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桃花凉
她为什么要被生,这是白若桃唯一的委屈。我试着不去想你,可你却一直都在我的心里。这些日子我常常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遇见你错了,认识你错了,爱上你错了,让你爱上我也错了……是错了,可我宁愿去错,虽然这代价让我越来越承受不起,但我在无边无垠的白昼与黑夜中,仍然享受着近乎自虐的快感,那是想你的,念你的,爱着你的快感。每次看见衣柜里你的白色衬衫,我就瞬间变成了一条鱼,跳跃在泛着晨曦光芒的河流上。风一吹,岸边花瓣落下来,掠过我的尾鳍,好快乐,也好悲伤。悲伤,我却哭不出来,一条鱼,即便对水死了心,也是哭不出来的……我不晓得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如果你收到了,你会不会忽然想起我,想起我的时候,是否还有一点舍不得。我也不晓得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够忘记你,忘记你全部的好,忘记全部有关你的日子。哥,我知道,你已经走远了,而我还在这儿,在废墟一样的城市里,等着你一不小心回来,等着我们在街角倏然相遇,等着你厚实的双手遮住太阳,等着我的汗液在你胸前舞蹈,等着清晨时分你脚趾的微凉,等着我靠在你肩膀的时候,你用清脆的呼吸柔软我神经末梢的那一片欢愉。等着……白若桃要走。却被白若云拦住了,这时候阳光顺着小窗户耀进来,耀着她们一脸一身都金灿灿的。桃微微眯起眼睛,光线像一把利剑,直戳向她,戳得她右边乳房有些痛,灼灼的。她没有想到,这些年了,白若云丝毫都没怪过她,白若云越是这样,她内心深处越是愧疚,可她依旧不肯承认,似乎好多事,已跟岁月变成了同谋,分不清、辨不明、解不开、梦不醒,桃又该如何承认呢。白若云比上次见面时略胖了些,是那种人到中年而又疏于保养般的浮胖,两只手摊在围裙前,围裙星星点点沾上了面粉,星星点点的白在阳光下闪烁,让桃更睁不开眼睛。她说,公司晚上要开会。云抿抿嘴道,这……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你看,饭都做好了。云眼中有一丝习惯性挽留,而与挽留的目光相交叠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失望。白若桃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说几句必要的话:这个月的钱够吗?你还缺什么?今年的暖气足吗?数字电视费用什么时候交?你不要相信电台里卖药的节目,电视购物频道更不能信……说完便离开,似乎不愿多留一分钟,或许,她在用这种方式坚挺着,僵持着,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着属于她的那份情感沉默。而今天,白若桃忽然想留下来,因为她看着白若云围裙上星星点点鲜鲜亮亮的面粉渍,她就觉得自己老了,她们都老了。人一老,就好想留下来,无论留在什么地方。白若桃把暗紫色皮包放在一边,又坐回到黑色雕云雀花纹的木椅子上。皮包里有她刚收到的信。她从来也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当这个时代铺天盖地地被手机、电子邮箱、QQ、语音留言、视频、微博微信、MSN等这些快捷并一闪而过的怪异沟通工具覆盖后,再收到一封用手写成的信件,感觉到它的温度与气息,仿佛时光倒回,一个穿暗花束腰高领旗袍的旧式女子,趟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她的手踌躇了一秒,但还是娴熟地开启弄堂前悬挂着的绿色盒子,盒子很旧了,盒子里有女子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切。或者,她开启的不是单纯的盒子,而是她的生命,她绿色的生命与劣质信纸上那些字迹有着千丝万缕百转千回的瓜葛,欢乐,痛苦,惊讶,落寞,期待,失望,苍茫……她取出了今日的信,庄重而忐忑,她开始等待明日,明日过了,后日女子也要站在弄口引长脖子等,她永远也走不出小小的暗哑的呆板的绿色盒子,只能亲自把带锈的铜锁头扣上。然后,摇摇晃晃往回走,走一路,一路飘着她袖缘领口的香,低等花露水的香……走一路,弄堂两边的黄狗就朝她吠一路,她都不去理会,她一心只想赶快回到自己潮湿促狭的房间把信拆开,擎在日光下读一读。所以她两只小脚紧紧交叠,绸布鞋面上绣的彩凤也紧紧地起伏,像飞了起来。在这仪式般的过程中,女子要做足整套表情跟动作来迎接她神圣的爱情(或者虚无)。她小心地把信放进奁内,已经很厚很厚了,是她此生唯一的执著。执著那么厚,而爱情,那么薄。她与这爱情,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不立文字了。这是谁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途中桃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只看到信封上“苏州平江区张家巷5号”和自己家的门牌这两行地址,字迹很漂亮。她仔细想、仔细想,确定没有什么朋友在苏州,兴许是寄错了,兴许是寄给上一任房主的。她有点记不得上一任房主的名字了,反正是一个女人,鼻下唇角有一颗黑痣。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临海的那栋二手物业(桃现在的住处),当时白若桃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银色浪花翻卷匍匐,有雾,一艘货轮在烟波里起伏摇摆,像醉生梦死的人,在时间的无涯中颠簸流离,用一种迷藏的心态哭泣或者耳语。还有那远远的山,被浪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感觉很魁梧又似乎很委屈……桃对那女人点点头,她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她想,女人一生是需要依附之物,或男人,或金钱,或权势,或名利。可这些都太不靠谱,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依附之物,亦并非这所物业,而是一个人抬头时,看得见的远方。白若桃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在祥傲地产公司做到营销副总监的职位,十年前她把自己放逐在灰色铁轨的一端眺望,而这边的她,果断锋芒,雷厉风行,是凡人眼中最顶天立地的女人,理智而强大。但她的伎俩,被尤悠轻易识破。尤悠曾对她说,你外表和内心住着两个人,你好辛苦。白若云趿着棉拖鞋“哒哒哒”回到厨房,桃听见她在厨房里咕哝着:“小桃我知道你很能干,但工作归工作,该休息的时候总还是要休息的,你看今天都周末了……”她的话絮絮绵绵,细细长长地传过来,黏在空气中扯也扯不开。桃低下头给林傲祖发了条短信说,她不能参加傍晚的总结会了。你不舒服?林傲祖旋即回短信问。没,突然有事。她写道。她按“发送”键时白若云还在说个不停,似乎“说”是此刻她急迫的重大的不顾一切的事情,无论是否有人想听,是否有人在乎,是否有人回应,她都要这样说下去,以生命和光的长度说下去。云太关心白若桃了,当你深刻关心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对那人唠唠叨叨,自己无法察觉,而且乐此不疲。过去与现在,云始终如一。这让白若桃不太情愿地想起了那个夏天的末尾,有风。她背着行李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念大学,白若云送她到火车站,云穿了卡其色旧裤子,蓝布衬衫,像褪了色的一个时代。只有她来送她。火车上,她以这种絮絮绵绵、细细长长的语调不停地跟桃说,你看看,咱爸本来是要送你的,但他病了,起不来床。小桃你要注意身体,好好学习,生活费不够了就打电话跟姐要……说着说着她流下了眼泪,像生离死别。直到火车“嘟嘟嘟”第三次鸣笛,她才肯下去,下去后,踮起脚,脖子伸得老长,趴在桃的那扇窗前不断地说,小桃你要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没钱了就跟姐姐要,别跟同学闹矛盾呀……她明明要说得更多,但来不及了,火车把她抛远,变成了一个黑点,连黑点也旋即从桃的黑眼睛里消失。桃坐在墨绿色的皮革硬座上,漠然的。车厢里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每位乘客身上的体味每节车厢的铁锈味每个坐椅劣质皮革的酸味每次开合公厕窄门溢出的粪臭尿骚味,它们混淆,发酵,以全新的腐败的“臭”亲吻着桃鼻腔里敏感的神经。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子,她讨厌火车,讨厌这排山倒海而来的味道,让她想起男人精液的涩。她轻轻地抬起了头,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脸蛋儿贴着双喜气洋洋的高原红,女人抱住用大红碎黄花布层层包裹起的婴儿,婴儿一动不动,如尸。女人的脸荡着母性的温柔,桃看着女人,“哇”地一声哭了,眼泪流成河,她也不去擦,五官紧凑着任凭泪水肆意。对面的女人不知所措,便递过来一方手帕并用北面的方言说,别哭了,第一次离开家吧。她的手帕很干净,边角绣着一丛红花。似桃,桃花在枝杈处开得正浓。她哭,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了……白若桃最后没有接过女人的手帕,她只怔怔地看着那一丛桃花,影影绰绰,她名字里也有一个“桃”字,所以她对桃花有着不言而喻的欢喜,她的每一珠泪水都印有一朵桃花,一下子,桃花开得漫天漫地都是了。白若云“唰唰唰”地在厨房洗手擦脸,可出来时还是带着一身火烧火燎的油烟味。两个人间隔着一张圆桌,一桌子的菜,都是桃平素喜欢吃的或者是云以为妹妹喜欢吃的,她们离得很近,彼此却又那么的远。白若云把烧瘦肉夹给桃,桃只牵牵就放下了。你怎么不吃?在减肥么?云问。白若桃听到“减肥”这两个字就觉得很刺耳,减肥已经不是一种关乎美的克制,而是生存的必修,她一直在修行,职场如战场,女人赏心悦目,男人才肯怜香惜玉。桃要保持最好的姿态,跟职场上自以为是的男人和女人们周旋,跟难缠的客户周旋,跟自己的过去周旋。有时候她走得太远会忘记了为什么要走,她好想回头望望铁轨一边的自己,而减肥是对意志力的善意提醒,鞭策她莫回头,白若桃需要这种提醒。所以生命不息,减肥不止。唉。你已经够漂亮了,还减什么肥!云以不大理解的语气问: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人为难你?白若云大概知道这更是个得不到回音的问题,便问完了自己扒两口饭,也不再提了。白若桃只是盯着筷子发呆,有人的地方,就有“为难”。她的那些客户财主们,要么天天给她发暧昧短信:你最近工作可顺利,我要去三亚度假,你能不能陪我一起;我老婆只会花钱人笨如猪,如果有你三分我便烧高香了;你好美,人家说女人三十似狼,我们哪天出来吃个饭如何啊?要么和她握手时翘起指头扣掌心。要么饭局上借醉往桃的身里蹭。他们只是有些钱,多买了公司的几套房子,便寻思对白若桃有了恩,可以为所欲为,她还要感恩戴德,并伸开双手夹紧两腿。她不肯,白若桃从来没有把这些人和那些钱放在眼里,他们是寂寞时代最低劣的腐尸,以寂寞的名义行淫,用暗淡的灯光跟荷尔蒙弥补人生的空白,电光石火的性高潮之后,换来的是——更寂寞。这种无望的诱惑,白若桃看穿了,就像魔术,看穿了,就平淡无奇了。她总跟夏金桂聊这些职场男人的嘴脸,在白若桃心中,夏金桂算是个脂粉堆儿里的英雄。夏金桂不算美人,但身材火辣,所以异性们对她欲罢不能。她和桃曾为同事,桃喜欢她毫不顾忌不遮不掩的直率性格,她常说,做了就是做了,谁怕谁。有一天金桂凑到桃跟前说:我不干了。桃不解,不是好好的吗?夏金桂耸耸肩膀,我现在有人养,干嘛要受累。白若桃很狐疑夏金桂究竟被几个男人包养着。她们每次相约喝茶,夏金桂都一身珠光宝气,本来团团白白的脸被粉扑得更团更白,有点像日本艺伎。金桂拐着一只LV包包始终不肯放下,高声说,所以这个社会根本不存在什么潜规则,但凡双方被爆料有过什么潜规则,你不用同情或者谴责哪一位,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取所需,生存规则而已,说完她把茶泼到地上,对服务生喊,我点的是十年期生普洱,你给我们的是什么烂货?你们老板呢?我们认识的,快让他来。说话时,连接LV把手的烫金粗链子“哗啦哗啦”作响,她顺顺气用略带俏皮的语调对白若桃挑了挑眉毛,又问道,你干嘛要买一个二手的房子?哪里有什么好房子!桃说,我们做了这些年房地产还不清楚吗,所有物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夏金桂一个劲儿地点头,最可怜那些平民百姓,不明不白地被忽悠,拿出所有积蓄,或者透支一辈子的幸福死命买房还房贷,把快乐时光都耽误了,还是买来一片破屋烂瓦。她呷一口茶继续说,虽然中国房地产业鱼龙混杂,乌七八糟,坑蒙拐骗,一本万利。但老头子送了我一套新房,一百三十平呢,不要白不要,我才是一本万利,你也可以的。夏金桂目光如炬。茶馆老板弓着腰走到她们旁边,夏金桂看着他,你来做什么?她忘记了刚才的恼火,她瞅瞅桃,“扑哧”一下笑了。夏金桂是白若桃见过的,最理直气壮的二奶,她不爱男人,只爱男人的钱,这样她就是一个永远的胜利者,不是被男人玩弄,而是在玩弄男人了。白若云这时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对喽!她趿着棉拖鞋“哒哒哒”走进卧室拿出一个三角形黄艳艳的平安符。你看看,我昨天去松山寺特地为你求的,云双手攥紧平安符,现在外面坏人多,你又是一个女人,带着它保保平安,我也放心些。桃接过平安符说,谢谢。她把平安符塞进包里,夹杂压在了手写信和公司文件的中间。女人一老,就开始满天神佛,挡也挡不住了。白若云也不管她吃还是不吃,一个劲儿给桃夹菜,并说你太瘦了,根本用不着减肥,咱们女人要胖些才有福气。白若桃眼看着白瓷碟堆成了小山,她偶尔对着云点点头抑或笑一下,过于礼貌的动作,就像对待她曾经的某一位客户,点头,微笑,凡事都答:“是,好的,我去协调,谢谢……”她吃了一口蚝油小白菜,有一滴油落在嘴角,便用右手食指揩去,揩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很凉。涂在墙壁上的光的影子也很凉,绛红色,照着云一半的脸,跟戏子一样。桃看了看四周,还是老样子。客厅角落摆着老式留声机,好多年都不用了,沾染上抹也抹不掉的灰尘,另一侧的白墙挂着几张京戏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白脸曹操,红脸关公……亘古不变张牙舞爪地悬挂在那里,让白的更白,红的更红,青的更青,花的更花……桃站起来,她真的要走了,云这回没有挽留,她能留下吃饭,她已心满意足了。她把她送到门口,桃转身跟白若云说再见!她看见云的眼角又多生出了几条鱼尾纹,鱼尾叠在原来的纹路上乱成一团,把皮肤也拉了下去,深深地垂着。她依然穿卡其色裤子和松松垮垮的蓝纱衫,外面裹着一件旧棉夹袄,烫老年人中才流行的卷发。桃想对白若云说点儿什么,但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桃跟白若云一点儿也不像,云是圆脸,平整坦荡的一张圆脸,她的脸尖尖的。云五官很大像摆在木盘上的棋子,整整齐齐,踏踏实实,整齐踏实过了头就显出一点呆。她对白若桃总表现出温柔和关怀。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白若桃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莫名的不喜欢。那年桃八岁,母亲跟她说,我带你走!去哪里?找你的父亲去。爸爸他马上就下班啦!上官姚岚站在桃面前,很高。她冷冷地说,布桂不是你父亲,他已经死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必须”两个字说得很重。桃有些惊恐亦有些愤愤地仰望着自己的母亲,仿佛质问,他怎么不是我爸爸?他怎么会死?桃盯住姚岚不放,一双眼睛像黑洞,把周遭所有物体、气息、声音、光线都吸了进去,周遭变得很暗,桃的眼睛隐没在黑暗中。她沉默。姚岚也沉默。她是多么厌恶白若桃的这一双眼睛,小小而尖锐地看向她,目光里有如此丰满的恨,让她想起过去的自己,轮回五趣,亿劫难拔,她们太像了,所以姚岚不打算去直视自己的女儿。姚岚站着,她站着也很美,细挑身段,四十几年的光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而且似乎越老越媚,她在用美控诉,控诉她所经历的一切,一切爱情一切年代一切匪夷所思。一切爱情一切年代一切匪夷所思此刻都投射在了桃的眼眸里,姚岚隐隐吸进一口气,眉尖儿也跟着隐隐地跳动了一下。她们彼此把彼此逼到最深冷的境地。房间有点冷,空气僵持在黑暗的境遇中,又一朵云遮住了太阳,黑暗似乎将一直延续下去。不可能……桃把手里的玩具朝半空一甩,正好击在镜子上,镜子碎了一块,“啪嗒”掉下来,镜子中,上官姚岚没有了眼睛,很诡异。我要去找爸爸!她疯子一样朝门外跑,却被姚岚一把拽住,桃的胳膊旋即出现了几道红手印,她左右挣扎,她觉得这个女人要杀了她。以母亲,以布桂妻子的身份杀了她。在桃的意识里,昨天布桂还把她扛到肩膀上逛街,街上人好多,桃高高地看着一丛一丛攒动的黑色脑袋,匆忙的,悠闲的,悲伤的,盲目的,得意的,满腹心事的……每一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心情行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别人进不出,自己亦出不来。她数,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数乱了再重新数,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四个头……她忽然指指电车站旁边的小摊贩要吃碗糕,布桂说那东西不干净,小桃吃了肚肚会痛的。她不依,在他肩膀上乱摇乱晃起来,他没办法只好给桃买了一碗,桃高兴地拍手,吃得嘴上挂满了奶油,奶油滴在布桂的额头上,像一滴鸽子屎。布桂抹抹额头吓唬她说,你要是再把奶油滴下来,我就把小桃丢在大街上,让大灰狼吃了。桃才不害怕,她知道,布桂逗她玩呢!就像布桂带她到与家斜对面的小花园玩秋千,桃坐在秋千板上,布桂用力一推,把桃推向天空,桃“咯咯咯”地笑,荡到最高处她还是笑,翠蓝色的天空横进她稚嫩的眸子里并在眼仁中铺散开,散得她满身都蓝汪汪的。她也一点儿不害怕,她知道,她飞得再高,都有布桂站在下面接着。她一头钻进布桂的怀抱里,耍混撒娇,布桂用厚厚的唇吻住她,胡碴让桃痒痒的,她跑开。他追着吻,她再跑开。他吻着吻着便停了,用灰色深沉的目光看着桃。布桂渐渐凑近,在桃的脸颊上又一吻,这次桃没有乱跑,她不知为什么没有乱跑,她只觉得布桂最后这一吻,很认真,似一团火。一团火,把东关街六号烧成了废墟。根据电视新闻的报道,火是由未熄灭的烟头引起的,烟头燃起了回廊上的一箱旧报纸,天干物燥,火势一发而不可收拾。东关街是一片红色方砖垒砌的俄式老建筑,兴许曾经风光过,但世易时移,无人照管,如今耸在城市里有些不协调,更像是片红色的废墟,潦倒零落,垃圾四野,恶臭盖天。布桂被浓烟熏死,据说之前他喝了酒,毫无知觉。他的脸略略有一点黑,再无其他异常,跟睡着了似的。桃看着布桂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头却露在外面。一群人抬着他往外走,她跟着,渐渐靠近,冷不丁儿一俯身,吻了他的嘴。她以为他会醒,桃把舌尖往布桂牙缝儿里探,布桂紧紧地合住嘴,她想有几次布桂的舌尖钻进了自己的口腔,泥鳅一样,滑滑软软,这次,他却僵直地躺在黑袋子里面,她触不到他柔软的舌尖了,他此时的嘴边带着呛人烟瘴气。是很后来白若桃才知道了死,知道裹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布桂已经死了。当时她瞪起眼睛看他,布桂的唇依然很厚,紫色的,这是她最后一次看他。原来死人跟活人的距离,那么短,不过是呼进呼出一口气的长度,如睡去,如远行,如失踪。身之幻灭,思之消然。或许人便没有生与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以为活着斑斓多彩,其实那是对死亡的铺垫。姚岚拖着白若桃,像拖着一件可有可无的行李般,她对桃说,或是自语地说,到了!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姚岚指向前面的一栋日式老房子,这一片都是类似的房子,独门独院,听说日本占领大连时修建了它们,目的是留给军人家属居住的。房子呈泥土色,三角形屋顶,中间突兀伸出一个露天阳台,阳台上挂着两只鸟笼,一只是空的,一只里头养着八哥。桃不晓得为什么,房子上镶着那么多窗户,自下而上,方的,圆的,菱形,老虎窗,百叶窗,落地窗……像窗户集在示威。房前有院子,爬山虎结满了暗红色的院墙。桃从外面望进去,看见好大一棵梧桐,树下大约是摆了把旧躺椅,躺椅的一边,细细密密挨着深色花盆,有些花开了,有些花睡着,有些花正要开……凤鸣街162号,桃记住了这个门牌,她用八岁女童的大脑记住了这个门牌,她以后将住在位于凤鸣街162号的这栋建筑里,没有选择。姚岚扯住她的胳膊僵硬地说,那是你的亲生父亲。谁?她上半身随着姚岚移动,下半身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一个男人早站在门口迎接她们了,男人穿对襟儿短褂,俊朗身材和原本俊朗却已老去的一张脸。他年轻时该是帅气的,可惜老了,太老了,面容跟岁月纠缠斗争,溃不成军,越发疲惫。男人叫白凌霄,比布桂要矮些。