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谋
伊人得偿所愿,那天早晨贺兰雪疾足狂奔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她彻底地被冷落了,蜗居在后院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配上一个老仆,还有陪嫁过来的丫鬟,伊人重新恢复幸福的宅居生活。这天,她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艳阳普照。随侍的小丫鬟十一走了进来,端着盆子,拧干毛巾,往睡意朦胧的伊人脸上胡乱地抹了抹。终于迫使伊人将眼睛睁开了。“二小姐。”十一是陪嫁过来的,称呼总是改不过来,至今都称呼她为小姐:“你好歹也要争取争取,我和忠伯都要被她们欺负死了。”伊人眨了眨眼,迷糊地问:“她们是谁?”“还不是府里的那些王妃娘娘,还有她们的丫鬟——二小姐难道没有发现,最近连送过来的饭食都少了。”伊人点头认同道:“是啊,我还想,最近是不是原材料涨价了。”十一白了自家小姐一眼,嗔道:“就算涨价了,也不关王府的什么事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又没碍着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们?”伊人不耻下问。“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跟红踩白,小姐自大婚后,已经足足一月没有被王爷临幸了,可以这么说,小姐不是没有失宠,而是压根就没有受宠,这府里的人,都把小姐当笑话看,哪里还会给小姐应有的尊敬。”十一越说越气愤,端着脸盆的手上下舞动,泼了伊人一身的水:“特别是丽王妃,占着自己是太师的女儿,俨然是王府的当家一样,没有她的授意,那掌厨的老郑哪里敢随便克扣堂堂王妃的膳食!”伊人一边跳下床躲开十一泼水的侵害,一边关切地问:“那他们克扣你和忠伯的伙食没?”“那倒没有。”十一道:“我们下人是在祠堂一起吃的,想克扣,也麻烦。”“那没事了。”伊人拍了拍衣襟上的水珠,咪咪一笑道:“反正我天天睡觉,也消耗不了什么,少吃点就少吃点吧,没什么。”伊人不觉得委屈。“可是小姐!”十一怒目而视,恨铁不成钢道:“就算我们伊家只是一个小小商家,却也是风朝首富,小姐在家里只有别人羡慕的份,从来没有受过委屈,干嘛要忍这些女人的鸟气!小姐,你要振作!”“怎么振作呢?”伊人继续不耻下问,涧水双瞳,清透无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十一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伊府就听说二小姐是个傻子,陪嫁过来的时候,已经信了几成,现在看来,果然是傻子。看来,一切都得靠她十一了!“小姐,你觉得我漂亮吗?”端端正正将脸盆放好后,十一一手叉腰,一手捋发,摆了一个骚首弄姿的形态,嗲声问。“呃……”伊人斜倚着床架,歪头打量着这个不足十四岁的小屁孩。老实说,十一长得堪称漂亮,骨骼清瘦,苗条清秀,五官都是细细小小的,很干净,如果用时间来雕琢一下,绝对是一美人胚子。半天,伊人方首肯道:“漂亮啊。”十一这才将姿势松懈下来,巴巴地凑过来,盯着伊人问:“小姐,你认为自己漂亮吗?”伊人语塞,“这个,这个……”在伊人难以回答的时候,十一已经端着面铜镜。放在伊人面前,重新问了一遍:“小姐,你觉得自己漂亮吗?”伊人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没有哪里长得不妥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虽然下巴不怎么尖,咳咳,圆了那么一点,但是眼睛挺大的,鼻子和嘴巴也小小的,还算……还算过得去吧。自我肯定后,她放下心来,坦然地对十一道:“我觉得自己长得还行。”伊人得过且过的心理格外严重。十一做呕吐状。做作了半天,她才端了一个凳子坐到伊人面前,将镜子挪近,然后指着伊人的眼睛道:“小姐,你千万别心存幻想,你看你那眼睛,这么大,跟牛眼一样,美人的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你再看你的鼻子,挺挺翘翘的,多凶啊,一点柔润美都没有,你再看你的嘴巴,下嘴唇这么厚,我说小姐,你嘴巴上怎么也长肉啊。再看这张脸,这张脸——”十一说着说着,几乎是痛心疾首了:“这还算是脸吗,根本就是一个饼,大饼!”