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起烛摇明宫里
【烛】我叫烛,烛火之烛,是大明京师天草门下的弟子。我不知道师父为何会给了我这样一个名字,每当我向别人介绍自己:“我是烛。”他们都会莫名大笑,笑弯了腰。这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了,我便奔去问师父自己名字的来历。而师父则干脆地回答道:“当年捡到你时是在蜀地,我又决定让你去修炼火术,便为你取名叫‘燭’。如何?你可喜欢?”我说不出话来。师父是个极怕麻烦的人,最怕的就是记别人的名字,于是就给我和四位师兄各自取了一个单字名。我叫烛,修的是火术。大师兄名锟,修的是金术。二师兄名柯,修的是木术,三师兄和四师兄分别叫淇和垠,修的自然是水术和土术。师父很是得意,说这金木水火土作偏旁是太祖给皇家子孙定下的起名规矩,本是极难避讳,偏偏给他找着了这几个不俗的字给我们五人取名,实在是妙哉高也。我和四个师兄都是孤儿,没有姓,也没有父母亲人,从小同师父一起生活在这天草门中。时值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当今圣上醉心于长生之术,于是便特意在京师西边的山上的天草阁设立了天草门。天草阁本是一座行宫,周边的山上栽满了枫树,每逢秋至,寒山石径之上千万枝红枫灿如晚霞,清风拂过落木缤纷,几如仙境。师父名讳邵元节,号雪崖真人,因道行高深而极受圣上器重,便带领着我们这几名弟子还有一些药僮仆从在山上居住,专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我从记事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山上,跟在师父屁股后跑前跑后,学着倒药渣擦药炉,其余的时间则都跟着几位师兄修习法术。只是,每当我被自己变出来的火烧得嗷嗷叫的时候,心里都禁不住会产生疑问:我们不过是一群炼药的,为何还须得这般苦炼五行法术?有一天清晨在天草门的枫园里练功时,我向同在的大师兄提出了这个疑问。那天正是深秋之时,满园的枫叶红得灿烂,大师兄一边凝息运功,一边回答我道:“若是单纯炼药,自是不用修习五行法术。但若要去捕捉一些炼药用的灵兽异草,必然要身具奇术。一则要在寻找宝物的路上除妖伏魔,二则那些千年人参万年灵芝都成了精,可不是乖乖就能被我们收入囊中的。”大师兄锟已年及二十,在我们师兄妹五人之中最为年长稳重,道法修为也是最为高深。听了他的话,我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师兄说的甚是。”大师兄又道:“小烛,你尚未出师,也未出过京城。待你仙术练成,我们自会带你出门去仙境灵域采药,到那时你便知道了。”大师兄话音方落,倏然间袍袖一动,一指弹出,真气犹如金铁之声霹雳作响,斩在面前的三株并排的枫树之上,那三株枫树立刻被齐腰折断,喀啦啦数声巨响倒在地上,轰然扬起大片尘土,红叶乱散在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纷纷铺落了一地。我瞠目结舌,大为叹服:“大师兄,你的修为已经如此深厚了!”呆了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忙道:“今日还望大师兄多多指点于我,小烛感激不尽。”因这些年来大师兄常年出门云游不在门中,好不容易这次趁他有空,我便趁机拉他同来枫园,嘴上说是要一起练功,其实更想让他指导我几分。近年来我仙术进境缓慢,师父嫌麻烦懒得管我,其他几名师兄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只好求助于见多识广的大师兄,望他的提点可以让我度过这个坎。大师兄收手拍去袖上尘土,自言道:“这一式‘无金戈’练习了一年有余,也是时候成功了。”说着,他转头看我,“小烛,看你的了,虽然我们二人修习法术不同,但我会尽我所能提点于你。”我郑重地点点头,右手捏了个诀,默默念起口诀,试图将我一直以来正在练习的一式火术使将出来。术书上说,我这一式叫做“秉双烛”,是道家火术的第二层境界。这一层境界我从十岁练到今天,已经差不多有六个年头。六年如一日,小小火苗从我指尖冒出,又呲地一声熄灭,不知今日是不是因为有人在侧令我有些紧张,微弱更胜往时。