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一份冒名委托

半梦半醒之间我睁开眼皮,半遮光的窗帘还没有光线透进来,整个人已经自动清醒。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车流轰鸣,这个城市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一个无情的世界,有人从高楼上纵身而下时,有人在夜店里彻夜狂欢;我们刚刚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转眼就站在桌子的两端据理力争。那些消失的生命或许还能让亲人的眼角在第二天挂着眼泪,但其他人已经抹去他的痕迹,匆匆走上自己的路。我们脚步匆匆,踏过地上的蝼蚁,任其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时间滴滴答答,从我们的身上碾过,关注、遗忘,然后死亡。我们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任何喧嚣都不会打扰它本来的沉默与孤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从生理上,我还懒洋洋地贴在无印良品号称可以不穿衣服睡的床单上,但心理上,已经开始以进度条明显可见的速度充血复活。昨夜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地影响我,至多我拿起手机的时候转了个念头:要不要给方尊发个信息?但随即就忙着收拾卫生吃早餐,准备今天的工作了。

记得刚入行那阵,我特别羡慕合伙人。尤其是早上端着豆浆匆匆忙忙钻进工位时,瞟一眼黑洞洞的合伙人办公室,那种羡慕嫉妒恨的感觉,当时就能把困意全部赶走。火辣辣的眼神醒目得让带我的师父都无法忽视,笑着说:“你先熬几年不睡觉,等你做了合伙人,天天睡大觉!”

我当真奉为金科玉律,咬牙熬着不睡觉,最后还真熬成了合伙人。

但是,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是不会有人督促你起床,因为你自己不会去睡!有客户的时候,忙得睡不上觉;没客户的时候,又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急得睡不着觉。别的行业,做到极致还有个打高尔夫的时间,做律师永远忙得像只狗。合伙人和助理的区别,仅仅是大狗还是小狗而已!

此时,才深刻体会老律师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是体力劳动者!”

下了地库,我刚准备开车,眼前花了花,略停片刻才恢复清明——低血糖是我的老毛病了。这年头,女人要像钢铁侠一样冲杀拼命,还要像花儿一样柔美秀气,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一边减肥饿肚子,一边干活耗体力,过劳死都是一种幸福。相比而言,我这样低血糖的还算好结果。

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样的情况根本不适合开车。我果断返回一楼,叫了一辆专车,打着盹儿赶往和客户约好的见面地。

聂从风的留言里说,刚签的那份委托是冒名顶替的。是被冒名的那个人打电话过来特地澄清的,她现在摔断了腿在医院里,希望能与我面谈。坐在车上时我给聂从风打了个电话,聂从风说,他简单地查了一下,那女的很可能是被人推下楼摔断的腿。在这之前,他们家已经因为家暴有过几次出警记录。

他的口气略微有些冷淡,不过我并不想过多地追问。他是我的助理,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在我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界限不能逾越。虽然,事实上,好像已经越过了许多次……

私立医院独有的安静与平和让我发胀的大脑暂时得到了放松。也许是小时候经常闹病的缘故,我对医院有一种特殊的信赖。总觉得不管多难受,只要进了医院,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后来,医院的人渐渐多起来,医生和护士的笑脸渐渐少起来,这种感觉才慢慢淡化。

今天,站在这样的医院里,眼前铺满淡淡浅浅的绿色和黄色,迎面是低声的问候和融融的笑意,旧时的感觉又悄然归位。大脑就像一台蹩脚而又诚实的电脑,只要触发条件产生,就会毫不犹豫地调取文件,却丝毫不问承受这一切的主人是否欢迎。一如被我封印许久,如今蠢蠢欲动的那些怪物!