伊人心都被她说得流血了。有这么打击人的吗?“那……皮肤还成吧?”想了半天,伊人终于想起自己的另一个优势。因为长久宅居,而且一样不差营养,伊人的肌肤形同婴儿,是标准的吹弹可破。“皮肤没用的,风朝尚武,麦芽色的健康皮肤才最好看,小姐这皮肤,只会被人笑话。”说完,十一怜悯地看了一眼伊人,极其悲悯地叹息道:“小姐,你太丑了。”伊人就这样被她下了结论。她本还想辩解一句,后来想想,又大可不必,所以听之由之,只是小小地郁闷了会。“厄……”“所以,小姐。”十一做慷慨就义状,特豪气地说:“我们要提高自己在王府的地位,就得获得王爷的宠爱,而要获得王爷的宠爱,以小姐的姿容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十一决定,为了小姐,为了伊家的尊严,自我牺牲!用色相留住王爷的心,翻身得解放!小姐,成败在此一举,请小姐早做决定!”伊人挺迷惘地望着她,问:“你直说吧,到底想让我干嘛?”“我想让小姐将王爷引到这里来,然后我故意打翻茶盏,小姐趁机责罚我,越凶残越好,然后……”十一嘿嘿一笑,满眼桃花,不再多言。伊人眨眨眼。原来是要她当黑脸,顺便拉下皮条啊。小丫头的心思,真是……这样想着,伊人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一笑,无知无觉的样子,“好啊,我帮你。”“不是帮我,是帮大家!”十一正儿八经地纠正道。伊人还是笑笑,事不关己的淡漠。淡漠而无害。终于收拾停当了,伊人走出房门,忠伯正在小院外劈柴。“忠伯。”伊人笑眯眯地打招呼。“娘娘早……”忠伯望了望正午的太阳,连忙改口道:“娘娘中午好。”伊人点头,又问:“小忠同学好些没?”听到这里,忠伯连忙放下手中的斧子,双手搓了搓,感激的笑笑:“还多谢娘娘给的偏方,那小子好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谢娘娘。”伊人摆摆手,又是咪咪一笑,表示不用客气。不过是疟疾打摆子而已,师父教她医术治这种小病还不是手到擒来。跟忠伯寒暄了一番,伊人再次信步往前,这个院子其实并不大,可她每次都没有走出去过。实在是,走几步便能看到一个秋千,只要看到坐的地方,伊人就不想继续走了。现在,她又坐到了秋千上,双手抓着绳子,晃晃悠悠地摇着,仰面晒太阳。仲春的太阳真是温暖啊。耳边又响起十一的声音:娘娘,你务必要将王爷引过来,哪怕只是坐着喝杯茶,也不会被哪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小瞧了。她倒真的不在意,小瞧就小瞧吧,又不少块肉,而且还能远离是非,多好啊。可是,她能这样心安理得地过一生,十一呢?十一正是豆蔻年华,青春美貌,凭什么要随她一块儿蹉跎?伊人几不可闻地叹声气:罢了,人各有志,她还是帮十一这一回吧。打定主意,伊人磨磨蹭蹭地从秋千上爬下来。“娘娘要出门吗?”不远处劈柴的忠伯关切的问。“是啊。”伊人甜甜地回答:“我去找王爷。”忠伯大喜,只料这王妃终于开窍了,不再整天懒懒散散,不谙世事了。“我刚才听茶房的小赵说,王府今儿个来贵宾,王爷可能在花厅里待客呢,王妃不妨过去碰碰运气。”“谢谢忠伯。”伊人谢过后,便施施然地走了出去。十一没有随行,她正躲在屋子里收拾打扮,等下演出一场凄惨绝伦的苦情戏。伊人一直走出了院子的大门,才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花厅怎么走?可是开弓没有回头路,何况时间尚早,伊人又不喜赶时间,不如慢慢寻吧。打着晃悠悠的念头,伊人索性游山玩水起来,顺着漆红的长廊款步向前,长廊两侧,清水悠悠,鲤鱼相戏,阳光清照,和风缓缓,好一副和美如斯的春景图,让人——让人春懒浓浓啊。伊人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呵欠,决定还是速战速决,赶紧把贺兰雪拉去,撮合他和十一再说。呵欠刚打完,一个衣饰鲜亮的小丫鬟捧着一碗莲子快步从她身边跑过。在她消失之前,伊人终于反应过来,喊了声:“哎……”小丫头停下脚步,狐疑地转过头,望着她。伊人友好地笑笑,问:“请问花厅怎么走啊?”“花厅?”小丫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你是谁啊,我之前在王府怎么没见过你?”“我上个月过门的。”伊人耐心地解释道:“你不用见过我,只要告诉我路怎么走的就行了。”“你就是第十五王妃啊。”小丫头恍然大悟,圆溜溜的眼珠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然后指了指右侧一个有点偏僻的小道说:“往那边,直走。