桃过去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布桂姓布,而她却姓白,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上官姚岚走进院子的步伐有点浮躁。不,她全身都有点浮躁,微微吊峭的眼角,樱桃红唇,天鹅般美丽的颈子,细削的腰,荷叶边天青色连衣裙,奶白色半袖小外套衫都有点浮躁。白凌霄把行李接过去,顺势握住了上官姚岚的手,他的手从她指尖儿滑握到她的腕子。姚岚鲜红的唇动了一动,像在说,我来了。凌霄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白若桃。桃故意不去看他,可白凌霄鹅黄色的眼睛里,全是桃的影子,影子渐渐地模糊,他泛出了一滴不动声色的泪。凤鸣街162号的房间古里古气,那么多窗户也还是感觉黑洞洞的,好像阳光照了进来就变成了黑色,桃也黑着脸。快到周末了,她在想每个周末布桂都会带她到公园荡秋千,她好想念布桂。白凌霄摸摸她的头,她闪开。桃突然间认得他了。去年夏天气象台发出台风橙色预警信号,学校提早放学,天很阴也很闷,桃觉得天地旋即弥合成了一团糨糊,黏稠稠的搅也搅不动。她很高兴提早放学,便在路边买了根小豆雪糕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走。无忧的快乐可以抵御一切外界的滋扰,比如童年,桃总认为自己的童年从吃这根小豆雪糕起就不同了。她发现商店门前都堆着厚厚的沙袋,人们行色匆匆,如临大敌的样子。小豆雪糕也很快的融化掉,红褐色液体在她嫩白幼小的手上蔓延,跟空气一样黏稠地蠕动蔓延。到家时,桃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她讨厌这种感觉,像眼看着自己慢慢溃烂,肉和皮肤翻云覆雨,拧成一身的热,却无能为力。她站在门前想一会儿赶紧冲个澡,但她忽听见屋子里传来“嗯嗯啊啊”的呻吟声音,那是姚岚的声音,她以为她病了,便急急地去推门——“吱扭”,桃从半开启的缝隙瞅过去,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僵硬住,她眼睁睁看见姚岚和一个男人在床上缠绕,像两条蛇。那男人不是布桂,他背很宽,赤裸着,双手托起姚岚的腰,姚岚身上还剩下那件男式长袖衫,长袖衫领扣大开顺着曲线滑掉了一半,露出她光洁料峭的肩膀,他在她身体上面起伏,她在他的下面妩媚扭曲,两个人抖动着,以相同的趋势抖动着,近乎痉挛。一瞬间,桃的眼前黑了,有人从后面蒙住桃的眼睛,也就在被蒙住眼睛的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下巴特别尖,跟自己的很像……姚岚把桃推到前面不耐烦地说,快叫爸爸。桃憋起嘴不肯叫他也依旧不肯瞅他。姚岚急了,扬手做打的姿势,快叫呀,这是你爸爸,亲生爸爸呀!还不快点叫。白凌霄连忙止住了姚岚说,算了,小孩子认生,何况……他没说下去。桃萎缩地眨了眨眼,她瞧见白凌霄苍老的身后还躲着一个人,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她两只手揪住白凌霄的衣角儿,扎着马尾。白凌霄想到什么似的把那人推到了前面,小桃,这是你的姐姐,白凌霄一字一顿地说,叫白若云。姚岚又怂了桃一下,于是两个小人儿便在父母中间离得很近很近,白若云笑了一笑叫姚岚阿姨,又旋即摇头,改口叫妈妈。姚岚“嘚嘚嘚”乐出了声音来,她乐得声音很不自然。没想到呀,没想到,小云都这样高了,也这样好看了。其实白若云并不好看,她没有继承白凌霄一星半点儿的面部美感,姚岚语气中带着女人特有的不屑,这种不屑,男人是听不出来的。白凌霄拍拍云说,这是你妹妹白若桃,你是姐姐,今后要好好照顾妹妹,不论发生什么,知道吗。云笃定地一点头,她慢慢靠近桃,原本想跟她握手但桃没有反应,云就抱住了她,云的样子是很高兴生命中多出了这个妹妹。可桃倏然在她的怀里咬下去,朝她右边乳房,那一只已茁壮挺起如小肿瘤般的乳房,她咬住不放,她只觉得姚岚慌忙中拼命拽她骂她打她,白凌霄也上来拉桃,嘴里却还是对姚岚说别打孩子,别打孩子,别把孩子打坏了……桃翘起屁股,身体形成一个折线形,狠狠地,狠狠地咬下去,那一只充满了欲念的乳房,将来会有男人揉它,吻它,溢出白色的奶汁,把它当做拙劣性欲的辅助,也会有人去咬,咬它前头的一点红。桃感觉有股腥甜的味道冲进口腔。云在尖叫,不停地在叫,她试图拨开她的脸,但她咬得更紧了,她有一种快感。后来桃拼命往外跑,姚岚在后面拼命追她,凌霄又拼命去追姚岚。姚岚的高跟鞋跑断了,“嘎嘣”一声,桃听得清清楚楚,她还听见梧桐树上知了“针儿针儿”地乱叫,万箭穿心的畅快。春末夏初的季节,刚刚下过雨,空气还是很潮湿,新鲜叶子随风摆动,把水滴甩来甩去蒙住了桃的双眼,她又忆起来了,在有台风的夏天她转过身看见的是布桂,布桂的大手还没有完全离开她的脸,桃的心“砰砰砰”乱跳,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布桂,于是她哭了。布桂抱起她,离开窄窄小小幽幽暗暗的楼道,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打在地上泛起一团一团白色的烟尘。桃的小腿耷拉在布桂身前,她慌乱中感觉布桂下身有一块高高崛起的地方,顶住了她。而屋子里面的姚岚和白凌霄,在雨中开出了一朵红褐色的花。布桂抱着桃来到了一家小旅馆,房间看起来是斜的,像被什么挤了一下。房间里白色的墙壁,白色床单,白色拖鞋,布桂用白色毛巾擦干桃身上的水滴,从上面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擦到两腿中间,一点一点姚岚和那男人缠绵的影像在布桂心中荡开,男人喷薄而出的一道虹,震碎了他的骨,使他无法动弹,只听见姚岚粗重的喘息,她乌黑的头发划过男人肢体,像干瘪沙漠中一首潮湿的歌谣。布桂忽然好渴好渴……他裹在白色毛巾里面的中指无端向中间一推,他就推进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惊觉跟迷茫中。窗外的雨昏天暗地地下,是酸雨,灼向他,啧啧地发痛,他变成了那片干瘪沙漠的祭品,尸骨在他的旁边散落……布桂旋即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移到墙角处蹲下,他用双手揪住头发,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罪恶感顺着他的血管流淌,流遍他的全身,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红褐的香甜。布桂跳开时,看见了桃的笑容。她天真地说,爸爸你眼睛流了血,布桂抹了一下眼睛,手指上沾满了血,外面的雨也倏地变成了血,红红褐褐地打在他的脸上……也是很后来,桃知道,布桂的死,不会只是一场意外。大夫说白若云乳房上面的咬痕恐怕是掉不了了,而白凌霄在追姚岚时滑倒,脚踝骨骨裂。姚岚气急败坏,把桃丢进黑屋子里不管也不顾,桃又饿又渴,她怕黑,一黑,就什么都消失了,连同恐惧和欲望。没想到不久后白若云竟偷偷来给她送吃的,妹妹,快吃吧,姐不怪你。爸爸让我好好照顾你的,无论发生什么。她还说,爸爸在病房一直念叨别怪小桃你呢,是我们欠你的。欠!桃在黑暗中想,什么是欠呢?这世界上的人,仿佛都欠了点什么。你欠他的,他欠你的。后来就乱了套,谁也不知到底谁欠了谁,欠多少,到底谁该还谁,还多少,索性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过下去。白若桃走出云的家才发觉,如果不算上睡觉,自己还有五个多小时的空闲时间,她好久都没有这样长的闲暇了,云方才说今天是周末。她一愣,心里有点诧异,她都不晓得今天已经是周末了,她只知道自己一周休一天,今天工作结束了秘书尹弘就会告诉她,白副总监,明天您休息,或者说,白副总监,明天您休息,但晚上策划部门要开一个会,您可去也可不去。她通常是去。白若桃很奇怪尹弘为什么总喜欢说“明天”,而不告诉她明天就是周末。兴许“周末”本身是多彩的,但这个称谓对于每个人来说太过稀松平常,所以被遗忘。就像没有人会仔细去换算一生经历了多少个周末,每个周末又经历过多少事情,这些事情会在周末的哪个时间段发生……这天仿佛跟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毫无区别,符号而已,你可以把任何一天看成周末,也可以把任何一个周末看成是另外的一天,或许一生的悠闲一生的无所事事,一生的改变一生的崛起都发生在这一天。说不定,你在周末结了婚,之后只能想起那是个尘土飞扬的日子,那个尘土飞扬的日子是星期几,不重要了……周末是最深刻的忘记,白若桃更不想记得太多,所以不让自己有太多空闲的时间。此时,她唯有走路。白若云家后面有一座养老院,幽黄色的三层建筑被铁栅栏围住,显得有些委屈。桃看见老人们木讷地坐在院子里,院子铺着简单的灰色方砖,有一排破旧的运动器械,不知其中的哪个永远“咯吱咯吱”地作响,像死亡的脚步声。养老院离死亡很近了,老人们只需等,等到了,便有了一个了局。几个老人正朝自己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没有建筑没有云,他们只是在望。三只花色野猫拥在大门栏杆下,懒懒散散,用藐视一切的神态瞅了瞅白若桃,其中一个正在给另一个舔毛,舔得那么认真。桃经过它们,最大的花猫“嗷”地一声蹿上墙顶,孤傲的,自以为是的寻找它的未来去了。它的未来是房檐一溜儿的砖泥小道,很长亦很窄。她毕业时也走过很长很窄的一段路,一个人沿学校前门的铁轨向西边走,桃想,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会到哪里呢?她决定最后一次放逐,然后跟自己一刀两断,从此不再“白若桃”,她想她是可以的。她沿着铁轨一直走,鹅卵石子在脚下凹凸起伏,偶尔硌到脚,像生命的阵痛。她跨起枕木,一个两个三个……她并不担心火车是否会从身后疾驰而过,或者那样会更好。两条铁轨被火车轱辘天长地久地划过,即使在黑暗中也锃明瓦亮,就像钻石一样……桃走到了一个叫“水师营”的小镇,名字很奇怪,她指着用英式花纹缠绕成的牌子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镇上的人就告诉她,从明代开始这里已经是海军的驻扎点了,当年是军事要地,后来变成村庄,并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因为男人们都到旅顺口北洋海军去了。她恍然地点点头,目光再往西边看,仿佛是曾经的一个女人,伴着黄昏往西看,看见了战船和船上的丈夫,丈夫在炮火连天的海湾匆匆别过一眼,他想,这么猛的炮,打到镇子上,是要死人的,说不定他的妻已经死了,可秋后成熟的玉米还在……忽然扬起风沙,桃有一种壮烈的澎湃,虽然如今小村镇上行走的人们,脸上挂着一抹无比的安宁,他们眼皮下垂,步伐缓慢,像经历了许多,比如杀戮,比如守望,比如挣扎,比如等待……终于,他们缓慢了下来,把过去变成一场乏味的空。桃还路过了一座汉墓,写的什么什么遗址(她记不真切了),守墓老人没有允许她走进去,她只翘着脚趴在砖土夯实的椭圆围墙上往里面瞧,她以为会看见硕大的棺椁,壁画,陪葬品和一个曾是公主或者王子的尸体。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望着阴森幽冥的墓穴她忽然想到做爱,每一个女人都是男人阴森幽冥的墓穴,每一个男人都变成了暗默中的尸,只有灵魂才无畏地出与行。再往前走,她就嗅到了大海。其实渤海一直如影随形,不过往前走,她离海就很近了。她站在海和铁轨的中间,夕阳正浓。她还是她。海的尽头勾连着一样蓝的天空,远远地形成一条线,海可以望到尽头,可她旁边的铁轨却无边无际,似乎比人生还要长。桃停下来,想她一辈子也走不到铁轨的末端了,太长,生和死的距离亦太长。她望向大海,又用几乎愤怒的神情望向划过她,长长地伸展向西方的铁路线,白色塑料袋钩在上面,迎风招展——她变了。就像一夜风雪群山尽染,就像黄历揭过了一页,就像飞蛾扑火被烧焦的一瞬间,她变了,如此之快。天与地,日与月,明与暗,阴与阳,水与火,人可以如此之快地改变,撞邪一般。她也不能够明确自己为什么要改变,身体里有架闹钟,到了时辰突然一声响,无因无果。桃决定隐没从前,隐没眼下的海和铁轨,隐没属于她的一切。她亦不能够明确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摒弃她自己,一刀两断。从此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从此不再那么愤然于世,从此不再深陷自己无尽无垠的暗哑世界里……桃觉得有一点凉在皮肤间轮回,于是她就看见了她,另一个白若桃从她身体里慢慢剥离,双手,头,脖颈,腹部,腿……她们相视而对,一模一样的,之间隔着那灰色铁轨。另一个白若桃朝她诡异一笑背过身去。她站在她后面说,你就在这儿,别动。白若桃点点头,似乎很乖。从此这个世界上有了两个白若桃,一个活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再开始活着。她毕业后找到了一份传媒公司做文案的工作。从不迟到,天天加班,人家吃午饭她蜗在办公室里写报告材料,人家下班相约逛街购物她挑灯修改策划,人家集体聚会她说要跟客户谈广告,没时间。她不停地做做做,忙忙忙,干干干,从早到晚再到午夜,恨不能二十四个小时都赖在公司里,都能跟客户谈价钱签合同,弄得同事们排挤她,见她如见瘟神,避之不及。很久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在社会讨生活仿佛是要做好一道汤,首先自己须变成一把胡椒与其水乳交融,不然你永远是多余的一味料。她懂了,像小时候念书识字一样慢慢懂得了生存之道,俗世之道。她跳槽到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是五年前的事。白若桃用她懂得的本领,一路走到地区销售副总监的位置,交际应酬与人为善,工作谈笑左右逢源。老板林子祥很器重她,下属敬佩亦羡慕她。她做得很好,有时候她似乎真的可以忘了,忘了被留在海边和灰色铁轨旁的那个白若桃,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所以她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夏金桂说,没见过你这样干活不要命的领导,你到底为了点什么呢?为了能够忘记!她答。在这之间,桃也遇到过几个男人,也有几个男人追求过她,但桃对他们都很有礼貌地淡漠,时间长了,别人以为她没看上就算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可桃还是记住了其中有个叫尤悠的男人。一个晚上,尤悠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还有一些时间,跟你聊天;还有一点黑夜,让我打开灯,看着你。你是夜晚开放的花,而夜间开的花,最骄傲。”桃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才反应出这是一首现代诗。谁还会写诗呢?诗在这个缺乏信仰的年代早已断井颓垣,有人说诗人都是疯子,读诗的人都是傻子,或者世界已无诗歌,它变成被寂寞之人恒久膜拜的一个符号,再绚烂,也显得可有可无了。究竟谁还在为几行长长短短的句子伤心落泪呢?有这样大把的时间,宁肯想想年末送领导什么样的礼物才好,想想自己的职位怎样才能越升越高,想想该买间多大的房子开个多豪华的车满世界显摆一番,想想靠向哪棵大树好乘凉……诗?桃回了两个字“呵呵”。她不太懂诗歌,因为任何一首诗都不属于读者,而属于写诗的人。但尤悠这些文字确实撩拨着她内心深处的一根神经,从来没有人,像尤悠这样,给她写一首诗。“你是夜晚开放的花,而夜间开的花,最骄傲”……桃没有想到,他会约她,但尤悠这样做了。桃本来要拒绝,那天她去人民路的时代广场买衣服,累了就坐在星巴克里休息,而他恰好也在。冬日午后,暖暖的柔光下她觉得尤悠的脸有一种沙漠般的炽烈跟忧郁。她第一次看到他还是在电台,公司在电台投了项目广告,她去为新楼盘作宣传,他就坐在导播间的棕色皮革沙发上看书,偶尔,目光越过书页抛物线般地投到桃的身上,白若桃单眼皮,波澜不惊的两片唇,她的面容就像水墨画般轻描淡写,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但,她的脸,一而再再而三的注视,然后忽地发现,那份波澜不惊下面隐匿着岁月的汹涌。这汹涌,让尤悠看到了,也看到了白若桃的不同。她淡淡地问尤悠,为什么夜间开放的花最骄傲?他说,因为几乎所有的花都在白天开放,只有那些不需要赞美和羡慕的花才肯静静地开在晚间。尤悠看桃。桃笑,笑的时候显出浅浅的法令纹。她说,可惜我不是那种花,我很需要别人的赞美和羡慕,不然我不会努力赚钱,不会天天奔波忙碌,更不会买这些,她从脚下提起一大堆名牌袋子。这些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在炫耀。不!你不需要名牌的虚荣。尤悠语气很坚定。桃很奇异尤悠如此笃定的语气。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时代广场买衣服,同一款式,同一颜色,她的衣柜里挂满了相同的衣服。白凌霄撞车出院后亦给桃买了许多昂贵的衣服,小洋衫,带蝴蝶结的外套,毛绒蝙蝠衫,娃娃衣……可她并不在乎,每次出门只拿衣橱最外面的衣服。有一次,白若云把实习用的西装错挂在了桃的衣橱最外侧,桃木木地套上西装去学校,一路上大家都瞅她,边瞅边笑,边笑边嚷,你们瞧,她穿了些什么,跟唱戏的一样。不不,像死人穿的袍子,她是个神经病……黑色西装肥肥大大,桃又瘦小,像团在茧里面的小虫,十分鬼魅。上课时,老师打电话给上官姚岚,你孩子为什么不穿校服?姚岚沉着脸把她带回家,大嚷,你缺心眼儿吗?穿衣服也不看看,连她实习的衣服你都穿出去?她一边扒桃身上的衣服一边骂。桃顺势挡开她的手,她的手愣愣地停在桃肩膀的上方,桃没有看姚岚,自己把衣服脱下来,露出肩膀上的朱砂痣。白若桃轻轻一笑,轻轻地,隐秘地,像柳絮纷飞的暮春,连桃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笑这样诱惑。她用笑掩饰了一切,仔细看,再仔细看,可以看得出脸上的几条细纹,她有中年女人的神,青年女人的态和恰到好处的表情。尤悠似乎看透了她,又似乎对她一无所知。桃把袋子放回原处,你在电台工作?是主持人吗?尤悠拼命地摇头,眉宇间延展出一丝无奈,我就是一个导播而已,每天工作的全部内容是接听热线,“喂,您好,这里是‘美食天下’节目,您想选什么样的饭店?好的,请您把身旁的收音机关掉,拿着电话别放,稍后给您接进直播间”。就这样,他解释,十五岁以上受过初级教育的健全人都能做的一份工作,毫无意义。当然,生活本身也毫无意义,尤悠补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收音机关掉?因为开着它会影响播出。哦!桃若有所思,在那里工作还是挺神秘的,让很多人向往。因为不了解,所以才向往,尤悠呷了一口咖啡,表情就像突然间胃口痛,电台里导播是低等中的低等职位,甚至可有可无,下岗或者不下岗要看领导的心情,其他城市我可不清楚,在这儿,导播永远不可能签上合同,我做了六年,现在还是临时工,史上最老的临时工导播。说完摊开手掌,无奈地憋了一下唇。桃也跟着他无奈地憋了一下唇,倒显得几分俏皮。尤悠看起来比桃的年龄要大些,鬓角有几根白发。或者你可以试着做主持人?我想你应该行的。那可是个高技术活呀,主持人要懂得中国的几项传统技艺,他瞅着桃,一脸神秘。桃接下问,什么技艺?溜须拍马,见风驶舵,口蜜腹剑,旁敲侧击,暗语伤人,若无其事,落落大方。白若桃听他饶舌歌手一般,“扑哧”地乐了,脸颊随之绯红。尤悠也笑了,他的笑低低沉沉,像他一双深邃的目光。他深邃的目光中除了有一抹忧郁还透着些许孩子气。中国哪里都一样。他说,如果我像你一样是个女子就好了,在领导面前脱光衣服,一切便可以解决。说完忽然觉得失了言,忙喝口咖啡掩饰,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桃听了他的话,没有责怪的意思,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因为她在这所谓的社会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后门,何况是尤悠这样的单位呢!她没有再问下去,问尤悠当初怎么选择了这个工作。问他为什么不换个工作。问他将来打算如何。她都没有去问。因为他说临时工也很好,不受一纸合约的禁锢,可以随时去流浪。流浪?白若桃瞪大了眼睛。一个将近四十的男人谈流浪,在白若桃的面前谈流浪。对,流浪!我想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尤悠把眼睛往上抬,一直抬到星巴克棚顶的吊灯上面,天未黑,灯还没有打开。我总想着背一个破书包坐上里程最远的火车。中途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愿意或喜欢那个地方的名字就下车,行走,看人,赏风光,累了就找个小旅店住下,然后寻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穿最朴素的衣服,吃最平淡的饭菜,不上网,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用手机,养一盆腊梅和猫,每天只看喜欢的书,给远方的家人写信,等住够了便离开,带着腊梅和猫,多好啊!尤悠说话时整个身体像清澈的溪水。只不过这种对自由的本能被现实淘汰了,现实也不是现实的现实,是被扭曲被蒙蔽的现实。我们都老了,我们都没有了自由;或者我们都没有了自由,所以我们都老了,我们开始相信自由是一张护照,给你了,你才有自由的资格,相信现实,把被扭曲被蒙蔽的现状当成稀疏平常,并且义无反顾地去追逐虚假的荣耀。从来不思考,也没有思考的余地,任自己污浊。