02.女人是老虎
其实在整件事件中,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另一件事。那个证人麦元山,在朱秀秀走出法院之后找到朱秀秀,向她道歉。我当时正陪在朱秀秀身边,根据我的经验,这小子对眼前那位又老又丑又憔悴不堪的弃妇有“特殊企图”。不过当时我还是很专业地抓住了应该抓住的点:“你说刘成明给你钱?”麦元山肯定了我的说法:“我答应出来作证,他会给我五十万。”“哈!给自己的老婆一分钱都心疼,收买证人倒是出手大方。”我忍不住讥讽。如果可能,我甚至想问问朱秀秀到底是怎么得罪自己这位枕边人的,让他对朱女士如此不共戴天。不过,这种事也就是想想,说出来就太损了。大凡分道扬镳的夫妻,之间必有经年的积怨,一旦触发,多半势如水火。我拍拍朱秀秀,也只能如此安慰她了:“收买证人是违法的,我们可以——”朱秀秀打断我:“算了。他也没说假话。我不想再折腾了。”她面如死灰,眼神直愣愣的,说话也有气无力,这时候说的倒都是心里话。我叹口气,知道这件事虽然从法律上还有各种可能,但在朱秀秀这里,已经戛然而止了。那个方尊,果然有两把刷子,把我的代理人打得心灰意冷,而我也出于女性的同情,不忍心鼓励她继续诉讼下去了。麦元山看了看我,嚅嗫着:“晓律师,能不能——”他看看朱秀秀,又看看我。我看了眼朱秀秀,觉得这个时候如果有个异性或许能稍微提振一下她的“自我”,况且这个麦元山在这个当口站出来,我也很想看看他能做什么。假如是刘成明的诡计,我那点同情心会立刻熄灭,说什么也要鼓励朱秀秀跟她老公干到底!我凉凉地说:“你觉得让你们俩私聊比较好,还是当着我的面说比较好?”说完,我斜了一眼不远处,刘成明正和方尊站在一起,不时向这边瞅过来。方尊和他说了几句,然后就皱紧眉头,也向这边看过来。不知道方尊知不知道刘成明给麦元山付钱的事儿?想到这儿,庭审带给我的阴霾多少有点减轻了。麦元山退后一步,深深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做的事情,对不起您!但是,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您!”朱秀秀愣了,我也愣了。“刘成明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作证的话,他要通过媒体大肆宣扬这件事。他说就算他自己也不干净,但只要您的朋友您的家人知道您做过这些事,唾沫星子就能把您淹死。以您的为人,就算不离婚,也活不长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朱秀秀,又垂下眼皮,说道,“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世上有不要脸的潘金莲,也有乡间林立的牌坊。我追问:“刘成明想离婚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最近才找到你?”麦元山摇头,想了想才说:“对,我听他的律师跟他说过,代理律师再彪悍,当事人不给力也白搭什么的。然后刘成明就说,是不是只要让朱秀秀完蛋,那个——讨厌的律师就不能蹦跶了?”他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非常感谢他的引述。果然是方尊的挑唆。正在这时,朱秀秀两眼无神地看着麦元山问:“为什么?”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麦元山似乎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他顿了顿,才说:“我,我……您走后,我用您留下来的钱开了个理发店,虽然小,但糊口足够了。就没再做、做那种事。”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我一直在关注您的消息,刘成明找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拒绝的,但是想到他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难堪,倒不如……”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里有个U盘,里头是刘成明找我来让我作证,并保证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去做,他就给我多少钱的视频,还有他给我二十五万预付款的汇款单。”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出于确认的目的,问道:“您这是——”“收买证人,应该是犯罪吧?”麦元山认真地问。“但你是在做伪证吗?”麦元山耸耸肩:“我这种人,原则不多,也不怕那种地方。只要对秀秀姐好,怎样都可以!”说到最后,他看着朱秀秀,眼神炽热而坚定。朱秀秀还没反应过来,依旧保持着茫然而哀戚的神色。我叹口气,眼角扫到不远处正在匆匆赶过来的两个人,不由笑了:“不用。这事儿,不用闹到法庭。”刘成明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还没到跟前已经大吼:“麦元山,你在干什么?”我翻动着手里的信封,对眼前神色凝重的方尊和颜悦色地说:“方律师,我们需要重新谈谈条件。”最后,刘成明以将近一半财产的价值答应了与朱秀秀的离婚。听说,刘成明的未婚妻和他大闹了一通;听说朱秀秀去找麦元山的时候,他已经关了店悄悄地搬走了;听说朱秀秀也离开了这个城市……不管怎样,我相信,离婚没有朱秀秀想象的那么可怕,男人也不像她曾经经历的那么无耻。老话都说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受伤,并不意味着死亡,更是重生的开始。——我就是经常这么教育自己的小助理的。虽然结局还算如意,但这个案子还是有一个人让我膈应——方尊。事情告一段落后,抽了个中午的休息时间,我打开电脑搜索方尊是何方神圣。