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秦时月如昔
【兰寐】“你名叫兰寐,兰芷之兰,寤寐之寐。”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庭院里的梨花树下为我梳发。满树梨花如雪,随着微风飘飘洒洒落下来,我本懒洋洋地伏在他的膝上,结果被他这句话连同发根传来的轻微痛感刺到,不禁打了个激灵。我长到十一岁,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这样写的。我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他:“可是哥哥,你以前不是说,只因我出生时是你的小妹妹,所以叫‘兰妹’吗?”哥哥笑了:“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春阳从梨树的缝隙里透着洒下来,映在哥哥清秀俊雅的脸上。他的笑容那般温柔,一如这明媚而和煦的春光。我怔住,噎了半天。那是自然。哥哥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啊。兰寐,我叫兰寐。我趴在哥哥膝上,鼓着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这个复杂而陌生的名字。彼时我兰家庭院里的春光尚安好恬静,一片宁和,而不远的城外却已是一片荒芜战乱,烽火连天。我生于大周王朝的末年,那是一个兵荒马乱、万人争雄的时代,后世称之为战国。自我记事起,诸侯之间便交战不休,所幸父亲统治着一方独立于各诸侯国的“兰邑”,使我们得以避乱世而独居。兰邑方圆数十里,这块封地可有着大大的来头。早在数百年前,周武王便赐予我兰氏祖先这块封地,作为我们的祖先曾助他杀死纣王身边九尾妖狐的封赏。在我小的时候,哥哥曾握着传了百年的竹简,向我讲述那一段我们家族作为术士世家的辉煌的过去:“我们的先祖自殷商时期曾于蜀地救起一只溺水的白鹤,谁知那白鹤竟是仙人化灵,感其恩德,便赐予先祖灵根术法,令他成为名震四方的术士。几百年后,妖狐妲己迷惑纣王,当时我兰氏一族的族长挺身而出,襄助武王与姜太公同那妲己大战百日,血尘蔽天,方以烈火诀杀死妖狐,武王得以平复中原。自此我兰氏族人由此扬名天下,成为大周第一术士之族……”哥哥讲得慷慨生动,儿时的我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兴奋地跟哥哥闹道:“哥哥哥哥,等我长大了,也想去打妖狐!”哥哥合上竹简,对我笑道:“那么寐儿,你可要好好练习术法才是。”哥哥兰宁比我年长五岁,因母亲早逝,父亲又平素繁忙,从小一直是哥哥伴我读书玩耍,陪我长大。哥哥为人谦和文雅,眉目温润,是我见过的生得最好看的男孩子,连兰邑满城雪白的梨花都及不上他的清朗如玉。而同哥哥一起去梨花树下练习术法,也是我儿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可惜我资质平平,学起术法来很是艰难,进境甚是缓慢,有时候懊恼起来就钻去哥哥怀里撒娇,嚷嚷练功好累,练功好烦。“寐儿不要练法术了,要去后院林子里看鸟儿!”哥哥低头看我:“怎么,你不想练成法术去打妖狐了?”“不要!我要看鸟儿……”“好好,不练不练了。”哥哥无奈。他从来不逼迫我,我练功三分钟热度,他也随着我去。于是我欢喜地拉起哥哥的手跑去后林,看那归来的燕雀跳跃呢喃,一派浓浅春光。那时候,我爱跳舞,也爱唱歌,哥哥便吹笛为我伴乐,我最爱唱的是一曲《梨花殇》,那是一支在我们兰邑流传已久的曲子:“孟月飞雪,陟彼远岗,桑梨漫野,盈我顷筐。彼女之嗟,彼子之狂,东风其郁,岁华其伤……”哥哥的笛声悠扬,那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曲调,我在歌声里旋转着舞蹈,那是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如此宁静而欢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年梨花飘得满城似雪,我在兰邑的四月度过了十三岁的生辰。生辰这日,哥哥给我用梨花枝编了个花环戴在发上。我开心地在梨树下转来转去。“哥哥,我好看吗?”我笑着问哥哥。