我皱皱眉,凝神屏气,干脆将那口诀喊了出来,喝道:“嘛咪嘛咪呔——嗨嘿!”指尖的火苗像是烟花一样,绽放了又蔫萎,火星落在地上就没了影子。大师兄微微皱眉,问道:“小烛,你确定你的口诀念的是对的?”“哦。”我犹豫了下,“或许是我记错了?……难道我这六年来都记错了?”大师兄一怔无言。“那……我再试试看。”我有些心虚,“嘛咪嘛咪嗨……咦?”这一回,指尖那一串火苗忽然变为火舌,在我的指尖跳跃,如同一盏烛火,明亮又鲜活。我惊喜不已,口中喊道:“多谢大师兄提点,果然是我记错了!……啊?”说话间,那火苗忽然竟向我窜了回来,像一头小小的火蛇,张牙舞爪地迅速吞掉了我的眉毛。大师兄惊道:“小烛小心!”我双手乱抓,想要从这火烧眉毛的窘境中脱身,奈何今日这火不同于往日的小火花,一时间烧得我呲牙咧嘴,无计可施。就在这紧急时刻,忽然“哗啦”一声,漫天水花从天而降,劈头将我淋成了落汤鸡。“咳咳!”我被呛得大咳,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师兄连忙走近:“小烛,你可还好?”“我……没事。”我缓过气来,抬起头来看到两名来人,忙躬身行礼:“小烛见过二师兄,三师兄。多谢三师兄出手相助。”“哈哈哈,小烛,”二师兄笑着走来,在我面前停步俯身,一双眼睛笑成月牙,揶揄道,“若不是我正好带着三师弟经过枫园,你可又要像去年那般道姑变尼姑了。”三师兄跟着走来,只点点头:“不谢。”二师兄柯为人诙谐风趣,常爱同人开玩笑,三师兄淇则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方才那道水花自然是修习水术的三师兄施法所为。听了二师兄的打趣,我嘿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擦了擦脸上的灰土。大师兄见我没事,方放下心来,道:“小烛,火术在五行之中最为危险且不易操纵,你平日里可要多加小心才是。”二师兄又笑道:“大师兄,你这些年不常在门中不知道,小烛平日里,可有一半的时间是没有眉毛的。”我惭愧地低下头。说起来,事实的确如此,因我天资鲁钝,火术又是五行中最难驾驭的,所以每每会烧到眉毛和头发,头上秃一块少一撮是常事。我自己虽不怎么在乎这个,却也常常连累到师兄们的衣角和鬓毛,让我甚是过意不去。“好在小烛现在大了,不哭鼻子了,”二师兄又道,“想当初小烛小时候练功没进境,一不如意就哭鼻子,整件衣服都被你哭没了,像个小乞丐,比现在还狼狈几分。”说起来,师父和师兄们平素最怕的就是我哭,倒不是嫌我吵闹,而是因为我的眼泪颇为与众不同——除了我自己的皮肤不会被腐蚀外,见布烧布,见人烧人,比我的法术可灵验多了。听师父说,小时候我哭泣流泪,他抱着我哄,谁知我的眼泪流在他身上,瞬间就将他的衣袖烧了个窟窿,连手臂都撩起了大大的水泡。师父吓得不轻,说给我取名成烛,我就当真成了个蜡烛精,烛泪滚烫,能烫死人。后来我渐渐长大,这个毛病可没少添麻烦,不仅是衣服,有时候连吃饭的盘子,炼药的炉子都未能幸免,更出现过我拉着师兄们的衣袖哭闹,把他们的衣襟都哭成褴褛破布的状况,大师兄还被我烫伤过。再后来,师兄们一见我掉眼泪就如临大敌,只好天天哄我开心逗我笑,我懂事后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这个惹人心惊胆战的毛病,再也不肯随意哭了。大师兄哭笑不得,叹息着摇了摇头。二师兄看着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说来奇怪,女孩子家体质属阴,修习水术本应最是适合,可偏偏师父偏让小烛去修习火术,反而让三师弟修习水术,说什么见三师弟儿时怕水,所以定要让他修习水术好不再怕水,还威胁他不练水术就逐出师门,哈,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的……”三师兄在旁没有说话。我擦了擦眉毛,也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从前也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定要让我修习火术。直到几个月前我趁着一次炼药的机会去询问他。师父则又是干脆地回答道:“当年在蜀地捡到你时,四面都是熊熊大火,为师觉得你与火有缘,便决定让你修习火术。