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办公室里严禁打闹
回到所里,我把聂从风叫进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以前的大合伙人的,除了大,还有两个村干部式的沙发。鉴于每年的合伙人会议都建议我搬出去,然后又找不到办公室拨给我用,所以我也懒得收拾这里,一凑合就是这么些年。那两个沙发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带着聂从风走进办公室后,我就近坐进了沙发里,也指了旁边那个给他坐。离得近,方便把得来的信息对了一下:1.罗长运的离婚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离婚,这对罗长运自己有利;一个是拿到货运公司。虽然这无损罗长运的利益,但从罗长运与鲍春妞博弈的状况看,对罗长运来说,能离开鲍春妞才是最重要的。即使分财产,鲍春妞手里有盈利良好的公司,也有可以稳定增长的现金投资,再怎样也没必要在这样一个新买来的小公司上纠结。但是从罗长运的反应来看,他不知道自己在财产方面的权利,指点他的人对他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误导。那么这人是谁?目的是这家公司吗?2.鲍春妞看上方尊了,目前正在勾引他。而且,勾引得很成功。3.方尊很显然知道鲍春妞的目的,但——“鲍春妞聘请方尊做她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我问聂从风。他点点头,补充道:“但是目前为止,没听说他们已经签协议,或是有什么具体的合作项目。”“方尊最近在忙什么?”聂从风翻了翻资料,抽出一张纸:“他昨天刚帮这家公司改了一下股权结构。股东厉超持股38%,向股东霍久转让股份15%,新增股东武娇月,持有厉超转股后剩下的13%。这是一家物流公司,星辉物流有限公司。办公地址在火车站边上的五丰大厦,注册资本1个亿。”“挺大的嘛!”我拿着资料看,“哦,就是那个——”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低头想着,“好像听人提过。”“他们公司可能有些不太干净的背景。”聂从风接过我的话,“前不久火车站那边的斗殴,可能跟他们抢生意有关。”“你怎么知道的?”“听朋友聊天说的。”聂从风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犄角旮旯的消息都能挖出来,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没把握,仅仅是谣传的话,他是不会随随便便说给我听的。“方尊是他们的顾问?”“不是,但肯定有业务关系。”我点点头,以方尊的精明,这样的公司业务不能不接,毕竟是块肥肉。富贵险中求,杀人犯都可以辩护,更何况这种仅仅是有涉黑背景的公司。但是长期的顾问关系肯定不能答应,太亲近了很容易把自己搁进去。这就不难理解了。罗长运早年做过货车司机,跟物流和货运站都有关系。那里龙蛇汇集,其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辈。罗长运从鲍春妞那里出来,肯定要找自己熟悉的人帮忙。他们本来就是做物流货运的人,看上鲍春妞的货运公司顺理成章。“这个鲍春妞也真厉害,印刷厂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掺和进这种行业?”我闲闲地问。“鲍春妞六年级就辍学不上了,平时也就看看说明书。她的印刷厂是靠印小黄书——就是以前火车站常卖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杂志——起家的,火车站货运场也是她发家的地方。她个性彪悍,只要挣钱不管什么都敢做;人又漂亮,男人都愿意帮她。她不在乎和哪个男人在一起,私下里,那边的人都说,她自己都承认,养男人比养狗省钱。”我摇摇头,却笑了。这样的女人,也是神人。虽说行为不敢苟同,但这种坦荡,却让我有种望尘莫及的感叹。至于方尊,如果他就是罗长运背后的人,在被鲍春妞纠缠不休的情况下,借着星辉的手教训一下鲍春妞也很符合他的个性。“他不享受吗?”聂从风带着明显的蔑视,讥诮地说。我忽然想起少年时那个模糊的印象,一件白色的衬衫样的东西从我眼前飘过,干干净净,带着阳光的味道。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你怎么知道?”聂从风愤愤地说,“说不定他也贪恋鲍春妞,觉得罗长运碍事,故意把罗长运放出去,还支着让他来找你,诚心要把罗和鲍搅黄,以达到他长期占有鲍春妞,最后谋夺人家家产的邪恶目的!哼,这种小白脸,我见多了!”我上下打量聂从风,说人家小白脸,兄弟你似乎也不黑啊!聂从风被我瞧得发毛,伸手在我眼前晃:“嘿嘿,看什么看?本少爷很帅吗?”我被他逗笑了,伸手一推:“帅个球啊!”我真的只是随便那么一推,却没料到这小子手腕不知怎么一转,竟把我扯了出去。本来我们坐的位置是他坐单人沙发,我坐在双人沙发紧靠单人沙发的一侧。