“那是当然,寐儿长大了,是兰邑城里最好看的姑娘。”哥哥抚摸着我的头发,笑道,“等下个月祭典,族中长老兄姐们见了你,也定会夸你长成,出落得美丽极了。”“啊……”哥哥一说我这才想起,这一年的五月初一,乃是我兰氏家族五年一度的祭神盛典。所谓祭神,便是祭那鹤灵之神。传说数百年前就是在这一日,我族祖先得到了白鹤之神赐予的灵根,我兰氏一族才得以有了今日的繁荣。兰氏一族自殷商始繁衍至今,已有上百余人。但身为族长的女儿,我并不怎么认识那些叔伯姑婶、族兄族姐,除了平日例行的家族聚会,也只有在这家族祭祀之时才偶尔见他们一面。我同他们不熟悉,所以对这祭祀也并无太大兴趣,我想到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情我担心地抬头:“哥哥,祭典结束以后,父亲会不会又来查我功课?”父亲平日事务繁忙,并不常见我,而他每一次见我,都会来摆一摆父亲的谱,要我给他展示一下法术进境。上一次见他还是二月的时候,我费尽浑身解数给他展示了一通笨拙的五行法术,父亲皱眉,训了我一通,勒令我好好练功,下次再查。而我这几个月里几乎毫无进境,简直不知该如何再见父亲。哥哥微怔,随即摇了摇头:“父亲忙得很,未必就能想起此事,尤其是最近,他似是在忧虑什么事情,连我都不常见他……寐儿不必担忧,最近你五行金术不是有所进境?你给他看那个,总能糊弄过去。”我心中忐忑。就凭我那稀松本事,能发功从树上轰下一只蚂蚁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天由命。我叹了口气,将头上的梨花揪下几朵,嘟起嘴吹散了那雪白的花瓣。【鹤祭】在梨花快要落尽的时候,五月初一这天便到来了。我一早醒来,窗外浓浓的晨曦已渗入屋内,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寐姑娘,宁少爷昨日吩咐过,让您辰时赶快去祭坛呢!”一旁的侍女催促着我。我想起即将要见到父亲,不由得心中惶恐,只好匆匆起身,在侍女的帮助下扮成盛装,辰时准时赶到了鹤灵祭坛。祭坛设在兰邑的正中,四周尚有未凋零的梨花漫漫,于枝头悄然绽放。我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五年以前。五年时光过去,祭坛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巨大的青铜祭坛之上,有一尊高达丈余的白鹤雕像。这尊鹤像铸造了已有几百年,呈引颈长唳之状,至今仍傲然矗立着。我到场的时候,父亲已然立在主祭司的位置之上,哥哥也在他身边,看见我到来微微点头,示意我站在他旁边。仅仅几月不见,父亲却像是苍老了许多,白发生鬓,看上去眉头不展,心事重重。他看见我,只是稍稍颔首,便不再理会。我心中微微惊讶,低头走过去,老老实实地贴着哥哥站着。待得族人到齐,百余名男女老少皆身着盛装,均庄严肃穆地立在祭坛之下,磬鼓声响,祭典便正式开始了。“吉日辰良,华衣沐芳,神兮既降,日月齐光……”父亲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口中念念有词。他张开双臂,祭出一块白色玉石,那玉石在他的咒诀之下渐渐苏醒,缓缓在半空中升起,直至祭坛的中央。玉石旋转着,有淡蓝色的光芒从中放出,玉身如同透明,将上面的花纹显现得一清二楚。玉石之上雕着一只昂首长唳的白鹤,一旁还雕了一根白鹤的落羽,栩栩如生。我认得那玉石,便是我兰氏一族的传家之宝——鹤羽灵石。殷商之时,这块灵石同灵根一同被鹤神赐予我族先祖,相当于我族同鹤灵之神的信物,传说借之施法,可以召唤鹤神亲临护佑。然而这块灵石灵力无穷,若施法人贸然使用,反而会被巨大的灵力反噬。即使是身为族长的父亲,也只敢在这祭典之时小心翼翼地将它献出,毕恭毕敬地唱起祝词,赞颂着鹤神的恩德,祈祷着鹤神庇佑。“鹤灵之神,请护佑我族,度此难关……”父亲口中喃喃,闭上眼睛,一副虔诚之色,我听到了“难关”二字,一愣抬头。难关?什么难关?我转头看了看哥哥,而哥哥亦是微微讶异,一头雾水。而族中各位长老均是神情肃穆,同父亲一起虔诚地唱起祝歌。我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一起唱。我一边唱着祝词,一边瞥眼看向那灵石。祭坛之上,鹤羽灵石依旧闪耀着蓝色光芒,映得那一尊白鹤雕像波光粼粼,似乎展翅欲飞。