如何?你可喜欢?”我像上次一样,还是说不出话来。我从小就是个迟钝的孩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是常事,师父也就浑不在意,挥挥手让我离开:“小烛,你是个天分极高的孩子,你想想看,有几人似你这般,天生神泪的?你可要好好修习,休要辜负了为师一片心血栽培。”师父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我啼笑皆非。人家都是天生神力,我这“天生神泪”是个什么鬼?师父这是老眼昏花,看不见我脑袋上烧的几道焦痕吗?我这若叫天分极高,那师兄们岂不是都要成仙了不成?无论如何,虽然师父有诸般的不靠谱,但毕竟还是我们师兄妹五人的授业恩师,须得日日请安,时时恭敬。我同三位师兄寒暄一阵,便正好到了辰时,是该去给师父问晨安的时候。我们四人一起离开枫园去了师父平时起居所在的秋岚堂。秋岚堂是天草阁的主堂,师父一般会在此地打坐看书,偶尔也会在里面打哈欠看斗鸟。师父是个闲云野鹤老道人,不喜束缚,不过偶尔也有被人缠住的时候。我们一行人走到门口,师父的贴身药僮当归正站在门外打扫落叶。当归看见我们,忙扔了扫帚,迎了上来行礼:“当归问各位少主晨安,主人刚刚起身不久,四少主已经在内请安了。”果然,我们这还没进大门,便听到四师兄高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师父您看,这明明白白是个‘天山遁’卦,卦象险之又险,若贸然出门,可是大大不妙啊!……”四师兄垠是个话唠书呆子,平日修炼法术之余最喜爱研究易经八卦,尤喜欢缠着人高谈阔论,也不管别人高不高兴,连师父也拿他没办法。我与三位师兄相视一眼,会心一笑,一起进了院子。走过藤蔓缭绕的庭院,朱漆正门大开,堂中师父坐在紫藤椅上合着眼睛打哈欠,眉毛胡子耷拉下来,一脸倦怠的模样。而四师兄背对着大门,正手脚比划口沫横飞地说话:“……师父,您听我的准没错,明日绝非进宫吉日。您若不信,我跟您打个赌:我今早还卜了个卦,等今日小烛来请安,她必定又被火烧了眉毛!”我尴尬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二师兄忍不住在一旁“噗”地笑出了声。师父闻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白胡子抖个不停:“行了老四,为师信你的了!”我同三位师兄忙进屋向师父行礼问安。四师兄一怔,回头看见我们,“啊”了一声,急忙道:“垠见过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说着,他转向我,作了一揖,“小烛,对不住,师兄绝非有心笑你,而且……”四师兄仔细看了看我,笑道,“今日这焦痕比往日重许多,你的法术定然又进境了!”我被这直肠子一根筋的四师兄弄得没脾气,只能扶额说道:“师兄当真厉害。”几个没良心的师兄和师父哈哈笑成一片,就连一向寡言的三师兄也忍俊不禁在旁微笑。我咳了数声,大声盖过他们的笑声,道:“师父,您方才可是在与四师兄谈论进宫之事?可是圣上又派给了您什么苦差事?”一提到苦差事三字,师父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固了,叹了口气,颇为忧伤地抬起头,一脸的皱纹和白胡子里满是愁绪。气氛一凝重,几个师兄也不敢笑了。大师兄问道:“师父,有何烦心之事,可需弟子们为您排解?”师父依然一脸忧伤地望着屋梁,没有答话。四师兄偷瞄了师父一眼,悄声对我们说:“你们没来之前,师父跟我说,圣上传他老人家去面圣,要封他为‘靖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师父想要拖到明天再去谢恩,我就顺手卜了个卦,结果大大不妙。于是我力劝他老人家明日不宜出门,最好今天就去面圣……”我还在被那四师兄一口气说下来的一大串封号绕得晕乎,迷茫地看向几位师兄,却见他们对望一眼,均是一脸肃然之色。我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微一思索,心下便也了然了。师父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圣上的封赏,只因依照当今圣上的脾气,封赏之后几乎必然会催着师父,要他加紧炼出长生不老的所谓“仙丹”。