面前原本有个茶几,但是前两天有个当事人来访,太激动了,把茶几的玻璃面给拍碎了,所以现在就是空的。所有的资料都放在腿上、身侧,或者我俩之间的沙发扶手上。聂从风伸手一带,我就开始后悔让他学搏击了。等我在心里默默地完成一个句子:“操!”整个人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歪七扭八地横着,只在眼前有一张放大的浓眉大眼,黑色的瞳仁深得吓人,看起来非常陌生。胸口的位置被勒得有点发闷,那绝不是Bra的力量!我愣愣地瞅着,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身子被人迅速推开。“我的妈呀,你怎么这么沉?将来你要是找个瘦点的男的,还不得压死!”这张臭嘴!我扑棱一下翻了个身,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被聂从风一带,落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他就一脸嫌弃地把我扔了出来!此仇不报非君子!可是真不能报啊!聂从风哀号着跪在地上,一边整理撒了一地的资料一边喊:“妈呀,全乱啦!老大,这些东西费了我三天的工夫,你怎么那么大坨儿,跟熊似的全弄乱啦!你看看,卡利亚纳飓风都没你厉害啊!”瞧人家这敬业水平,我还能报仇吗?律师的时间都是以分钟秒钟计的,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稍一拖沓,后患无穷。倒不是律师有多勤快,主要是你不干活就没钱,拖拖拉拉钱就来得少,为了生存,这种自己给自己加压的工作方式,早就成为行业特征,没有人想过改变。那种说走就走的行为,只适用于出差。所以我们一边捡资料,一边讨论整理,刚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事后我笑骂聂从风,就那么被你白摔了一下,必须扣奖金。聂从风嘿嘿一笑,忙着出门约会,就过去了。但是,事情既然发生了,自然就有存在的痕迹。比如我那一整天就不怎么看聂从风的脸;做事的时候也尽量不碰他——哪怕是手;连玩笑都开得少了。不过,我们的讨论还是很有结果的——这个生意不能接。因为如果真是方尊借星辉通过罗长运教训鲍春妞,那我们做了罗长运的代理律师,不就成了方尊的马前卒了吗?!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来上班。聂从风不知道去哪儿忙活了,工位上空着,我暗暗松了口气。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男的,然后我们俩做了大家都爱做的事儿。醒来以后,就记得那对黑得吓人的瞳仁,还有拥抱的感觉……虽然我也有过男朋友,但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和保持纯洁的上下级关系的原则,我绝对没和聂从风有过限制级的接触——不过,昨天摔那下子之前我好像被他碰到胸了。我不自在地晃了晃肩膀,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梦中被人碰到嘴唇,把我吓醒了。谈过不少次恋爱,甚至也不是什么处女,但是对接吻我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所有试图碰我嘴唇的男人,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哪怕这种拒绝会导致分手也照做不误!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是我的某一位前任在欢好时试图吻我,被我以一脸厌恶至极的表情推开,让他差点阳痿。因此,我们分道扬镳后,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在各种场合宣扬我的这种毛病,弄得尽人皆知!但这种反应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并不是别人议论几句就能改变的。到后来,我更是变本加厉,这种厌恶,甚至延伸到我看到别人吃鱼唇都觉得恶心的地步。那可是非常真实的恶心!在一次级别很高的行业研讨会上,中午聚餐,上来了一道当地的名菜。当得知它是用鱼唇做的,看到周围的人张开嘴巴,把鱼唇塞进嘴里时,我推开桌子,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起来。我坚信,自己从来没接过吻,但是——梦里那个把我吓醒的吻,回想起来,却有淡淡的温暖,让我莫名安心。“晓律师,有位鲍女士找您。”电话传来前台的声音。鲍女士?我立刻调整到“hard”模式,换上职业表情,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相当有权威。然后门被人推开,鲍春妞被引进来。寒暄落座,她也没客气,直截了当地问:“罗长运请您做他的离婚代理人?”