很快就到了。”说完,她又加了一句:“王爷今儿个在花厅宴客,王妃知道么?”“我就是要去见王爷的。”伊人直言不讳。“那就往那边去吧。”小丫头丢下一句话,不再管她,依旧端着那碗莲子,屁颠屁颠地跑了。伊人则转过身,往她指着的方向走去。那小道崎岖偏僻,伊人越往前走,路就越偏,行到尽头,却是一个荒芜的花园。虽是春天,这里却仍然一副寒冬的模样,万木凋零,残垣断壁,那花园中间的亭子也似常年没有整修了,油漆都落了,斑驳萧索。伊人情知走错了路,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信步走到了那座废弃的亭子里,取出衣襟上被十一插上的手帕,简单地擦了擦里面的石凳。就这样坐了下来。这里可真安静,仿佛远离了尘嚣一般。伊人和师父在某些夜里会相对作画。她俩不言不语,各画各的。师父只在她完成画作之后指点几句,但不会管她要画什么。她会在那里拿着画板,一张接着一张地画废园上的天空。永恒不变的天空,因为在废园上,所以更显得空旷辽远,让人觉得自身的渺小,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比起这亿年不变的天空。只是尘埃而已。想着想着,她突然来了兴致,跑下亭子,掰下一根粗细均匀的树枝,蹲在泥地上,将树枝搁在眼前,眯起一只眼睛。“你在看什么?”身后有人问。“观察比例。”伊人信口回答。话音匍落,她惊了一惊,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很快地,她撞见了一张温润含笑的脸,柔和光华,黄金分割。伊人手中的树枝‘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裴若尘!”很少去记人姓名的伊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王妃。”裴若尘浅声回了一句。弯腰从地上捡起伊人误落的树枝,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一只眼将树枝放在眼前比划。本来是很拙劣的动作,不知为何,由着裴若尘做出来,竟然说不出得优雅动人。伊人痴痴地蹲在原处,动也不动。“果然可以看到不同的视野。”裴若尘比划完毕后,将树枝交由她,礼貌问:“王妃一个人在这里玩吗?怎么没有侍女跟着?”“我本来打算去花厅的……”伊人实话道。“可是花厅在王府的另一边,王妃走错路了。”裴若尘温和地纠正她的错误,温润若水的眸光柔和地荡漾着。伊人觉得自己要沉进去了。“我知道这条路是错的。”她突然不愿意让裴若尘看出自己的狼狈,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傻,不假思索地说:“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条路不对。”裴若尘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问:“既如此,王妃为什么还要往这边走呢?”“只是突然觉得不用去花厅了。”伊人终于站起身,拍拍手,将手上沾染的泥土拍尽:“原先去花厅,是想将王爷带到我那里去,可是看到那丫鬟,我就知道一定有好多王妃在花厅了,我带不走王爷,其他人大概也不愿看见我,不如不去。”“所以,你就误打误撞,来这里自己玩?”裴若尘兴味地瞧着她,问。“是啊。”伊人说着,仰起脸来,笑眯眯地望着他:“若是不来,怎么会看到你呢?”裴若尘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我也是觉得花厅那边过于喧闹,所以躲到了此处,没想到遇到了王妃。”伊人可爱地笑笑,然后挥舞着树枝,道:“你知道观察比例有什么用吗?”“什么用处?”裴若尘饶有兴致地问。“画画。”伊人眨眨眼,盯着他问:“我能为你做幅画吗?”裴若尘似乎有点吃惊,修长的眼睛轻盈地往上一弯。“好啊。”伊人于是跃了起来,一改懒散的风范,装模作样地开始……——开始脱衣服。裴若尘猝不及防,连忙伸手阻止她,好笑地问:“为什么……”“当画布。”伊人说着,已经将外面套着的粉色长衫褪了下来,只留下一套贴身的小短襦。裴若尘脸色微怔,伊人却全然不觉,捋起袖子,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黑炭,便打算开工了。“站在那里,千万不要动。”伊人将衣服铺开。放在石桌上,开始用黑炭勾形。