我们几个修道弟子,都知道师父的难处。圣上几十年来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可在这尘世凡间,并非所有凡人都能修成仙体。有些人灵根不化,吃了仙丹只有被噎死的份儿,不幸的是,圣上便是这一类人。但是,上一个对圣上直言此事的道士,已被他盛怒之下凌迟处死了。所以,师父从没敢告诉圣上真相,虽说灵芝人参采了不少,但一直进贡给他都是些滋阴补肾不痛不痒的药丹,只说是飞升前要强身健体。圣上平日里对师父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但每隔一段时间成仙的欲望就会大炽,然后就会给师父加官进爵,逼着师父给他长生不老药。而每一回师父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哄骗过去,得以保住项上的脑袋。所以,总的来说,师父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只不过胆子比较大,坑的是当今天子。“小烛,你定又在腹诽为师是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对不对?”师父突然瞪大眼睛看着我。“弟子岂敢!”我被他吓了一跳,忙辩解道,“那个啥,师父只是暂时还没炼出能让凡人飞升成仙长生不老的药罢了,弟子相信,以师父法术能为,只需假以时日,必能一举成功!”“谁说为师能炼出长生不老药?净是瞎说胡扯!”师父吹胡子瞪眼,粗声粗气地说,“老夫若是有那个本事,早吞下仙丹自己成仙了,还在这凡间哄那个坐龙椅的家伙玩个屁!”我与几名师兄惊恐地对望一眼。师父口无遮拦,平日里肆无忌惮,这话若让旁人听去,落在圣上的耳朵里可不得了了。大师兄忙道:“师父莫着急,说起来弟子此次出门采药,也见识了不少仙境奇域。仙界传说众多,说不定这世间当真有长生不老的仙药,能被我们寻到也未必……”“哦?”师父挑眉,“你倒是说说,哪里可能寻到长生不老的仙药?”大师兄迟疑片刻,说道:“比如弟子听说,上古曾有一支术士世家,称兰氏族人,传说曾受仙神恩赐灵根,他们本于战国末年被秦王所灭,却又在魏晋之时被发现了踪迹……”师父突然脸色大变。三师兄在我身旁忽然一动,我抬头看他,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正常。我正疑惑,然而师父厉声问道:“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大师兄一怔:“是在旅途中无意听说……”四师兄在旁“咦”了一声,问道:“大师兄,你说兰氏族人?莫不是就是那什么桃花源的传说……”“住口!”师父突然喝道。师父的口气如此凌厉,吓得四师兄忙闭上了嘴巴。师父冷冷说道:“这件事你们想也别想,不过都是些无知的术士瞎传罢了,史上为此传说趋之若鹜之人不知有多少,几乎全都枉然送了性命。你们若是还有点脑子,就给我忘了这个胡说八道的故事。”“是,是弟子冒昧了,师父请息怒。”大师兄低头认错。四师兄连连摆手:“弟子不说,不说了。”然而我在一边听着却越来越是好奇,忍不住问道:“师父,师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兰氏族人,桃花源……”“胡闹!你师兄在瞎说,别听他们的。”师父打断了我。见师父表情不对,我只好闭了口,又偷偷瞅了一眼三师兄,但见他低头不言,对方才的争吵恍若未闻。师父缓下气来,面色凝重,半晌不语。一阵沉默过后,师父深深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罢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为师这就收拾下进宫,你们若是无事,也跟我一起来吧。”我们五人面面相觑:“师父,我们也进宫去?”师父瞪眼道:“老夫若是不能哄那小子开心,他定会派人来拿你们相威胁,还不如直接带在身边,让为师放心些。”