而不幸的是,在我身上还保留着一点不情不愿的自由天性。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几年后,换了工作后,寂寞后,欢乐后,矛盾后,这份不情不愿的自由天性仍然没有消失,并且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而更加清晰,所以我不快乐。我有时想,切·格瓦拉也不会快乐,自从他跃过整个拉丁美洲开始,他就如许多执拗而敏感的人一样开始寻找一个自由的出口,找没找到我不知道,可自由,就是你可以选择流浪,并且因为流浪而感到快乐。说完,他叹了口气。尤悠的话瞬间波及到了桃,他对生活的控诉是不带任何矫情的。或许,桃想,或许是诗歌让尤悠还保持了他所说的自由天性,他那么单纯,单纯得深沉和天真,这跟年龄无关。桃的手在白瓷杯的边缘绕圈圈,被尤悠说得有点恍惚,有点怦然心动,他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封印的心。白若桃不得不在这个时刻看见了一直不想看见的“白若桃”,她仿佛还站在那儿,海和铁轨的中间,是尤悠让她看见了她自己。一闪一烁,矛盾与对抗在一闪一烁中哑然,过去的她也是这样的吧,像尤悠一样,有一片可以流浪的世界,哪个是好的?现在抑或过去,哪个是对的?一闪一烁,矛盾与对抗在一闪一烁中爆裂……婆娑世界,坑坎堆阜,瓦砾荆棘,土石诸山,高下不平。极乐世界,地平如掌,宫殿楼阁,珍宝庄严,水鸟树林,常宣妙法。自由!桃紧握着他送的《金阁寺》,尤悠说曾经看完《金阁寺》之后大哭了一场,因为他心中也有一座“金阁”。沟口可以烧掉现实中的金阁,却烧不掉他心中的那一座古老的庙宇,永远在他的心里坚固。她谢谢他送书给她,虽然她不会去看。她好像真的动过心。桃开车沿着太原街直走,太原街两边的楼房陆陆续续被拆迁了,一堆一堆七零八碎的灰色石子形成山丘,有点摇滚或非主流的色彩。开过桥,拐几个弯就到了海边,大连是一座三面环海的小城,她的车顺着滨海路环山道爬行,一侧棕色,深绿色,泛黄色的树叶绕着海风舞蹈,天气有一点凉了,桃走下车,紧了紧米色呢子大衣的领口,另一侧的海荡起一粼一粼橘色的光芒,像一段纯真爱情的开场白。她深深吸了一口咸腥的空气,望见悬崖下浮着一个裸体男人的背,临海的城,一年四季都有游泳的人。一年四季都在游泳的人应该会很健康,抵抗得了烈日焦灼和冰冷的温度。男人的曲线在水中很美,她忽然想摸一摸,从他坚挺的背脊到股沟,从他肱二头肌到小腿,都留下了她指尖的红色痕迹。男人游远了,她四处望望,尤悠每次都能轻而易举找到的那一片滩涂,她却一次也找不到。上次,是尤悠带她过来的,来的却不是这里。他们站在一片滩涂上,退潮了,滩涂露出湿漉漉的礁岩,几只小螃蟹歪歪斜斜躲进岩洞里,夕阳画出一弯弧度。风吹着几丝海水飞了起来,比浪还要精彩。他把一本书递给她,她想怎么又是书?白若桃接过他手中淡米色一角印有浪花的书,书名唤《你房间里的白天》,作者尤悠。你写的?她边把书打开边惊奇地对他说,这些诗都是你写的么?你真是一个诗人?白若桃好久没有这样兴奋了。不,她好久都没有这样真实的表情了,她像一个少女,手指顶在下唇中央,双眉微微靠拢,看诗也看尤悠。《阿莲》:嗨!阿莲,我开始养鸽子了。鸽子很笨,却爱飞翔。就像我爱你,却很笨,说不出口。阿莲是谁?是我养的一只鸽子,白色翅膀边儿上有一小撮灰色,很好看。《有一个诗人爱过你》:雨未落,花不开。梦不醒,你还在。海未枯,石不烂。就这样,故事开始了,有位诗人爱过你。呀,桃浅浅地叫了一声,浅浅的这声叫唤旋即被浪淹没。她喜欢这一首。她也发现这时尤悠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她,“就这样,故事开始了,有位诗人爱过你”,尤悠重复。白若桃突然明白,她并没有惊慌,因为诗里的文字还在眼际流淌,像一阵靡靡的风,忽地吹出“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美。但她收敛了方才的兴奋。尤悠眼睛闪亮。“故事开始了,有位诗人爱过你。”他在等,等白若桃看懂这首诗,等桃轻轻地低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哪怕是她一个脉脉的眼神,他就可以拥住他,跟她说我们可以在一起么!桃却退了几步,她的心“突突突”地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是一片金色的空空如也的沙滩,但她好像看到了布桂站在不远处,他走过来,要蒙住桃的眼睛……尤悠的眼睛旋即灰了下来,他似乎明白了,他再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陪她站着,站在大海的边缘,站在沙滩的边缘,站在天空的边缘。站在彼此心的边缘。他们的关系并未受这件事的影响,尤悠还是常常带她来,在这片滩涂上,他跟她说过死亡。他说如果再给他一个选择,他宁愿做不识一个字的农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春夏劳作,秋日收获,冬天躲到大棉被里嗑瓜子喝烧酒看无聊的电视剧,快乐时不顾场合地点放声大笑喷出一嘴的饭粒,悲伤时嚎啕大哭。他写诗,其实他在写无望和荒凉,诗是一种蛊惑,他此生摆脱不了诗的蛊惑,亦摆脱不了无穷无尽的无望和荒凉。没有人理解他,即使理解也无济于事,他贫穷又高傲,所以活得狰狞。他说他曾无数次幻想用刀片划过手腕,再把“咝咝咝”冒血的手腕放进温水里,直到水缸荡满温暖的红。他说人在临死前会想起最好的时光,他会想起童年,跟一帮灰头土脸的小人儿漫山漫野地疯跑、抓蚂蚱、捉迷藏、玩红灯绿灯小白灯、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啊喊啊闹啊……他们快乐,他们也时常打架,可没过一分钟,又快乐了起来。大多数人都会怀念童年,为什么呢?尤悠面对大海自答道,因为童年时的我们太容易遗忘了,遗忘对方的坏对方的好对方的错,遗忘这个世界的残酷。现在他无法遗忘,遗忘是成年人最无能为力的愿望。呵呵,他讲到这里的时候身体不自由地晃了晃,头也就跟着整个身体摇动,只可惜,文人和摇滚歌手都是胆小鬼,假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骗了别人骗了自己,只有勇士才无惧于死亡,像斯巴达克斯和萨拉热窝十五岁的少年……桃劝他要看开些,尤悠朝着大海喊,不看开,又能怎么办!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尤悠很浪漫,他的浪漫与世俗烟火不同,有诗人的情调。有一年他休假去杭州西湖游玩,EMS寄给桃一个大包裹,桃穿着白色丝绸吊带坐在客厅里狐疑邮包里是什么,邮包很大却很轻。打开后她惊呆了,那是一大包的花瓣,花瓣中间夹了张沾有泥土的纸片,写道:“我把西湖的盛夏带给了你,希望你一切安好。”桃面对着一袋芬香四溢色彩斑斓的花瓣,仿佛真的看见了西湖的景色,断桥、垂柳、长堤、雷峰塔、苏小小、无穷尽的花朵……尤悠若是活在古代,他会是骑着青骢马的忧郁才俊。看菊,他说,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看水,他说,流水一分春一半,有限年华,却是愁无限;看山,他说,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他会爱上一个如西湖般温存的女子。女子坐在油璧车里,撩开珠帘。他说,生死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桃捧起一把凑到鼻子前,多好的花,太久,真的太久都没有看到嗅到这样好的花了。她捏起一瓣,浅红色的,漉漉滑滑,不小心那花瓣顺着她白色丝绸吊带飘下去,她弯腰去拾,起身的时候却倏然而生一阵悲凉,为什么要变成如今的我呢?她自言自语并松开了另一只手,坐在沙发上。于是,另一只手上的花瓣落了一地。她对着满地花瓣流下眼泪,为什么……面对花瓣她着了魔一样叩问自己,口不应心,口只屈从她的潜意识里放荡的疑问,可有太多的为什么需要解答,却没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答案,云何名心,云何安心?答曰,汝不须立心,亦不须强安,可谓安矣。谁又能做得到不立心,不强安?从此之后的夏天,每当桃睁开眼,她都看得见西湖边儿盛开的花朵,好美好美……白若桃再也没有找到过那片滩涂,自从尤悠不再跟她一起过来。五年了,她依旧让自己很忙,跟尤悠偶尔短信问候,尤悠有时也打电话过来讲一些文学和诗的事情,她曾问他如何才能找到那片滩涂,他说他也不大清楚,每次也都是凭感觉。人和某一事物某一人的无端感觉,或许,便是缘分了。桃跟那片滩涂无缘。她记得跟尤悠最后一次站在滩涂他跟她说过的话,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白若桃。像是梅雨过后澄蓝色天际唯一飘浮的一朵云,轻悠悠意茫茫,有时挡住了太阳,描摹出金色灿然的光晕;又像是皑皑砂岩中一棵干枯的枝杈,北风一吹,吹出一叶粉色的花,在细沙飞扬的空地里,寂寞地摇曳。他忽然又说,你是那种可以写作的女人。这是我寄给你的第二封信。最近这座城市刮大风,我每次听到门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就以为你回来了,所以跑去开门,有时候连鞋都来不及穿,可我看见的只有风,没有你。我哭了……以前我哭,你会把我揽进怀里,用胸口的温暖帮我擦干眼泪。现在我哭,没有你,只等那一滴一滴的泪水自然而然地干涸。我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在认识你之前和你离开之后。我会很早很早很早死去吧!因为忧伤的人都短命,像古代有个叫光绪的皇帝。但我这一条命已经被你带走了,当你决绝坐上火车或者飞机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没有命了,请你回来,把话讲清楚,把命还给我,再走,好么?或者无论如何你都会要了我的命,除非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他已经给我介绍了三个朋友,他说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他一如既往的是我的知己,但他没说,抹平我对你的思念,还需要多少时间。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曾把别人的脸看成你的脸,曾在吃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逛街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发呆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看见你,看见你缓缓地走过来,亲吻我的额头。哥,你那边刮大风么?你那边几点了?你在那边做些什么?你还好么?你会回来么……白若桃把信收起来开车往公司赶,她仿佛在信纸上看见了隐隐约约的几滴泪痕,可以让人魂牵梦绕痛苦如此的,或许只有爱情。每一个人,都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爱而生不如死,并且心甘情愿。这两封信的间隔有三个多月,三个月里,桃依然拼命工作着。林傲祖端一杯咖啡走进桃的办公室,这是你最喜欢的红梅拿铁,不打奶沫。白若桃挂好接过咖啡问,那个新楼盘叫什么名字?林傲祖说,良辰美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林傲祖正正亮色的花纹领带,一脸惊奇,他不知道白若桃还懂诗词歌赋。眼睛,不,整个面部肌肉都微微颤动了一下。不不,或许根本不是他的脸在颤抖,而是心颤抖了一下。他说,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白若桃的手机铃声打断。桃别过身子接听电话,哦哦,可以,行……什么时候……哦……别客气,应该没问题。半天她才放下手机,转身,没想到林傲祖还站在她的后面,那么近,吓了桃一跳。你……你刚才要说什么?桃下意识地向后,屁股正好顶在了桌缘上,她问他,尽量让表情平和。我想……想说,如果这样的话,咱们公司下一个楼盘项目就该叫“赏心乐事”了,说完傲祖窥着白若桃的脸,桃偏偏扭过了头去整理案桌上的文件,林傲祖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林傲祖问得很直截了当,而且有种命令的意思。嗯?桃渐渐望向他。我最近发现了一家很好的西餐店叫布鲁克,那儿的西冷牛排很正宗,红酒也不错,有时间一起去尝尝。他语气轻描淡写。桃还是望着他,手里的红梅拿铁冒出轻轻飘飘的烟回旋于两个人之间,像一条线,牵着两头并不停地挑逗。林傲祖表现得很自然,他直直地站在办公桌旁边等待结果。白若桃把桌子上的文件“唰”地翻开,又合上了,她不是很想做出回答,但林傲祖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桃最近总梦见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烟,面孔被黑暗无情地遮挡住,但白若桃确定能看清他,看清他个子不高,脑门儿很大,眉宽,左耳下有一颗黑痣,黑痣上生了一根长寿毛的男人。他就像黄色电影中隐匿在马赛克之后的私处,无穷无尽侵扰着她的梦,诱惑、空寂、恐惧、荒凉的梦。她痛经的时候,这个男人在她脑海里就越来越清晰,然后像原子弹一样爆炸开来。白若云平素很少去桃家做客,但昨天,桃再一次梦见那个男人的昨天,她去了。她说煲了一大锅水晶蹄花汤,自己喝不完就想着拿给她点儿,桃知道,蹄花汤是云特地为她做的。她淡淡地说,放到桌子上吧,我会喝。云旋即说,你看看,这汤趁热喝才好哩,而且吃猪蹄不胖的,还养颜。说着她端来一碗,桃没办法,只得“咕咚咕咚”应付下去。云把剩下的蹄花汤盖好又转弯抹角地说,你看看,我就说嘛,以后就该多喝点蹄花汤补补身子,皮肤也会变得好些,等找一个好的男朋友呀……未咽下去的汤汁把桃呛得直咳嗽,她放下青瓷碗冷冷地说,我不需要找什么男朋友!唉,桃呀,她蹙起眉头,额上的纹路更深了,咱们女人,得到什么都不算数,还是要找一个好男人才正经,你看看,一辈子多苦……白若桃旋即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三千元钱,打断了云的话,这个月的钱我本来想后天送给你,正好你来了,就拿回去吧。她把钱搁到茶几上说,我要洗澡睡觉了。桃有时想她一定是故意的,但又自己否定掉了这个结论,因为桃心中有愧疚。白若云到现在也未结婚,她已经老成了一块枯木,没人肯要,桃认为,这跟自己有关。云的眉头散开又聚紧,她看着茶几上的一叠钱,喃喃地说,你看看,我来你这儿,不是为这个……我只是……她听见“哗哗哗”冲水的声音,便不再说了,委委地把钱一层层叠好放进布袋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她又把剩余的汤小心地放进冰箱里,喊着说,小桃啊,我走了,剩下的汤我放在冰箱里,你想喝就热一下,要尽快喝完呀。桃在卫生间“嗯”了一声。她有一些后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后悔自己对云的态度,可她一时半会儿又改不过来,一时半会儿?她半生都没有改过来,她对云的态度是一种以岁月为单位的惯性,来得急,去得缓。热水浇着桃的天灵盖儿,水冲去了护发素的泡沫,她心想,以后再说吧,以后她可以对云好点,至少不再那么冷。她让水流过身体的每一个沟壑,白若云细细长长,絮絮绵绵的声音在脑海中出现,她说咱们女人,得到什么都不算数,还是要找一个好男人才正经。男人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个噩梦里的男人躲在黑暗角落抽烟,夹在男人两指中间的香烟不断被送进嘴里,他用力一吸,烟头忽地明亮了起来,猩红色的火光,在角落里跳动着,跳动着,像女人初夜后遗下的一点斑斓……桃从来也没深爱过一个男人,亦似宿命,命煞孤星。热水狠狠地打向桃的眼睛,有点痛,她想尤悠应该不算,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正儿八经的“谈情说爱”都没有,可她跟他在一起时很舒服,跟诗人在一起,自己也诗情画意了许多:“雨未落,花不开。梦不醒,你还在。海未枯,石不烂。这样故事开始了,有位诗人爱过你。”上上一次,在她的二十三岁。她还在大学念工商管理专业。虽然那时的白若桃平素冷冷的,不像其他女同学三五成群,勾肩挽手,叽叽喳喳,嘻嘻闹闹。她总一个人,一个人吃食堂,一个人闲逛,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上课,一个人洗澡,甚至在幽暗的灯光下她也一个人。一个人,连影子也没有。她避开整个校园和整个校园里的人,浊浪排空,无所谓孤独与否,人总是要走向孤独,亦如人类世界总是要走向文明。文明即孤独,瞬息间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桃的本性让她不由自主地避开一切。搬进凤鸣街162号后她一度避开了语言,她每天只点头或者摇头,白凌霄以为她哑了,请来了他多年的中医好友,还带着她各处寻医问药,小小的桃跟着白凌霄跑遍了大小城市,中国的城市都长着相同的脸,整过容一般,毫无新意。他们去的所有医院都洋溢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医生穿白大褂,趾高气昂地问,你的小孩子怎么了?不知为什么,桃渐渐喜欢上了消毒水的味道,纯洁干净,无菌无尘。白凌霄也顺便带着她去了很多景区,高山,江湖,遗迹……她只安静地跟着他,跟他在街道巷弄间穿梭,在美与被美中游走。姚岚并不关心她的女儿是否真的已经哑了,在她跟白凌霄的通话中,她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白若桃。折腾了大半年,白凌霄得到的结论很统一,你女儿喉咙没有问题,她只是不愿意说话,等她愿意了,自然就会开口。云穿半旧睡袍坐在桃跟前瞪大了眼睛,这样显得她的轮廓更加突兀,她说,小桃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说话呢?桃安静地望着天棚的灯,她们旋即听见姚岚在厨房“嘎嘎噶”地发出鸭子一样的声音,她是在笑,笑得关节错了位,才扭曲成“嘎嘎噶”的怪叫。在桃的意识里,她的母亲在奚落她。桃默默地坐在床上,没有理会姚岚奇怪的笑,亦没有理会白若云。她的安静反倒让人不安,就像她看人的目光,姚岚最恨的那双目光便可以感觉出白若桃心底的一腔定隐的残酷。可她还是被憬行森爱上了。憬行森是个东北人,肌肉结实,看起来气宇轩昂。他们相同专业而不同班级,开头憬行森像所有大学里爱情故事那样追逐她,到最后桃也没有对他表示过爱,和过去一样冷冷的。她觉得没有同意抑或反对的必要,他在他不在,她也一样过生活,她爱她不爱,毕业后他也要跟另外一个人结婚生子欢乐悲伤,直到老死在医院埋进泥土里。她不过是他暮年时的一个回忆,女人不过是行色匆匆的男人们暮年时的一个回忆。并且,不是唯一的回忆。憬行森约她看《泰坦尼克号》,电影院里如洪水猛兽般发出抽泣的声音,女孩子们一个个都钻进男朋友的怀抱,她们躲到他们的怀里撒娇,哭泣,以女人的智慧捕获男人的心,也正中男人的小计谋。桃却没有,她甚至一点感动的表情都没有,她觉得死,对于Jack和Rose是一件好事。假若都活着,他们曾经无以伦比的欢乐就要渗入争吵,缺钱少米的困窘,战争,厌烦,外遇,冷淡,绝望,“当初”会在现世中消磨殆尽……爱情从来都跟“永远”这两个字绝缘,没有永远的爱情,就像没有不过期的食品,关于爱的一切美好形容皆是那些未经历过的人杜撰出的天真愿景,人生在世,逃不出“食色,性也”,逃不出一片滚滚繁华。憬行森在黑暗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在颤抖,桃没有反对,他很想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但她不肯。她不会靠在某个男人的怀里哭泣,她只会靠在某个男人的怀里死去,看着男人死去。看完电影他非要拉桃去网吧,那时网络刚刚流行起来,学校选修课也才加了一门DOS系统培训。网吧聊天室里充满了各种好奇和试探的文字。网络是一扇门,骤然在中国年轻人面前展开,比性还要诱惑。年轻的人们也发现这一扇门的背后是一个无比放肆的世界,在其中,你可以是你想要的任何面目,一个小偷,一座城池,一棵小草,一位作家,一栋大厦,一缕青烟,一个英雄,一条河流,一个婊子,一整个宇宙,而你以为虚假的任何面目最后都被确定是真实的你,分裂着无数重性格的你。憬行森兴高采烈地说,你看这个你看那个你看他说了些什么。桃呆呆地盯着屏幕,她说她不喜欢网吧的气氛,想回寝室,憬行森不肯放她走,原来今天是桃的生日。晚上,当他们穿过操场,憬行森在没有人的地方停下,清了清喉咙,深情地说,祝你生日快乐,并旋即拿出一个超级大的毛绒熊和蛋糕。这两样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桃一直都弄不明白。奶油蛋糕桃一口也没吃,分给了学校周围的流浪猫和狗,憬行森很失望,你怎么不吃。她说,我不喜欢吃甜。那也不能给它们吃呀!它们应该喜欢吃甜,因为它们被遗弃了,太苦。憬行森无奈地等流浪猫狗吃光蛋糕,猫猫狗狗们的胡须沾满了白色的奶油,它们舔舔嘴角,满足地窝在草丛中耍懒。桃也并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拍起手一跳一跳地傻笑,说,看它们好可爱哟!她只是站在他旁边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这些动物,她的俯视让憬行森心里扬起了一阵波澜,是那种野兽发现移动的新鲜的猎物时的波澜。男人是贱的,对神秘而疏远的异性(或同性)着迷,他以为她欲擒故纵,其实桃根本没有在乎。桃回到宿舍后把那只大熊塞进床铺底下,她又嫌太占地方想扔掉。