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荒山闻鹤啼
【刺秦】秦王的铁骑踏平兰邑的那一天,将会是我一生的噩梦。即使几年后寒宵梦回,我依然会从睡梦中惊醒,捂住头颅,回忆起那场战争每一个惊心动魄的细节。那一日,哥哥拼死用鹤羽灵石放大招攻出一道血路,父亲带着我以及其他兰氏族人逃出生天。兰邑一战,有四十余名族人死在沙场,只余一百一十余族人幸而生还。自此,我们流离失所,一路向北方逃去,同时艰难地躲避着秦兵的追踪。流浪的生活长达数月,直到我们来到了北方的燕国。燕国是与秦齐名的当世大国,彼时秦国突起,已将韩魏吞并,并且对燕赵虎视眈眈。燕王早早看出秦王的野心,遂招揽天下奇士,共商抗秦之策。而我们兰氏族人大多身具奇术,正投燕王心意,于是燕王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在燕国的都城蓟暂时安顿下来,以逃避秦王的追捕。这一停留,便是三年的时光倏然而逝。三年之后,我十六岁。这一年入秋,蓟城的日落来得格外之早。半山夕照缓缓落下之时,天际燃烧着血一样的晚霞。蓟城的燕王宫巍然坐落在这晚霞之中。我在王宫外的大道上行走着,不觉停下脚步,抬头望去,燕国的王宫在黄昏中静静地伫立,夕阳如同血色的秋霜,将这个笼罩在烽烟中的国度浓重地浸染。见我驻足不前,王宫的侍者唤道:“兰姑娘,太子殿下正在殿内等候。”“哦。”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那侍者走进了那燕王宫的大门。燕国的太子名丹,乃当今燕王之子。他自少年时期起便一直在诸列国辗转游荡,不久前方回到燕国,而他归国后尚无多少时日,便遣人来到我们兰氏族人的住处,宣族中主事之人进宫面见。我不知他突然来宣召究竟所为何事,疑惑之下,便独自随侍者前来。踏入燕王宫后,侍者带着我一路走至王宫的东殿。东殿的大门前,数名执剑守卫表情肃然地立在殿外,而在那不远处的大殿之中,中门大开,一名玄衣男子正背向大门立于中堂,似在等待着我的到来。“太子殿下,兰寐姑娘到了。”侍者躬身行礼。太子丹转过身来,面向着我。他虽为太子之尊,衣饰却并不甚华贵,面容方正俊朗,目光炯然,虽略带沧桑之色,但自有一股隐然威严的气度。“兰寐见过太子殿下。”我敛衽行下礼去。太子丹微微挑眉,望着我的目中却透着几分惊讶:“传说中神赐灵根的兰氏一族的管事之人,居然还是这样一位年少的美人。”“兰氏一族的族长是我父亲,家父现下不在蓟城,家兄卧病在床,所以兰氏一族暂时由我来主事。”我回答道。“原来如此,”太子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有所耳闻,你父亲如今在燕国边关,是吗?”我垂目道:“是。”两年以前,秦军屡次进犯,燕国边境告急,燕王令父亲前去西方边境,以法术相助燕军戍边。燕王曾在危机之中对我们施以援手,倘若燕国国破,我们兰氏族人仍会落入秦王手中,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尽最大的努力相助燕人抗秦。于是,父亲带着族中大多数壮年男子去了燕国边境,留在蓟城的只有妇孺老人,以及一些在兰邑之战中受伤的族人。而哥哥,三年前的兰邑之战因强用鹤羽灵石为族人杀出一条血路,几乎被反噬身死。在我们逃亡的数月中,父亲和族中长老轮流为他施用愈术,哥哥方才保留下性命,但三年后,他仍然昏迷在床,至今没有醒来。我闭目片刻,复又睁开:“太子殿下召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不错,”太子丹点了点头,道,“我确有一件要事,想要请姑娘帮忙,不过在这之前,我尚有几个问题,希望兰姑娘能够回答我。”“太子请讲。”我道。“传说你们兰氏族人世代相传的术士灵力,乃是由一名上天的神灵赐予,此传言是真是假?”太子丹道。我闻言一滞,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三年前的那一天,鹤神的影子再一次在我的脑中浮现,我想起兰邑之战那日昏黄的血尘,爆裂的蓝光,他冷漠的双眸,希望之后的悲痛和绝望,一切都犹如昨日,像噩梦一样清晰,让我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然而,纵然我百般不愿去想,却仍不能否认我们兰氏族书上的记载,那祖传的竹简上所写的几百年前的故事,字字真实,我无以逃避。“是。”我半晌方回答。太子丹缓缓点头。“听闻你们流离至燕国,乃是因秦王嬴政之故,”太子丹又道,“那么,兰姑娘能否告诉我,你们与秦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闭目沉默良久。“秦王迷信长生,认为生祭天生灵根之人可炼成长生不老药,”我睁开眼睛,轻声道,“三年前,秦王派秦将王翦携诸多术士兵临城下,攻破兰邑城外结界,致使族人死伤大半,只剩我们死里逃生,一路逃亡直至燕国,方被大王收留于蓟城。”太子丹颔首,又慢慢问道:“那么,兰姑娘,秦王嬴政此人,你如今对他,是何态度?”我骤然抬头看向他:“秦王毁我家园,戮我族人,我与他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太子殿下此言何意?”太子丹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是在沉吟、思考什么,看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还有几分审视。我直直地与他对视。不论他投来怎样试探的眼神,我俱坦然以对。半晌,太子丹方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甚好。既然如此,那兰姑娘请随我来。”燕王宫的东宫极是大而广阔,太子丹屏退了身边的侍从,带着我一人向着后院走去。穿过曲折的回廊,我们来到东宫深处,直到走至一处极为秘密的庭院,夕阳从狭小的天井照射进来,里面昏暗得空无一人。庭院深处的堂内,朱红色的大门紧闭,我跟随太子丹来到朱门之前,停下脚步。那道朱门矗立在那里,神秘而森然。我微微有些奇怪,问道;“这门里面是什么?”然而我话音刚落,突然之间,“喀拉”一声,一道青碧色的寒光自眼前闪现,竟是一柄利刃势如疾风,突然间撞破那朱色的大门,带着破空之响,直冲着我的面部刺来!我大吃一惊,立即抬起手,袍袖一挥,手心金光陡现,那匕首刹那间被我手中灵力逼停,于最后一刻悬停在我的鼻尖。几个月的流离逃亡使我的法术被迫进步了许多,反应机变也灵活了不少,总算不至于命丧这突如其来的匕首之下。