我向引导员说明了情况,被领进了一间独立的病房。

“慕律师吗?你好,让你见笑了。”

半躺在床上的女人瘦瘦小小的,巴掌大的脸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在双眼皮之上又多加了一层宽大的眼皮。

她笑了笑,苍白的嘴唇几乎是她脸上唯一浅色的地方,却让她散发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气息,一见之下,我不由生出许多怜悯。

“我——”她微微移动了一下头,顺着她的目光,我扫了一眼一进门就看到却不敢仔细看的地方——一条腿被裹着厚厚的绷带,高高地吊起挂在床头。

“让您见笑了。我是康云棉。”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见到的康云棉长的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犹疑着坐在她床边,拿出了委托书:“您电话里说,这个委托有问题,怎么回事?”

康云棉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说:“您看见我本人,就该知道出问题了,对吧?不过,这个签名的确是我的。她说比比我俩的签名谁的更好看,让我写了许多,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康云棉敲了敲纸,苍白的脸上滑过了一丝笑意,添了些许暖意。

“她?您是说,来律所找我的人?”

“她叫段晓佳,是——我丈夫的妹妹。”

“您是说,您丈夫的妹妹以您的名义来律所,说您丈夫,也就是她的哥哥对您有家庭暴力,要求离婚?”

“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她总是这么任性。”康云棉是真的笑了,很温暖的笑。就这样一点温暖,出现在这张了无生趣的脸上的一瞬间,居然立刻使她有了一份耀眼的感觉!

“佳佳从小在国外的亲戚家长大,跟她哥哥并不亲,这次回国也是因为国内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可能国外长大的人都比较……讲究人道吧?所以她看到她哥哥把我打成这样……”康云棉看了看自己的腿,脸上的表情却是异样的冷漠,“她觉得我应该离婚。你也可以理解成,她怕她哥哥以后落下个杀人罪什么的。”她笑了笑,我悄悄打了个哆嗦。

这样一张小脸,这样一种死气沉沉的情况下,居然有那样的表情!只是这些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哪怕那点温暖,也带着一种黝黑的莫测。

“我不想离婚。”康云棉语气一变,“打扰您了。”她抬头看我,乌幽幽的眼睛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张了张嘴,然后笑了:“自然。既然是被人冒名委托的,这份合同不会生效。至于婚姻的事情,还是您说了算。”

“谢谢理解。”康云棉好像松了口气,低下头,露出颈子,脊椎突起的地方显得非常尖锐。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打算告辞离开,却听到一声咕哝:“我能决定?”

她依然低着头,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我的。我装作没听见,起身告辞了。

从医院出来后,我心里有些烦躁。路边车来车往,时不时地鸣笛警告。

多数家暴中遭受虐待的一方似乎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结,好像自己天生就该被打一样,很多人甚至没有勇气去想离婚。而在回避离婚的诸多借口中,“还有感情”是一种可笑而又可悲的存在。

我相信“感情”还是存在的。棍棒之后还有涕泪交流,还有温情抚触,恐惧和温情交替的结果就是当事人无法分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如果用专业的“斯德哥尔摩症”来概括这样的心态,却又不能完全把他们内心的纠结展现出来。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施暴者或劫持者所拥有的那股令人心生畏惧乃至倾慕的强力令人臣服,还是在强力威慑下,被害人所拥有的那点生之希望,令他们屈膝呢?当强力消失,或者当希望破灭,“爱情”还在吗?

不管怎样,这样的爱情,不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爱情。但仔细想一想,我们通常理解的爱情,哪一个又是我们熟悉的爱情呢?

做了那么多年的婚姻家事律师,爱情反而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东西。

陌生的男女为什么能够打破界限彼此拥吻,全然不顾对方嘴里的异味?豌豆公主们为什么愿意去睡硬板床,让自己夜夜难眠?一阵风一朵花,为什么令亲手将杀人犯绳之以法的女检察官黯然落泪,伤心不已?

如果你说是因为爱情,那我问你为什么是爱情?

异味令我们皱眉,硬板床让公主不能入睡,检察官的眼泪里全是伤心。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么它充斥了伤心、折磨,甚至绝望。

我们为什么要为这样一种情感,付出一生?