就在这时,我恍然看见那白鹤之上的虚空中,突然似是出现了一个男子,双瞳如同幽蓝的火焰,正自那半空之中向我看来。我蓦然睁大了眼睛。那男子身着一袭白衣,长发如墨,蓝瞳如火,面貌在幻光之中看不清晰,却莫名能感受到惊心动魄的美。灵石的蓝光将他那一身白衣映成浅浅的月白。他高高在上,低首俯视着祭坛,目光缓缓扫过上百名虔诚的族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那双蓝色的眸子同我对视片刻,竟微微一笑。“啊——!”我吓得一声大叫。我的尖叫打断了众人的祝歌,大家停了下来,纷纷向我看来。哥哥急忙拉住我:“寐儿,怎么了?”我颤抖着指着那白衣男子:“那里……那里……”哥哥循着我的目光看去,却是不明所以:“那里怎么了?”我语无伦次地急道:“那里……有个人!”哥哥皱眉:“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啊!”我惊惶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赫然立在半空的蓝瞳男子。而那蓝瞳男子又是微微一笑,竟然慢慢隐去了身形,渐渐消失在空中。我瞠目结舌,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突如其来的异常导致祭典一片混乱,祝歌已被打断,祭坛下的族人都在窃窃私语,而我脑中一片混乱,嗡嗡直响,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寐儿……寐儿!”哥哥焦急地呼唤着我。“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也来到我的面前,皱眉看着我,对我突然打断祭典颇有不满。我回过神来,结巴道:“哥哥……父亲……”“族长莫急,寐姑娘这样必然是事出有因,不要责怪于她,不如问个明白。”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父亲身后传来。我转头看向父亲身后的白须老人,是族中的长老封伯。封伯是现今兰氏一族年岁最大的长老,见多识广,亦深得父亲敬重。父亲听了封伯的话,神情缓和了些许,点了点头。封伯便向我温言问道:“寐姑娘,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定了定神,说道:“我……我方才在那祭坛鹤像之上,看见了一个人……”“人?”父亲皱眉,“什么样的人?”“是一个男子,长发白衣,目如蓝火……”我断断续续地描述那蓝瞳男子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我难以全然描绘出那个男子的样貌——那绝不是人间的样貌,那或许只有仙人才会拥有的美,可是那惊心动魄的美并没有让我崇敬赞叹,反而是令我感到莫名的畏惧和惊惶。父亲听着我的描述,脸色却渐渐变得错愕,急忙看向封伯。“长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寐儿说的莫不是……”封伯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愕然:“我的老天,白衣蓝瞳,这……这可正是传说中的鹤神相貌!”这话一说出,不仅是我,父亲还有哥哥,所有族人闻言均耸然轰动。“寐姑娘,你可是看到了鹤神真身?”封伯声音颤抖。“我……我不知道……”我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哥哥。哥哥一脸震惊地呆立着,而父亲神色刹那间变化莫测,沉默不言。“那……鹤神他现在是否还在?”封伯又问我。“不,他只出现了那一瞬,现在已经消失了……”我低声回答。封伯的神情渐渐由惊愕转为平静,最终一声长叹,喃喃道:“三百年来,我族繁衍数百人,只有寐姑娘一人在祭典之中看到了鹤神真身,而且竟是在这个时候……”父亲脸色铁青,依然不语。“族长,这或许真的是鹤神之授意……”封伯望着他道。过了许久,父亲方开了口:“封长老,请您代我安抚族人,继续主持祭典。寐儿,你跟我来。”我不知父亲想要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祭坛。父亲一路向西方走去,穿过层层梨林,不到一盏茶工夫,我们便回到了离住处不远的地方,这里有一处空地,四周仅有稀疏的树木花草,一片寂静安谧。