我惊魂未定,立即退后两步,这远远高于常人的身手和功力,那门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人?太子丹亦是一惊,马上高声喊道:“荆轲侠士停手,勿要伤了自己人!”他话音方落,朱色大门缓缓打开了,一名男子自那黑暗的内堂出现,慢慢走了出来。他身穿一袭灰色衣衫,身形高大魁梧,五官棱角锋利,表情冰冷,双目锐利如电,如同利刃一般注视着我。“荆轲侠士!”太子丹责备道,“兰寐姑娘是我的客人,缘何如此无礼?”“我听见有陌生人的脚步和声音,以为是有刺客或奸细潜入了这里,”灰衣男子冷冷道,“一时起疑,就下了手,太子殿下见谅。”“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来客下此杀重手,疑心如此之重,我看阁下才更像是刺客奸细吧!”我不觉怒道。那人并未恼怒,反而笑了。“呵呵,姑娘好眼力,在下荆轲,正是一名刺客。”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我定睛望着这个名叫荆轲的人,他的声音低沉若钟磬,纵然似乎在笑,然而看向我的目光中却充满了肃冷之色,仿佛一尊毫无感情的冰雕。“叮”地一声,我手一松,那匕首落在了地上。而荆轲若无其事地走来,俯身将那匕首拾起,轻吹去上面的灰尘。“侠士,下次千万不可再如此鲁莽,”太子丹对荆轲说道,随即转向我,“兰姑娘,十分抱歉,这位荆轲侠士生性谨慎,此地原十分隐秘,除我与几名心腹门客之外未曾有外人来过,致使有此误会,希望未曾吓到姑娘。”我摇摇头,没吓到我,险些刺死我倒是真的。我虽仍因方才那惊险的一刀而甚觉不快,但太子丹既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对此追究什么。我转头看向荆轲,心中却仍旧十分疑惑,在这燕国的深宫之中的诡秘之地,竟然藏着这样一名身手高明,行为怪异的奇人,不知这燕太子丹是何用意?“荆轲侠士,这位便是兰氏一族的掌家之人,兰寐姑娘。”太子丹对荆轲道。“兰寐姑娘?”荆轲闻言微微挑眉,上下打量着我,“你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便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术士之族,兰氏族人?”“不错。”我瞅了他一眼,回答道。“倒是我未曾见识了,方才能挡下我那一击,的确非寻常人所能做到。”荆轲对我拱手,“失礼,在下荆轲,卫国人氏,现为燕太子座下门客之一。”太子丹指向荆轲身后的屋室对我道:“兰姑娘请进,我们到堂内说话。”我跟随他们踏入那堂屋之中,夕阳透过极小的窗户投进屋里,斜斜地照亮了屋子里的陈设。我一凛,突然停住了脚步。大堂尽头的正中,竟有一个稻草扎成真人大小的假人。那假人的头上蒙着一块麻布,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而假人的身上如同被刀剑刺破了无数次,已经是千疮百孔。“这是什么?”我愕然问道。“方才已说过,我是一名刺客,”荆轲微微一笑,“作为刺客,自然要于秘密之处日夜苦练,去践行那刺杀之事。”说着,荆轲突然将手中的匕首甩出,一道青光如同利箭般直直射出,“卟”地一声,正中那假人的心脏,直没入它的胸口。我吃了一惊,突然望向太子丹:“太子,你们难道是要……”太子丹转过身来,对我正色说道:“不错,荆轲侠士武艺高强,乃是我燕王太子殿座上之宾,我们二人密谋已久,为的便是潜入秦国咸阳,前去刺杀秦王嬴政!”“什么?”我蓦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他们。我知太子丹数年前曾于秦国为质,近些年来,秦王嬴政灭掉韩魏两国,一路掠地攻城,已逐步夺取了中原大部分国土,太子丹意识到秦王的野心,便设法归国,与燕王共谋抗秦。而我却万万未曾想到,他这些年里所做的所谓“谋划”,竟然是这样的打算。“你们要去咸阳刺杀秦王嬴政?”我犹在震惊,“可是秦王身为大国之君,手下兵将那般众多,当年他派军攻打兰邑,单是法力高强的术士就有数十人,身边的防备定然更为森严,你们如何能做到?”“我们自有办法。”太子丹道,向荆轲点头示意。荆轲走来,从袖中拿出一卷白色布帛所制的画轴,手指微松,画轴的一边落下展开,布帛上的内容即一览无余地展现于我的眼前。我定睛看去,原来那是一张三尺见方的地图,上面绘着山河丘陵俱在,制作得十分精细考究。“这是……”我问道。“此乃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太子丹道,“督亢是燕国最为丰沃之地,被秦国觊觎已久,屡次攻占而不得。若荆轲携此地图与秦王所通缉樊於期将军的首级前去秦国投诚,嬴政必然会欢喜召见,待到那时,荆轲可近秦王身侧,只需拿出地图中所藏兵刃,一击必中!”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与嬴政相识于赵国,本是少年旧友,”太子丹轻声道,目中倏然闪过奇异的神色,“然而,近些年来,他权势日增,性情愈发狂妄,数年前我于秦国为质之时,更是屡遭他的欺辱。如今,嬴政已攻下韩魏两国,一路自西而来,下一步必是倾力攻打燕国。我身为燕国太子,便是拼上尊严和性命,也绝不能让燕国落于他之手!”说着,太子丹缓步走到假人之前,伸手将那柄匕首从假人胸口拔出,举至眼前,凝目打量。我目光一动,亦看向这把方才险些刺中我的匕首。方才混乱之中,我未曾看清它的模样,而如今仔细看去,突然发觉它与那些寻常兵刃甚是不同,匕首的刃尖极其锐利,隐隐吞吐着耀眼的锋芒,昏暗的夕阳射来微弱的光线,却于刃上映出耀眼如白日的青光,在这暗室里莹莹闪烁,十分醒目。“此匕首名为’青蝎刃’,为赵国名匠徐夫人所铸,”太子丹说道,“青蝎刃乃天下第一锋利之刃,而且淬以奇蝎之毒,更是见血封喉,数年里我费劲心机,方辗转得来,荆轲若用此刃前去刺秦,不须刺中要害,只需划破肌肤,嬴政便定然一命呜呼,再无回生之机。”我怔然听着,半晌方道:“如此听来,倒是个颇为可行的方法。”“然而,这匕首锐利无比,淬毒之后,更是锋芒太露,”太子丹话锋一转,“兰姑娘且请看。”太子丹将匕首递予荆轲,荆轲接过,随即将其卷入那地图画轴之中。我看过去,果然见那青色的光芒穿过层层白色布帛,仍能隐隐透出,相当夺目。“依照我们的计划,即使将青蝎刃卷入地图中,那锋锐色泽仍旧能自图卷中透出,怕是难以混过秦人耳目。”太子丹道,“嬴政此人疑心极重,倘若被他提前察觉出蛛丝马迹,此事必败无疑。时至如今,这也是我们的计划中唯一未能解决的难题。”时至此刻,我终于听懂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太子丹为何会对我这个外人透露这个绝密的计划。