裴若尘进退不得,只能倚着亭子边的石柱,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作画不用毛笔的吗?他苦笑了一下,也就随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慢慢地西斜下去,明烈的阳光渐渐黯淡,伊人也进入了状态,脸上的表情竟是出奇地专注。以至于裴若尘好几次想出言询问,都被她的神色所慑,又将问话生生地咽了下去。等画作基本完工的时候,伊人一边修饰细节,一边抬头赞道:“裴若尘,你的脸真的很完美。”特别是现在的样子,斜靠在光影交错的石柱边,脸上斑驳的光线让他的脸显得更加立体,就像一尊完美的石膏像。裴若尘极少听到女子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倒不知怎么反应,半天才回了一句:“王爷是风朝第一美男……”“贺兰雪啊?”伊人闻言,顿下笔,歪着头想了想道:“还成吧——不过,我都快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子了。”她的话音一落,裴若尘立刻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指了指伊人的后面。伊人深知不妙,还未来得及回头,贺兰雪郁闷阴沉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爱,妃,你已经忘记本王的长相了?”那‘爱妃’两字,几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伊人赶紧将面前的‘画布’一收,转过身挺无辜地望着突如其来的贺兰雪,傻愣愣地打了声招呼:“王爷,你怎么来了?”看了一眼后,伊人又改了改问话:“你们怎么来了”来的人,不仅仅只有贺兰雪一个人,还有他现在正宠幸的三个妃子,只是伊人一向不问世事,那三个妃子的名字,她是一个也不晓得了。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裴若尘干咳了几声,饶是翩翩公子,此时也圆不了场了。倒是贺兰雪率先笑了,举起手里拿的酒杯,遥遥地敬了裴若尘一下:“若尘,本王跟她们打赌,你一定跑来这里寻清净了,果然没有猜错,来,临阵脱逃,当罚一杯。”他的话音刚落,后面的三位姬妾已经殷勤地将酒壶就被递了过去。裴若尘也没有推辞,一次一杯,倒也爽利。伊人观察了一番,发现贺兰雪并没有因此找她麻烦,事实上,好像也不关她什么事情,连忙蹑起脚,打算开溜了。至于十一的请求,还是改天吧。哪知她的如意算盘刚刚打好,贺兰雪就想起了她的存在,款步走到她的面前,望着她,极轻柔地问:“爱妃,现在想起本王的长相没?”伊人眨巴着眼睛,很无辜地望着他:贺兰雪刚刚饮了酒,白皙若玉的脸庞嵌着红晕,丰薄相宜的唇,更是鲜艳欲滴,眼角微挑,似盛桃花,桃花一直开进了眸子里,更是桃李缤纷落,艳容四射了——其实伊人方才的评价并不公平,贺兰雪比之裴若尘,只是风格不一样而已。在视觉上,甚至是更甚一筹才对。可惜,不是伊人的那盘菜。所以,伊人眨巴眨巴地看了半天,怎么也没有出现贺兰雪以为的、被电晕的现象,伊人清透干净的眼睛里,只是单纯地倒影着他的样子,没有丝毫情感因素。然后,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起来了。”说完,她毫无留恋地将视线转开。贺兰雪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忽视,禁不住气恼,又不好当场发作,只是不阴不阳地问:“王妃,天气很热吗?”伊人抬头看了看斜倚的夕阳,摇了摇头。“那还不把衣服穿上!穿这么少,成何体统!”贺兰雪沉声吩咐。伊人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指着贺兰雪身后的三个美人道:“她们都穿得比我少……”她摆出了一脸的困惑。贺兰雪侧头,很郁闷地意识到身边侍酒的女子全部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纱衣,里面的抹胸玉肌,隐隐若现,确实比伊人的穿着‘凉快’多了。其实,他倒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怎么穿着,甚至于将她们随便送人,只要你情我愿,贺兰雪也不觉得什么。可是看到伊人和裴若尘在一起,还笑得那么天真无邪的样子,他就生气,莫名其妙地生气!她当裴若尘是个宝,当自己是根草,能不气么?