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抢亲
裴若尘起身的动作显然也惊动了伊人,只是她没有那么容易惊醒,只是翻了一个身,继续呼呼大睡。长长的睫毛,蝴蝶般颤了颤,红润的唇闲闲地嘟了起来,又下意识地吮了吮。裴若尘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她唤醒,手刚要触到她的面庞,突然又想起昨晚迷迷糊糊中听到的歌声:清新干净的童音,奇特却悦耳的歌曲。手顿在原地,指尖敏锐的触觉,几乎能感到那细软绒毛的轻颤,外面,却传进来一阵扰人的喧哗。裴若尘抬眼望去,房门被客客气气地推开了,贺兰雪一脸深沉地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景致。早晨的阳光从后面逸散进来,将贺兰雪的身体剪成一道黑色的剪影。紧跟在贺兰雪身后的裴府家丁一面跑,一面说:“王爷,王爷,王妃娘娘真的不在我们府中,府中没人见过娘娘……”叫着叫着,家丁已经冲到了门前,也望着房中的景致,然后二丈摸不到头脑地自言自语:“咦,这是哪里钻来的丫头?”裴若尘极快地放下抬起的手,低头轻笑了一下。贺兰雪则沉着脸,大步走进房来,弯腰将伊人从床边打横抱起。伊人又吮了吮嘴唇,然后在他怀里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对外界的环境一无察觉。“听说若尘受伤,本王特来慰问。”贺兰雪盯了一眼裴若尘,不知怎么,将方才莫名的僵硬收拾起来,露出一个轻松写意的笑来:“昨晚伊人在贵府打扰了。”裴若尘望着贺兰雪依旧俊美、却又觉憔悴的面容,知道他必是寻了伊人一晚,可自己也不知伊人为何会出现在床边,只得滥竽充数地点了点头,道:“王爷不必客气。”“听若尘说话中气十足,想来无大碍了,援救伊人之恩,本王改日再登门道谢,今天就不多做打搅了。”贺兰雪熟络地丢下一句话,然后抱着伊人,大步向门外走去。那些跟着贺兰雪聚过来的家丁仆从们,见逍遥王果然从自家少爷房中抱出一个女子出来,而且那女子发饰凌乱,兀自呼呼大睡,不由得心存疑惑,继而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在短短一上午,不胫而走。不过说得有模有样的版本,只有三个。版本一:小裴大人因为自己即将与四公主贺兰悠成亲,深知驸马的言行举止将会受到约束,故而在婚前放浪形骸,这件事被公主的三哥贺兰雪得知后,特地前来抓奸在床,为自家妹妹讨回公道。版本二:裴家为风朝第一大家,其势力,只有当今皇后的娘家,太师府容家能媲美一二,现在,容家出了一个皇后容秀,裴家出了一个贵妃裴若兰,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而若裴若尘再变成驸马,那风头势力将会压下容家。而一直与容家走得甚近的逍遥王,为了容家的利益,故意遣人勾引裴若尘,再自行揭发,诋毁小裴大人的声誉,以阻止悠公主下嫁。版本三:裴若尘拐带逍遥王妃,贺兰雪头戴绿帽,恼羞成怒,大闹宰相府!而这些谣言传到裴若尘耳中时,他只是一笑了之,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刚送来的情报,上面写着“南天茶庄众人,经地道潜逃,未能落网。”看来,要颁发通缉令了。伊人醒来的时候,只是哼了下,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察觉一团黑糊糊的事物闪电般扑到了自己身上,紧接着,便是十一鬼哭狼嚎的声音:“小姐,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十一好担心你。”伊人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推开十一,乜斜着眼,嘟哝道:“十一,你要减肥了。”十一立即收了满脸的关切,面色一沉,擒拿手一般抓紧伊人的脖子,阴狠毒辣,与方才判若两人。贺兰雪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幅谋杀亲主图。若是以前,贺兰雪可能还会低喝一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站在门口,清了清喉咙。十一连忙松开手,站在一边,还伸手将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娴静如临湖照水。伊人则赤红着脸,喘息了半天,才回过气来。“醒了?”等伊人终于喘息平定后,贺兰雪环抱双臂,冷淡地问。伊人点点头,看了看贺兰雪,又环顾了一下周围,这小屋呆了这么久,一看之下,自然觉得熟悉得很,熟悉得……可以安心继续睡觉了。伊人眨了眨眼后,重新躺下,睡回笼觉。可是刚一躺下,伊人又像触电一般弹了起来,左右看看,然后盯着贺兰雪问:“我怎么在这里?”虽然她自知迷糊,可至少记得自己是躺在哪里睡觉的吧。“裴若尘呢?”这是她的第二句话。贺兰雪本打算好心好意地回答她,可是听到第二句问话,无名火顿起,没好气地哼了声:“王妃自然要在王府里,而裴若尘,自然是呆在他自己的府邸里。”伊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慢慢地回身躺下,想要继续睡。