我抬头望向他,说道:“所以,太子殿下召唤我来,便是为了这件事?”“不错,”太子丹颔首,说道,“此事虽是末节,但事关重大,不容一点有失,况且我们的密谋极为隐秘,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还望兰姑娘理解。所以,兰寐姑娘,你身为身具灵力的术士,对此可有解决的办法?”我沉吟半晌,走上前去,抬起手来,凝神施法。氤氲的雾气从我衣袖中散出,笼罩于那匕首透射出的锋芒之上,将其慢慢消磨。一炷香时间过后,雾气散去,它便变得如寻常匕首一般,封在图卷中,失去了夺目之色,与那图轴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痕迹。“此法只能够隐去刃尖的光泽,但是匕首仍然如往常般锋锐,剧毒也仍旧存在,须得十分小心。”我收回手说道。太子丹不由得欣喜击掌,赞叹道:“兰氏一族得神赐灵根,果真是不同凡响!”“不过是小小的障目之法罢了,”我摇了摇头,“这种术法于术士而言,并非难事,以我的本领,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够了。”荆轲收回卷轴,声音铿然,“多谢兰姑娘。”说着,荆轲转过身,昂然对太子丹道:“太子殿下,如今万事已备,不须再耽搁,荆某将携副手秦舞阳,不日便出发前往咸阳,去取秦王嬴政那厮的性命!”他的声音慷慨而坚决,在这阴暗的夕阳里铮铮在耳,回响不绝。太子丹望向他,面色十分凝重,沉声道:“此行之计划以及危险,侠士可想清楚了?”“早已万全思量,不在话下。”荆轲道。太子丹缓缓点头:“择日,我会召集高渐离等人为你送行,并行祖路之祭[祖路:又称“祖”,春秋战国人出行时祭祀路神的仪式。见《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兰姑娘,请你也一并前来。”荆轲走时,深秋的晚霞再一次洒满了燕国的天空。我随着太子丹来到蓟城的城墙之侧,夕阳照映在遥远的燕山之上,一片广阔而苍茫。荆轲就此踏上了征途。太子丹与数名知情的门客为他送行,他们皆身穿缟素白衣,沉默而肃然,仿佛是在提前为他悼念。礼乐响起,易水之上行起祖路之祭,门客之中,一个名为高渐离的人击起筑乐,声音响彻原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慷慨高歌,众人亦展喉相和,和着那筑乐唱起变徵之声。易水之畔,哀风萧萧,马声嘶鸣,夕阳的深处,鸿雁阵阵高鸣着划过万里长空。祝歌声中,荆轲跨上了马背,同携带的随从一起,马蹄阵阵,很快地融化于无边的荒草里。我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山色中,萧瑟的秋风平地狂起,将荒野里的枯叶吹得纷乱,如同天地在号泣。众人依旧伫立,凝望他离去的方向无言,祖路之礼仍在继续,悲壮之声连绵不绝,许多人潸然泪下,悲戚不已。良久,我轻声向太子丹问道:“太子殿下,荆轲此去,必死无疑吗?”“是,”太子丹望着远方,缓缓回答,“不论是成功或是失败,他都已不可能活着归来。”我默然。“此行无论是险阻还是变数,都太多太多,”太子丹的声音微哑而沧桑,“倘若荆轲侠士能成功杀死嬴政,那么我们燕国也得以从战乱中生存下去。然而他一旦失败……我,父王,乃至你们,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因此而死。”我望向那盛大的祖路祭典:“所以,如今的我们也只能祈求这些神灵,保佑他此行成功了吗?”太子丹点头:“是啊,祈祷上天,神灵——倘若他们当真存在的话。”彼时祖路之礼已近尾声,高渐离停下击筑,高声喊道:“望道路之神护佑行者荆轲,此去咸阳能不辱使命,功成而归!”“愿道路之神护佑荆轲,不辱使命,功成而归!”众人亦高声附和,声音在广阔的原野里不断地回响,而后渐渐归于静寂。但我们都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归来了。而那冰冷而又虚无的道路之神,又怎可能真的保佑荆轲成功刺秦,挽救我们所有人危亡的命运?我望着他们,脑中突又闪过一双蓝如火焰的眸子,在那漫天的血尘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呼吸一滞,闭上眼睛,皱眉摇头,竭力将鹤神的影子从我的头脑里赶出去。“怎么,兰姑娘似乎对这祖路祭礼颇为不敏?”太子丹察觉到我的沉默。“没什么,”我摇摇头,“我只是看到这些……想起了另一个神明而已。”“另一个神明?”太子丹问道,“可是你们兰氏一族所祭祀的鹤灵之神?”我沉默片刻,道:“是。”太子丹似是想起一事,道:“说起来,你们兰氏一族身为神赐灵根的术士一族,那么当初赐予你们灵根的这位神灵,如此危亡之际,能否护佑我们抗秦?”“呵。”我苦笑摇头,“太子殿下,倘若那名仙神当真护佑我们,我们兰氏一族又何至于被秦王踏平故园,落到如今的境地?”太子丹微微一怔,大笑道:“说来也是!鬼神之说终属飘渺,天命难测,还是人力谋划为上,我相信荆轲之能,也相信我燕国国力,尚能与秦王一决高下。兰寐姑娘,如今你父亲尚于西方边境同燕军一并驻守,待得你们族人助我燕国抗秦成功,我便回禀父王,重加赏赐,令你们重归故土!”我心头微颤,蓦地抬目望向远方。我和我的族人们,真的还有重返故乡的可能吗?远方古道漫漫,那是我们一路从兰邑逃来的方向,在千里的荒草和青冢之外,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兰邑城里,那落落的雪白梨花,在那明媚祥和的春日暖阳里,如梦一般安静地飘然落地。“多谢太子,”我望着远方,口中轻喃,“兰寐也期待,能再有那一天。”【梦魇】当晚我回到同族人们在一起聚居的住处,夜幕四合,夕阳渐渐沉入了大地,我走到哥哥的床前,坐在他的身边。哥哥仍然闭着双目,面容苍白,昏迷不醒。我沉默地看了他许久,轻轻为他盖上被褥。“寐姑娘?”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人敲了敲门,悄声唤我。我抬头望去,原来是我族中的一位婶娘,年纪不过三十多岁,但辈分甚高,族人们都唤她清婶。“清婶,来,坐。”我忙站起身迎过去,轻轻关上了内室的门。清婶走来,悄声道:“寐姑娘,方才燕国太子那边送来了一些赏赐,说是给咱们族人的,多是些锦缎金银之类,你看应怎样处置?”三年来,我同族人们朝夕相处时间甚多,和他们已渐渐变得熟悉。父亲去了边关,哥哥仍昏迷不醒,一直便由我来主持族中事务,清婶有时也会帮忙打理。“我们如今,哪里用得到这些贵重东西?”