譬如方尊的妈妈?作为一名早已功成名就的大律师,她会看不出方尊爸爸公司的问题?他们早就离婚分手许多年,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拖进去?如果是为了方尊,更应该远离麻烦。为什么,在离婚后,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前夫”,甚至付出了生命?

爱情吗?

爱情是什么?

它美丽在哪里?为什么我只看到破洞与虱子?

一辆熟悉的丰田越野停在眼前,车窗摇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露出来:“上车吧。”然后在我拉开车门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人嘀嘀咕咕地念叨,“又头晕了吧?我一听你没开车,再看今天也没限行啊,就知道你肯定是又头晕了。昨儿碰见帅哥了,没睡觉?!”

我扭头,懒洋洋地回他:“是啊,碰见个一夜七次郎。”

都奔四的人了,说个荤话还不容易。

车里突然安静下来,空气莫名其妙地有些凝重。我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愿顾及身边的变化。

车子慢慢拐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时,我才听见聂从风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嘲讽:“是吗,方尊都结婚了,你也玩儿?”

他怎么知道我昨晚遇见的是方尊?

我打量着聂从风。

聂从风没有看我,专心地看着路况,但是嘴巴并没有停:“你把文件落办公室里了,我给你送去的时候看见你们进小区。”

“什么文件?”

“放你桌上了!”聂从风烦躁地拍了拍喇叭,冲着旁边车道正在调整位置的车大骂,“会不会开车?压你妈的球线啊!你当是开飞机呢。”

我叹了口气,说道:“方尊的妈妈去世了。”想了想,我又说:“他妈妈去世前,刚刚被判有罪。辩诉交易,FBI放弃追究方尊的问题,换来他妈妈的认罪。昨天他妈妈心脏病发,去世了。”

聂从风不说话了。

“能帮我查查他家的事吗?”我问。

良久,没有听见回答。

“算了,不用查了。FBI都放弃的东西,我们没必要大动干戈。”

聂从风才说:“这种人,很麻烦的,你应该躲远一点。”

离方尊远点?

我想都没想就摇头:“不,不行。他是我同学。”

同学多了,落井下石的都有,为何不能远离他?

我拒绝细想,聂从风也没再说话。

到了办公楼下,我正要下车,聂从风突然抽出几张湿巾,一脸嫌弃地递给我:“擦擦!你嘴边,有饭渣!”

我皱眉:“搞错没有?我早上没吃饭!”

“那就是昨晚的!”他好像烦躁到极点,一把扳过我的头,拿着湿巾就在我的嘴角大力地擦了起来!

“喂喂,你干吗?”我躲闪着,最后一把推开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你怎么啦?”

聂从风也好像冷静了点,靠着车门微微地喘气。但是对我的质问和指责,他却是连个眼神都欠奉,直接拉开车把手,下车走人。

我跟着下车,锁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个锁车的人却在我前面不管不顾地大步走着,很快就看不到影子。

我摸了摸热辣辣的嘴唇,冒出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如果是夫妻,这算不算冷暴力?”但是,我似乎也没有想着揪住聂从风抽他一嘴巴子……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股小旋风,打着旋儿在身边转了一圈,抓着墙角被谁偷偷丢弃的塑料袋消失了。电梯的数字慢慢地变化着,我突然觉得这些不断扭曲的数字和街边嘈杂的车喇叭一样令人心烦。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把视线固定在正前方——那里有一扇紧闭的电梯门,光滑明亮,映出一个全身绷紧站得笔直的女人。我的眼前还跳动着扭曲的数字,耳边轰鸣着不知哪里来的车笛声,眼前那个陌生女人的影子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渐渐融化在艳红色跳动的数字里,黑暗扑面而来,恐惧如影随形……

“晓晓,咱们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就好了,不要求那么多。能发生什么事呢?什么事都没发生。”

对,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心里重复这句话,黑暗渐渐退去,光明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门上那个清晰的倒影笑了笑。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恐惧,差别只在于是把它一脚踹开,还是纠缠不休!