“那什么,我先走了,你们慢聊……”见贺兰雪半天没有应声,脸色涨得殷红,连握酒壶的手都捏紧了,伊人情知不好,赶紧知难而退。“王妃不是找王爷有事吗?”裴若尘见他们关系僵持,也情知里面有自己的原因,连忙做和事佬:“现在,不用另找花厅了。”“是吗?你找我?”贺兰雪终于有了一丝安慰,沉成锅底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她终于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想得到他的宠爱吧。伊人本来准备下次再提这件事,不过裴若尘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她也就打蛇顺棒上,信口说了:“我想请王爷去我那儿……呃,喝茶!”“喝茶?”贺兰雪转着酒杯,盯着她,玩味般重复着问。伊人猛地点了点头,“希望你能去。”贺兰雪装模作样地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好吧,既然爱妃盛情邀请,本王去一趟又何妨?”贺兰雪认命一般说完,又抬手止住身后数女的莺莺燕燕,抬眼望着裴若尘道:“若尘陪本王一道去……品茶。”裴若尘正打断推辞,伊人早已雀跃起来,圆圆的小脸堆上了春日桃花般的笑容,欢欣道:“好啊,这就走吧,十一肯定等急了。”说完,她便晃晃悠悠地往来路走去——出来了一天,她开始怀念起自己清净的四合院了。裴若尘无法,只得随着贺兰雪一道跟了过去,那三名姬妾已被贺兰雪打发走,临行前还恨恨地望了伊人一眼,只是伊人并未察觉而已。还未到院门口,伊人已经扯着嗓子喊“十一”“十一”了。忠伯和十一匆匆忙忙的从内室跑了出来,眼见着自己的王妃出去了一下午,本来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王爷给接了过来,见状不由得大喜,十一更是重新折返回屋去,赶紧又在鬓前插了一朵大红花。“十一,快奉茶!”等客人坐定,伊人又马不停蹄地喊了起来。贺兰雪和裴若尘分坐两端,看着伊人小小的身体小大人一样端坐在首席上,装模作样地吆喝着,竟不约而同地一笑。只是裴若尘的笑容很快敛起,自知不妥,拿余光扫了一眼贺兰雪,贺兰雪也刚刚收起笑容,脸上的懊恼愈加严重。在伊人的几番吆喝后,十一终于捧了茶,施施然的走了过来。贺兰雪一看:坐在首席上的伊人鬓发散乱,颜面不修,身上仍然只穿了一套红色的小短褥,而端茶走进来的十一,却光鲜亮丽,装扮妥帖,头上的发髻珠钗名贵悦目。若不是他之前已经见过伊人的长相,连他都分不清到底哪位是主人。可这样显著的差别,伊人却似毫无察觉,仍然安之若素,在座位上没心没肺地笑着。十一娉娉婷婷地走向了裴若尘,弯腰,斟茶,浅笑,退走。十一袅袅娜娜地走向了贺兰雪,弯腰,浅笑,斟茶……伊人瞪大眼睛,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果然,只听见“啪”的一声,茶杯委地,裂成碎片,热水溅在了贺兰雪的身上,也溅落在十一的手上。十一一脸痛苦,怯生生地望着贺兰雪。伊人则拍案而起,公堂咆哮道:“十一!你过来!”这样有爆发力的一叫,几乎连贺兰雪都吓了一跳,十一更是吓得玉容惨白,抖抖索索地挪到伊人脚下,匍匐在地,单薄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伊人本来想用脚踹她一下,腿抬了抬,终于没敢真的踹下去,只是转身拿了插在花瓶上的鸡毛毯子,雷声大雨点小地打在十一身上,嘴上则直嚷嚷着:“你唐突王爷,我,咳咳,本宫打死你,打死你……”十一则一阵鬼哭狼嚎,先是左突右闪,然后一个劲往贺兰雪怀里钻,哭得如带雨梨花:“王爷。救命啊,王妃会打死奴婢的,王爷,王爷,行行好……”伊人本想追上去再打几下,又懒得追来赶去,索性把那一幕省了,只是将鸡毛毯子往地上一掷,恶狠狠地放下一句话:“你等着,本宫这就出去找铁棍子来打死你这个……厄,小贱人!”说着,伊人双眼挤出一束凶光来,哧溜一下射向十一。十一哆嗦了一下,更是死命地抱住贺兰雪的双腿,一声一个‘王爷’,叫得好不凄惨。果真是……我听犹怜啊。伊人看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多加滞留,转身便往外走,似乎真的去找大铁棍去了。裴若尘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我去劝劝王妃。”说完,也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只留十一与贺兰雪两人,在房子里,慢慢‘发展’了。