刚查到他十五岁随父母移民,在美国接受各种精英教育,然后进入华尔街顶级律所——电话突然响了。“晓律师,晚上有时间吗?”方尊的电话邀约,我该不该答应呢?“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啊!”见!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什么时候我认识了这么一尊大神?他为什么要向我挑衅?放下电话,门外传来一阵吵嚷,一抬头——砰的一声撞进来一个人。“晓律师,你救救我吧,我是真活不下去啦!”乌哩哇啦,粗犷的哭声充斥房间,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跌跌撞撞地走到我办公桌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脑袋砰砰砰地撞着我的桌子……助理悄悄地问我:“要不要找保安来?”我翻了他一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跟我,这种场面见得少吗?”我俩淡定地聊着,看着男人如啄木鸟一般磕着脑袋。“你最近去练武了吗?”我低声问。助理叫聂从风,很武侠的一个名字,但是长得瘦高细长如同麻秆。司考成绩非常好,但是有性格缺陷,一看人多就说不出话来,一遇到正经场合比如庄严肃穆什么的,就口吃严重。不过,私底下跟熟人在一起却是个话痨。这样的废柴,非常适合做助理。他来的第二天我就煞有介事地告诉他:根据中医的说法,他这种腼腆的情况属于先天胆气不足,要想改善就要做些“壮阳”的事儿。当时他的脸就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当天下午就悲壮地向我递交了辞职申请。在辞职申请里,他文笔通顺且委婉地表达了不愿意为一份微不足道的助理工作“献身”的意愿。后来聚餐喝多了,他说其实献身也没啥,关键是我这个老板不值!当然,当时我们都不熟,他又腼腆得说不出话。好歹我看懂了那份辞职报告,就告诉他,所谓“壮阳”就是练练搏击啊、耍耍拳啊这类活动。我还以身作则,当场表演了一套太极拳。好歹我也练了七八年了,一套动作非常完整地做下来,看起来也挺唬人的。然后他的脸又红得跟动物似的了。聂从风说:“练了……”我听着不对劲,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的鼻眼有点扭曲,仔细看,好像眼眶有点乌青。“咦,你眼睛怎么了?被揍了?”“碰见个疯子,非要教我,就成这样了。”“还有这种事?你告诉他你没钱。”“我说了!她说我是个好苗子,一定要教我,还要给我钱。”“然后你就从了?”“她都给我钱了,能不从吗?”“我也给你钱,你怎么不从?”聂从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人家长得比你好看。”我说过,这小子也就是看着腼腆,其实皮囊下面是头狼,不是豺狼,吃人不吐骨头那种。也不知道谁家姑娘又要遭殃了!那汉子哭够了,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大手背呼啦抹了一把鼻涕,闷声闷气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四方诚律师事务所。我是慕晓。”我职业性地自我介绍。他站起来,有些尴尬地拽了拽衣服。我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阿玛尼的西装!“晓律师,他们说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你,想办法让俺摆脱那只母老虎吧!”“您先坐,慢慢说。”聂从风已经麻溜儿地给他端上了温水。当年他第一次上茶的时候,上了一杯开水。当事人激动起来,一把掀翻了茶杯,被溅出来的热水烫了俩泡,我的律师费不得不打了个八折——八折啊!平时我最多才打八六折!经验教训都是钱堆起来的,想想就心疼!穿阿玛尼痛哭流涕的粗汉子已经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罗长运,我那婆娘——她,她,她就是一只母老虎!我受不了了,可她就是不肯离婚!”我问:“她打您了?”家庭暴力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女性,老爷们儿被打得嗷嗷哭的也不少。罗长运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唉,唉,唉!到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这皮肉,她打那两下也没事,就是,就是……唉……”看着汉子纠结的样子,我忍不住向下扫了一眼。别怪我经验丰富,做了这么久的家事律师,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就是床上那点事……想避都避不开。就着我的眼神儿,罗长运叹口气:“她天天要,时时要。也不让俺上班,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让俺不停地做!只要她回家,第一时间就拽俺回屋,没完没了地做……神仙也受不了啊!”汉子咳嗽了两声,手下意识地挡在两腿之间搓了搓,坐在沙发上的身子神经质地保持着笔直的姿态。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时刻准备高潮!罗长运以前是个货运司机。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现在的老婆鲍春妞。那时候,鲍春妞已经是个印刷厂的老板,算是事业有成,人也漂亮。还是单身汉的罗长运迅速被美艳泼辣的鲍春妞俘获,并很快结合。结婚后,罗长运才慢慢发现,鲍春妞对性的需求几乎超出他的能力。后来,他从侧面了解到鲍春妞与他结婚的真正原因就是除了他,没有男人能承受她的需求。当他感到身体不行,想要休息时,鲍春妞却开始了对他长达两年的“囚禁”和“虐待”。这期间,他只能在别墅内活动,并且按照鲍春妞列出的要求健身、吃饭、作息、吃药!