这时郝玲玲扬着脸说,你不要就给我好了!桃耸耸肩膀把胖熊丢给她。郝玲玲是她大学里的第一个亦是唯一的一个朋友。她刚来到这所学校就认识了她。白若桃拎着学生部派发的被褥,背着棕色书包走进寝室。她在风风火火的新生大军中并不显眼,穿磨破裤脚的牛仔裤,八分袖格子衬衫。那只书包里有她的全部家当,几件换季衣服,跟布桂的合照。寝室其他人早已到了,三张清涩涩的脸无比兴奋无比快乐地瞅向白若桃。桃指着贴有自己姓名的床铺说,这包是谁的。郝玲玲个子小小,鸭蛋脸,头发朝后扎起。她善意地笑起来,那是我的,是我的,这下咱们寝室的室友可都到齐了,我叫郝玲玲,你叫什么?她声音清脆,如鸟。这是我的床铺,把你的包拿开!等一会儿吧!等我粘完张国荣的海报,她提了提眼镜,露出兔子牙,大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眨一眨的。还有郭富城的,这两个你喜欢谁?我觉得张国荣真是太……桃拽起床上的粉色小书包随手扔到了窗外,书包划成一个弧,“扑通”一声,她若无其事地上去铺好床单,把外衣脱下,只剩薄薄的一件白色吊带,睡了。郝玲玲的话说了半截便停在半空变成了省略号,似乎找不到落地的位置,就在房间那么荡着。寝室其他两个人亦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她听见三种颤抖的呼吸,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嗯”了一下,郝玲玲“噔噔噔”下楼去捡她粉色的小书包,桃知道,她哭了。你当初很恨我吧!桃有一次问郝玲玲。我的妈呀,我当时哪有工夫恨,吓都吓死了,以为我们寝室进来了一个古惑女呢,呵呵呵呵。郝玲玲笑的声音很像她的名字——玲玲,玲玲得很干脆。玲玲黏在她身边,连桃也不清楚她和郝玲玲后来怎么就好到了这步田地,她和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就像疾驰向前的火车和疾驰向后的轨道。她想了半天才说,你是不是已经跟憬行森……已经……白若桃撇过头,朝她挑了一挑左边的眉毛。玲玲旋即拍手叫道,你真行啊。桃有点无语地晃晃头,这个有什么行和不行的,又不是让我去登月亮。我不是说这个,你真是……会不会怀孕?那你决定要永远跟他在一起了吗?毕了业就结婚?她的兔子牙光天化日地暴露在桃眼前,玲玲最烦恼的兔子牙,往往兴奋的时候就忘记了这一点,像蛇沾了雄黄会现出原形一样。桃轻微地提醒她,她忽地收住口,不好意思地一抿嘴。永远?结婚?桃诧异,我根本不爱他。郝玲玲抱起毛绒玩具熊,对着熊做鬼脸。她似乎没有听到白若桃说“我根本不爱他”这句话,她潜意识里都是恩爱、甜蜜、永久之类的画面。因为在她们的时代,爱是一件很庄重的事,你爱她,你跟她在大庭广众下牵了手,你的情书里夹着海子或者席慕容的诗,你默默地为她打水,送她一本汉语字典。你爱他,你给他织一条长长的围巾,看他在烈日下打篮球,走到他跟前低下头,特地扎一束新头花……这是他们时代的爱情,而他们时代的做爱,玲玲听说过,但听时也害羞脸红,做爱是一件更庄重的事情,她分不清上床跟爱情原本不同,其实两者完全一分为二,互不相干。桃躺下来,她火烧火燎地,火烧火燎的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心。那天憬行森把她带到学校后面蹩脚的小旅馆,那些旅馆是男生女生们窃窃私语的终点,仿佛每一栋建筑都充满了隐喻和激情,亚当与夏娃的失乐园。他看她,他像永远也看不够她,男人就是这样,恋爱的时候永远也看不够你,你是他眼中的一朵花。尘埃落定后,他或许连一眼也不想多看你了,你还是他眼中的一朵花,明日黄花。桃没有拒绝他,憬行森的脸忽然放轻松了下来,他怕拒绝。旅馆的房间很小,没有窗,闷闷的,憬行森的手开始在桃的身上探索,像拿破仑,但有点胆怯。他逐渐膨胀的部位似乎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脱去桃的衣服,也脱去自己的,愣头愣脑地贴了上去。他的身体粗壮而急促,所以显得有点笨拙。双唇胡乱在桃的私密部位流转,然后憬行森找到了方向,他开始有了节奏,像是一只关了很久快要忘记奔跑却挚爱奔跑的野兽,跑着跑着找到了技巧。憬行森满身都是汗,他的汗和桃的混在一起,比这个夏天还燥热。起初,他竟然都忘记了洗个澡,横冲直闯地就挺进去,毫无浪漫。但桃心底隐隐喜欢旅店的氛围,或许因为布桂。憬行森枕在桃两只乳房之间,桃嗅到房间里有一股精液生涩的味道。这个房间,这张床每天都有人来,有人发泄,心甘情愿的,不由自主的,迫不得已的,每天每天都有无尽的精子在褶皱的床单上跳舞,一片情欲的游乐场,那种味道洗也洗不掉。他不想让她知道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床单,可白若桃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她问,你在看什么?没什么!不!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憬行森红了脸。那样高壮的一个人脸红,是一副很可笑的景色。你晚了很多年,桃淡淡地说。他嘴上还在辩解,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你不相信我?后来,桃不断跟憬行森做爱,她也不断地跟别的男人做爱,用憬行森教给她的网上聊天工具认识陌生人,然后上床。可她做完之后便想离开,一眼也不愿意看他们,看他们年轻的生龙活虎却毫无美感的身体,看他们陶醉的面孔,看他们猥琐的睡态。她从不决绝做爱,因为她根本没有爱情。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桃觉得,她只是在进行一种青春的发泄,在这一个年龄的季节,有许多是多余的,比如时间,比如性。性,欲也,欲者,情之应也。还有……白若桃的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冷空气很霸道,一直不肯让步,就像被抛弃的女人,一时接受不了,做饭还做双人份的,睡觉时会蓦地问一句,你明天几点下班,下班我们逛商场好不好。没有人回答她,她凭空说了句,好,那睡吧!霸道地不肯承认已爱去楼空了。白若桃公司下面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满满地栽着桃花,当初有两家房产公司招她做销售员,因为桃花,她选择了这里。本来已到了开花季节,那粉中带着骄傲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可它们此时被气候搞糊涂了,将开未开,凉凉的茎,凉凉的蕾透出一丝凉凉的粉色。奈何天,伤怀日。白若桃岔开话题,今年天气真怪!林傲祖仿佛一心一意地等待回答,并没有接她话的意思。白若桃坐下来说,好吧,不过要等我们忙完这一阵子,你知道,接下来的新项目对公司很重要。林傲祖瞬即伸出一只手指向她,就那这么定了,到时候我来找你。他有些得意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桃打开电脑处理各方发来的销售企划案,她深知林傲祖的个性。他是公司销售总监,也是林子祥的儿子,他永远都自信满满,自信得倒有些自大,仿佛他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他决定的事情一定不会错,亦不能改变。林傲祖这个人长得过分笔直了,笔直地站着,笔直地坐着,笔直的短发,笔直的鹰钩鼻子,直得很僵硬……一举一动,都带着大男子主义般的不可一世。策划主任阿颖趁午休溜进桃的办公室,尖尖酸酸地说,林总监对你可真好,你们俩很配,但我听说啊他有过老婆还很花呢!这时电话铃响了,桃接起话筒之前说,他有过老婆他很花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的话让阿颖哑然。桃知道阿颖很喜欢林傲祖。不,她喜欢所有有权有钱有势的男人(无论年纪),与夏金桂不同,只爱钱的女人有时候很可爱,借着男人向上爬的女人有时很卑劣。电话那边是白若云,她的声音很大,像紧贴着话筒在说话,让他住我那儿吧,你那么忙,我来照顾他方便些。桃顿了顿,不用了,既然是我答应了玲玲,就应该我来照顾他。桃只让白若云周五晚上把于飞鸣接到她的家里并说,周五公司开季度会议,会后部门聚餐,恐怕我很晚很晚才能回去,你让他在家里等着。云说,那好吧!桃只知道男孩儿叫于飞鸣,是郝玲玲一个好朋友的儿子。玲玲后来又打来了几遍电话,说他念大学三年级,打篮球伤了跟腱需要休养一个月,而这段时间,他父母正好不在国内,她自己也忙,过不来。桃没多想什么就应下了,因为是郝玲玲的拜托。周五的城市很拥挤,就像囚犯到了放风的时间,大家纷纷塞进马路饭店及各种各样场所。尤悠在桃给各种领导敬酒时发来了短信,只有四个字,我要走了。桃看到短信旋即拨过去,关机。她有些担心,“我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他要去哪里?桃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同事拉回酒局中,她一杯接着一杯喝,从轩尼诗换到冰啤又换回轩尼诗,酒变成了水,劝酒与喝酒显得污浊不堪,这千年的酒文化绵延至今已千疮百孔,所有酒客,只会歇斯底里地喝喝喝,风月雅趣荡然无存,黄段子跟虚伪满桌横飞,酒席已无情,皆为一己之利而已。桃见挤满包房里的人,各怀鬼胎。阿颖恨不能把硕大而没有一点美感的乳房夹在董事长两腿之间,她放纵地大笑,笑得很荒淫。女人,一旦走出了某一步,就变得下三烂了。桃暗暗摇头,却不由想起一件事,她和林子祥的,她不愿多想,所以她避开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再给尤悠打一遍电话,仍然关机。她又想起尤悠曾说过的话,人生于世,不过一个“卖”字,工人卖体力,作家卖文字,主持人卖嗓音,销售卖灵魂……林林总总跟妓女卖身体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一物换一物,原来我们皆是一般嘴脸。你不能再喝了,等会儿进去,我替你挡着。林傲祖站在她身后说。他的语气是命令而不是建议,命令中又带着“你是我的人,我不让你再喝了”的专横关切感。桃醉蒙蒙似乎说了句,我没醉,我还要喝。他扶她进去,一屋子人“噢”了几声,大家都醉了,醉了的人,更八卦。原来我们林总监早就心有所属啦,呀呀呀,郎才女貌,干杯,干……桃举起酒杯,旋即被林傲祖夺了去。阿颖在角落瞅了桃一眼,挪到林子祥侧面说,喏!董事长,您看看白若桃和您的儿子,也太……林子祥远远地眺了白若桃一眼。一眼瞬间,角落里有几丛桃花在风中微微颤抖。白若桃直想打嗝,林傲祖在她旁边若无其事地喝酒应酬,有人敬桃酒,林傲祖便挡下来替她喝。他单点了一碗南瓜粥给她,她“呼噜呼噜”喝下去,胃口才踏实一些,可没踏实多久,更翻涌起来,倒进肚子里几千几百元的酒精发了疯,一个劲儿的乱窜,可她不吐,桃喝酒从来都不吐。大学三年级她接到白凌霄死去的消息,她在寝室一动不动,把夕阳一直坐成了晨光。她恨白凌霄当年抛弃了她,又让她抛弃布桂回到他的身边,但恨中却有一丝隐匿的甜。电话里白若云说他死之后姚岚就变得很痴,她每天把白凌霄的房间擦好几遍,每刻都整理他的物品,毛笔、戏装、鸟笼子、脸谱、茶碗……白凌霄“文革”前是演唱京戏的小生,零零碎碎的玩意儿特别多,云要帮忙,姚岚却不让她动手,连靠近都不可以。她若有所思地在白凌霄的房间走来走去,姚岚五十八了,但依然美丽,皱纹飘在脸上不觉是皱纹,更像飘在天空的云朵,眼睛烁烁闪光。白凌霄的身体在桃考上大学那一年迅速衰亡,但他看见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兴高采烈地让姚岚做了一大桌子菜,那天他喝了许多酒,姚岚劝他,他摆摆手说,小桃念上大学,我高兴,我们家再也不是下九流了。他喝多了,桃晚上听见他在屋子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郝玲玲把中午饭倒掉,打回晚饭放在桃的床头,吃点吧,再不吃,你就成佛成仙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她拽拽桃的衣角,真是急死人了。许久,桃双手在胸前“啪”地一下合实,大声说,我们喝酒吧。玲玲愣了一下,没等她反应过来,桃已经跑下楼拖来一大箱啤酒。她的脸是苍白的。好,我不管你怎么了,就舍命陪你这个不开心的小女子了,呵呵呵,郝玲玲傻笑着。两个人对着木桌喝了起来,玲玲喝一口,桃喝一瓶,玲玲说,不成不成,凭什么你比我喝得要多,她把桃的酒瓶子抢过来,“咚咚咚”喝了下去,打了个饱嗝,再来!当另外两个室友回来时,不大的寝室变成了酒瓶子的海洋,酒气冲天,桃抱住床栏杆,玲玲歪在地上。那俩人立即转身,一路牢骚,各自找各自的男朋友去了。桃不理会她们,拎起半满的酒瓶子就往嘴里灌,她从床铺底下抽出布桂的相片,白凌霄曾经几次要跟她照相她都拒绝了,她现在有点遗憾,她怎么会遗憾呢?恨与原谅是一场玩笑,不过开玩笑的人是上天,桃总想哪天见到了他,要亲口问一问,既然你创造了人类为什么要让人活着如此曲折,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你赋予了人类太多人类本身也无法承受的感情,人为什么要有感情,感情是多么的纠缠琐碎,不堪一击。布桂,她,白凌霄,姚岚,云,还有你,都中了上天的玩笑,一个关于活着的玩笑。她不恨布桂,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布桂下身坚硬的突起和探入她口中的舌尖都意味着什么,她第一次做爱后看着床单,床单上没有那一星红色她就明白了,明白了布桂裹在白色毛巾里面的中指……但她不恨他。她似乎也不恨白凌霄了。不,她恨。不,她静默。桃渐渐蜷曲到床上,酒精撑开她每一根血管,她有点麻木,又有点温暖,像在子宫里睡着,她怀念在子宫里的日子,她还是一团混沌未开的肉,无论上官姚岚多么不愿意,她的子宫都那么温暖安静,桃自由自在漂荡于羊水间,没有人打扰。郝玲玲也爬上了床,她环住桃,她缩进玲玲的怀抱里,她的一双手抚过女人细腻光滑的腰际,玲玲有微微鼓起的小腹,她贴着她的肚脐吻了一口,女人身体丝丝香甜的味道让她震惊,她自己也应该有类似的味道,在男人吻她的时候,有类似的味道……她在姚岚的子宫里也应该尝到类似的味道,美好的味道。她为什么要被生,如果没有生,就没有感情。如果没有生,她就不用喝得酩酊大醉用大学三年级的脑袋去想每一个人的脸。一直以来,她一个人(现在身边有了一个朋友郝玲玲)避开世界,其实她避开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生。生是那么的痛,姚岚痛了一次,她痛了二十几年,还有以后……她为什么要被生,这是白若桃唯一的委屈。两个人躺了一阵子,酒气才慢慢散去。尤二愤愤地找来男朋友向白若桃和郝玲玲示威,她一直看不惯同寝室的这两个女子,觉得她们行为怪异该退学送进疯人院接受治疗。尤二的男朋友染了一头辣白菜一样的颜色,听说是隔壁大学的理科生。他仰起脖颈的样子像落了枕,边说话还边吐唾沫,你们最好收敛点啊,寝室光你们俩住呀!怎么不顾别人的感受。你们牛什么!想要欺负谁啊!我牛逼怎么了!你看见我欺负谁了吗!白若桃“腾”地起身上前一步。呀!给脸不要脸是吧,骚得你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就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哈。桃的手一动,抄起木桌上的水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迅雷不及掩耳。男人刚想吐口唾沫,“咯噔”一下给吞了回去,尤二尖叫了一声。男人说,怎么,你还杀……杀了我?你来呀,他想拨开她的手,但桃拿刀顺势划在了他的锁骨处,血迅即冒了出来。桃盯着他,丝毫没有恐惧,看他伤口裂开,血往外渗,她十分安静地对他说,我什么都敢做。连郝玲玲也吓呆了,男人握紧脖子往外跑,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桃的手指沾上男生的一点点血,干了,像口红。她把手伸向嘴里,舔一小口,好臭,男人的血,都臭。玲玲蹲在水房大吐特吐,桃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举起杯子跑到水房说,我们喝呀!玲玲煞白了脸,吊起嗓子喊,你怎么就是不吐呢?那么多酒你都喝到哪里去啦?桃只是笑,只是笑,酒精在她五脏六腑中的每一个细胞里造作,她是吐不出来的人,这样的人把痛楚也藏在了五脏六腑,藏在了每一个细胞里,任它们为所欲为,折磨,侵蚀,麻木……桃听见一个戴金色耳环的吉卜赛女人唱: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感觉浪漫又有点感伤……于是,她和郝玲玲一起唱: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感觉浪漫又有点感伤……桃看见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了清色,她怂怂郝玲玲说,看,天空。郝玲玲翻了个身,咕哝了句什么,又睡去了。林傲祖扶着桃跌跌撞撞地走出饭店,他的面孔在她眼睛里也醉了似的摇晃,她还有点意识,白若桃感觉林傲祖死死地抓住她,生怕她摔倒。她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她越不想靠,越靠了上去。车子停到她家门前,窗口有光。林傲祖敲门,开门的是云,云看见白若桃醉成这样哎呀哎呀叫了半天,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喝这么多呢!她赶紧跟林傲祖一起把她扶到床上,也不由地多看了这个陌生男人几眼。白若桃隐隐觉得是云脱掉了她的衣服,替她盖好被子,然后熄了灯……好冷,床上的她瑟缩了一下,公司下面那些桃花也在泥土里瑟缩了一下,在咄咄逼人的寒气中它们想起去年埋葬花瓣的人,戴金色耳环的吉卜赛人、印度人、阿富汗人、波斯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中国人……那人有一双纤巧柔润的手,轻轻拾起残花尸体,轻轻培上土,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拾起凋落的花瓣?她会不会再来?等她死了,谁会为她的尸体培上土?谁还会记得惜花人?——没有!一代一代,一辈一辈,一生一生,轮回往复,人是在给前人培土中陨落自己的,桃飞云散。睡着的白若桃流出了一滴眼泪……新闻上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冷的春天,极端天气往往都有一种预兆,灾难的预兆,新闻上仿佛又说今年世界各个地方都有地震,海啸或凭空出现天坑,也许上天已经厌倦贪得无厌吵吵嚷嚷的人类,打算重新洗牌。桃耳边忽然响起了好多声音,轰轰的电钻声,高跟鞋断裂声,“针儿针儿”知了叫,“咿咿呀呀”吊嗓子声音,还有做爱的呻吟,声音都好熟悉,它们纠缠在一起充斥着她混乱的黑夜。桃的黑夜太满太满,满得让她透不过气。她还在睡梦中,在梦中思想。如果此时地球爆炸了,她将没有知觉,无痛,无伤,无恐,无惊,无爱;如果此时地球爆炸了,将一切都不复存在,勾心斗角的职场,甜言蜜语的爱情,歇斯底里的追星,错综复杂的过去,儿女债,父母债,姐妹债,朋友债,房债,车债,信用卡透支债,调皮的孩子,耀武扬威的官员,一夜情的少男少女们,长途旅行疲倦的游人,天才作家,艾滋病患者都会不复存在。桃重重翻了两下身子,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她倏地坐起来,感觉太阳穴暴涨,周围却很安静。她思绪万千,痛苦异常,又躺下去,床单旋即坚硬如铁,铁直插进她的身体,冰冷而尖锐的苦楚。她低低呻吟,如垂死的小鹿般微弱。她痛经。这是她欠白若云的,她相信!小时候的桃曾疑问过,什么是欠呢?这就是欠,当桃还没有知道答案时,她已经在还债了。“欠”总是不知不觉,“还”又要长长久久,她从白若云哪儿夺走的要以痛的方式还回去,以痛的方式定期地还回去。她希望世界末日赶紧到来,她就不用再还了,一了百了。白若桃颤巍巍移出卧室走到客厅,伸手拿起一杯水,冷的。她想提水壶却再没有力气,身子绵绵地坐在沙发上。阿姨,你怎么了?要喝热水么?阿姨?桃忽然看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茶几上手提电脑屏幕很亮,而他的脸却是暗的,桃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轮廓在亮白中兼长兼美,他的声音从亮白和黑暗的缝隙中传出来,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桃有一刻的迷茫……用微弱的声音叫他,布桂!太微弱,连自己也听不见。你是谁?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她撑起身子惊恐在虚弱中无可奈何。男孩儿扭过身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她嘴边儿,他离她更近了,可她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男孩儿说,阿姨,我是于飞鸣。桃心中顿时扯出一声“哦”的下划线!她竟然忘记了是今天,云送于飞鸣过来住。她松了一口气,于飞鸣扶着她喝完水,水流进身体里带来一股融融的暖意。她问他,白若云呢!于飞鸣把屁股移到电脑前面,电脑屏幕光怪陆离,塞满了风景图片,人物图片,抽象图片……他斜着脑袋,白若云?是阿姨的姐姐吧。他边把一张图片删除边说,云阿姨跟你的男朋友一起走了,她说她留在这儿怕您会不高兴。于飞鸣疑惑地看着白若桃,似乎在寻找什么答案。桃点点头,懒得解释什么,她试图站起来,又说,我要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她疼得糊里糊涂,只感觉于飞鸣忽然一下扣住她的胳膊,我扶阿姨回房吧。