裴若尘出了大门,往院子里偏僻的地方一拐,果然见到了伊人。伊人当然没有去真的找什么铁棍,而是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不去找铁棍子打人吗?”裴若尘走到她旁边,憋着笑问。伊人立刻做痛心疾首样,“十一不听话,我要吓吓她。”裴若尘转了一个圈,绕到伊人前面,双手捏住秋千两顿的绳子,稳住晃动的她,问:“别人都希望得到王爷的宠爱,为什么你要巴巴地将王爷推向自己的侍女,还装出一副恶人的模样。”伊人愣了愣,随即吐了吐舌头,“被你看出来了?”裴若尘笑而不答,问:“你这样做,会彻彻底底地失宠的。”“可我本来就不希望得宠啊。”伊人一本正经道:“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王府的人都遗忘我的存在,放我自生自灭。”“可你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妃子,即使所有人都将你遗忘,你也不可能出得了这个逍遥王府,除非得到王爷的休书。”裴若尘好心地提醒道。他以为伊人是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故而消极抵抗的大家小姐。“谁说我想出去了,好不容易嫁进来,为什么要出去?”伊人奇怪地反问道。裴若尘语塞,一双好看的眼睛困惑地瞧着她。伊人于是好心地解释道:“在这里有吃有住,又不用担心恶贼恶官,又不用担心苛捐杂税,每天睡到自然醒,无衣食之忧,无性命之忧,逍遥快活,这样的好地方上哪儿找去?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裴若尘目瞪口呆,一时答不上话来。还从来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胸无大志、得过且过,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怔了一会,裴若尘又提醒道:“可这样,你不会觉得无聊吗?”“不会啊。”伊人摇头,顺便环顾了一下周围:“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的,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可一辈子总呆在一个地方,便形同软禁。”“我从前也一直带在小屋里,从来不觉得无聊。”裴若尘立刻联想起世人关于伊家二小姐深居简出的传说。“只要你静下心来,能看到很多神奇的事情,它们比你们热衷的争名夺利好玩多了,譬如云啊,你可知道云有多少形状吗?多得你数不清,云的形状,是世上最富想象力的画家都难以摹画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花开的时候,花瓣的姿态,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如果每朵花里住着一个人,那一定是世上最柔弱,最透明,最腼腆的小人儿了。即便是这样荡秋千,为什么一定要想什么呢?你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直荡啊荡的,慢慢的,你就能变成一只鸟了,飞上去,可以看到大海……”伊人顿了顿,终于有点惋惜地补充了一句:“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大海。”裴若尘没有留意她最后的一句话,只是沉溺在她勾画出来的梦幻世界里,有点失神。伊人瞧着他的表情,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拍在裴若尘的肩上,很豪气地说:“简而言之吧,我这人没理想没报负,就想找个小地方过我的小日子——恩,不知道十一现在怎么样了?”裴若尘见她自动地转开话题,禁不住一笑,松开握住秋千的手,淡淡道:“你很奇怪。”秋千再次摇了起来,伊人足见点地,微微用力,于是荡得更高了。风吹起鬓角,拂着她红润的脸庞。裴若尘在旁边看着,唇角噙笑。然后,伊人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忽而转头一笑,轻声说:“裴若尘,你真好看。”裴若尘笑意更浓,柔和的五官水般荡漾,潋滟温柔。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直接与直白。秋千渐渐往下,带着风的呼声,从裴若尘身侧滑了过去。伊人目视前方。