贺兰雪负手站在她的床前,欲言又止了半日,才讷讷地说:“你被掳走后,本王……咳咳……你既平安,为什么不回府?”伊人侧头望着他,想了想,答曰:“我不认得路。”“难道你不会问路?”贺兰雪强词夺理道。伊人微微一哂,仍然清澈无碍地瞧着他,贺兰雪在这样的注视下,不知为何,顿觉羞惭。是他舍弃她在先,即便是营救她的时候,他也因为不放心,留守在凤临宫之外,保护小容。现在,他却理直气壮地指责她。不过伊人依然没有丝毫不满的意思,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道:“王爷说完了?我继续睡了。”贺兰雪瞥见她手掌上的伤口,想起那日的事,心猛地一跳,那份虚张声势的凌厉,也收敛成轻和的柔软了。伊人不再管他,自顾自地钻进被窝。贺兰雪低头酝酿了半日,然后猛地抬起头,丢下一句话:“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她!”继而很不自然地、哧溜一下窜走。只留下一阵寥寥未散的白烟,还有沿途摇曳不定的花草。他已无踪。十一与伊人面面相觑了半响,然后以伊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告终。伊人这个回笼觉睡得无比香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房内炉火融融,温暖如春。她伸了伸懒腰,这才发现身上压着厚厚的锦被,而十一正在屋中间拨着火炭。温暖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红彤彤的,很是祥和。“小姐,你终于睡醒了,现在可是第二天中午了。”十一见她翻身起床,连忙站起,然后对着门外努努嘴:“裴大人已经等了你一上午。”伊人一听是裴若尘,立刻有了精神,正打算从床上跳下来,可是手一按到床板上,禁不住哎哟了一声,低头一瞧:手掌上的伤口被重新巴扎过,上好的锦布,裹得扎扎实实,还有股沁凉的药味。“王爷后来又回来了,他给你换的药。”十一笑盈盈地解释,她有种预感:自家小姐的处境,大概就要柳暗花明了吧。伊人却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依然心心念念着外面等着的裴若尘,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足便往外跑,十一则提着鞋子哇啦啦地紧跟其后。转过屏风,裴若尘果然坐在桌边,拨弄着之前送与她的瑶琴,神色淡定,一点也没有等了一上午的不耐烦。伊人很喜欢他的沉静:静得安心,动得亦安心。“裴若尘。”她凑过去,本想坐在一侧,又觉得座椅太远,索性弃了椅子,蹲在他身边,双手拖腮,近乎贪婪地瞧着他。因为伤势未愈,他的脸依旧苍白,却没有减损他的容颜,反而多了份清俊。裴若尘吃惊地看着她的动作,随即笑了笑,“有事情请你帮忙。”“什么事?”伊人依旧抬头望着他,笑盈盈问,像一只听话的小狗。“茶庄的犯人逃了,我们想要颁发通缉令,可是当时,我不能抬头细看那个少主的容貌——你看清了,可不可以依照记忆,将他画出来?”裴若尘公事公办道,“我知道,你一向画得很好。”“可以。”伊人不畏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你还想要什么?”她突然有种信念,只要裴若尘能说出的东西,她便要想方设法为其办到。她想为他做很多事情,只要为他,便会觉得无穷的快乐。“没其它事了。你的手还好?”裴若尘轻笑摇头,微欠着欠身,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小狗伊人’,心生怜意。“真的没有其它事了吗?”伊人并不回答,只是盈盈地瞧着他:“这个世上,你没有其它想要的东西了吗?”譬如她。伊人想,难道他不想要她吗?她却想要他。“当然不是——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人如尘埃,而苍穹永存,所以,这世上一切东西,其实都是渺小的。”裴若尘微笑道,然后信手在琴弦了拂了拂,发出一串叮叮咚咚的响声:“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又有谁能真的参透?”这一次,伊人竟出奇地没有沉默,而是低下头,轻声嘟哝道:“谁又真能够像苍穹那般无动于衷?”裴若尘略有点吃惊,垂下头看着她,伊人正支着手指在地上画圈圈,少女乌鸦鸦的头顶,乖巧得让人莞尔。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伊人的头上宠溺地抚了抚,像哥哥般,搅乱了发丝。伊人也随之抬起头来,盈盈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和我成亲吧。”裴若尘没料到她会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怔了怔,随即笑问:“伊人,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吗?”“成亲,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于是,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然后越来越好,一好就是一辈子。”