他忽然一下又停住,一秒钟的时间。一秒钟的时间有多长?可能连于飞鸣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邪与正,痴与愚,乱与定,戒与非,直与曲,实与虚,烦恼与菩提……于飞鸣面对白若桃的脸面对她羸弱的身躯,僵直了一秒钟,一秒钟内他把这个“阿姨”死死地看进眼睛里,于是他惊心动魄地僵直了一秒钟。您是不是病了,一秒钟之后他把手贴在桃的额头上摸了几下,嗯……好像没有发烧。他个子很高,坐着的时候白若桃还未发现,有一米八多或者一米九了,桃只到他的胳肢窝。于飞鸣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回卧室,又把被子提到桃的下巴尖儿,可能是他身子俯得太低,有一团气散在桃的下巴尖儿上,桃旋即说,唉!什么?没什么!那您好好睡觉吧,我就在外面,不舒服了就喊我,说完于飞鸣转身出去了。桃虚弱地应了声好。她仰面躺着,看见天花板映出一丛斜影,鬼鬼魅魅,小时候她最怕黑,睡觉前总拽着布桂不放,布桂个子也很高。如果布桂加夜班,她就把被子蒙住,除非实在喘不过气,她才不露出脑袋,露出脑袋看见月光衬起丛丛的影儿,就大叫,鬼呀,鬼呀!姚岚狠命掀开桃的被褥,苍白地说,你才是鬼。然后躺下睡去了。而自从白凌霄烧完周年,姚岚就由痴变得疯疯癫癫,要么在白凌霄遗像前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好几天;要么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凌霄,我们唱一段吧,我唱生,你唱旦,我们反串。不行?我就要唱小生,她端起架子,一步一步迈开腿,撇过腰:“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凌霄,你我这一别,兴许就永远见不着了……凌霄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么?……白若云带她去看医生,脑电图、CT、核磁共振做了一个遍,大夫说,你应该带你妈妈去精神科看一看,精神科大夫确诊上官姚岚患了“偏执型精神病”,须入院治疗。白若桃是大学毕了业才知道这件事的,云瞒着她,怕影响她的学业,云始终不懂姚岚,更不懂桃。起初白若云没有听大夫的话把上官姚岚送进精神病医院,她觉得人一去了那种地方,一生就算交代了,不疯也得变成疯子。可姚岚的病越来越严重,从间歇性到持续,大发作时还摔摔打打,破口大骂,而且姚岚变得怕黑。夜晚,姚岚躲在被褥子里瑟瑟发抖,桃走进她的房间,姚岚全身毛发都立了起来,指着她喊,你是鬼。桃瞅了瞅姚岚,有一丝笑意,她知道白若云已经无力照顾她了,云上个月接到通知正式下岗,上个月白若云才刚刚三十五岁,桃亦刚跳槽到祥傲地产公司做售楼花。白若云吃惯了国营铁饭碗,没有技术,笨嘴拙舌,不懂变通,跟大多下岗工人一样,是时代造就的边角余料,她千辛万苦抓到一个中专食堂打杂的工作,天不亮就上班,入夜回家,不得已,她才决定送姚岚去住院。姚岚“啊”了一声什么都不肯听,她钻进桌子底下,云看着她,直流眼泪。白若云曾问过桃,我们可不可以轮流照看妈,这样就不用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住院费也很高,你看,我又下了岗。桃说,多少钱,我都能赚给你。云无奈地背过身去收拾衣服。桃看着两个人走上车,上官姚岚穿鸡心领素色长衫,的确良裤子,把长衫尾部收尽裤腰里,前两颗扣子松开了,露出凹下去的锁骨。这是她自己用了一上午时间打扮的,在镜子前她自语说,多好的料子,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忍心穿它,真的,是纯棉的哩,当年很贵,很流行……啊,都这么多年了。姚岚的表情像待嫁的新娘。人疯了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知”。“不知”便可随心所欲。姚岚透过车后的玻璃瞅向桃,桃觉得姚岚还是美的,“疯”也掩盖不了她的美,她没有办法理解姚岚最后看她的神情,暧昧的,迷幻的,邪恶的,车开到极远处,姚岚猛地指向桃,瞪大了眼睛嘴上下张合,桃知道车里的她说了什么,她在说,你是个鬼。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指着那条神仙鱼问你,看它多好,每天都快乐地游来游去,没有烦恼。你说,傻子,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它们从这头游到那头就忘了,以为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所以它们又快乐地游回去。我多么想变成一只神仙鱼,走一路,忘一路;忘一路,快乐一路。我每次做错事,你都会说,幸好还有我,没有我,你傻子一样可怎么生活。好了,现在没有了你,我还在生活,每当想起你,我都快乐得像失意的鱼,我还铺着你在时的床单,枕着你的枕头,用你的筷子吃饭,不断不断地看你留给我的电影光碟……我隐隐也知道你是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不会见我。你说过,我们的爱情,有一天,一散,就再也拾不起来。我辞了职,我再也无法工作,那些不理解我的人,那些理解我的人,都开始不理解我。我在他们眼中就像一只数九寒冬还生命力旺盛的苍蝇,或是野餐篮子里的蟾蜍,避之不及。只有他还愿意见我,跟我聊聊天,跟我讲起你。我最近不大出门,两个星期去一趟超市,买必要的食物。过马路时,我总觉得会有一辆车忽然驶来,轧过我的身体。我慢慢走,慢慢走,不管红灯还是绿灯,都慢慢地走,等着那辆车。超市旁有一家蟹粉小笼很好吃,你最喜欢吃蟹粉小笼了,我也喜欢,喜欢你喜欢的一切,喜欢你抱住我吻过我的脸,喜欢你叼着烟斗的模样……于飞鸣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把这封信递给了白若桃,他表情的某一处细节让桃略略定了一下神,她听见他说,这是信?仿佛是在说,怎么你现在还写信?桃捏着信纸坐下来。于飞鸣来了许多天她都没认真看过他亦没有好好跟他说过一句话,因为她太忙,每天早出晚归被新楼盘弄得团团转,今天也不例外。虽然销售阶段大致结束了,但还有些收尾工作,不能有差错。桃早早起床,可于飞鸣比她起得还要早。我根本就没睡,我在看一部很好的电影,金基德的《悲梦》,晚上你回来我放给你看。白若桃匆匆地对他微笑,说,我又给你留了些钱,就放在电视机上面,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买吧,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她关门下楼,没走几步,听见门开了,于飞鸣探出脑袋,你还没有吃早餐呢!我烤了土司面包,他擎起一方纸袋。太晚了,不吃了。于飞鸣却趿着拖鞋走下来,他刚洗过澡,头发一缕一缕很分明,水滴滴答答。因为跟腱炎,他的步伐很慢,但看起来还是孩子般的轻,他的脸有一种青春的狂妄和青春之外不安分的美。早饭很重要,不能不吃,他走近桃,一身橘子沐浴露的味道迎面扑过来,桃看见他裤腿一个挽了半截儿,一个耷拉拖到了地,上衣没有扣好,露出几块凹凸的肌肉。他把纸袋放进桃的手里。好的,我会吃。于飞鸣打出一个大大的OK手势。她转过头,这个人的影子也跟着转过来浮现在桃的眼前,他有一双厚唇,她眨了眨眼,他还在。白若桃像往常一样下楼取车,开向公司。遇到交通事故马路排起长长的队伍。第二个道口红绿灯坏了,坏了很长时间都没人修。一群群学生蜂拥而去,家长尾随着自己的孩子,家长们都很珍惜这个机会,怕等到孩子长大了,连尾随的资格都没有……她和她的车在一片乌烟瘴气的城市的早晨等待,桃很习惯了这种等待,所有城市人都习惯这种乌烟瘴气的等待并且引以为豪,看我们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发展越来越高科技越来越忙越来越有出息……忽然,电话铃响了,白若桃调小收音机的声音,接了起来。是我!于飞鸣,他的声音完全是男人的,而且桃感觉很熟悉。早间新闻刚说今天有雨,你是否带了伞。伞?她望了望天,这几日的天空就没有放晴过,哦……带了。其实白若桃没有带,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扯谎,或许怕他一瘸一拐到公司来送。那她为什么要怕呢?要记得吃早饭呀!他说完挂断了电话。桃拿出土司面包,一边等交通疏通,一边吃起来。土司屑簌簌地往下掉,掉在她黑色的西裤上像一颗颗小星星,她摸了摸,软软的,带着些许油渍。她忽然心动,为了清晨的土司屑而心动。这个孩子还会烤面包!白若桃抿着嘴想,后面的小车已经按了长长的喇叭。林傲祖在她下车的时候也走下了自己的英菲尼迪,他更像是一直在等她。那个大学生还住在你家?谁?哦!他还在,怎么了!没什么!林傲祖的表情显然是不高兴和怀疑的。桃和林傲祖一同踏上办公大楼的电梯,电梯门关上了又开,“呼啦啦”拥进一大群人,他俩被挤在中间,林傲祖抬了抬快被压扁的三文治外带说,我知道你早上一定没吃饭,这些是买给你的。他说话的声音故意很大,这让白若桃有些尴尬,她看了一圈其他人的反应,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木乃伊般笔直站立,望着电梯标志牌的红色数字一点一点跳动,仿佛那数字代表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时刻。林傲祖用手护起她,可能是怕她被人群挤到,但动作总有要抱着她的嫌疑。我吃过了!谢谢。桃回答。电梯停在第七层,白若桃挤出电梯,觉得顿然轻松。她把三明治分给秘书尹弘吃,尹弘是一个很妥帖很细致的男人,工作一丝不苟,待人和善。尹弘看了看袋子,呵,大牌子!你不吃?桃编了个谎话说,买错了口味。刚才,在桃下电梯的时候,林傲祖上前一步,把外带塞给了她,紧凑地说,你吃没吃饭这都是我给你买的,你自己处理它吧。电梯大门徐徐关上,林傲祖大功告成的脸徐徐地变窄变暗。白若桃一时不知该用怎样的动作来抓着牛皮纸袋。桃坐下来,桌子上早已堆满各种报表和策划案,她让尹弘把销售主管叫来问新楼盘的情况和销售员的表现。销售主管逐一汇报了,但其中有真也有假,有人情也有恩怨,这些都需要白若桃自己判断。临近中午,真的下起了雨,所有的雨都有着千篇一律的姿态,不论捷克还是斯洛伐克,抑或这座平淡无奇的城市,那些掺杂了无数细菌与尘埃的透明液体纷纷扰扰落下来,把世界变得一片灰。捷克和斯洛伐克早已成为欧洲中部的两个不同国家,两个国家偶尔会同时下起雨,雨从不顾及国家和法律,民主与人权,争端跟和平。白若桃看见过一帧捷克一帧斯洛伐克的照片,她当时甚至不清楚这是两个不同的共和国。红顶淡黄色墙壁密密挨着的欧式房屋,一个乞丐躺在蛋糕店橱窗下伸懒腰,好像还有长长的多瑙河。什么时候见过的照片?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她还是确定那就是捷克和斯洛伐克,就像一种即时感,小心地潜藏在心底,勾着灵魂的感动,又不知从哪里来的感动。她忽然很想去。白若桃趁着中午空闲的时间看信,这封信跟上一封只相隔了两个星期,写信的那个人似乎也明白他爱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这是个多么残忍而现实的判断。白若桃想那人之所以还不停地书写,是他心里还有一线希望,应该说,是一线奢望,哪怕仅有一封信落到了爱人的手里,哪怕爱人回他一个字,他的星星之火就可能燎原了。燎原了又如何?爱情不是革命,更像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愚人节,欺骗,被骗,自欺,然后习惯……毕业时,憬行森问她到底跟不跟他走,他也有一股燎原的火,想燎起白若桃一生的平原。国家刚刚允许私人承包煤矿铁矿时,憬行森父母就在鞍山包下了一座小矿,小矿变大矿,现在他家已算是当地权贵。他说,你跟我,一辈子都不用工作不用看人家脸色不愁吃不愁穿,跟我回家吧。白若桃镇静地摇了摇头,憬行森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根本不爱你。根——本——不——爱——你,比死刑判决书还斩钉截铁,无情无义。他已无回旋的余地。憬行森停了一会儿,脸有些发涨,让桃记起他们第一次做爱时他稚嫩的脸。他站在她面前,突然扭身走开了。桃看着他健壮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她拖起自己的行李上了另一辆火车,火车上没有座位,只好见缝插针看见空座就坐一会儿,等到了下一站有坐票的乘客上了车,她再寻觅新的位置。这就是生活吧!她再也找不到空座位了,于是在两节车厢中间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旁边站着一个粗辣辣的东北女孩,那女孩在抽烟,她戴了很大的耳环,耳环随着火车的前进而来回摆动,烟尘也以同样的律动向上升起,升起一片缭绕。桃想,生活就是你在一个挤满了人的车厢里,你无座,看见空座便坐上去,座位主人来了你就让开。或许会遇见一个戴着大耳环正抽烟的东北女孩。就是这样的,寻寻觅觅,拥拥挤挤,坐坐站站,走走停停,聚聚散散,睡睡醒醒,一生一世。她向那女孩要了一支烟,烟劲儿很大,桃没有抽完。白若云打电话说周日要去医院看望姚岚,问桃是否一同去。她回答“不”。每次云去医院看姚岚都要问她这么一句,而桃的回答都是“不”。就像她每次去给白凌霄上坟都试探地说,我知道你忙,我已把你的那份元宝蜡烛预备上了……然后她便不说话了,希望桃能跟她一同去,可惜桃从来都答,随你的便吧。桃还记得白凌霄七月中风,死在八月。他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医院的劣等病房又闷、又脏,人又杂,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病人住进来,一个接着一个被抬出去,他心里明白,下一个就是自己,但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连最基本的大小便也没有知觉。上官姚岚每个早晨,中午和晚上都要把红色脸盆放到床头,她掀开带着霉味的被子,就能看见萎缩丑陋的生殖器悬在两腿之间,他有些难为情,“呜呜啊啊咿咿”地哼哼着。他“呜呜啊啊咿咿”了一辈子,在台上,无论《牡丹亭》还是《白蛇传》,他都“呜呜啊啊,咿咿呀呀”,没想到最后他只能“呜呜啊啊”了。姚岚不管他是不是很难为情,把粪便收拾干净,用沾了温水的毛巾擦他臀部和生殖器。人的美,永远与青春画等号,年轻时光滑水洁,亭亭玉立;老了,死死腐腐一摊烂肉,连最暧昧的部位也不堪入目,污秽起来。姚岚也曾找关系拉人脉,希望能把白凌霄转到一个比较舒服的病房,但没有成功,他的关系都留在了舞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她哪有什么关系,她也老了,女人老了就失去寻找关系的资本,即使她老得很美丽。白凌霄临死之前拉了好多屎,姚岚并没有在意,只是机械地收拾干净。等她从外面捧着脸盆回来时,发现他圆鼓鼓的两只眼睛囫囵黯淡,目光游离,他瞅了瞅姚岚,很陌生,又向旁边移动,像在寻找什么。姚岚心尖一抽,想,坏了。而这时白凌霄已紧紧锁住窗户不放,他猛地吸了口气,满脸皱纹摆动,额头渗出黏白的液体,他挣扎着张开了嘴,含含混混哼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后,死了。他一死,房间就好安静。姚岚没有叫医生,那一刻她也好安静,仿佛世界空白了一大片。她惯性地拿出沾了温水的毛巾给白凌霄擦身,这个身体她拥有过,别的女人也拥有过,但上官姚岚看着他曾经风光,看着他衰竭枯萎,她是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人,她也是第一个为白凌霄的死伤心的女人。姚岚擦完后背用力把他翻过来,发现白凌霄下面高高的勃起,她以为他又活了过来旋即去找大夫,大夫上蹿下跳忙乎了半天,才跟姚岚说这是盎格鲁人欲望,她听不懂什么狗屁医学理论,她也不管什么欲望不欲望,她只知道白凌霄是真的死了,勃起也救不了他。姚岚在一群医生中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所有人都吓呆了,她笑得肉皮绽放开。她想,男人,一半是兽,连死了,都还有欲望……白若桃听见有人敲门,赶紧把信放到抽屉里。进来的是林傲祖,他说,周五晚上怎么样!桃一愣,什么怎么样?林傲祖自嘲的口气,呵呵,你不记得我们的约会了?去布鲁克吃饭!你说等不忙了就可以,我想这周五新楼盘无论销售还是其他工作都该结束了吧!你我全有时间。周五?白若桃说,我怕这个周五一旦……就这样定了吧,周五下班我来接你,你不必开车。林傲祖不容分说,他关上门走出桃的办公室。而就在他离开的瞬间,桃接到了尤悠的短信,还是几个字,这周五我乘零时一刻的火车离开。希望临走前能见你一面。他又补发了一条。桃回打给他依然关了机。桃想,他说“希望临走前能见你一面”的意思是我希望能在火车站看到你,希望你能来送我。桃叹了口气,重重地靠到椅背上,电脑邮件雪片一样地飞来,楼盘销售达到了预期,下一个新楼盘正在酝酿中;人力部主管问她的意见,新招的职员哪几个可以留;她和林傲祖的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林傲祖很高调地对她好;她的房贷要交完了,信用卡里欠的钱好像已经全都还清,水电煤气钱亦被催着须交了……她想,幸好尤悠的火车是零时,她赴完林傲祖的约还可以赶过去,她不太愿意去多想林傲祖。他对她的心思,她其实很明白。白若桃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一看表,二十二点。尹弘提醒过她两次下班的时间到了,但她下班的标准不是朝九和晚五,而是今日的工作有没有完成。她从公司开车到不老街停下,走进Forever咖啡屋买杯红梅拿铁也顺便给于飞鸣带了一块提拉米苏,Forever的提拉米苏很出名,于飞鸣喜欢吃。Forever很小,四壁贴满红砖,红砖上挂起经典电影的宣传照。在一个有雨的夜晚,白若桃端着拿铁问老板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老板叫嫚,戴没有镜片的大红框眼镜,卷发,很年轻。她说因为我在等!等什么?等一个人,所以我把“永远”放在这儿,等他回来。嫚平素看起来很活泼,但说到这个字时却很忧伤,她说,我建造了一个巨大的“期望”,把自己埋在里面,埋在表面的快乐和内心的忧伤中。嫚问她,还需要点什么。桃摇摇头,够了。她不由得仔细瞄了嫚一眼,原来每个人,都有故事。从咖啡店走出来,白若桃就看见了她。女人站在一辆甲壳虫旁边,眼睛小小,桃走近,女人一紧张,小小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皮肤很好,即使在灰黄的路灯下,也能辨得出她白皙的肤质。她的甲壳虫结结实实撞上了白若桃的车。桃见女人柔弱的样子,只说了句,没什么,找保险公司就可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愁眉苦脸,她紧咬下唇,把唇咬得没有了血色。保险公司说十五分钟后就到,桃挂掉手机转向她,好奇她为什么还不打电话联系保险公司。迷茫得不知所措。桃试探问,你……怎么了?女人个子不高,精精瘦瘦。她的瘦不同于桃的瘦,她的瘦是走在人群中谁也不会注意到身边走过了这样一个女人。她张口极其缓慢,“嗯嗯”了几下,忽然又噼里啪啦说起日语来,はじめまして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请多关照)。桃愣在一边,女人仍噼里啪啦说着,其中夹杂一两个类似中文的词汇。原来她是日本人。也许遇到了困难,白若桃想帮助她,又无法交流,想来想去想到找林傲祖,他有一帮日本朋友的。却无意中按下了于飞鸣的号码。喂?她猛地一个寒噤,啊……桃知道打错了,他的“喂”在她耳边回荡,她只好就势往下说。是我。我知道。你……你认不认得懂日文的同学。认识呀,怎么了?我跟一个日本人撞了车,我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于飞鸣好像离话筒更近了,声音发出“吱吱”的噪音。你有没有受伤?你现在在哪里?就在街角的咖啡店!好的,我马上就来。白若桃想说,你马上来能做什么?可于飞鸣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保险人员左左右右拍了几张相片,说明天会报给公司,公司也会尽快理赔。保险人员刚要走,于飞鸣就到了。他紧步向桃这边走来,介于跑和走之间的速度。他压低声音问,你没有受伤吧!没有,白若桃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于飞鸣如释重负地挠了挠头发。他走到女人面前,向女人微微颔了颔首,はじめまして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请多关照)。他开始用日语跟她对话,白若桃看见女人的脸从阴霾转至晴朗,连连发出蹩脚的中文说“谢谢,谢谢,谢谢”。女人走后,桃问于飞鸣,你懂日语?于飞鸣耸耸肩膀,那当然!这神气的样子出卖了他,让他变回一个孩子。于飞鸣之前想自己要像男人一样面对白若桃,深沉,稳健,给她一种安全感。他有时想着想着很得意。随后他清了清喉咙故意从容地跟她说,女人叫美惠子,刚刚嫁到中国不长时间,丈夫出差了,她开车到超市买水果却迷了路,转来转去也转不回家。给丈夫打电话,没人接听。她一着急,没注意有车停在街角,便撞上了。桃问于飞鸣,你跟郝玲玲很熟络吗!于飞鸣扬起脸,她和我爸妈经常一起出游,她人很好也很开朗。桃点点头继续往前开车。于飞鸣没有在意桃为什么突然提起她,也没有在意暗夜里白若桃渐渐悠远的表情。他不知道郝玲玲曾经亦如这个美惠子,迷失在陌生的街头。大四下半学期,所有的同学都没头苍蝇般忙着写论文找工作谋出路,只有郝玲玲漫不经心。