我不由得一愣,这正是上一次父亲考教我法术功课的地方,这回莫不也是……果不其然,父亲回过身来,开口便道:“寐儿,你的五行法术修炼得如何了?”我噎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我……我最近在修习金术……”“练至了第几层?”“第……第二层。”我怯怯说道。父亲皱了一下眉:“施展来让我看看。”我定了定神,环顾四周,看见身边一棵小树上有一只小小的天牛在爬,便走了过去,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下术书上的内容和哥哥的讲解,口中念了几句诀,手指一挥,口中“嗨”了一声,于是一道金光从我手中发出,直指那天牛而去。然后……只听得极轻的啪啪两声,那天牛晃了晃,竟似未受到任何攻击,触角动了动,似是在哂笑我,然后又慢慢地爬走了。我石化在当地。父亲蹙眉不语。我马上回头对父亲说:“父亲,刚才那个请您当作没看见!我……我再试试。”“寐儿,来。”父亲打断了我,伸出手递给我一样东西,“试试这个。”“哦……”我闻言转身,走了过去。然而待我看清父亲掌中之物,突然蓦地瞪大眼睛。父亲掌中一块小小的白色玉石蓝光莹莹,宛如潭水的粼粼波光,萦绕着上面的白鹤与鹤羽花纹。竟然……竟然便是方才祭典上使用的传族圣物,鹤羽灵石!我大吃一惊,愕然地看着父亲:“这……”父亲竟然没有将鹤羽灵石留给封伯继续主持祭典,而是带到了这里来,还要我……“试试它”?可是……“拿着它,再试试看。”父亲又道。我犹豫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接过鹤羽灵石,小心地捧在手心,呆呆地看着它。玉石安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之中,莹莹蓝光绕过鹤羽花纹,温润轻巧似是全然无害。然而所谓“灵力不足会被灵石反噬”,那可怕的传说我仍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还是抬头看了看父亲。而父亲对我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温言道:“有我在旁,你不必害怕。”我心一横,闭上眼睛,将灵石握在手中,开始默念方才没有成功的金术口诀。不到片刻,我便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向我汹涌而来,我一个踉跄,退后数步,睁开眼睛,只见手心的灵石如同苏醒一般,开始泛出耀眼的蓝色光芒。“寐儿,你做的很好。继续。”父亲在旁鼓励着我。我咬着牙,拼命与那力量对峙着,而那股力量竟有增无减,将我包围。灵石在我手心渐渐升起,我念出的金术口诀仿佛借这灵石生出千万锋利的无形刀刃,它们在我四周来回翻滚,几乎生生将我刺穿,令我疼痛难忍。“唔——”我忍不住呻吟出声。“寐儿,再坚持一下……”父亲的声音微微发抖。我胸中难受至极,天旋地转,突然狂喷出一口鲜血,脚下一软,向后倒去。父亲一惊,正要上前扶住我,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跌入了另一个熟悉的怀抱。“父亲!”哥哥的声音突然在我身边响起,焦躁而慌张。我浑身瘫软地倒在哥哥怀中,听着哥哥冲父亲喊道:“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父亲停下脚步,皱眉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担心寐儿,就跟了过来……父亲,您究竟是在做什么?寐儿她修行尚浅,若强行使用灵石,会要了她的命的!”父亲不语。过了良久良久,我才终于缓了过来,在哥哥的搀扶下站起身,费劲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低声道:“对不住,父亲,我……”“寐儿,不是你的错。”哥哥立刻将灵石从我手中拿开,“我族繁衍数百余年,从没有一人能真正操纵鹤羽灵石之后全身而退,就算是殷商之末借灵石之力同九尾狐妲己作战的族长兰麒,最后也因灵力反噬伤重而亡……”我懵然环顾四周,发现方圆三丈以内的花草树木仿佛经历了一场飓风,不少花草被连根拔起,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而我面前三株大树在我施展的金术攻击之下,竟已全部拦腰折断,倒在地上,雪白的梨花散落一地。