我摇摇头,道,“今年天气愈发冷了,北方冬日素来严寒,稍不注意便会冻伤手脚,不知今年炭火够不够用,不如变卖了这些赏赐,去置办些炭火和炉具吧。”清婶答应了,又道:“下个月初六是封长老的八十岁的寿辰,原本按照旧例,长老们整十的寿辰族中都是要摆祭礼大办的,只是今年……”“我们去置办些简单宴席,族人在一起聚一聚,就算是庆祝了吧,”我道,“封伯的伤病还未全好,怕是没有精力应付大祭,而我们如今失去故园,寄人篱下,没有田地和供给,有些花用也应该适当减少一些,想来封伯也是会理解的。”清婶点点头:“是,寐姑娘,我自然明白。”“娘亲,娘亲!”忽然有一阵清脆的笑声伴着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梳着总角辫的小娃儿跑进大门,来到我们的面前,大声对清婶笑道:“娘亲,我今天陪族里的哥哥们去打猎,我学会用术法催动弹弓打树上的鸟儿啦!”原来是清婶唯一的孩子,我五岁的族弟小羲儿。清婶忙拉住了他,嘘声道:“悄声些,你宁哥哥在内室养伤,当心吵闹到他。”小羲儿捂住嘴巴,睁大了眼睛,声音呜噜噜地对我说道:“对不起,寐姐姐,小羲儿会小声的!”我笑了,摸了摸小羲儿的头。“小羲儿年方五岁就会用术法了,当真了不起,”我赞赏道,“这般聪明能干,长大后定然是一名厉害的男子汉,成为我们兰氏一族的脊梁。”小羲儿听到我的称赞,十分开心,在我身边蹦蹦跳跳。清婶眼圈微红,叹气道:“我夫君于三年前逝于兰邑,幸好羲儿活了下来,只愿他能平安长大,如今,我也只有这一个盼头了……”清婶叙了会儿家常,又在屋里停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寐姐姐!”这时,又一声呼唤从门口传来,一人急急走进屋来,同清婶撞了个满怀。我看过去,原来是我的族妹兰心。“清婶,你,你也在啊。”兰心看见清婶吃了一惊,慌张地停下脚步。清婶微微惊讶:“心姑娘?你怎么来了?”兰心是封伯的孙女,比我小一岁,平素柔弱内向,不常说话,她的父母皆已在兰邑之战中牺牲,留她一人跟着封伯,随我们辗转流浪。兰心低头搓着衣角,嗫嚅道:“我,我有事跟寐姐姐说。”清婶带着小羲儿离开了,兰心扭扭捏捏,走进屋来。“心妹妹,你……”我刚想招呼她,突然停住了话头。她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跟随在她的身后走进屋的,还有一名陌生的少年。那名少年一身燕人装束,看上去十七八岁,身形瘦削,浓眉大眼,面容颇为英俊,却是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跟着兰心喊我:“寐,寐姐姐。”我微微一愣:“你是……?”“我叫浦艾,是蓟城人,”燕人少年忙道,“我是兰心的相好。”他这话一落,屋子里登时一阵尴尬。兰心羞得回身打他:“什么相好!”我忍不住失笑出声:“哦,原来是这样。”那叫浦艾的少年挠了挠头,惭笑着低下头,他原本还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被兰心这么一打,结果两个人都羞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安静。我咳了咳,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啊?哦!”浦艾定了定神,道:“是这样的,半年前我去燕山上砍柴,不慎跌入一处陷阱,被困了三天三夜,险些就没了命,是兰心正好路过,用术法把我救了出来。”兰心在一旁点了点头。浦艾又道:“我们相识数月,兰心善良又温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心甘情愿回报她救命之恩,照顾她一辈子!”我心下了然,笑着看着他们。兰心红了脸,低头摆弄着衣角,说道:“寐姐姐,我爹娘都不在了,祖父也卧病在床,族长远在燕国边关,如今是寐姐姐你在掌管族中事务,所以,我想请你,请你……”“请您为我们的婚事做主!”浦艾大声道,“我父母早亡,家中也没有管事的长辈,就按照我们燕人的习俗,给您送些柴米和布匹,当作是聘礼!”浦艾跑去门外,拖来一个大大的沉重的麻袋,放在我面前。“寐姐姐,如果你能将兰心许配给我,我定然会好好对待她,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女子!”浦艾满脸通红,赌咒发誓。兰心在一旁羞得低头,却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意。“寐姐姐,你……答应吗?”兰心怯怯地问道。我笑道:“你们两情相悦,这等喜事,我怎会不答应?待我告知了封伯,等到来年开春,就为你们二人筹办婚事,如何?”二人大喜,异口同声道:“多谢寐姐姐!”兰心与浦艾十分欢喜地离开了,临走前,兰心安慰我道:“寐姐姐,你放心,有鹤神保佑,宁哥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夜渐渐深了,秋夜凉风阵阵。我轻轻打开内室的门,望着床上的哥哥。但哥哥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我走上前,坐在他的身边,月光从窗外洒入室内,一片静谧和朦胧。哥哥,寐儿长大了,如今也能够独当一面,成为族人们的支柱,不必再生活在你的羽翼和保护之下,可是你,究竟何时才能醒来?月光幽幽落下,哥哥旧日里笑容温和的脸庞,如今已是那般苍白而瘦削,他闭着眼睛,如同陷入一个长长的梦里,久久不会苏醒。案上的烛火摇动,我心下无比难过和压抑,泪水从眼角缓缓滴下,埋下头低声抽泣。良久良久,我似乎感到有人在看着我。我一个激灵,立刻转头望向窗外。我仿佛听到一阵渺渺的笛声,杳杳从那遥远的天边传来,于浩瀚的夜空里泛然不去。窗外,在那无边的黑夜里,在凉风里摇动的树梢之旁,站立着一个人影。他立在庭院里,立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同是由月色雕刻而成的仙身,月白长衣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一半面容隐藏在那夜色里,仿佛与这天地夜月共生,美得难以言喻,惊心动魄。我蓦地睁大双目,全身发抖地看着他。夜空里蓝色的火焰,是他的眼眸。他的目光静静地望着我,微微一笑。“啊——”我大叫一声,一下子惊醒了。我猛地睁开眼睛,耳畔的笛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梦。我喘着气,努力平复着砰砰跳动的心脏,转头看向窗外。烛火幽幽,窗外的夜色里月光静谧,庭院里空无一人。