她告诉桃,她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过去父母说学业为重不能恋爱,她听;父母说等你大学毕了业,自然有好男人等着你,她听;父母说大学里都不懂爱情,她听。她现在要把所有错失的甜蜜弥补回来。因为,她的爱情来了。即使来得不合时宜她也不管。来了,就要放下一切,唯爱是从。他叫川户楠。那天天气很好,有轻轻拂面的风,郝玲玲跟白若桃决定去看海,离学校不远的那片金色海滩上,无时无刻都依偎着一对对青春情侣,他们拥抱,接吻,抚摸……面对浅浅水域中的磐石,地久天长,彼此应答着永远不分离的豪言壮语,海滩就更像誓言堆积的垃圾场,他们是乐此不疲的拾荒者,那些华丽虚空的誓言被浪一冲,干干净净,一丝不留。“爱情”那么容易,“永远”却是另外的一回事儿,总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她俩喜欢沿着金色的海滩向东,越过一方水湾,水湾里有小鱼,鬼鬼灵精似的,人一来,“嗖”地四处散开,郝玲玲气恼每次都捉不到一只,就乱踩一通水面,又“咯咯咯”地大笑。两个人登上一座矮矮的山丘,就到坝上了,这里没有人。从坝上看海,海水很深很深。桃穿松松垮垮的休闲衣站在石坝边儿,郝玲玲问她,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白若桃摇头表示还没有想过。我倒想好好地玩一玩,反正要工作到老呢,我也不急着这一时一刻去找它。她甩手本想比划点儿什么,却“扑通”一声,把挎在肩膀上的包甩进了水里,我的包!里面有手机呢!郝玲玲扯住桃的袖口大喊大叫,急急伸手去钩,包已顺水漂远。她立刻脱掉鞋子要下海捞,桃忙说,你会游泳吗?突如其来,男子从后面闪出,电火般跃进海里一把抓住了皮包。玲玲和桃站在石子与水泥混合的台阶上睁睁地看着,看着男子拎包从水里一点一点走上来,他中等个儿,脸颊深凹。川户楠走到两人面前,拧拧头发上的水珠向桃说,你的包。他的中文很好,是日本留学生。她们隐隐对他有印象,因为学校的外国人不多。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上,湿透了,下身淡淡显出三角裤的轮廓。川户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包擎在半空。桃说,这包是她的,并轻轻指向一边,一边的玲玲伸出手接过来,她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男人知道弄错了便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我该说谢谢才对,玲玲语气跳跃着,如浪花。他把湿衣服晾在石台上,三个人就坐在坝边聊天,彼此的影子在灿烂光晕下拖沓着,郝玲玲的影儿似乎更靠近他些。海的远处行过一只船,“呜呜呜”鸣了几声便消失在更远处。川户楠讲到了日本。他说日本樱花开的时候,从岛的一端到另一端,刹那芳华开遍,很美。落时亦从岛的一端到另一端,簌簌洒洒,天荒地老,落红成阵。人们坐在樱花下,就像现在的我们。他眼睛一亮说,在樱花下人们喝小酒唱民谣谈情说爱,脸跟樱花一样微红……他的表情仿佛看见了整片樱花林从海上升起,开放……他还讲了许多有关日本的故事,在川户楠心中日本是一座现代浪漫的国度……郝玲玲听得入了迷。对他,似乎也入了迷。衣服晒干了,川户楠穿上格子衬衫跟她们一同回学校,他对她们说,我要先去图书馆一趟,再见。郝玲玲摆手说再见,然后她悄悄凑近桃说,桃,我心跳得好快,在他旁边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就像大海中的一粒沙,我为什么想看他想跟他说话又忐忑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我这是……?你……桃故意打量郝玲玲,你是喜欢上那个日本人了,一见钟情。郝玲玲顿然羞红了脸,嘴硬道,我才没有呢。你有!她真的有,他也有。川户楠许多次去管理系教室找她们,外籍人士驾到总会引来大批惊诧的目光。终于一天,他举着一大束玫瑰走到桃旁边,而不是另一边,桃的另一边站着憬行森,憬行森的表情像只准备迎接挑衅的狮子,鬃毛都炸了起来。川户楠目光锁着桃说,我……他停了很久,莫名其妙的停顿,又道,我找玲玲。玲玲?好,我去叫她!桃走进教室朝玲玲招手,郝玲玲的脸已如红苹果。他来了,你快点出来。玲玲变得扭捏,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她还没开放到这么直接的地步,所以她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川户楠问郝玲玲你愿意跟我回日本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每一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跟他走,回到他熟悉的土地,就像带回战利品一般。玲玲兴冲冲地撞进宿舍,一把抱住桃嚷,他让我跟他走,我答应了。桃扒开她紧紧环起的双臂,什么?我答应跟川户楠去日本了。你怎么去?我们在这儿登记我就可以去了。桃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水,水凉了。她淡淡地答:“是吗?”大学将尽的那段日子,整个年级宿舍只剩下她们,而郝玲玲一直在哭,这是桃预料到的。玲玲的父母听到消息后十万火急赶到学校,一个横眉冷对,一个软磨硬泡,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玲玲,你以为结婚那么容易吗?他是个日本人,你到了他的地盘,举目无亲,他对你不好了,谁替你说话;玲玲,简直是疯了,你一直都很听妈妈爸爸的话,这回怎么了,你敢去,你前脚去日本,我后脚就死给你看;玲玲,你连日语都不懂,你怎么跟公婆交流,日本人规矩又多,你娇生惯养长大,咱受不了这份苦呀;玲玲,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我把你生下来就当我放了个屁,你滚,你滚;玲玲,你舍得我们么?你一去,我们多长时间才能见一面啊;郝玲玲,你嫁给谁也不能嫁给小日本……郝玲玲起初还跟他们争,后来干脆连话也不讲了,木头般坐在床铺上听他们轮番轰炸。他们走后,她就躺在白若桃怀里,她说她真的好爱好爱这个人,以前看小说看电影觉得很多情节都是作者导演们的异想天开,哪知道现实比电影小说更跌宕,她愿意承受一切后果,她觉得人这一辈子应该忘乎所以地任性一次,即使头破血流。桃,我是走定了,我不能没有川户楠,我一秒看不见他都会疯,何况我们要相隔一片海洋,一生都见不到。她流下眼泪,桃抹掉她的眼泪问,你真的决定了?嗯。那以后就别让我在中国看见你。你支持我?我还能怎么样呢!她顺了顺玲玲的头发说。她再一次见到郝玲玲,有电钻的声音。机场正在装修,郝玲玲提着大大的行李箱跟川户楠并坐在候机大厅,还有她的父亲和桃。她的父母终于妥协了。儿女是父母一生的债,从降生那天起,他们就已经妥协了。父亲临走时塞给她许多钱,说,不习惯就回来吧。郝玲玲攥着钱大哭,她为什么要哭?她已遂心所愿。秋天燕子飞向南方春天再飞回来,植物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吐出氧气,有些动物二月八月会发情,人类信奉神灵却总做与神性相背离的事情。欲望森林……这便是本能。郝玲玲这段时间本能地哭,也许哭对她已经没有了意义。但她哭,以哭的方式反复证明自己选择是正确的,证明她的决定。泪水爬满她的脸,不过她的泪水里充满了希望。桃抱住她,深吻她的颈子,并贴向她耳边说,你要幸福啊。她的声音很大,因为电钻的声音很大。郝玲玲亦抱住桃,哽咽着,我一定会的。她和他缓缓走进关口,她最后一次回头,露出生涩的笑容。其后她们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E-mail……桃以为她过得很幸福。直到有一天,她接起电话,那时桃已在传媒公司做文案。玲玲说,晚上“圣地亚哥”酒吧,我等你!桃吃惊地,你回国了?郝玲玲没有作答,桃听着“嘟嘟嘟”的电话盲音,感觉不祥!驻唱歌手阿寅坐在高脚凳上唱着“孤单Tequila”,歌声像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线:早已习惯这个酒馆午夜以后的凌乱,狼藉的杯盘,有人烂醉哭而哽咽……郝玲玲把啤酒端到嘴边,并没有喝,她苍白了,握杯子的手有些颤抖。桃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寅唱得肝肠寸断:多少次错过又来多少次爱过再爱……你为什么回来?她端着酒杯半天才肯讲,是因为木马。她跟川户楠来到北九州,开始一切都很好,但一个炎热的晚上,他从她身上爬起来,带着激情后的余温,她亦起来,还没有把呼吸喘匀,他就回手掴了她一掌,你——骗——我。郝玲玲捂住右脸惊悚地看向川户楠,他咆哮,なんで俺に嘘付いたか(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他是早知道的,但现在才发作。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但郝玲玲并不是处女,她十二岁就已经不再是处女了。十二岁的体育课,小人们排起好长的队嬉笑着往前走,玲玲扬起脖子看前面的同学跳过木马,双腿在空中张平,高昂的,像舞蹈。木马漆青色,有种青面獠牙的感觉。她跑过去,亦高昂的样子,双手撑起一跳,在空中她的腿划出一道扇面而持平,在最美的顶点,她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撕裂。很痛。下课后她躲到卫生间不肯出来,她的短裤上印着一点点红色,艳丽无比。玲玲惊恐又不敢说出口,只好瞒着,瞒着那支木马夺去了她的第一次。她清楚地看见川户楠每次打她,唇角都裂出一抹鬼魅般的满足。一次,郝玲玲拖着满身伤痕走在北九州的大街上,好陌生,她听不懂路人在说什么,亦看不懂灿灿的牌幌儿上写了些什么。她们笑,是否在嘲笑自己?好陌生,郝玲玲不知该往哪里走,往哪里走似乎都不对,遇到谁都是错。川户楠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来的第一天,母子俩便大吵了一架,从此,那老女人每天坐在榻榻米上,对她视而不见。交通灯换了颜色,郝玲玲往前走,车流与她擦身而过,喇叭声震耳欲聋,但她听不见看不见,她只听见川户楠“ばか,ばか(笨蛋!蠢货!)”地骂她,看见他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家,当着她的面亲昵,然后抓住她的头发,疯了一样嘶吼,玲玲想起川户楠跳到海里帮她抓住皮包的情景。往事如烟,人变比天快。郝玲玲知道“打”是他的消遣,他是因为喜欢打她而打她,与处女,与其他无关。这时,有人向她招手,她恍恍惚惚地跟着,男人拉她到墙角,繁华街城的背面,阴森破败,小巷子口挂满情色宣传画,愛情が彼女の身の仇となった(燃起爱欲之火——日本红灯区情色场所)……这些文字闪烁着樱花一样粉色的光。男人扑向了她的身体,把粗糙的脸埋进她的胸前,急不可待。他把她架到墙上,突然深入,不断,不断,不断地收缩,再收缩……玲玲面无表情,她觉得一股暖流注入,她才意识到男人做了什么。他提上裤子,塞给她一些日元,她连日元都还不大认得,她总觉得日本的钱很像冥币,面值大而且人物死板没有韵味。那一股暖在她身体里渐渐冷却,她摇摇晃晃一路走,经过垃圾箱,便把钱丢了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仿佛走了好几年,走得很累,灯光也很刺眼。回家时,川户楠正边喝酒边看棒球比赛,听见郝玲玲进门,看也没看顺手就把空易拉罐扔向她,打在郝玲玲的额头,额角流了血,这回她没有躲亦没有哭。郝玲玲缓缓走近,问他,你还爱我么?川户楠一愣,继续倒进沙发看球赛。她站在沙发后面,川户楠两鬓的发被电视画面染得斑斓,我真傻!川户楠不耐烦地喊,黙れ(闭嘴)!我真傻!她的中指在沙发靠背上来回滑动,滑到川户楠的后面,很想再抚摸一下他的背,她还记得他每一处坚韧的骨骼和每一处毛孔的无限张力。我真傻。她狠狠地揪住沙发的皮,没有任何表情。第二天她乘最早的航班回到了中国……那个晚上白若桃跟郝玲玲喝了许多酒,就像桃得知白凌霄死的那天一样。玲玲醉到不能动,瘫软在酒吧里,桃没办法就叫来白若云一起把她扶回自己的家。云本想尖叫却憋了回去,用惶恐的口气问桃,你这老同学身上怎么全是伤?你看看,你看看呀!桃给她提上被子,默默转身,忽然郝玲玲抓住桃的手腕,泪水淹没了她憔悴的脸,她已经好久没哭了,受冷落、被打、跟陌生人做爱……她都不哭,而躺在桃的床上,她的眼泪又活了过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始终没看到日本的樱花。说完便睡去了。睡去了……白若桃照照镜子,镜子里的这个女人已经三十五岁,过去的三十五个岁月一点一点睡去,她不让岁月醒来,岁月却偏要在她心头闪念,一闪一痛,一念一伤。于飞鸣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音从浴室传出来,传到桃的耳畔变成了一个健硕青春裸体的影儿,他强壮的手臂涂满香皂,光光亮亮,于飞鸣年轻的身躯在桃的眼里扩张,仿佛一个野心十足的侵略者。她抽了一口冷气,冷气在心中一荡,荡得通体冰凉。年轻多好,一切都半梦半醒,有无数可能无数选择无数憧憬。她有多少事,欲说还休。早晨起床时白若桃全身都痛,似乎做了场噩梦。她去浴室洗漱时看见于飞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脑,提拉米苏只剩下个空盒子。你晚上不用睡觉吗?我过美国时间。随便你,她边刷牙边说,今晚我可能不回来了。是和男朋友共度周末?白若桃走回房间,她突然不喜欢于飞鸣说的这一句话。她挑了一件淡色七分牛仔裤,白T恤,深紫色风衣。出门时于飞鸣揉揉眼睛对她说,你知道么?你这样打扮好好看。她没觉得自己与往常有什么特别,只是没有穿西服外套。你妈妈很疼你吧?她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有时你很会讨女人开心。他轻轻一笑,我只讨我想讨的女人开心。他的话让白若桃一惊,整了整风衣的领子,领子翻飞着,很不熨帖。晚上,林傲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像是打量自己的妻。他驱车带她到布鲁克餐厅,布鲁克的风格很有点欧洲的意思,暗红色的砖石墙壁,挂满了主人从世界各地淘换回来的真假画作,裸体的半身女人、向阳花、海与船,甚至一团迷艳色彩的眼泪……吧台流淌着琥珀色的光。他说,这家餐厅,你一定喜欢。白若桃发现他们是这里唯一的一桌中国客人,调酒师留着小羊角胡子,骨骼分明,至少有一半外籍血统,他正跟一个大约两百斤的老外谈话,似乎谈得很尽兴,两个人不时“嘿嘿嘿”地大笑。林傲祖把墨绿色方巾铺在膝盖上,脚尖不小心碰到了桃。桃一缩,双手支着椅子边缘,屁股向后移了移,正好留出空间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面,又透过玻璃杯看见了林傲祖的双手,他左手和着蓝调音乐打起节拍,一下一下地敲打桌面,没有声音,桃却听见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一会儿服务生拿着菜单走过来,林傲祖比比划划点完餐,服务员示意桃,桃正在琢磨该点些什么,林傲祖说,给她要一样的。服务员重复了一遍菜单后离开。两个人都开始等着,等着第一道菜,等着对方开口说话。龙虾芝士饺和蘑菇汤散发着浓烈的香气,林傲祖忍不住了,他说,一会儿的牛排配上勃艮第的红酒,他微眯起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那简直太棒了,是人间美味啊。我就知道你喜欢。他根本没看桃的表情也没有问她的感觉,便武断地给她下了定义。桃摆手本想说她吃不了很多肉,但被林傲祖噎了回去。吃这么多,我会变胖。没关系,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养你。这时服务员为他们撤下前菜,上来令林傲祖陶醉的西冷牛排和红酒。桃很感谢服务员及时出现,不然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像做出故意开玩笑的神态,又像早已准备好了脚本无论发生什么都干扰不到他。其实白若桃知道,他是认真的,今晚之于她,是鸿门宴。林傲祖把另一杯红酒推到她面前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我想我们会很快结婚的!他挺着胸膛,目光坚定。桃斜斜脑袋也斜见了小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和梧桐下纷纷走过的人们,面目模糊的人一闪而过,她周围充满了异国语言以及异国人的体味,她真的仿佛坐在欧洲某个古老的小镇,所有画作里的人和故事都复活了,复活成一片模糊的物象。她不是她,她不是这个年龄,比现在要年轻得多,金发肆意地披着,穿迷你裙,一说话,整个世界都会洗耳恭听。她跟一群相似大小的男孩子在高档餐厅吃饭,然后蹲在街角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她不会醉,喝完之后她还要去迪吧疯狂,去过迪吧她也许会选择其中一个男孩子看日出,也许独自一个人回家。酒吧门口那个两百多斤的男人抓住了女人的胸,把她揽进怀里,女人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小老鼠,老鼠长着灰色胡须,女人也有小胡子,尖尖细细,末端卷起一个圈儿。她不屑,因为她年轻,万物都会臣服于年轻。可她到底不是。她不是金发碧眼青春开放的欧洲女孩儿,她是现在的白若桃,从本性中抽离出来的一个假的很真实的白若桃。她一天从七点二十五分开始,工作、应酬、工作、睡觉,睡醒了还是七点二十五分,春夏秋冬阴天晴朗雾霭,早晨七点二十五分的景色对她都一样——堵车。她不听音乐不看电视不上八卦网站不与同事谈论一点无关工作的事情,但对每一个人友好。她是一个七点二十五分的机器,这个假的很真实的自己,该如何“真实”下去。林傲祖要的不是爱情,是婚姻。婚姻与爱情截然不同,爱情是跟一个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婚姻是一生一世跟一个人在一起。风雨同舟,无论疾病,贫穷,富有,痛苦都不分离,但不一定要有爱。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她想这样回绝他。可她又想起白若云的话,咱们女人,得到什么都不算数,还是要找一个好男人才正经,白若云指的好男人是丈夫,而非爱人。黎明之前,黄昏之后,她无数次叩问自己,那些女人们,那些男人们,她是否可以像那些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寻寻觅觅,找到一个门当户对,旗鼓相当的彼此,在一起,一起应付浩大的世界,像演戏。结婚那一天起,离婚或者死亡那一日止,剧终人散。既然她已把过去放逐,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七点二十五分的机器,工作应酬赚钱的工具,别人羡慕的工具,为何不能最后一次涅槃。这样,她就真的回不去了。让曾经的,忧郁,厌世,自由的白若桃彻底死去。我……林傲祖从口袋里掏出小巧精致的长条盒子,我想我的女朋友戴上它一定很漂亮。他从盒子里取出项链,银色项链坠着一朵小花,我特地为你定制的,看,这朵是桃花。我帮你戴上它吧。他是不允许她说“不”的。林傲祖信心满满地看着桃,他的手已经一点一点靠近她脖颈儿,银色小花在桃眼里映出两朵,闪闪烁烁,她有些踌躇,脸颊因为酒而晕红了。桃忽然明白,其实她一直在意念的一端和另一端中间,不偏不倚,走了那么多年,她没想到哪边也不到头。一端的她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现在的她说,好的,我答应你。她很想要再往前走一步,只需一步,她就可以在另一端心安理得地过生活,忘掉自己的心,记得俗世的心。也只差这一步,凤凰浴火,见性成佛。桃像有什么堵住了喉咙,林傲祖的手渐渐靠近她,红砖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走得很艰难。她终于说,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不知是哪个外国人,看见了这求爱的场面,旋即拍手起哄,大喊道,Comeon!Comeon!跟白若桃的话同时发出,并盖过了她的声音,Comeon!Comeon!Yes!Sayyes……接二连三整个布鲁克餐厅的外国人都拍手叫唤起来,野驴一样,好像没有人听见亦没有人在乎桃方才说的话。那他呢?林傲祖自豪地对周围点了一点头,把项链套在白若桃的脖子上,迅速地,猝不及防地,桃觉得很重。他说,再来点什么甜品?语气像得到了一件意料之内的物品。从龙虾芝士饺拼盘到最后的甜品,桃都没怎么吃,她觉得一道一道菜上来又被撤下去,白葡萄酒变成红葡萄酒再换成咖啡,她应接不暇,她被花样翻飞又极具规则的程序给弄乱了。我想回家。林傲祖顿了一下,目光有点沉,那好,我送你。街灯发出的光掠过车窗,下雾了,城市变得懵懂,林傲祖很振奋拉动手刹把车停下来,他说,我们俩是注定的。之后,他伸过头吻了她一下,车门半开,桃一只脚踏在水泥地上另一只还留在车子里。大学毕业后,她的第一个吻,似乎有那么点牵强,她本来是拒绝了他,林傲祖到底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还是装作没有听见?林傲祖的唇碰到她脸蛋儿时,桃惊异,刹那,从心底确实升腾起了一种爱的冲动,没有对象感的爱的冲动,原来她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不论谁,甚至无论男女,抱住她,两支躯体相缠,肌肤摩擦肌肤发出的“吱吱吱”的声音像一首歌: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感觉浪漫又有点感伤……她望了望楼上,客厅的亮还着灯,于飞鸣应该在家打电脑,他的脚伤快好了,她想,脚伤好了他就要走了……林傲祖拉开车窗说,明天晚上我带你去我家。