我不禁瞠目结舌,即使以我这样低微的修为,竟然也能借此灵石释放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这鹤羽灵石果真绝非凡石,难怪数百年来被族人奉为传族之圣物。“寐儿,你确定你没事?”哥哥问道。我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哥哥转而望向父亲。而父亲望着远方,目光渺然,似是出了神。“父亲……”哥哥欲言又止。“即使寐儿能看到鹤神,也仍旧无法操纵鹤羽灵石吗?”父亲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仰起头来,长长叹道,“罢了,就算是天要绝我兰氏……”哥哥戄然一惊:“父亲,您这是何意?”父亲良久不语。“父亲,这几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族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难关?”哥哥追问道。父亲看了他一眼,却依然没有回答。“父亲!我是您的长子,将来亦要继承族长之位,倘若我族有难,我有何理由被蒙在鼓里,不能得知真相?”哥哥一向温和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微微发颤。父亲望了望他,又看了看我。“父亲,哥哥说得对。”迟钝如我终于也反应过来,父亲如此反常地命我试用灵石,必定与那“难关”有关。可是我不明白,兰氏一族乃是传世术士之族,自武王以来,数百年一直以结界固守寸土封地,年年水土丰饶,即使在这诸侯争战之时仍是无人招惹,与世无争,还能遇见什么难关?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兰邑会永世安在,我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兰邑,会离开这安宁的生长之地,去往未知的城外,去见那传说中的乱世烽火。——就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日竟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兰邑漫漫飘落的如雪梨花。【秦乱】“你们……跟我来。”父亲终于点了点头,回过身,迈步向着北方走去。哥哥立刻跟了上去。我亦跟在哥哥身后,一路同他们来到了兰邑的最北方。这里矗立着兰邑的北城门,巨大的城墙高达十余丈。我在城墙之下驻了足,仰头望去,回想上一次来这里玩耍,似乎还是七八岁的时候,而这城门常年紧闭不开,城墙之上已是荒草丛生,一片萧索,这五六年来像是并未有任何变化。而哥哥却显然同我不是一个想法,他看到城门,突然立住脚步,道:“父亲,此处的结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我闻言一愣,转头看他。我一直知道,兰邑之所以能在乱世中独善其城,是要归功于一位先祖在四面城墙上设下的结界。这结界不仅可以在城外将城墙隐去,还能够抵御兵马攻击,且每年都会有法力高强的族长和长老亲来加固,坚不可摧,就算是寻常军队前来都难以攻破。那么哥哥说的,是什么问题?“宁儿,你看出什么来了?”父亲没有回头,只是问道。“西北角的日光有些倾斜,那边的墙也不像是原来的样子……”哥哥喃喃道,忽然一惊,“父亲,难道说,有人在城外攻打我们的结界?”父亲袍袖缓缓一挥,在城墙上一丈高处,似乎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漩涡,成为一处窗界,让我们得以看见城外的景象。我矍然一惊,退后两步,睁大眼睛:“那……那是什么?”我竟看见浩浩荡荡的军队包围了兰邑的城门,兵马极其众多,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有数千余人,更有几十个庞大的攻城战车聚集在城门之外。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术士打扮的人立在那战车之上,各色法术都向着这兰邑的结界之上攻来,每攻击一次,那看不见的结界都要颤抖几分,连带着城墙也会发生微微的坍塌。