我们顿时心下一暖,齐道:“多谢师父……”唯独四师兄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道:“师父慢着,我才想起,我还未为今日出行卜卦,您且稍等,待我算算,今日之卦为……”四师兄拿起随身携带的六爻筒摇了摇,伸头一看,愣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师父挑眉看他:“又怎的了?”“不好,师父,今日之卦是‘风泽中孚’,比明日卦象更为险恶!”四师兄一脸惊恐,大呼道,“弟子错了,不该劝您今日进宫!您看,要不还是拖到明日……”师父一拍桌子,对着他吼道:“扯淡!你那卜卦还不是我教的,到底几分可信,我心中自然有数!为师偏要今日进宫。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五个快去收拾一下,过午都跟我一起进宫面圣去!”师父大手一挥,一语定音。师父若做了什么决定,那定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我们忙行礼告退,拉着大呼小叫的四师兄出了秋岚堂,把他按回住处,再匆匆各自回房更换服饰修饰仪容,跟着师父去觐见圣上。【禁宫】午时过后,我同四位师兄已经整装完毕,跟在师父后面来到了紫禁城门外。算起来,这已是我与师兄们第三次面圣了。想当年我们几人第一次跟着师父进宫之时,我也是刚刚不小心把自己烧了一脸灰,不得已之下就用煤灰画了眉毛,穿上飘飘的道袍进了宫。那日坐在龙椅上的圣上望见我们五个弟子,眼中颇有惊艳之意:“邵爱卿,你这五个徒儿,当真是风姿不俗,像是金童玉女一般呐!”这话算是说对了一多半。的确,四位师兄都是一表人才、风华如玉之人。大师兄稳重,二师兄洒脱,三师兄内敛,四师兄蓬勃,均有道门风骨却又各有千秋,其中尤以三师兄相貌为最,站在一起宛如四名谪仙,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相形起来,我这个小师妹在旁边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彼时圣上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我只好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极力低头将两条假眉毛掩盖住。而师父那时在一边笑容满面,与有荣焉:“谢圣上夸奖。实不相瞒,当年臣下挑选弟子,首先便是皮相要紧。若是容貌丑陋,就算他们有朝一日真修炼成了仙人,也会被仙班给退回来!”我和四名师兄都张口结舌。天知道师父对他说的这句话有多后悔。圣上听见此言,眼中立现光芒,急切道:“邵爱卿,你这话是说,凡人若经修炼,也可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不出意外,师父当场就像吃多了螃蟹一样卡了壳。后来师父编了许多故事把此事糊弄过去,圣上才暂时不再追问凡人成仙之事。我跟几位师兄在一旁都冷汗直冒。伴君如伴虎,一句话不对便会落得那被凌迟的道士的下场,更何况师父这不修边幅口无遮拦的老家伙。不知今日圣上又会问些什么话,师父他老人家能否顶得住?我正出神发呆,身边的四师兄悄悄碰了碰我,低声道:“小烛,我今天眼皮跳得厉害啊。”我回过神看他。四师兄身穿宽衣大袖的黑白道袍,衬着他年轻俊俏的脸,当真是飘飘欲仙,只是那一脸东张西望的焦躁模样,未免与这仙气大为不称。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哪只眼皮?”四师兄道:“两只眼皮都跳。”我悄悄道:“那再好不过,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双眼皮齐跳,那定是远方有姑娘在思念你。”四师兄一愣,结巴道:“你……你从哪看来这乱七八糟的,这,这也能信?”“喔,那你从哪里算来的那些卦便不是乱七八糟了?”我忍着笑道。“你懂个啥。”四师兄忿然道,“‘风泽中孚’乃是下下卦,卦辞曰‘路上行人色匆匆,急忙无桥过薄冰,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错了落水中。’若想化凶为吉,必须步步小心,否则必如卦辞中所说落水无救……”四师兄又开始滔滔不绝,我只好支着耳朵听他说话。四师兄这话唠一开说可不得了,将将说了有一炷香功夫,我几乎听到耳朵起茧,终于忍不住张口打断了他:“四师兄,咱们现下可是已到了宫外,师父都已叫人进宫通报了,难道你想拗过师父,半途偷偷溜回去不成?”