“你家?”呵呵,明天有个Party,我要让我所有的朋友都认识你。“我明天晚上有工作!”工作可以以后再做。说完,林傲祖把车窗拉上。她看着车子消失在街尾,留下一团烟,不由得轻轻一叹,她并没有上楼,而是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火车站。她以为她去得很早,可尤悠已经坐在候车大厅里,手里捧着一本书。远远地看他,他瘦了,瘦得像一根胡须。白若桃走过去,轻轻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察觉,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扮演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角色,即使尤悠的黑眼圈深到不能再深下去,即使他额头又生起了不该有的皱纹,到底,你拨开他灰色郁沉的目光,你会发现尤悠目光里明亮的憧憬跟狂妄,这种目光属于青年。青年人的眼睛带着一丝桀骜,不用刻意便自有一番尖锐。婴儿的眼睛黑色如豆,忽闪忽闪着崭新的光芒,他们什么也不知,不知爱,不知恨,不知痛,不知梦,不知寂寞,所以清澈透明,不掺瑕疵。从中年开始,眼睛会慢慢发黄也会慢慢沉重,沉到底便是老年了,眼仁泛着驼色,浑浊懈怠,很远,你会嗅到死亡的味道。而尤悠,他把目光永远停滞在青年的时代。即便老去,他也闪一抹尖锐桀骜的目光穿过因生理变成鹅黄色的眼球,因为他身上始终留存着我们周遭已慢慢被泯灭的人格真诚。他从西湖边摘来的花瓣已经烂掉了,但桃每次忆起,都很高兴,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和西湖边的尤悠。尤悠就是从前的她。他目不转睛地阅读书页间的文字,桃心中一动,她从他的目光里还看见了于飞鸣的影子,在某种角度,他们也是相似的——是青年。尤悠合上书,开往黑龙江的T2360列车检票了,人群缓缓向入口聚拢,他看见了桃也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许久。桃都是知道的,她再一次从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看到了一堵墙,一堵间隔于两个世界之间密不透风的墙,这堵墙我们都曾拥有,不过于岁月中软磨硬泡于社会中跌打损伤,我们怕了,亲自把墙推倒踏平,像狂躁的人们推倒柏林墙,欢呼雀跃,又迷茫不知前路。或许我们是彼此的宠物,墙与我们,彼此驯服着彼此,彼此妥协着彼此……尤悠喉咙一上一下起伏,连带着领角和发梢都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说,谢谢你能过来……过来送我。桃低下了头,尤悠的手摊在书页上,一只手捏着另一只的中指。旅客们急急忙忙拥挤到入口,入口像生了一颗肿瘤。中国人到哪里都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忙忙叨叨,生怕迟了,所以赶呀,赶呀,仿佛投胎。若迟了,就变成了猪、金龟子、孤魂、苍蝇、树袋熊,就是成不了人,可这样的赶呀赶呀,结果不一定好,过程也容易错失。你打算去哪里?尤悠毫无征兆地渗出一丝皎洁的笑,如这个微凉的初夏的夜晚。我想去每一座城市,在每一座城市打工、晃悠、生活,够了,就离开。或许我会在某个喜欢的地方停下来过完余生,或许一直走下去,死在某列火车某趟轮船某间小旅馆里面。对了,这本书送你,算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他把手中的书放进桃的怀里,桃举起《流水落花已成爱》,封面一张忧伤的脸靠在落地窗前,窗外一片灯火阑珊,灯火阑珊中飘着几朵雪花。她虽然不知道小说讲了什么故事,但她感觉这张脸是尤悠的,一张忧伤的脸……桃把身体的重心往椅背上一靠,想翻书看看,倏然尤悠斜过来,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把心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尤悠每说一句话,肺部的震动连着白若桃,两个人同时感受共鸣。他仿佛自语地说,他永远记得二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他父亲倒在地板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皮像老狗一样往上翻,翻到尤悠的身上便停住了,尤悠站在父亲身边,他应该去拿急救药应该找人帮助应该拨打120,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知道尤子聪什么也不需要了,现在他只需要安静地死去。他说,慢慢来,别急……尤悠蹲下,尤子聪握住他的手,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断了,是一九七几年的事情,断在一个戏子的家里,尤子聪那年跟着红卫兵走街串巷,闯进一栋日式别墅,别墅忽地变狭小,他领头呼嚎着:“我们要彻底消灭阶级敌人!”站在门口的小女孩“呜呜呜”地哭,他才不管孩子不孩子,因为他也是个孩子,在特殊的年代,我们都是孩子。他把日式别墅的男主人揪到院落里,他认得他,他曾看过他唱戏,打倒牛鬼蛇神,你是封建主义毒瘤,贻害万年。男人沉默地站在人群当中,他向他的膝盖踹了一脚,男人旋即跪下,打他,打他……孩子越哭越凶,震天震地,比革命小将老将们的叫喊声还要凶。这时闯进来另一伙红卫兵,红卫兵与红卫兵之间也分派结社各有其主,两伙红卫兵在男人家里互相厮打开来,尤子聪被打断了一只胳膊。他躺在四面通风的病房里三天三夜,每夜都发高烧,每夜都梦见批斗,打架,革命……他很累,四年前他把家里所有的书包裹起来深埋进祖坟旁边的老槐树下,然后撸起膀子开始闹革命……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革命,就像他不知道是谁砍断他的右臂一样……他还梦见那个戏子的小孩,站在门槛儿旁,一只手拿着拨浪鼓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得他心烦意乱……尤子聪一顿一顿地告诉尤悠,你要好好活。尤悠点头,泪水落在他圆圆大大的老年斑上,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老年斑盖住了尤子聪的整个面孔。一九七八年的一天他发现自己长出了第一颗老年斑,他抹了又抹,就是抹不掉。天还没有亮,他带着第一颗老年斑出去买早点,路过废机械厂门口,就听见震天震地的哭声,尤子聪猛地想起了那个戏子的孩子,他们的哭声一模一样,一样的撕破天际……他把男孩儿抱回了家,男孩就是尤悠。尤悠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许多残旧的书籍,中国的外国的,他随手拿起了一本,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天意吧!他说,这是天意,他的第一本书不属于爱情,爱情会让人狭窄;不属于哲学,哲学让人瑟缩;亦不属于推理,推理让人太过现实,而是一部科幻小说,让他无法无天地幻想,尤悠从此不能自拔,下班就风风火火跑回家阅读父亲留下来的书,他变成一只嗜字蝙蝠不断吮吸着厚厚薄薄之间的符号。他开始不停地读读读,后来又不停地写写写。文学像安非他命,除非你不沾惹,一旦沾惹,万劫不复。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幻想主义者。尤悠停了停继续跟白若桃说,他去年写完了长篇小说《流水落花已成爱》,便四处找出版社,但没有人肯理他。他只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写想写的文字,高傲的、孤僻的、倔强的、幻想的文字,故事与故事之间没有连接,交叉混淆着,我写的不是小说。是心情,我用故事表达我的心情,所以没有人看得懂我的故事。他鄙视网络上只顾迎合最拙劣的情趣,毫无思考的文字。更鄙视所谓的权威。权威只会对你指手画脚,抨击全天下除了自己的权威,他们以为冠上了著名、先锋等字样就真的著名了,先锋了,一群狗屁。所以文学网站编辑质问他,你的小说,卖点在哪里?而出版社编辑只“啧啧啧”地摇头摆尾,你的小说毫无逻辑,也无技巧,如此空洞,如此缺乏现实主义色彩,印刷出来做糊墙纸都是浪费。你还是回家吧,学学作协那些文学大家们的作品!在无数个夜里,他哭过无数次。他经历了那么多不自由,工作、爱情、生活,只有书写是自由的,他决绝地学习。书写是他的私有财产,自给自足,自负盈亏。一天,尤悠走进复印社,他记得是仲秋的傍晚,硕大的叶子不知已逝去,所以飞舞着,洋洋洒洒。他一推门,风卷着残叶碎进店里,一个穿黑色绒衣的女人坐在电脑前头看韩剧,她一头卷发,鼻下唇角点一颗黑痣。她斜了斜尤悠,复印一张五毛,名片一盒按三十张设计。她跷着二郎腿,黑色毛拖鞋挂在脚尖儿,晃晃悠悠快要掉下来。我要复印。挂在女人脚尖儿上的毛拖鞋“啪嗒”落向地面,女人懒懒地起身,朝他伸出手掌,尤悠看见这个女人的掌纹很乱,如外面纷乱凋落的树叶。他把U盘递给她,她瞅瞅电脑屏幕,这么多字呀!尤悠没有说话。女人瞥了他一眼,从兜里抽出烟轻轻点上,烟雾瞬间四处环绕,把女人浓艳的脸遮住。这是小说?你是个作家?女人扭起身子贴近尤悠,尤悠向旁边移,她肩膀一闪,正顶到他胸前。我认得出版社的经理呢!他们都很色。她说,你这是要出版呀?她翻翻纸张“咯咯咯”笑了起来。我也可以是个作家,她接着又说。复印机“轰隆隆轰隆隆”,一张一张纸进去又出来,女人把散乱的纸张归拢好,哟,这一共九百七十块呢!尤悠付钱,女人双手数着钱,头低低的,低到了乳房上。这张太旧了,换一张,她说。尤悠给她重换了一张十块钱。女人刚好抽完一根烟,随手扔在地上,用她黑色毛拖鞋尖儿去踩,边踩边把钱塞进裤兜边说,以后再来哟,说完她拖泥带水地又坐回到电脑前继续看韩剧。尤悠抱着一大摞白纸黑字来到海边,来到那片滩涂。他背面悬崖上一片火红火红的爬山虎,似乎知道它们美了一季,梦了一场,张扬了一生,如今秋来了,该寿终正寝,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地拽住悬崖,拽出了血淋淋的一浪红。尤悠把小说铺在沙滩上,像铺下情人的尸体。他想起大学时的一堂数学逻辑课,说你在这里与斯洛伐克的乞丐完全没有关系。你辞职,你便与单位的一切都挥手Byebye,以后单位发生的任何事,你发生的任何事,斯洛伐克的乞丐发生的任何事都没有关联,因为逻辑已断。他点起一团火,小说旋即“呼噜呼噜”地烧了起来。有风,半黑半红的纸沫在他周围飞舞,烧进了他的眼里,他眼里也火红火红的一片,不甘心,却没有悬崖峭壁可抓,只能让一摞白纸黑字燃为灰烬,散到墨蓝墨蓝的海水里……他跟这些哀嚎悲鸣的文字们再也没有关系了,逻辑断了。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壮烈凄婉,反而他接受了逻辑的浩劫,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火化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最不堪一击的——文字。检票的时间到了,他们起身,白若桃咽了咽,不是在咽口水,仿佛是咽了咽空气,空气忽然变得很重,林傲祖把项链戴在她脖子上时空气也很重。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她感觉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尤悠背起深色大行李包走进入口,走进后的一霎那,他转过头,朝桃笑了一笑,苦涩的笑,这一笑让桃想起了郝玲玲,她去日本走进关口前的一笑。一个人只身奔赴模棱两可却依然坚定的远方时,都会如此一笑吧!苦涩的笑。桃缓缓地走出火车站,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尤悠就说过,离开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是注定漂泊的人,对!他是注定漂泊的人,每一个人都注定漂泊,要么在别人眼中漂泊,要么在自己心里漂泊,尤悠选择了自己的心,选择了远方……她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白若桃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仔细瞅瞅,《流水落花已成爱》的作者栏并没有写着尤悠。作者照片大大地印在第一页上,女子卷发,下巴尖尖,鼻下唇角点一颗黑痣,她叫白若水。白若水?她又一次以为自己看错了,白——若——,她下意识地在“白若”后面填出“桃”或者“云”字。这是属于她们家族的符号,跟了她们几十年,太过熟悉了。太熟悉,所以才惯性地“以为”,以为这名字跟她们有什么联系?不免困惑,或许这女人就是很凑巧的姓白名若水而已。桃本来想把《流水落花已成爱》丢掉,握着书就像握了一手赃物。即使没有参与劫贼分赃的行动,也是“偷”的卫道者,纵容他们不断地去偷,偷,偷,偷完分享给你,拿你销赃,你是偷的源头。那个女人偷了尤悠的文字。但白若桃还是把书放进了包包里,毕竟这是尤悠送给她最后的礼物,毕竟这本书是尤悠写的,除了署名。白若桃开门直接坐在沙发上,没开客厅的灯,她的身体沉下去,沉下去……沉进沙发里,沉进黑暗中,她有一种被抛弃的错觉。只是错觉,没有人抛弃了她,她还是她,还是现在的,假的很真实的她。她想着最近发生的事,那些人的面孔,她又问了一遍自己,什么是爱呢?她那种没有对象感的爱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可能是有一个对象的,在她潜意识里,她不承认,死而后已般地不承认。那她为什么会有被抛弃的感觉,也许她早就被抛弃了,我们早就被抛弃了,七点二十五分挤地铁的时候,坐在小花园用面包渣儿喂鸽子的时候,在QQ上聊天的时候,吃麦当劳的时候,被上司骂的时候……我们一开始就被抛弃了,而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被抛弃了?被谁抛弃了?白若桃呆呆地坐着,她需要安静地坐一会儿。时间永远以不经意的速度向前媚行,她看见了时光。时光在手掌中心盘旋,哭泣,然后消失……白若桃觉察到有人从后面靠近了她。没等她转身,于飞鸣已经坐在了旁边,他也沉进沙发里,沉进黑暗中。他的沉,让桃战栗。黑暗中她看不清他,他刚来的那个晚上她也看不清他。他问,你怎么了?我没什么?想一个人静一静。于飞鸣点了点头,那我回去睡了,但他却没有走的意思。你有没有过,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没有原因,藏起来就好,她问。白若桃听得见他喘息的声音,细细的,那是因为你寂寞!桃真切地听见了这两个字,如电亦如光。之前没有人对她讲过。于飞鸣缓缓地面向桃,他的心很乱,打破了故意维系的,演练过无数遍的表情,嘴倏然干裂开,每一个龟裂的缝隙里都溢满他跟她这些天的照面。他双手捧住桃的脸颊,动作突然到连自己也无法琢磨。桃未躲开,她拔心而起一阵感动。于飞鸣说因为你寂寞。从前有一个人,他认定自己在美国有座庄园,他跟所有人说我在美国有一座庄园。人们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搬去美国呢?他说要等等,那边会来信的。那边的信始终没有来,他依然跟所有人说我在美国有一座庄园,你们看,你们看,我有庄园的地契,他张开破破烂烂不知是什么的黄纸,你看你看,这是地契。他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我在美国有一座庄园,我有地契,你们看,你们看,我这就要去了……为什么他会这样笃信?你是知道答案的。于飞鸣说话时很小心亦很轻,唯恐触碰到什么似的,而他每一个字的发音又很重,怕桃听不见。白若桃听见了,她听见了布桂的声音,布桂是一个残忍的好父亲,白凌霄也是一个残忍的好父亲。只是生有时,死有时……她把脸从他的手心移开,他手心的温暖已留在了她脸颊。桃说累了,便走进卧室,但她睡不着,没有原因的失眠。她想起于飞鸣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管她叫阿姨,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她摸了摸脸颊,现在是自己的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温暖在皮肤的细纹间流淌,分不清温暖来自谁的掌心。在所有有关爱的道具中,掌心是一个极重要极重要的道具。你用食指在他的掌心打圈圈问他还会不会来,他反过来握住你的手,你可以看见他握住你手时羞涩而微颤的表情,不像拥抱和接吻,彼此激烈却看不见他(她)的脸,他抱你吻你的时候,可能带着一丝淡漠和敷衍,你都看不见。白若桃在暗哑的房间里看见了这一双手,她顺着手的脉络向上,向上,就看见了陈默和北。这两个人出现在她的初二时光。桃每天放学都要路过几排红砖筒子楼,楼下面立着一棵一棵核桃树,核桃树在这里有很多年了,秋天结出青色的果,“吧嗒吧嗒”落到地上,淘气的男孩子们拾起来互相丢着玩儿。它们站在那里真的很久了,看尽生老病死,人去人散,亦听得见上官姚岚的尖叫声,她一个人在潮湿的小房间里生下白若桃,桃慢慢长大,之后被姚岚拖着离开……它们只是沉默不语。桃每次走过这片破旧的筒子楼都会放慢脚步,她猜想着那间屋子现在归谁拥有,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过得好么?在这个十一月的寒冷中,他们在做什么呢?核桃树光秃秃还挂着点点残雪,桃走进一间书屋,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间书屋。书屋开在其中一栋筒子楼的下面,很蹩脚,因为这座楼沿马路拐了一个弯,若不是桃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无意在拐角处发现过一片枇杷花,她不会特地转过去。转过去,黄白色小花开了,椭圆形状随寒风摇摆,而花的后面却多出这家书屋,没有名字。她走进去,“丁零”一声,门顶儿挂着的铜铃铛旋即发出清脆的声音,屋子里塞满了旧书架,书散发着墨味荡于整个房间,房间不大,除了书架,就只剩正对大门的木头书案,一个小男人伏在书案上。他约莫比自己要大上一些,黑色高领毛衣,平头发。小男人仰起脸,挠挠头发,他鼻梁挺拔,唇薄薄的。桃沿书架翻弄不同类型的书,她穿了校服,但把袖口的线抽掉了,宽宽大大,如水袖。她挪到小男人的旁边,取出一本诗集,上面写道,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人情,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她把书放回去,桃没有读诗的喜好,她瞅见小男人在看漫画《七龙珠》,而小男人也感觉到她正在瞅他,他说,你喜欢看《七龙珠》?桃摇了摇头。小男人挠挠侧面的头发,我们这里的漫画和书都打八五折,很便宜的。桃继续沿着书架浏览,她更像是在消磨时间,今天晚上白若云的男朋友陈默要到家里吃饭,听说他们快结婚了。她们在同一家机车工厂上班。陈默做电焊,有一次白若云路过他的车间,他在焊接一根钢管,火花四溅。他从防护面具窄小的透视镜里看见了她,看见她在花火间露出笑容,云正跟旁边的工友说笑呢。他喜欢上了她的笑。陈默打听到她在后勤工作,便天天下班去后勤部门口等她,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云想,女人始终都是要找个人嫁掉的。他们谁也没先说“我爱你”,就这样在一起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周末逛街去动物园跟普通情侣一样。陈默个子不高,脑门儿很大,眉宽,左耳下有一颗黑痣,黑痣上生了一根长寿毛……他们的恋爱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忐忑。他牵起云的手,云很高兴;他亲她的嘴,云亦很高兴。她想,她最终是要嫁给他的,除了那件事,她都可以很高兴地纵容他,所有男女之间谈恋爱不都是一种很高兴的纵容吗。偶尔白凌霄会叫他来家里喝茶聊天。陈默来时总会带上一盒桃酥。他看见了姚岚就悄悄对白若云说,你妈好漂亮。看见了桃,他问她,这就是你常常提到的妹妹?你妹妹比较像你妈。那时桃才发育,身体一天一天有了曲线,她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裸体,她真的很像上官姚岚,虽然她不愿意,但她继承了姚岚玲珑的身材。桃尽量不去理陈默,她对白若云的生厌没有消减,她也不屑爱云的男人。陈默对她还算客气,每次见到她都说一句,小桃越来越漂亮了。我想在你这呆一会儿!她跟小男人说。他回答,当然可以!这里还有个位置。他朝自己的旁边一指,桃看见了把棕色的椅子。她放下书包。男子问她是否在前面的初中上学?桃点头。“真羡慕你。”她似乎也没去听见他说的“真羡慕你”这句,她不喜欢讲话亦不习惯去听。她双手托住下巴望向窗外,天渐渐黑了下来,陈默应该到她家里了,姚岚不会在乎她回没回去,也许白凌霄会问云,小桃怎么还没放学。他也许还会让云到学校这边来找她,姚岚一定拦住云说,她在外面疯完了自然就会回来,不必找的。小男人揉揉眼睛,合上漫画说,天都黑了,你还不走?桃转过头,盯住他,盯得他直挠头发说,书店只开到八点。桃八点从书店离开,小男人依旧坐在那里,目送她走出挂着铜铃铛的大门——丁零!很冷。夜空被雪映得不那么黑,星星颤颤地发亮,桃一喘气,白色寒雾喷了出来。她试图抓住一丝寒雾,但抓住的,是冰冷的空气。到了家门口,陈默恰好走出来,抽着烟。他赶了几步迎上她问,你去哪里了,你姐姐都快急死了。