当我还是根嫩草的时候,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直接就说:“哦,我拒绝了。”但是,接下来我才发现,问这问题的人压根不知道委托人有离婚的意思!当时带我的老律师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讲:“其实,真正做得好的律师,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中,都不太爱说话。”我也仔细观察过,那些做得好的律师,平时说话时甚至还有些木讷,整个人看起来也不像电视里那么咄咄逼人。“喝点茶。”我把茶杯推到鲍春妞的面前,笑着问,“您上次来是说罗先生脑子不大好吧?我应该没理解错吧?后来治疗了吗?”上次鲍春妞明摆着不放罗长运,后来又进了宫,然后罗长运不仅获得人身自由,还占据了那个货运公司,也没见鲍春妞赶走他。现在鲍春妞跑过来问我是不是罗长运离婚的代理人?这么复杂的情况,美女,就凭着基本常识,我也不能说啊!再说了,这件事透着说不清的诡异,我可不想卷得太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婚姻家事律师,挣点小小不言的代理费,如果要像大律师一样费脑子动口舌,甚至用生命去捍卫法律,那对我的要求真是太高了。我上有老父老母要孝敬,下有一辈子做不了合伙人的小助理要照顾,实在玩不起那种高大上的东西!鲍春妞也不是吃素的,一双斜飞凤眼淡淡地瞄了我一下,微微上翘的嘴角侧侧一勾,明明是满脸的不屑,偏偏让人抱怨不出半个字。就连我这身为同性的女人,此时也开始考虑开始一段百合之恋或许也不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占有欲,也不分男女。“晓律师,明人面前不说瞎话,我就和你交个底儿吧。我鲍春妞的男人,只能听我鲍春妞的。是聚是散,得我说了算。”我点点头,露出纯粹敬佩的笑容,附和道:“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鲍春妞扭了扭身子,胸前一阵波涛起伏,生生把昨晚刚做了春梦的我撩拨得抬头望天低头喝茶。“如果您没接罗长运的,那么我想委托您做我的代理律师。”她是来求我的。但是,求得这么趾高气扬,就让人不舒服了。我心里默默地戳小人:“您喜欢把男人当狗养,并不意味着可以拿律师当狗吆喝。更何况,我还是个女的!”就这样,我的性别在这个时刻突然赋予我一种莫名的种族上的优越感。那种超越了基本欲望的战胜感,让人瞬间觉得自己是那么高大上!我摸了摸鼻子:“您说得对,原则上呢,不接罗先生的委托,是可以接您的委托的。但是,律所不是法院,对吧?法院还有个立案大厅呢,啥案子能立啥案子不能立,都有个标准。律师要接一份委托,说实话,就算是看心情,也是允许的。比如说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就可以不接。但是不接就没钱,连买姨妈巾都付不起,所以接不接,是需要仔细考虑的。当然,我说得俗。但是作为律师,我们还是很有原则的,捍卫法律的尊严、维护公平公正是我们的理念。老话不说了吗,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尤其我们搞法律的,更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把捍卫法律尊严这种事落实到工作中去。”开玩笑,我在给律协写的报告里这样的词儿一摞一摞的,她要是想听,我能讲个三天三夜不重复。鲍春妞不耐烦了,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晓律师,您的意思是接还是不接?我知道,您去找罗长运谈过。不过,我先把话撂这儿,那罗长运可没他表面那么憨厚,您要是愿意为他做事,可得长点心眼儿。”人啊,太聪明不是坏事,但是把别人当傻子教训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我起身送客:“鲍女士,说实话,像您这样提醒我别做缺心眼儿的事的人,早些年还有,但这几年已经看不到了。所以,我不爱听。但是我只当您不太会说话,内容我记下了,如果罗长运真的来找我,我会留一万个心眼儿还有无数个备用的来招呼他。”鲍春妞“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我,扑哧笑了:“晓律师是吧?行,我记下了。”说着,她肩膀一晃,腰肢一扭,真如柳在风中一般,就那么身姿曼妙而轻灵地转身离开了。我傻站了一会儿,回味了一下那个动作,试图控制着自己的肌肉动一动,然后我就发现,人家是柳枝儿,我是柳树,还是八百年以上那种级别的!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坐回办公桌边,自我安慰着:至少在离婚诉讼领域里,我还是一条比较美丽的柳枝儿。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聂从风的:“老大,找到罗长运背后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