很坦然地说:“我喜欢你。”声音很轻,如风吹散,也如空气、水一般,自然得让人心底平和,竟无涟漪。女孩鱼一般从身侧滑过。裴若尘抬眸,伊人再次荡到了最高点,笑得懒懒散散,仿佛什么都没说过。她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单纯的感觉而已。不要求回应。裴若尘也想说点什么,譬如:“你很特别”“你很可爱”“我也喜欢你”这样的话,好像平时很难诉诸于口的话语,在伊人面前,便能说得理所当然而且不会有任何困难。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急促的脚步声打碎了这一秋千的和美与安静。他们同时望向来处,只见贺兰雪黑沉着脸,正快步走了过来。贺兰雪一走来,便一把握住伊人的秋千,另一只后将她从秋千上踉踉跄跄地扯了下来。“伊人!你,你这个白痴!”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这一句。伊人挺无辜地看着他,淡淡说:“从小到大,很多人都骂我白痴的——我本来就是白痴。”伊家二小姐,确实是白痴,她倒没有说谎。贺兰雪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也接不上其它的话,只是气呼呼地呆在原地,又拿眼睛扫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裴若尘,本就怒火熊熊的凤眸更是烈焰滚滚了。“你这是,陷害亲夫!”他咬牙切齿道。伊人依然挺无辜地望着他,仿佛什么都不知情一样。连裴若尘看见她这般童叟无欺的表情,都几乎以为,十一的事情与她是无关了。裴若尘暗暗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个伊人,真的是别人以为的白痴吗?也许只是不屑去争而已吧。裴若尘的小动作,纯粹是自己的感悟,可是看在贺兰雪的眼里,那简直如点燃炸药的导火线了。她作为王妃,将他这个堂堂王爷塞给自己的侍女,自个儿跑出来与别人眉来眼去——贺兰雪自认自己不是那种遵循传统道德规范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忍受!这是侮辱!绝对绝对的侮辱!贺兰雪怒从中烧,瞧着伊人仍然自自然然的笑靥,突然伸手,扯住秋千……只听见一阵地动山摇,被镶嵌在假山石上的秋千竟然被一手扯了下来,散落的岩石哗哗地往下落,原先坐在秋千上的伊人,则很不客气地被摔了一个狗啃泥。这雷霆一击,让贺兰雪觉得心里好过多了,裴若尘又颇觉吃惊——他从来不知道,整天走鸡斗狗的逍遥王贺兰雪,竟有如此功力?裴若尘的目光闪了闪,又很快恢复如常,若有所思。伊人则在地上趴了几秒钟,然后扎手扎脚地爬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瘫倒在地上的秋千。“咳咳,被克扣材料钱了吧,质量怎么这么差?”她郁闷地感叹了一句,然后极快地扫了贺兰雪一眼,脚底抹油:“我让十一端几张椅子来让各位坐……”“伊人!”她还没来得及走几步,贺兰雪的怒吼已经从身后传了过来,伊人急刹车一般顿住脚步,等着后话。“你不待见本王,本王还不待见你呢!你只是代替你姐姐嫁来的一个玩意儿,又胖又蠢,王府里随便一个丫头,都比你强百倍。从今往后,本王不会再来你这里了,你就和你那个女侍,在这里冷冷清清地待一辈子吧。哼,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还嫩了点!”这句话堪称伤人了,哪知猛地转身过来的伊人,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是贺兰雪以为的失望、落魄,或者泪眼满面。实际上,伊人正喜不自胜地望着贺兰雪,确认道:“真的可以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呆一辈子吗?王爷真的不再来了吗?”言外之意,就是巴不得贺兰雪从此不再来了一般。贺兰雪重重地‘哼’了声,他想抓狂。伊人得到他的肯定回答,于是更高兴了,圆圆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仿佛清晨随着太阳一起绽放的太阳花一样,那么朝气蓬勃——欣喜若狂。“谢谢你了。”伊人匆忙地行了一礼,然后甩手欢欣地往内室跑去。贺兰雪就这样被甩在了那里,便如那句‘威胁’一样,成为了黄昏里最后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