云漂亮还是我漂亮,白若桃毫无征兆地对陈默说,你真的爱白若云吗?陈默一愣,然后他刮了一下桃的下巴,你还小……桃却顺势贴了上去,在他黑痣的下方吻了一枚唇印,陈默惊愕地站在原地,他奇异而怪魅地看向桃,那根长寿毛一跳一跳。桃美美地一笑转过身走进门,她心中狂喜,是报复得逞般的喜悦。白凌霄探出头问她怎么回来,云也跟着问,她却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之后她脱光了衣服,左左右右看着自己,她的乳房有男人手掌的大小了,线条滑到腰部陡地弯下去,纤纤细细。不知道什么时候,姚岚站在了她的身后。她没有动,镜子里闪出两个女人的身体,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一个大号的一个小号的。她裸体,她穿淡蓝色睡衣,她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姚岚,她很久没有好好地看一下自己的母亲了。她生硬地从镜子里看桃,桃觉得她是在嘲讽地看着她,她始终瞧不起她,即使变得再美,桃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是她的根,她只是她的一条支流。姚岚退了一步,眼睛没有挪动,只把目光向下移,移到她肩膀红色朱砂痣的地方。她样子高傲的,低垂着眼帘。她没有张口,只把声音含在嘴里说,你不该来,你是小鬼一戳,戳到了人间,你这一辈子会跟我一样。说完她离开桃的房间,桃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朱砂痣,她仿佛看见了一朵桃花,开放在她的肩膀。原来她就是一朵桃花,红色花瓣是用血染成的,血流在床单上,滴答滴答,床单也开满了血红色冰凉的一支桃……她常常去那间没有名字的小书屋。小男人叫北,他说他出生的时候北风吹得很猛,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桃喜欢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有时候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说,她只是靠着他的肩膀。他读自己喜欢的漫画,漫画中充斥着英雄主义和暴力,桃每天生活的世界都充满了英雄主义和暴力,邻居夫妇每个周二都对骂,新闻节目铺天盖地地宣传向孔繁森同志学习,著名作家张爱玲去世了,日本奥姆真理教发动东京地下铁沙林毒气攻击事件,造成12人死亡及上百人受伤,联合国维和部队结束在索马里的维和任务……所以她需要一个肩膀,什么也不做,只是靠着。北保持一个动作不变,桃从来也没有在意他为什么总是坐着,书案上放着他所有的漫画和食物,他有不站起来的条件。昨日又下了一层雪,窗外灰茫茫一片。灰,因为天上还有很重的云不肯散,几天几夜都不肯散,灰云不散,顶在楼尖儿,怕再沉一些,就破了,流出凄凄惨惨的灵魂,灵魂都凄凄惨惨,因为人生还是有遗憾的,想把前一世呼出去的一口气吸回来。她逃了学来找北,桃坐在棕色水曲柳椅子上,跟北的座位并排,而旁边却不见北。他躺在榻上睡觉,桃站起来,走近他,这是北的第二个姿势,他保持平躺不动,就像保持坐着不动一样。桃慢慢弯下身体,躺在了北的旁边,躺下的时候北醒了,下意识要坐起来却没有,只直挺起脖子,小桃?你……他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桃这个时间没有来过,他以为她今天还是会放学才来,他没想到她逃学,因为灰色的云而逃学。北像谎言被揭穿,脸旋即泛出情非得已的紫色。桃侧过身体把脸靠在他的胸膛,她环住了他。北的身体很僵。两个人都沉默,两个人平素也沉默,但今天有灰色的云,灰色的云不肯散,北沉默得很喧闹,他心脏“嗵嗵嗵”跳跃。桃听见了,她的脸就压在他心脏的上面。北缓缓松开他的裤腿,又把手缓缓放在了桃的小腹上。这是桃的第一只手,僵硬的手,这只手没有一丝邪念,他只是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才好。他们彼此拥抱,毫无邪念地拥抱。北一边的裤腿在膝盖处打了个结,他一边的腿只有这个结子以上的部分,他迟疑地对桃说,我现在还有痛感。当我在医院醒过来时,我只记得红色夏利碾过我一边的腿,我一边的腿很痛,我撕心裂肺地喊叫。医生来了。我说,医生,快,我这条腿好痛好痛,快救救我……他们都不救我,一个一个呆看着我什么也不做。我咆哮,你们快来救我,很痛。我握住一边受伤的小腿想给他们看,可是空了,什么都没有。我又去握,又去握,才发现,我根本没有了那条腿,它只是一个打了结的裤子。但是它确实在痛,我清楚地感觉到脚趾和腿干像被千万只小虫子啃食。桃静静地在听。后来我常梦见失去的那条腿,它站在我眼前哭泣……这时白若桃的手顺着北的身体滑动,从他腰际伸进裤子里,伸到他半截儿的那只腿的尽头。她冰凉的手,扣在他截断的地方,北忽然说,我的腿呢?他面目变得苍白,像飘在空中的一张纸,我的腿呢?原来我失去了一条小腿。他很错愕。八点了,白若桃还没有走,北已经坐在了他的椅子上收拾漫画,偶尔进来过一个人,臃肿的女人,买了一本杂志后离开。黑夜的天空中没有星星,因为有灰云。他说天太晚了。她说,我还不想走。又一个女人走进来,桃以为还是刚才的胖女人。但不是,她刘海儿齐刷刷地盖住前额,眉骨很高。小北,这是你的朋友吗?她一面往前走一边盯着桃看一边问。她走路没有声音,穿碎花对襟儿小夹袄。北挠了挠头发,“嘿嘿”一声。她是北的母亲。北和桃走在昏暗的路灯下面,风一吹,残在树杈上的雪细细飘落下来,在深橘色的空间里舞蹈。北的母亲让他送桃回家,说天都这样黑了,你作为男人无论如何都要去送你的朋友。然后贴近桃的耳朵说,咱们女人只有这点特权可不要浪费喽。她好香,桃闻到她身上好香,茉莉花的香。她也好美。桃看得入了神,她的美不同于姚岚,姚岚的美有一点尖锐有一点妖。北告诉她,他出车祸前母亲在京剧团唱老生,她为了他而辞职,他本来还有一个姐姐,可惜走失了,在他出生之前走失了。北看了看桃,要是她在,她要比你大两三岁呢。桃想告诉他白凌霄也是唱戏的。她刚到凤鸣街162号时很不适应,每天早上白凌霄都“啊啊呀呀”的吊嗓子,他已经不登台了他还是要唱,一声比一声高,生命的惯性不让他停下来,他碎步绕着院子里的核桃树念,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她想他们兴许认得,兴许演过同一出戏,兴许他们是好朋友,兴许他们曾经相爱,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就像她听说“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些都是昆曲里的唱词,京剧团为什么要唱昆曲,白凌霄在家为什么反反复复只唱这些,这些到底出自哪一出昆曲……都与她无关。“为什么”是最残忍的词汇,无知、天真、受骗。人为什么要爱,为什么爱都那么的迷离……她和北的影子在柏油马路上拖得很长很长,他握住她的手,他是第一个握住她手的男人,他侧着身,影子中两个人没有缝隙。他还把自己红色的大围巾围在桃的脖子上,说,天冷。后来北送白若桃回家成了习惯。他走路一拐一拐,很慢,一高一低,他的脸一明一暗。桃走得亦很慢,她有时候要搀扶着北,北胳膊上的肌肉比较发达。大约农历新年后的一个周末,北依旧送白若桃回家。桃在门口遇见了陈默,陈默过来商量他跟白若云的婚事。他问桃又去哪里了?这样晚!桃回答,你管我去哪。他忽闪一丝失望,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失望的原因。他见到桃还是会说,小桃越来越漂亮了。他去外地出差花一整个上午给桃买礼物,买一副银镯子,镯子很贵,买下它就没有余钱给白若云买东西了。他想,不买就不买吧,反正他们是要结婚的。见到桃他把镯子放到她旁边,连放到她手心他都不敢。他想见她。现在见到了她,他点上一根烟,烟夹在陈默两指中间不断地被送进嘴里。桃问他,你要和白若云结婚了吗?他“嗯嗯”地敷衍着,他说,桃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把“小”字隐去,可能他眼前的再不是“小桃”了。他又点上一根,烟尘扑到桃的脸上,桃没有在意。陈默手中的烟,不,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短促地向前一步,桃却踮起脚咬住了他的唇,他无法控制地抱住她,他的手在她身体的版图上巡游,陈默从来没有如此疯狂地,缺乏道德地,人渣一样地,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一个人。他在犯错,他无所谓错,他只想得到白若桃,在伦理道德的牌坊下肆意一回。他无数次遏制自己的邪念,但都失败了。色令智昏,欲障、欲海、欲界。烟蒂在陈默身后挣扎出最后一抹亮光,猩红猩红的亮,像女人初夜后遗下的一点斑斓……桃的表情浮过一丝得意,因为她看见了,陈默身后的烟蒂很快被熄灭,而烟蒂的后面站着白若云,云把一切收在眼里。云跑出来想告诉陈默明天下午一起去批发市场买喜糖,她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桃的身上蠕动,北送给桃的红色围巾扭曲着飘荡着。她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的不止是陈默,还有桃。桃那双直对向自己的恐怖眼神,为什么?云只想跟所有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结婚生子过生活,她初中没读完就工作了,她处理不了太复杂的事情,她是一个无能的人。一天白凌霄说,明天你有个妹妹要来我们家,还有你的新妈妈,你要对她们好,她就一心一意地对她们好。刚上班时领导说后勤工作需要耐心,她就仔仔细细对过每一件物品的单据……跳出自己循规蹈矩的框架她一无是处。陈默请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从来不会说这个我不喜欢吃我要那个,陈默带她看什么电影她就看什么,他怎么会……云的胸口旋即坠下千斤万斤铁块,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像听到癌症、屠杀、事故、灾难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一幕超出了她循规蹈矩的生活范围。桃推开陈默,陈默的头发乱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说,你跟云结不成婚了!说完朝大门跑去,陈默随着桃转身,他狐疑,没等他狐疑她为什么这样说,就看见了白若云。桃轻轻走过云,她能感觉身后两人尴尬的局面,云会怎么样,陈默又该怎么样应付……与她无关了。她扣上门,门缝挤扁两个僵直的身体,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从门缝里看见上官姚岚和白凌霄做爱的画面,她忽然恶心,便关上门,关上门她也看见了,看见了远远的,路灯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是北。他没有告诉过桃,他每次都偷偷看着桃进了门再离开。桃病了好一段日子,病好之后,北和陈默都消失了。而白若云像往常一样喊她吃饭,叫她起床上学,拉着她问学习怎么样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放假,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白凌霄对陈默也只字不提。桃几次去筒子楼找那间没有名字的书屋,可枇杷花还盛开着,书屋却改成了食杂店。她有点失望。当天晚上桃开始痛经。这就是她欠云的。白若桃躺在床上想起了姚岚的话,你终究会跟我一样。她说得没错。生平第一次,我放下了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爱你到底。“到底”是多少?你爱了我三个月,我爱了你一年零三个月,然后他说,他爱我,爱我到底。我们正在去往西塘的车上,车上没有人,他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开,我怕后面的老女人看到。是的,车上没有人,一侧的男子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奇怪的声音,司机目视前方,司机很年轻,穿绛青色汗衫。真的,车上没有人,西塘也没有人,河水随心所欲地行走,烟雨长廊冷冷清清地滴着旧时的露珠。我跟他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雕花大床,晚上我有些害怕,他说,有我呢!幸好还有我!现在他也说了这句,幸好还有我。我整日整日地坐在木椅子上,旁边有一棵桂花树,这个季节桂花不开,也不会落。偶尔会有乌篷船,一船的游客,举着大大小小的照相机拼命拍照,船夫顶着草帽,可笑极了!我的西塘没有人,只有你。我想我可以在想你的时候,不哭泣。但我不可以,让自己不去想你。他又说,时间终将会抹去一切!时间,在我的时间版图里面,没有一切,没有人。清晨,白若桃举着这封信发呆,她没有去过西塘,也想不出西塘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很美么?比在长长久久的流光浮云间,遇到可以微笑,坦然,低眉的人还美么!也许写信的“她”应该接受信中所提到的,那一段全新的爱慕,跟“她”去西塘的同伴,感觉上是很爱“她”的。爱,从来都不公平,又从来都极公平。你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情愿的,无关其他。白若桃猜度着信中人的过去与此刻,她猜度的时候周围便很静,没有婴儿吵扰的啼哭声,没有所有感情世界里的缠绕,没有冰冷的桃花,没有动荡漂泊的城市,也没有了自己。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她的息,在这个清晨如梦而远去。或许,她想,或许弥补写信人心中的息与空白,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接受”——另结新欢。其后,“她”就不必再寄这些去向渺茫的信件了,不必让灵魂封印在痛苦的文字间,她会慢慢习惯另外一个人的味道,或许那个人带着西塘水草的腥,或许那个人挽着她的手总是不肯放,这都无所谓了,生活是一种习惯,而忘记,会在习惯中渐行渐远。女人多可悲呵,白若桃轻轻叫了一下于飞鸣,他没有回答,哦!他已经走了,桃咕哝了一声。她又读了一遍这陌生的信,见字如见人,女人要爱要放,都如分娩般裂痛。而男人,只需要走进与走出,潇洒落拓,不留一丝痕迹。爱情,之于女人,到底还是一场悲剧。桃悻悻地把信纸放下,忽然想抽烟,摸索了半天,摸索着找到了林傲祖送的项链。她的心一沉,像有什么东西堵塞在那里,闷闷的。她搞不清楚自己和林傲祖该怎样走下去,虽然林傲祖早已把她当做“自己人”,明目张胆,不容分说,铁板钉钉。因为是他选的,是他要的。他有一天去白若云的家里送了许多奇异果,喊她姐姐,说,姐,这是从美洲进口来的,比咱们这好多了,你若喜欢吃,我每隔一阵子就送一回。云张大嘴巴,半天才开口,那给你添麻烦了。麻烦什么?林傲祖站起来,脸微微上扬,跟我不必客气。于是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们不知又谈了些什么,白若桃来时就迅速停止了。她当然震惊林傲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呵呵,上次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在楼下又遇到姐,就知道了她的家。是啊,上次是林先生送我回来的。云接着说。她把林先生叫得这么顺嘴,白若桃皱皱眉,在外人面前又不好说什么。林先生人真好,你们是同事吧。林傲祖一本正经的,是,我们是。他又略带刻意地说,咦?你怎么没有戴我送你的项链,不喜欢?桃一时语塞。白若云的脸仿佛拨开乌云现青天。她隐隐地笑了一下。那你就留下来吃个饭吧。不了,不麻烦姐了,我要走了。别别,都已经来了。两个人推搡了很久,终于林傲祖转过身,他踏出门口,而白若云脸上腻歪的笑容旋即印在了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场对话中,是胜利者。他知道白若桃于自己的示爱很犹豫,但他想女人嘛,无非想要你哄一哄,再逼一逼,她也不是妙龄少女了,还求什么呢?他越想越觉得对,等结了婚,她就会服服帖帖,到时候只要他对她(和他们的孩子)好些,在外面怎么样,女人也得过且过了。他也结过婚,他们这个年纪跟那会儿不同,那会儿两个人今天爱到死明天恨到死,太幼稚。他“噔噔噔”走下楼梯,一切都很顺利,他自己点点头。林傲祖几次也想从云的口中探探白若桃为什么一直单身,后来他又想算了,他就想找一个妻而已,就像神龛上的菩萨佛爷一样,供着,让外人看着,太小了的只配玩玩,不能作数;太大了的又无心去驾驭。所以,白若桃正合适。白若桃觉得,如果选择现在的人生,如果现在的人生非要嫁,嫁给林傲祖也就算了,他带她逛街,他请她吃大餐,他送她昂贵的礼物,他一步一步逼向她,她也知道这种关系不可能维系很久,总是要有一个结果,单位的人私下里已经叫她林夫人了,看见她的目光很奇怪,仿佛是想极力巴结又得不到章法,还带着点怀疑。她和夏金桂喝茶时,夏金桂摇头摆手地说,你跟那个林傲祖怎么样啦,我都等着喝喜酒了呢。他人好不好我可不知道,但有钱啊,而且听说超级好面子,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跟你分,死磕他一辈子也不错。白若桃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夏金桂倒被她问愣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啊!我又没在火星上被人包养。她们哈哈笑了一气,忽然夏金桂正经起来,清了清喉咙,桃呀,要是真的,我祝福你。她用长长镶满钻的指甲蹭茶杯,来来回回,很久很久。白若桃这才知道,林傲祖设下这么大的一个陷阱让自己跳。她怎么变得这样游移,既不像过去的她也不像已成为的她,是始料未及的她。她仿佛听见了于飞鸣脚步的声音。几天前的早上,她也是在读着信,于飞鸣走出房间,看见桃先停了一下,早。他的发音有点干,手却热涨了起来,已经退却的那夜的热和涨,卷土重来,他还记得曾经捧住白若桃脸颊的动作,是娴熟与生涩之间的颤抖。霎时,桃花灿烂落满大地,五蕴皆起,他看见了羯罗蓝……你晚上没有睡?我头痛,就起来了。要不要去医院?他紧张起来。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哦!我今天要去同学家一趟,晚上你来接我好吗?嘻嘻地说,那里回来不方便。好的。白若桃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就又道:“可能……可能有个约会,晚点行吗?”是跟那个人吗?你的男朋友?于飞鸣也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了,说,好吧,他上次还问我是谁呢?看来很紧张。于飞鸣盯住桃。桃说,你怎么说的。嗯……他坐了下来,两只手相互揉搓,我忘了。好啦,我要再去补补觉,晚上来接我呀。于飞鸣走回房间,他把窗帘拉紧,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又把窗帘拉开,阳光很刺眼,他仰望着白云挂在楼尖像一只大鸟,随风慢慢移动,移到眼前变成了更巨大的鱼,铺张开来,遮蔽天地,变换如人间。他想起高中时语文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此情可待成追忆,后面一句。他挠挠头,只是……他背不出来。语文老师走近他说,只是当时已惘然。语文老师用手点点他的肩,这都背不下来嘛!将来怎么谈恋爱。一句话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随后同学们唧唧喳喳各自发挥起来。语文老师耳朵上戴的红耳坠活泼地摆动着,就在于飞鸣眼旁。于飞鸣微微弓下了身子,他的双手合拢,支在桌边,很费劲的样子。语文老师有一点眼袋,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眨眼睛,睫毛卷曲。是,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记住了。他说话短促,教室里所有物象都被窗外大片大片的云朵覆盖,他看向黑板,黑板左边那里写着一天的课程,数学、语文、体育、历史、语文、化学。他目光不敢撤离黑板,他觉得生命里的一些事情被云朵弄坏了——他勃起了。他的血液一部分往下流,一部分向上涌,所以身子是枯萎的。后来于飞鸣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好。于飞鸣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间看天花板感觉有点斜。他听见白若桃在外面咳嗽了几声,其实她并没有约林傲祖,即使约了她也不想见。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在复辟,这股力量让她混乱,她似乎一个人在深邃黑暗的石子路上行走,每一个方向都可能是对的,每一个方向又都可能是错的。她在中间站得很久了,她必须走。白若桃轻轻侧身,无想定。非想非非想定。苦行为之。知非即舍。她该如何抉择?白若桃以不变的姿势坐着。门铃不知响了多少次,她猛然从那不变的姿势中反应过来,她本想随手把沙发上散落的信纸收拾干净再去开门,但来不及了,门铃像个固执的孩子,为了得到什么心爱的玩具,坚持不懈地响着,她只好起身,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