我惊呆在地,说不出话来。哥哥颤声道:“他们是谁派来的?”“你们可知现今的秦王,嬴政?”父亲缓缓说道。秦王嬴政?千里之外的秦国,自百年前起已是诸侯强国,后来秦国历代国君励精图治,更使得秦国成为与楚燕齐赵齐名的举世大国。秦国的故事,就算是从未出过兰邑的我也略知一二,然而嬴政这个名字,却是我第一次听说。“数年之前,秦王嬴政突起,须臾间已灭数国,天下已然大乱,诸侯人人自危。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嬴政不去攻打燕赵,却派将领王翦统帅三千秦兵,前来攻打兰邑。”我呆呆地听着。“我们兰邑虽有结界护城,但秦王网罗天下法术能人随军前来,我们的结界已被寻到破绽,之后受到了连续数月的攻击,即使我同几位长老每日都来加固结界,却仍然抵不过他们攻城的阵势。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父亲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绝望,我心里一阵刺骨的冰凉。“可是……”哥哥不可置信地说道,“兰邑不过是一方弹丸之地,且从不参与诸侯之争,秦王何苦要跋涉千里,攻打我们?”“只因一个长生的传说。”父亲道,“秦王迷信长生之术,着人集世间灵芝仙草及奇禽异兽炼药,而传说中这长生之术的最后一步……是要生祭百名天生灵根的术士。”“什么?”“纵观天下术士,只有我兰氏一族的术法并非后世修炼,而是神赐灵根,所以秦王相信,只须生祭百名兰氏族人,便可炼成最后一味药了。”“这……简直太过疯狂……”“我曾透过结界与此次率军而来的秦将王翦对话,试图同他谈判,但我们对秦王而言犹如鱼肉草芥,毫无谈判之筹码。”父亲苦笑摇头,“秦王铁了心肠,即使那所谓长生药方实为虚假,他仍坚持要生俘百名兰氏族人,然后献祭……”“难道……就毫无其他办法了吗?”哥哥喃喃问道。“若有人能够操纵灵石,或许还有希望,然而……事到如今,或许只有祈祷鹤神庇佑了……”父亲望天长叹。哥哥沉默不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看父亲,又看看哥哥,正欲说话,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喀啦”一声,西北角的城墙传来一声巨响。哥哥闻声变色,立刻将我护在身后。“砰——”又是一声巨响,透过那漩涡法阵,我看见城外的术士正在集中围攻西北角的城墙,仿佛已能感受到那结界坍塌的轰隆之声。我惊得抓住哥哥的衣袖,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寐儿,别怕……”哥哥紧紧护住我。那轰隆愈发清晰,不到片刻,西北角的城墙已然塌了一片,数千秦兵的嘈杂之声立刻传了过来,充满了我的耳鼓。一切来得竟然这样迅速,危机就在眼前,那结界竟就在这时被秦军攻破了!短暂的惊愕过后,父亲当机立断:“宁儿,我来挡住他们,你与寐儿快去祭坛,让封长老带着所有族人从南门出城!”“不!父亲!”哥哥忽然摇头,“北门由我来抵挡,您去叫族人到这里来!秦军此时必然已经包围了四面城墙,与其还要自行破坏南门结界耽误时间,不如就此趁机从北门逃出!”父亲厉声喝道:“胡闹!以你的法术修为,岂能抵挡住三千秦兵?”哥哥不答,他拿出一直握在手中的鹤羽灵石,双手捧起,低声念起咒诀,灵石很快苏醒,从他手中慢慢升起,悬浮在空中开始旋转,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蓝光。父亲一惊:“宁儿!”“寐儿无法操纵灵石,就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替她。”哥哥咬牙道,“父亲,您快去!我能抵挡得住一时……”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开始坍塌,攻门的战车撞击之声一下一下,声声逼近,惊心动魄,眼看秦军便要撞开城门,攻入城内。已经再没有犹豫的余地,父亲立刻回身,向祭坛的方向奔去。而我留在哥哥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城门被撞得塌陷倾斜,城外的秦兵开始攀爬城墙,穿过那狭窄的墙缝,向城内进发。