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我缓缓闭上眼睛。是他,又是鹤神。这个本应是我们兰氏一族的守护神灵,如今却变成了我的噩梦,缠绕了我整整三年。这三年之中,我时常会梦到他,梦到他仙神般的容颜和微笑,然而每一次,我都是在害怕和惊叫中醒来。只因我至今无法忘记他在兰邑之战的冷漠无情,那双如火蓝瞳每每在我回忆中出现时,都会伴着秦王的铁骑,坍塌的城墙,满地的尸身,漫天的叫喊和血光,接连向我冲击而来,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难以释怀。正在这时,案角的那枚鹤羽灵石不知何时发出了光芒,幽幽蓝光在月色下闪耀。我转过头,愣愣地望向它。鹤羽灵石。记得在兰邑的日子里,这块所谓是鹤神与我族信物的石头一直如同圣物一般,被代代祖先供奉在兰氏一族的祠堂里。父亲临去燕国边关之时,曾特意嘱咐我好好保管它,寻一块安静之地将它好好供奉。然而父亲离开后,我却将它随手放在内室的几案上,它也一直如一块寻常的石头一般,安安静静地待在桌角,无声无息。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然而时隔三年,它却又突然自行亮了起来。蓝光幽幽升起,如风里旋转而起的炊烟,上面刻着的白鹤之纹在蓝光之下栩栩如生,如欲展翅高飞。我盯了它片刻,突然将它拿起,顺手锁入了一个匣子里,让它离开我的视线。我刚将那锁着灵石的匣子放入窗边的箱柜,忽然之间,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寐儿……”我猛然一个激灵,蓦地回头。床头,哥哥半睁开了眼睛,正望着我。我呆怔良久,方道:“哥……哥哥……”哥哥微笑着唤我:“寐儿。”“哥哥!你醒了!”我惊呼着,一下子冲了过去,跪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凉得像冰,瘦得只剩皮肤和骨头,我颤声道:“哥哥,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你终于醒了,你……你可还好吗?”“我很好,没事,寐儿。”哥哥望着我微笑,虽然他面容消瘦而苍白,眉目间的温柔清和却是一如既往,“看来,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那般清晰,这不是梦,这是我所梦想了三年的真实!我终于完全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来,埋头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你醒了就好,太好了,哥哥……”昏迷了三年,哥哥终于醒了过来,我仿佛感到心头缠绕了三年沉重的乌云终于散去,一时间被巨大的欣喜冲溃了理智,难以自持。“寐儿,对不住,”哥哥叹息,声音很轻,“这些日子里,定然让你担心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没关系,哥哥,你没事了,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窗外冷月无声,而那个月下的影子似乎也走远了,万物沉入了寂静。虽然哥哥终于醒来,但他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静养了一月有余,身体还是落下严重的病根,只能拄木杖勉强行走。不过,他仍能活下来,对我而言,已是万幸。族人们得知哥哥醒来,亦是十分欣喜,封伯提议再次摆起族祭以感谢鹤神对哥哥的护佑,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如此又过了半月,这一天日光晴好,哥哥唤我道:“寐儿,带我出去走走。”此时的燕国已进入寒冬,我扶着哥哥走出住处,沐着苍白的夕阳,缓缓靠着蓟城的城墙行走,一边给他讲述这三年来族中所发生的大小之事。“所以,父亲他们自三年前去戍守燕国边关之后,一直鲜有音讯吗?”哥哥问道。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上一次父亲寄书信回来,还是半年以前。”哥哥叹息一声,缄默不言。“不过,我已经写信给父亲,告知他你已醒来的消息,父亲得知后,也一定会十分宽慰的。”我道。哥哥点了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咳了起来。“天这么冷,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当心伤了风,”我忙上前给他披上衣服,挽住他的手臂,转身向住处走回去。一路上,哥哥甚是沉默,我试图让他的情绪好起来,便在他耳旁说道:“哥哥,有一件重要的事,须得告知你一声。”哥哥转头望向我:“什么事?”我道:“燕国的太子丹最近秘派了一名侠士前去行刺秦王,算起日子来,再过数日就能抵达咸阳了。”“真有此事?”哥哥惊讶地望向我。“没错,”我点了点头,又道,“若是那侠士当真能成功刺杀秦王,那这一切都能结束,父亲能回家和我们团聚,我们也能再回兰邑了……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兰邑,我就去家里的梨树下摘梨儿,给哥哥做梨子酱吃,好不好?”而哥哥看了看我,微微笑道:“寐儿果然长大了,若是换了从前,你只会使唤我去帮你采梨花编花环……如今居然自己都会做梨子酱了?”“不要小看我,我现在会得可多了。”我一边笑,一边搀扶着哥哥,慢慢向前行走,“前几日是小羲儿的五岁生辰,不巧清婶染了风寒,我就替她给小羲儿做了长寿面,还试着做了许多小菜,连封伯都夸奖我手艺好。只是封伯最近伤病又犯了,我昨日给他请了燕国的大夫,让他好好休息。啊,还有,上个月有个燕人少年上门提亲,兰心妹妹看来是要嫁在燕国了呢,倘若真是如此,我这个做族姐的还要帮她绣嫁妆……”我絮絮地说着这几日族里发生的事,而哥哥听着,却是慢慢收起了笑容,轻声道:“寐儿,苦了你了。你自小在深闺受宠,何尝做过这些事情……”我一怔,摇摇头道:“父亲远在边关,哥哥你又有伤在身,我身为兰氏族长的女儿,本就应担负起照顾族人的责任。而同哥哥和父亲做过的事情比起来,我所做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啊。”哥哥微微叹气,望向远方,夕阳的影子无声地落在他的身上。哥哥喃喃说道:“但愿鹤神能护佑我族,渡此秦劫。”我闻言一滞,闭上口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寐儿,你可将鹤羽灵石好好保管起来了?”