咖啡的香味飘过来,想着办公室里有个瘦高的人影在活动,我心里再次烦躁起来。索性跟着咖啡的香味,来到十五楼的bar。

电话响了,是所里的固定电话打来的。我瞅了一眼,按了静音。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楼上的人,毕竟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冷静可以分析,那就只有慢慢地让自己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是我最擅长的。

比如小时候被方尊强吻这件事,就一直被我强制忘记,到最后,只要不是刻意提醒,我连吻我的人都可以毫无印象!据我妈说,我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好像烧坏了脑子里的哪部分,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记得了。

咖啡做好了,我端着杯子找了个座位窝进去。我试着去想今天的工作安排,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聂从风,想起那个瘦高个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给我说最难听的话……

这一点和方尊还真是像……

不,不是以前的方尊。

以前的方尊是什么样?

我仔细地算了算,也不怪我记不得方尊。在严防死守早恋的年代,男生和女生之间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多看一眼都得担心被打小报告。

第一次,是开学被他冲过来挡住了路,绕过去以后我对妈妈说他是老鼠,被方尊听到了,也许就此结下了仇?第二次,是情书被广播之后,我一个人躲在垃圾堆旁边哭,他在我身后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却泪眼模糊连惊带吓得连对方是谁都没认出来就做贼心虚地把人家骂走了……第三次是他要走了,同学聚在一起给他送行吃饭,饭后也不知怎么站在路边他就没头没脑地说了些他父母如何的话,而当时的我——好像喝得有点晕……第四次就是强吻那次。

所有这些交集中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超过120分钟,而我似乎都不在状态……谁能记得那么鼓噪的青春里一个模糊的男生呢?

我叹口气,现在全都想起来了,也意识到那些眨眼即逝的瞬间里凝聚着怎样的忐忑。不过,终究是已经过去了!

方尊已经结婚了,他有老婆,有孩子,如果这时候他再以过去曾经如何为借口骚扰我,我只能叹息:怎么会和这种人做同学?

被人喜欢总是令人愉悦,但这种愉悦能否上升为欣赏甚至喜欢,对我这种“老女人”来说,需要太多的分析和质疑。如是转了几个念头,昨夜对方尊的种种心动,便化作烟雾——或者暂时地——散去了。

我正想着方尊和自己的过去,眼前一黑,发现桌前多了个人。

聂从风。

“我想请假。”这口气根本就没有对老板应有的尊重!但看起来小伙子脸色很不好看,好像随时会打雷,我也只能把威严什么的暂时放一会儿,而且——我冷静地想,他能离我远点挺好的。

我点点头,聂从风毫不客气地起身离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蓦然意识到自己竭力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与自己的下属发生感情纠葛!

我以喝酒干杯的姿态把咖啡喝掉,重重地打个嗝,一把抹掉嘴边的沫子,在邻座洋气妹子鄙视的目光下豪气万千地冲出咖啡厅——

什么感情纠葛,在生存面前都是矫情!

走吧走吧,走远点,老娘还有一堆家庭要拆散,一堆痴男怨女要安慰,一堆不知道什么鸡零狗碎的原因搞出来的你死我活要平息,哪有心思去想男人要什么!

走进电梯,在关门的刹那,又被人强行打开,然后挤进来一个瘦高的人影。

那人赖皮兮兮地站在我身边,笑眯眯地说:“是不是我不离开,你就不回办公室?你是不是很介意我生气啊?”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弯弯如月牙,里面荡漾着活力与青春,还有——我不敢碰也不想碰的一点执着,方才燃起来的那点斗志顿时如风中蜡烛,眼瞅着就要灭火……

我竭力让自己维持着对视的状态,用公事公办长辈指导晚辈上司教训下属的口吻说:“我希望你工作的时候,可以少带点情绪。“

如我所愿,他依然在笑,满不在乎地嗤之以鼻地笑。但是,他笑容里的那一点坚持已经如火苗一般熄灭了。我那点风烛残火终于得以保全,冷冷幽幽,一如既往。

我收回视线,说不清楚心里是松口气,还是——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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