“啊?”四师兄被我打断,瞪眼看我。我咳了咳,一本正经道:“况且,师兄你自己也说了,只有谨慎小心方可化凶为吉,像你这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如何能履薄冰而不落水?说起来,卦象怎样,横竖只是周遭形势有利或无利而已。而吉凶到底如何,还是要看咱们自己啊。”四师兄张大了嘴,看了我半晌才道:“小烛,没想到你平日里看起来呆呆的,说起正经事来这么厉害。”二师兄也凑了过来,笑道:“四师弟,你可别小看了小烛。别瞧她平时不爱说话,倘若是惹得她劲头上来,连我都说不过她。”我嘿嘿笑了笑,刚想说话,大师兄回头轻斥我们:“悄声,有人要来了。”我跟师兄们忙闭了口。不多时,宫门大开,有太监走了出来,尖声宣道:“宣邵真人及五名弟子入宫!”深秋的紫禁城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我跟在众人身后,一行人跟着那传话的公公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深宫庭院,一直走到圣上平日所居的乾清宫外,看到那大殿重檐如蟠龙,在阳光下映出刺目的金色。“邵真人请在此等候。”那公公尖声说完话便自行走进了宫内,然后再也没有出现。秋日烈烈当空,我与师父师兄们站在宫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几乎被太阳烤成了人干。乾清宫今日门外意外地没有守卫,只是在我们等候的期间,不停地有宫装打扮的侍女陆续从其他方向走来,目不斜视地走进那乾清宫。大师兄轻声道:“师父,您可还挺得住?”“这有何挺不住。”师父擦了一把汗,“想当年为师在大火旁困了一天一夜,一样没被烤死。小烛,你怎样?”我没想到师父会问到我,忙道:“师父放心,小烛没事。”堂堂偌大的皇宫里,我们居然就这样被晾在此地没人管,这实在有些奇怪。四师兄第一个站不住,恰好此时又有一名宫女端着一个玉盘向着乾清宫走去,四师兄就上前喊住了她:“请问这位姑娘,圣上何时能召见我们?”那宫女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四师兄,慢吞吞地说道:“圣上还在午休。”四师兄一愣,张大了嘴巴。什么?圣上在午休?那是谁把我们传进宫来的?我与师兄们对望一眼,心下均甚诧异。宫女不再搭理我们,转回身如之前许多其他宫女一样,端着玉盘缓步走进了乾清宫去。师父眉头皱起:“此事有些奇怪,不似是圣上的行事作为……”四师兄却还在张着大嘴,愣愣地看那个宫女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我戳了戳他:“喂,四师兄,眼珠子掉出来啦,有那么好看吗……”我话没说完,四师兄突然高声叫道:“师父!方才那宫女眼中有鬼火闪烁,怕是被妖物施法控制了!”他这一句话说得极为焦急,我吓了一跳,倒退一步,差点撞在三师兄身上。师父一愕,神色登时凝重起来:“老四,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四师兄急促道:“是,师父!那宫女目光呆滞,眼中隐隐有蓝色鬼火,极为诡异!”师父皱眉,沉思片刻,忽然间袍袖一挥,一道白光倏然射出,向那宫殿的方向疾刺而去。白光快要撞上屋檐的那一刻,却突然像是碰到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那壁上金铁之光噼啪四射,竟瞬间将师父这一击挡了回来。这一下,几位师兄都倒抽一口冷气。二师兄惊呼:“这里被设了结界!”四师兄当即抬脚朝着那结界之处冲了过去,不出意外,他像是遇上一堵透明的墙,“砰”地一声,被硬生生地被撞了回来。“啊!”我惊叫一声,捂住嘴巴。我们全然无法越过的结界,那些眼中闪着怪异鬼火的宫女却能安然走过。没有守卫的乾清宫,一进宫门便失踪了的公公,宣了我们进宫却又跑去午休的圣上……种种怪象在前,便是迟钝如我,也明白此事已严重到我们无法想象。有不明来历的妖物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作怪,倘若圣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几人身怀道术近在咫尺却未能阻止,只怕都逃脱不了可怕至极的罪责牵连!