哥哥问道,“那是我族与鹤神约定的唯一信物,不可怠慢。”我没有回答,良久,方轻声道:“哥哥,时至如今,连你也仍视鹤神为我们的守护之神吗?”“那是自然,”哥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寐儿?”当然,不仅是哥哥,所有族人仍然视那鹤灵之神为护佑兰氏之神灵,日夜祷告,希望鹤神保佑远在燕国边疆的亲人。所有人都依旧虔诚,除了我。“若他当真是我们兰氏一族的守护之神,为何兰邑城破那日却在一旁袖手旁观,置绝望的族人们于不顾?”我喃喃道,声音不觉愈发地激动起来,“因他赏赐的所谓灵根,我们族人遭到秦王屠杀,落入现在的境地,为何他却从来未曾出现,给予我们族人哪怕是一丁点的保护?为何……”“寐儿,”哥哥打断了我,“鹤神是神明,我们岂能以凡人之心揣测?你怎知鹤神不曾给予我们以保护?说不定鹤神的确有在暗中护佑我们族人,只是你未曾看见而已,不是吗?”我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哥哥停顿片刻,又问道:“寐儿,你方才说的是什么?难道你在那日祭典之后,有曾再看见过鹤神或是什么吗?”望着哥哥的眼睛,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没有,当我没说过,哥哥。”我不愿再去回想鹤神的事情,只慢慢扶着哥哥向来路走去。【兰殇】而事实证明,鹤神的确再一次没有保佑我们族人。那一日,我们终于得到了父亲的消息,然而已是太迟了。“太子丹派去的侠士荆轲失了手,不仅失败被杀,而且激得秦王大怒,立即派出六十万兵将攻打燕国,西方边境燕军早已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听到这个噩耗之时,我脑中嗡嗡乱响,一片空白。父亲!……我伏在哥哥肩头,泪流不止。哥哥拥住我,紧紧闭目,沉默不言。族人失声痛哭,悼念失去的一众亲人,可是我们连悲伤的时间都被剥夺,很快,秦军兵临蓟城,即将攻入城内,城外烽火震天,四面城墙摇摇欲坠,满城燕人百姓均仓皇无措。我扶着哥哥从住处走出,迎面几名族兄弟慌张地跑来,喊道:“燕王已逃离蓟城往东北去了,城中无人驻守,早晚要被秦兵攻下,我们快走!”“燕王逃走了?”我一愣,急问道:“那太子呢?”“太子他……已经,已经……被燕王砍下了头颅!”“什么?”我蓦地睁大眼睛,颤抖道,“这……怎么可能?”“是真的!燕王欲献上太子丹的头颅,以求秦王退兵,然而秦王意图十分坚决,大军临境,势必要攻下蓟城!”“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若是被秦兵发现,我们凶多吉少,”哥哥面色凝重,“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召集族人们,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连忙把哥哥搀到路边的一株槐树之下:“哥哥,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和他们去召集族人们离开!”哥哥却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等一下,寐儿,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拿。”哥哥道,“你们先去召唤所有族人在此地集合,我去去就来。”我不及多想,飞快地跑到族人们的聚居之地,大声喊道:“秦兵要攻进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我只来得及带着所有族人收拾要物,匆匆赶回原地,八十余名族人们聚齐,却没有看见哥哥的踪影。“人齐了吗?哥哥去哪儿了?”我慌忙四望,看见哥哥从我们的住处蹒跚走出,十分艰难地扶着路边的墙壁,一路踉跄而来。我吃了一惊:“哥哥!”我急忙跑着迎过去扶住他,却见他紧咬牙关,眉头紧皱,鲜血自他胸前的旧伤口上汩汩流下,竟然是牵动之下旧伤复发,极是严重。“哥哥,你怎样了?可还能行走?”我急问道。“你们先走,寐儿。”哥哥喘着气,捂着胸口,几乎无法前行,“不要……不要管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先走?”我怒道,“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哥哥紧皱着眉,张口还想说什么,却未能说出口,双目一闭,昏倒在我的肩头。“哥哥!哥哥!”我惊叫。“寐姐姐,我来!”一名族弟奔来,迅速将哥哥背在肩上,“听说西城门已塌,许多流民都在往外逃,我们从那边出去!”蓟城中几乎已无人驻守,几万秦兵浩瀚而至,从蓟城之外长驱直入,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各个城门,不到一日之间,便攻占了蓟城。秦国与燕国这一役,燕国败得惨烈之极,我们一行来到西门,试图混在流民中逃出城外,却被堵截在城门外的秦兵拦了下来。“慢着!前面那些,可是三年前逃走的兰氏族人?”一个声音突然从城门之外响起。我犹如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一惊之下,抬头望去,只见一名颇为眼熟的秦将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向我们看过来。祸不单行,冤家路窄,原来这次被派来攻打燕国的秦将,竟然正是三年前前来攻打兰邑的王翦。王翦一眼认出我们,立刻下令:“将他们擒下!”族中法力高强之人俱已牺牲在燕国边关,只余我们这些伤的伤,弱的弱,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倘若就此被困于城中,我们族人便如瓮中之鳖,再也逃不出他们的魔爪!我咬咬牙,立即一挥衣袖,一团白烟倏然从我袖中散出,瞬间笼罩了眼前的一切,如屏障般遮挡住秦人们的视线。刹那间,马匹受惊,嘶声不绝,秦兵们登时陷入一片混乱。“快走!”我大喊,带领着族人们趁机从坍塌的西城墙的瓦砾之上向城外奔去。“拦住他们!”王翦高喝。我们拼命地逃着,然而没逃多远,雾障中只闻正前方有无数马声嘶啼,如巨浪一般向着我们迎面逼来。我一凛,同族人们一起停下了脚步。白色的雾障渐渐散去,眼前变成了一片乌云般的阴暗,千万名手执兵器、身着重甲的秦兵骑着战马自城门之外缓缓而来,同身后那些王翦的兵马一起,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心下一凉。