罗长运递给我们五大张用标准宋体密密麻麻打印着的A4纸,上面清楚地列明了时间、地点、内容等事项,其中还包括了诸如伟哥等药物的服用时间,以及健身中对某些特殊部位的加强训练……身边传来微微的抖动,我狠狠地掐了一把聂从风。罗长运哭着说:“我都快成机器人了!她咋不直接买个充气娃娃用?”“那玩意儿不能喘气。”聂从风突然开口,随即被我踹了一脚。罗长运神经粗大得很,没听出聂从风话中的嘲讽之意,接着说:“她也是这么对俺说的。”我只能转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藏起来。罗长运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搭上个富婆,少奋斗三十年。现在,连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不知道!”说完,他又攥着纸巾呜呜地哭了起来。如果只是被迫的,也许很简单。但实际上,一开始的罗长运其实很享受,但是后来就有点吃不消了。他又不想承认自己不行,咬着牙坚持的后果就是身体渐渐差了……现在虽然还不到扶墙走的地步,但也是三步一喘气五步一休息。刚才那么一哭,已经让他满头是汗、双颊泛红了。在所谓的囚禁生涯中,罗长运只是被限制了活动范围,却没被绑缚起来。作为一个健壮且不怎么用脑子的男人,不爽的时候打人是非常正常的反应。可是每次打完之后,鲍春妞就更兴奋了。拖着鼻青脸肿的身子,宁可放着几千万的生意不做,也要把他撩拨起来。而她周围的保镖,似乎见怪不怪,只要不把鲍春妞打死,他们都闭着眼当没看到。结果,却苦了罗长运。一来二去,罗长运连打人的力气都没了。简而言之,用尽一切手段之后,罗长运发现离开鲍春妞,只有两种方法,要么离婚,要么死。但是,他一般是跑不出来的,离婚什么的更是做梦。可是最近,鲍春妞似乎不太在意他了,对他的管束也松了很多,这就给他机会跑了出来。他听鲍春妞和别人聊天时提到过我的名字,说我是个很厉害的离婚律师,多费劲的离婚官司到我手里都能摆平,于是走投无路坐床等死的罗长运就孤注一掷地找了过来。到了办公室门前,听到我在里面,罗长运突然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短促生命看到了一线希望,激动之下,就失态地冲了进来……“你这种情况离婚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你有什么要求吗?”我问,“我是说财产方面。”“啥要求啊,只要那只母狼离俺远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就行!”罗长运大声说着,然后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柔柔地传来:“运哥哥,你说什么呢?”我抬头,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裙披着黑色小外套、身材凹凸有致的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进来了。小前台跟在后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我设法按住自己的怒火。这是律师的办公室,怎么今天什么人都能进来?!“晓律师,不好意思,打扰了。运哥哥这里不大好,”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怕他做出什么事,所以也顾不上等了,请您海涵啊!”我保持沉默,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外人凭着三言两语最是搞不明白。不管罗长运说得多有道理,以鲍春妞的厉害真拿出一份精神诊断证明,也够他喝一壶的。这件事,只从今天的局面看,罗长运早就被鲍春妞捏在掌心里。当然,这里面要是涉及刑事问题就另当别论了,可——与我一家事律师何干?跟着鲍春妞来的还有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夹着罗长运钻进林肯座驾。从二十七楼的落地窗向下看,庞大的美国车已经小得还不如火柴盒。聂从风说:“我觉得罗长运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是他既然已经这样了,鲍春妞还能要他吗?”我懒得抬眼皮,聂从风今天的表现太差,我琢磨着奖金这件事要慎重一点。可是,聂大公子还没有这个觉悟,兀自喋喋不休:“鲍春妞要真是这样的女人,一定有前科吧?”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不如你去试试吧!”聂从风嘿嘿一笑:“刚刚送他们出去时,鲍春妞跟我打听一个人。我想你一定有兴趣,就多聊了两句。”好吧,他的奖金该发多少发多少。聂从风说:“方尊。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的,反正一个劲儿地问我认不认识他,怎么联系之类的。”“哦,然后呢?”“然后我就把方律师的电话和联系方式都给她了。”我看了他一眼:“方律师不会怪我们吧?”“怎么会?为同行介绍潜在的客户,如果成功签约,他只能感谢我们。”聂从风一本正经。我点点头:“不错,孺子可教。”“那我这个月的奖金……”“我说扣钱了吗?”我心情大好地在桌前坐下,聂从风笑眯眯地交给我一个文件夹:“方尊的资料。”我点点头,把方尊的资料塞进包里,然后低头看看表,已经到时间了。不知道这个方尊,要告诉我什么?我收拾妥当后离开办公室,经过聂从风的工位时,他突然咬着笔抬头说:“老大,方尊在183中学上到初三才跟着父母移民的。”嗯。我点点头,走路带风地出了办公室。直到车子被堵在路上,我才想起这句话的意思。183中学?那不是我上初高中的地儿吗?突然,一个瘦瘦小小总是缩在阴暗角落的影子撞入我的记忆,难道……是那只“老鼠”?好吧,聂从风,今年的奖金给你翻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