师父马上吼道:“你们几个,都过来,助为师破界!”四位师兄立即上前,我也跟着冲了上去。师父立刻道:“别,小烛,你在旁看着便是了。”我停下脚步,有点不知所措,眼望着几位师兄相助师父破印。一时间,师父师兄们各显神通,各色法术都向那结界招呼上去,那结界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横亘于我们面前,散发出淡淡的诡异气息。师父皱眉,沉声道:“没用。看来只有干掉那作法妖物,才能使结界变弱。以这阵势看来,那妖物必在方圆三里之内!”大师兄凝神寻找着结界的破绽,道:“师父,这是金术结界!那妖物定然处于西方,而且法术虽强,但防御甚弱,不必强攻,最好借用相克之法……”师父看了我一眼,沉吟不答。我闻言一怔。南火克西金。而五人之中,只有我练的是火术。我登时明白,立刻接口说道:“师父,师兄,那我现下就去寻那妖物!”说完,我拔腿便欲转身。“小烛!”二师兄叫住了我,“你可从未接触过如此危险之事,当真无妨?——师父,不如让我陪小烛同去?”师父略一思索,道:“不,老二,你所修木术帮不上忙,不如留在这里助我破界,还是叫老三陪小烛去看看。”四师兄道:“师父说得没错。若是小烛又把自己烧着了,三师兄也好给她浇浇水。”“噗……”二师兄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挠了挠头,只觉紧张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些。师父瞪了四师兄一眼,对我道:“小烛,若是那妖物太过厉害,你休要勉强自己。老三,你注意护着小烛,速去速回。”我与三师兄齐声应道:“是,师父!”【鹤石】秋阳的光透过树叶投上宫墙,影影绰绰,有鸟儿穿梭其中,叫了一声就没了影子。整个宫里都是一片死寂,静得让人耳膜发鼓。我与三师兄一同向着西方走去,绕过层层叠叠的宫殿亭台,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影,连毛都没遇见一根。情景如此诡异,纵然此刻太阳当头高照,我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我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师东门,见过的最怪的东西就是半夜里乱嚎的黄鼠狼精。那大约是三年以前,有头黄鼠狼精鬼鬼祟祟摸进天草门偷“仙丹”,结果不小心闯进了地符阁,被那里的缚符封住了差点没命,鬼哭狼嚎了一晚上,闹得天草门人人不得安宁,除了我。我当时睡得太死,等早晨听说这事跑去帮忙,那妖精已经被大师兄收服打回原形了。我糊里糊涂地长了十六年,空有个道姑的名号,但还是第一次碰到需要亲自上阵斩妖除魔的紧急状况,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倘若现下在我身边的是其他几名师兄,我定会找他们倾诉寻求鼓励,不过此刻陪着我的是三师兄,他向来沉默而严肃,我颇有些怕他,好几次想开口搭话,又闭上了嘴巴。而三师兄一路无话,神情严肃,脚步急促,笔直地向西方行进,我小跑追上他,擦汗道:“三、三师兄,为何走这么快?我们不用沿途寻找吗?”“你看不到吗?”三师兄忽然停下脚步问我。“看到什么?”我摸不着头脑。“那里。”三师兄指向前方。我一怔,顺着三师兄指引的方向望去,透过重叠的树木和宫墙,竟见到西方的尽头有隐隐的蓝光闪现,一波又一波,极不寻常。我大惊:“看到了!”连忙跟着三师兄向那蓝光之处跑去。我们很快便寻到了蓝光之源,就在御花园里的假山之后——竟只是一枚小小的圆石,大小不过寸余,通体晶莹,悬浮在花园池塘之上三尺多高处,犹如白日星辰般散出阵阵蓝光。蓝光向四周发散,至丈余外方淡无踪影。我一愣:“这个……便是作法的妖物?”我本来以为闹出如此严重的一个大阵势,始作俑者应是传说中的三尾妖狐、九命猫妖一类,再不济也得是花精草怪之流,黄鼠狼也不是不可以。可这个小石头是什么东西?难道石头也会成精化妖不成?我问着三师兄,而三师兄却定定地看着那石头,一脸复杂的神色,仿佛掺杂着震惊和不可置信。“三师兄……三师兄?”我疑惑地唤他。三师兄回过神来,很快恢复了原本淡定的神情。他摇了摇头,回答我道:“山石无灵根,不可能修炼出心智。这石头只是一样灵物,被人利用作施法载体,真正作怪的应另有其人。”