“哥哥……”我慌张地看向哥哥。哥哥的袍袖仿佛被大风鼓起,而鹤羽灵石旋转得愈来愈快,哥哥脸上已然出现了无数伤痕,他的眼睛,鼻孔和嘴角都开始流出鲜血。“哥哥!”我不禁惊叫。无数蓝光从鹤羽灵石喷射而出,犹如无形的利刃,刺进哥哥自己身体的同时,也刺向了北方的敌人。此时城门已然完全被撞开,有数十名秦军率先进城,而他们遇上灵石之力立刻便被刺中,碾杀在地。这时一名将领模样的秦人在后出现,大喝:“踏平兰邑,生擒兰氏族人!”父亲很快便带着百余名族人来到了北城门,族中有妇孺在哭泣,而族中的青壮男子立刻在父亲的带领下上前加入了战场。然而这远远不够。城门的缺口愈来愈大,数不清的秦兵踏着前方人的战死的尸体涌入城内,虽然被哥哥施法抵挡,却仍有许多秦兵躲过灵石法阵,向着我们一众族人扑来。纵使族人们大多身怀奇术,却依旧无法抵挡源源不断全副武装的秦兵。那秦将王翦高声喝道:“生擒之,勿杀!”但一切失去控制,许多族人起了同归于尽之心,与其被秦王捉去生祭,不如就此战死沙场,奋不顾身,杀身成仁。沙场之上,数名族人上前与秦兵奋战,而后被秦兵的长戟刺中,倒在地上,死相惨烈。我眼望着这一切,脑中一片混乱。我同大多数族人一起躲在哥哥身后,靠他的灵石法阵保护起来。我失神地望着哥哥,看着他独自咬牙强撑,看着他脸上的鲜血流得越来越多,心中极度的焦急和害怕,几乎要哭出声来,然而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他。在灵石法阵之上数丈远的高处,我又看见了他。他在那半空之中悄然出现,眸光幽蓝,白衣如雪。他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一切。漫天的黄尘混杂着血腥之气在呼啸的大风中飞扬,而他的月白长衣竟未染丝毫尘埃,仿佛遗此浊世而茕然独立。短暂的震惊后,我很快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鹤神!”他仿佛听见了我的呼喊,微微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心中顿时燃起希望,立即跪倒在地,大声喊道:“鹤灵之神明,求求您!求您救救我们族人,救救哥哥!……”然而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回过头去,缓缓扫视着正在浴血作战的族人和秦兵。“鹤神,求您,您是兰邑的守护之神,如今我族陷入灭顶之灾,求求您救救他们……”我大喊着,乞求着,声音几乎嘶哑,在这漫天的厮杀声中很快被淹没。而那蓝瞳男子一直充耳不闻,他只是立在那里,淡然地看着地面上的这一切——几乎变成血人的哥哥,被灵石的力量碾杀的秦兵,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族人……仿佛这尘世的战争和杀戮,人命和鲜血,对他而言全然不值一哂。而我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哀求,竟也换不来他淡淡的一瞥。我心下冰凉一片。“鹤神,求您……”我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只变成喃喃自语。前方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兰邑摇摇欲坠。就在这危急时刻,哥哥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听上去极是痛苦。哥哥手中的灵石倏然上升数丈,在半空中爆裂出盛大蓝光,继而化作一条巨大的光剑,瞬间向北方刺去。光剑到处,所有秦兵和战车均被刺死或撞飞,东北方登时出现一条黄尘与尸体织成的血路,逆着日光,通往城外。然而哥哥已被淹没在这蓝光的中心,不知生死。我浑身一凉:“哥哥!”“寐儿,快走!快!”我听见父亲的喊叫。已再来不及顾得其他,所有族人趁机从这条血路逃出,一路向东北方逃去。匆忙之间,我抬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蓝瞳男子,而他竟然正也在回望着我。漫天血尘之中,他似乎向我微微一笑,蓝色的眸子滟滟如水,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