无路可走了。“将他们全部押入俘营,随我回秦!”王翦高声令道。蓟城高大的城墙渐渐远去,燕国古道上的战马发出最后一声悲嘶。自此,燕国国灭,秦王嬴政一统中原的霸业又前进了一步,而我们余下的兰氏族人皆被秦人俘虏。我们的额上俱被烙上了秦国黥印,随后一路随军被押送至咸阳。【鹤灵】秦国的都城咸阳,是一切噩梦开始和终结的地方。三年的流离失所,我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命运恶意的捉弄。秦王的长生祭坛设在了咸阳附近的骊山之上。那一日正是傍晚,远方有鸦鸣之声隐隐从天际传来,万古的苍凉笼罩着大地荒山。秦王嬴政亲自来到这长生祭坛,高高在上地坐在山巅,隔着一道断崖俯视着祭坛,山下有数千秦军守卫严阵以待。残阳如血,天光如沐,照映着宝座之上意气风发的帝王,不可一世,光怪陆离。我们被秦兵捆绑了双手,押送着来到骊山山顶,被推跪在了祭坛之前。自从我们被王翦押至咸阳,至今已有两个月,我们几十名兰氏族人一直被单独分别关押在秦国偌大的牢狱,我已两月没有见到哥哥和其他族人。族中有女人和小孩在低声哭泣,老人们则在暗暗祈祷,企盼鹤神在这最后时刻的护佑。而哥哥就跪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哥哥……”我低声唤他。哥哥睁眼看我,微微一笑:“寐儿。”哥哥没事,我心下略感宽慰,然而这宽慰瞬间又变成了难过。他旧伤复发,纵然强撑,可是身体怕是已到了极限,如今的他变得更加苍白和消瘦,额上被秦人烙下的黥印更是触目惊心。我心下揪痛。可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如何才能有生路和希望?秦王嬴政缓缓扫视我们,道:“不是说需要生祭百人?兰氏族人只剩这些,还能否炼成长生之药?”他的声音隔着一道断崖传来,宛如金铁一般在山间回荡,冷酷而嘶哑。祭坛边一名术士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躬身道:“回陛下,兰氏族人虽已不足百名,不过今夜乃是五百年一遇的血月之夜,天地灵气皆将聚于此山,便算是少上几名神赐灵根之人,也是无妨的。”秦王点头,满意道:“很好,孤等了如此之久,今日终于即将大功告成。等血月升起之时,孤要亲眼看到长生之药的炼成!”夕阳仿佛一瞬间落入了无边黑暗,深色的天幕之上,一轮圆月自东方冉冉升起。半个时辰过后,那银色圆月好似被红光渐渐地笼罩吞噬,最后宛若一盏赤色明灯悬于天际。“长生祭始!”那术士高声宣道。祭乐声起,数名术士围绕着那祭坛转起圈来,口中念念有词。祭坛上牲澧极盛,他们在祭坛之上燃起火焰,噼啪声响,火舌猎猎如蛇,在山风之中窜起丈余之高,狰狞摇曳。随即,一名术士从祭坛旁边走来,将我们扫视了一番,最后径直向我走来。他强行将我拉起,我双手被绑,身不由己,“啊”了一声,踉跄数步,那术士已将我拖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祭坛。其余一众术士均在祭坛之旁唱道:“长生药引,生祭其一!”我被推向祭坛,眼见就要被他们丢入火中,那大火近在咫尺几乎舐上我的脸,我无法逃脱,只能紧紧闭上眼睛。“放开她。”一个声音忽然从我的背后响起。我闻声睁开眼睛。“我说了,放开她!”是哥哥的声音在低声咬牙说道。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那祭坛之下,哥哥正缓缓站起身来。他手腕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解断,而他抬起右手,一枚白色玉石正在他手心之上的半空缓缓旋转,向外散出一波又一波的蓝光,血月之下,更显诡异。我瞳孔骤然一缩。鹤羽灵石,怎么会在哥哥手里?我明明记得,这灵石被我锁在了箱柜深处,匆忙间并未带出蓟城,难道……我突然想起哥哥在我们离开蓟城前曾强忍着复发的旧伤回过一次住处,难道他那时回去拿的东西,就是鹤羽灵石?蓝光幽幽笼罩着我们,所有族人俱呆在当地。而术士们显然更没料到他的举动,一时间也都愣了住。“寐儿,过来,靠近我一些……”哥哥轻声道。我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哥哥没有答话,他闭上双目,手中的鹤羽灵石迅速上升旋转,突然间绽出巨大的法阵,在血月之下闪耀着刺眼的蓝色光芒。以哥哥如今的身体状态,祭出灵石无异于自取灭亡!可是我瞬间明白,与其大家一起赴死,哥哥宁愿牺牲自己,换取我和族人们那一线生存的可能。哥哥……那灵石法阵以惊人之速扩张,之后迅速凝合为结界,仅仅转眼功夫,已将我同其他族人均罩护在其中。这时祭坛上的术士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冲进结界,却尽数被弹了出去,唉唷数声接连摔在地上,连那祭坛上的火焰遇到这法阵灵气,也瞬间熄灭成烟。秦王怒哼一声,一声令下:“杀了此人!”他身后数千秦兵立即张弓搭箭,千百余支铁箭如同漫天大雨,越过断崖向着哥哥射来。哥哥做出的结界只来得及护住了我和族人,而他自己却疏于保护,被数支铁箭从背后射中,刺入了他的后心。哥哥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鹤羽灵石从他的手中应声跌落,滚到了我的身边。“哥!”我惊叫。“宁少爷!”封伯及一众族人亦惊呼。哥哥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目。他的脸上身上均早已血流如注,不成人形。仿佛兰邑那日的噩梦重演,血淋淋地撕开我记忆中的伤口,我愣愣地看着地上不知生死的哥哥,脑中嗡嗡乱响,一阵空白。“竟想反抗逃走?简直异想天开,胆大包天!”为首的那名术士爬起身来,想要向我们冲过来,然而即使哥哥已经倒下,那地上的鹤羽灵石却依然在源源不断输出法阵结界,他仍旧不能近身,只能原地跳脚,叫嚣道:“倘若误了陛下炼药的时辰,你们便是挫骨扬灰,神魂俱灭也不够赎罪的!”我突然只觉全身怒火涌上脑际,犹如忍耐已久的洪水冲破了河堤,所有的恨意和愤怒都在那一瞬间炸裂,无以克制,无以复加。我一言不发,从地上捡起鹤羽灵石,一步步向着那术士走去。那术士一愣:“你要做甚……”“寐姑娘!”封伯在我身后惊呼。我微一用力,手腕上缚着的绳索已被灵石之力震开。随即,灵石在我手心上升悬浮至半空,数道蓝光顷刻间如利刃般从灵石之上射出,那术士瞬间被光刃刺中,大叫一声,跌下了万丈深渊。剩下的术士悚然变色,连连向后退去。时隔三年,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灵石的反噬之力。