我一惊:“啊?那我们是不是要再去别处找真凶?”三师兄道:“现下恐怕来不及了。”“那,我们是否要先毁去此物?”我问道。“毁去?”三师兄突然变色,“不可!”我吓了一跳:“那,那就不毁去。”三师兄定了定神,低声说道:“不必毁去,只需收服它便好。”“嗯,知道了……”三师兄如此反常,我心下愈发疑惑,只是不好询问。三师兄走上前,想要碰触那石头,却猛地收回了手,面上微现痛苦之色。我看向他:“三师兄?怎么了?”三师兄回望着我,略带诧异:“小烛,这蓝光有明显的尖刃般刺感,愈近愈是明显,你没有感觉到?”“没有啊。”我一愣,想了想,随即恍然道,“或许因我从小习练火术,所以遇见金性法术自然就化解了罢。”三师兄目光一转,又看了那灵石片刻,点了点头,退后数步站在安全的角落:“小烛,我碰触不得,只有你能收服它了。你可准备好了?”“呃……”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我迄今为止只放得出小火苗的功力来讲,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准备的。三师兄备好架势,道:“不必担心,有我在此,必不会让这……这东西伤你。”我心知此事关系重大,肃然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在那光圈外停下脚步,盯着那异石半晌,举起手来,心中默念口诀,小小的火苗从掌中发出。我凝神导引着它,那火如燃烧的细细长蛇,蜿蜒着,缠绕着,最终攀上那异石,火花闪烁,试图将它熔毁。堪堪半柱香时间过去,我已额头见汗,而那异石分毫不动。这实在不算奇怪,这妖物能控制多人的心智,还能放出连师父都破不了的结界,灵力之强超乎寻常,我这点火怕只能给它挠痒痒。三师兄道:“小烛,若是不成,我们就回去另想办法……”“不,让我再试一下。”我深吸一口气,大胆地向前靠了一步,进入了那蓝光萦绕的区域。“小烛!”我道:“不妨,三师兄,我没有半分不适,马上就好。”我重新燃起火苗,凝神盯着那异石,准备重复方才的动作和法咒。这一回,我离它如此之近,透过莹莹蓝光看清了它。凑近看来,原来它并非石子,而是一枚小小的白玉,与蓝光交映成淡淡的月白色。不仅如此,上面还雕刻了什么图案。我微感惊讶,不由得好奇。定睛一看,只见那玉石上刻着一只白鹤,昂首长唳,栩栩如生。一旁还雕了一根白鹤的落羽,雕工极为细致,甚至还看得到羽骨之上有奇特的缠绕花纹。刹那之间,仿佛有重锤击中了我的心口,我的眼睛蓦然失去了焦点。这个花纹……这块玉石……是……我……脑海中突然一片混乱,胸口仿佛快要胀裂开来,体内不知从何而来的真气灵力霎时间澎湃而出,我掌心弱小的火苗突然像是被添了把柴,竟腾空而起数尺高,瞬间将那玉石吞没。“啊……”我从没见过自己放出过这样大的火,一时间惊得呆了。然而不等我反应过来,那火舌张牙舞爪吞上异石,而异石周围那蓝光竟似全被燎着了一般,刹那间燃成了弥天大火,瞬间将我整个包围!三师兄惊道:“小烛!”剧变陡生,炙热的烈火近在咫尺舐上我的脸,我动弹不得,僵在原地,心下只道此生无幸。危急之中,只闻轰地一声,我脚下的池塘之水忽然升起,将我与那大火隔离开来。我蓦地回神望去,原来是三师兄正奋力与那大火相搏。他施法将那池水引将出来,随即凝结成冰雪,幻化成冰状长剑劈开那大火。一时间,周边风火长啸,我的身旁却是冰雪刺骨。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三师兄好厉害……不,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场景对我而言,似曾相识。似曾相识。我怔怔地立在那里,仿佛脑海中突然破了一个缺口,有记忆倾泻而下,风雪如雷,阵阵轰隆,大火弥漫。模糊的视线里,有一盏红烛在那狂风之中疯狂摇动,有一个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寐儿……”那声音温柔而飘渺。什么……什么寐儿?……谁是寐儿?“寐儿……救我……”那声音痛苦而虚弱。那声音声声逼近,带来万千刻骨的悲伤从心中贯穿而过,几乎令我失去了呼吸。无数人声人影犹如乱麻,纷至沓来,可是我一个都看不清明。头痛欲裂。我惨叫一声捂住头颅,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