我感到有鲜血自我眼中涌出,将我的视线模糊成一片血红,身体和内脏里仿佛有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可是那很快便被我置之脑后,一步步向前走去。秦王眉头一皱,再次喝道:“放箭!”又是漫天铁箭如雨而至,而我不闻不问,任那无数箭矢飞至我附近,撞上灵石结界,皆被弹开偏离,我身后那几名秦国术士反被这流矢击中,数声痛呼之后,尽数倒在地上,或是跌下悬崖,全部丧命在这灵石之力下。我绕过祭坛,踏着术士们的尸体,径直向祭坛之后的山巅走去,向着秦王慢慢走近。随着我的逼近,秦王冷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张,他望着我,惊怒交集:“你——!”而我在断崖之旁停下脚步,目光如冰地看向他。“凡人便是凡人,怎可能长生不死?你受人蒙骗,迷信长生,做下如此残忍之事,将来必自食其恶!”我高声痛斥着秦王,而在我说话间,手中的鹤羽灵石继续渐渐升空,在血月下飞速旋转,霎时间,夜空中仿佛天降血火,无边烈焰从断崖那边平地而起,刹那间成燎原之势,漫天大火宛如被血月染成赤红,瞬间将秦王和他身边的数千秦兵包围。秦王大惊失色,险些从座上跌下。大火燎原,几乎将整个山头吞没,许多秦兵被血火吞噬,惨叫着跌下山崖,秦兵们开始耸动,一片混乱。“走!快走!”秦王连连呼喝,仓皇不迭地躲过那血色大火,在秦兵的保护下匆匆逃下了山。秦王逃下山后,一切重归平静。我仰起头,望着夜幕上的圆月。彼时血月的时辰已过,那月中的赤色渐渐褪去,月光重新变得清明。断崖那边的大火依然在燃烧,我轻轻擦了擦眼角的血,回过身,走回哥哥身边。“哥哥……”我低声呼唤着他。可是他没有回应我。而此时族人们劫后重生,已尽皆按捺不住欢喜的心情。许多族人抱头痛哭,更多的人向西方跪了下来,口中念叨着多谢鹤神庇佑。“寐姑娘,你突然灵力大升,定然是鹤神相助的结果!”封伯惊喜交加地道,“如此自如地操控鹤羽灵石,便是我们诸位赫赫有名的先祖也极难办到!”“寐姐姐,一定是你的诚心感动了鹤神!”“谢天谢地,多亏了宁少爷和寐姑娘,多亏了我族圣物,多亏了鹤神慈悲……”这些话接连传入耳中,如同根根利针,刺痛了我的头脑和心,我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们,而后一言不发,站起身来,重新向那断崖走去。”寐姑娘,你要做什么?”封伯察觉到不对,急声唤我。我望着断崖那边的大火,将手中的鹤羽灵石举了起来。封伯大惊:“寐姑娘,你这是——!”“这东西才不是什么圣物!”我高声道,“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心系凡人的神仙,所谓鹤神庇佑,所谓神赐灵根,全部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现在就把这块石头扔下山崖,我族是生是死,命运应全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我用力一掷,那灵石划过一道弧线,跌入了断崖之下的万丈深渊。族人们全都被我的举动吓到,一时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只余彼岸的火焰噼啪和山风呼啸。而我只觉心下一片舒畅,仿佛心中积压已久的大石的终于消失。然而就在这时,忽有一阵鹤唳之声响起,似是从不远处而来,回声漫漫,响彻山谷。我微微一惊,循声看去,竟见那深渊之中,忽然有一只巨大的白鹤飞升而起,展翅腾翔,片刻之后,它落在祭坛之旁一块山石之上,口中衔着一样东西,竟正是我刚刚丢下山崖去的鹤羽灵石。我张大嘴巴看着它,而白鹤也在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傲然独立。族人们也皆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那白鹤。“这……”封伯结结巴巴地道,“这莫非便是鹤神化灵?”封伯此话一出,族人们仿佛醍醐灌顶,尽皆想起白鹤化神的传说,几乎是立刻全部拜倒在地,毕恭毕敬地朝拜着那巨大的白鹤。“鹤灵之神!”封伯亦跪在地上,高声道,“承蒙鹤神慈悲,兰寐她方才只是无心之失,绝无冒犯神灵之意!——寐姑娘,快,快来同鹤神赔罪……”封伯急促地唤着我。我知封伯是在担心,我不过区区一名凡人,却将鹤神所赐之物扔下了悬崖,还被逮了个正着,倘若真是因此冒犯了仙神,那自是一百条性命也不够赔的。但……我仍是僵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呵。”一声极轻的笑,我微微一惊,目光一动,竟见那白鹤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名男子。他立在那山石之上,一身月白长衣在山风之中飘动,长发如墨般垂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映出了彼岸的火焰,却又好似滟滟如水,透射出湖水一般的蔚蓝。任这月华如水,任这苍穹繁星,仿佛这世间万物的所有美丽全加起来,也不及他风华的万一。黑夜被他一人点亮,荒芜被他一人充斥,而那白鹤亦不复高傲的神态,而是俯下长颈,恭敬地伏在他脚下。所有人都呆在当地。只有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终于,他真正现身了——不再是虚空之中的模糊幻影,不再是梦中那冷漠而孤独的月白衣人,他就如此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如火蓝眸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我。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鹤灵之神——是我兰氏一族自始至终朝拜之人,是我族灵根与灵石的赐予者,更是我曾经的噩梦的本源。“你叫兰寐,对不对?”他说话了。他的声音回荡在月夜里,语调不急不缓,温和而清越。我抿了抿嘴,缓缓地,艰难地点了点头。山那边的火焰仍在风中噼啪焚烧,一切像是都结束了,一切又仿佛重新开始了。彼时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等待着我的即将是怎样漫长的岁月,难以分辨的爱与恨,无尽而绵延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