伊人理所当然地回答。“可你已经和贺兰雪成亲了。”裴若尘好意提醒道:“而我,也已经与悠公主有了婚约。”顿了顿,他接着说:“大婚之日,便是十日之后。”“可是,你为什么要和公主成亲,你想要她?”伊人问。“你呢,为什么嫁与逍遥王?”“因为……”伊人很仔细地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坦然回答:“因为我嫁给谁都无所谓,而贺兰雪可以养得起我,他也不会在意我的存在,毕竟,他有很多老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有自己想要的自由。”“我也想能过得如你这般简单。可是我的自由,与你的自由不一样。而我想得到的,也比你想要的,复杂得多。”裴若尘讳莫如深地回答道:“伊人,我喜欢你的简单无求,可是,这种喜欢,远远不够。”说完,裴若尘伸出手来,牵起伊人,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握着她苍白的小手指,擦净她方才画圈圈时沾的泥土,再闲闲地松开,不沾尘埃。“画好后,派人送到我府上就可以了。不日将有大雪,天冷了。照顾自己。”裴若尘说完,然后优雅转身,如一个普通的造访者一样。被留在身后的伊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想蹲下来画圈圈。伊人当然没有真的画圈圈:一直躲在屏风后的十一走了出来,紧接着,便是贺兰雪的嘲笑声。“这么急着见你的小情人啊。”贺兰雪大步跨入,从十一手中提起那双水红色的绣花鞋,睥睨着伊人冻得发红的赤脚,讥嘲道:“倒履相迎,不过自取其辱吧。”伊人看了看他,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身回走。很冷了,她还是钻进被窝里实在。“喂,不好意思了?”贺兰雪却从后面紧走两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伊人的手,也不管痛得伊人呲牙咧嘴,郁闷地问:“相公跟你说话呢,琴棋书画,女红绣花,你一样不会,难道三从四德也不知道了?”伊人转过好奇地看着贺兰雪,不明白他压抑的怒火从何而来。“你是我的妻子,竟然对其它男子……”“那你呢?”伊人眨眨眼,挺无辜地发问道:“你三从四德了吗?”“厄……”贺兰雪哑了哑,随即理直气壮道:“我是王爷。”伊人懒得理他,也不试图去说服他。她一向不喜欢改变其他人,就像她从不改变自己一样。“你觉得裴若尘比本王好?”贺兰雪发现自己被无视了,不免愤愤抗议:“难道本王不能满足你?”伊人本打算继续无视他,见贺兰雪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还是好心地回答了:“我觉得他好。”“你别被骗了,”贺兰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他的谦谦公子,却不知他最假仁假义。你以为裴家是什么好东西,先是巴巴地把自家已经有了心上人的女儿送进宫里,现在又要裴若尘娶了悠儿,悠儿的舅舅是镇南侯,握有风朝三分之一的兵马,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路人皆知。悠儿与若尘一块儿长大,自然分不清什么男女之情或兄妹之情,裴若尘却是分得清楚的,他明知道悠儿对他,便如对哥哥一样,他也不见得多喜欢悠儿,却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你说,他不是贪恋权势是什么?”伊人很认真地听了,然后不以为意地看着贺兰雪,眨眼道:“你也不喜欢我,不也同我成亲了吗?”贺兰雪面色一哽,真直如吃了一只苍蝇般,说不上话来。“我知道你喜欢小容皇后,”伊人一面往床上爬,一面漫不经心道,“那天我都看到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不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却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等终于爬上床,伊人转过身,对他无所谓地一笑:“其实,我也一样。”贺兰雪愣了愣,刚才的意气用事,转而被一种莫名的静思取代,良久,他才轻声道:“容秀进宫当皇后,不是我不争,而是争不赢。”说完,贺兰雪自嘲地弯了弯唇,继而转身,走到门口,重新又返了回来,将手中的鞋子轻轻放在伊人的床前,这才默然离开。伊人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透过屏风,看着贺兰雪缓缓走远的背影,突然有种莫名的萧条与怅惘。裴若尘果然没有说错,那日之后,便接连下了三日大雪,年关将近,冬日在风雪中苟延残喘。可能因为贺兰雪的关照,管家再也不敢克扣伊人的炭火和用品,这几日在屋里拥火打盹,倒也清净。而贺兰雪,也没有再来。有几次,伊人想提笔画下那个盲眼少年的画像,可刚抬起手,又唉声叹气地放下来,怔怔地望着瑶琴,也不知想些什么。到了第四日,风雪停了,又开始放晴,温度日渐回暖。伊人终于开始工作了,铺桌子磨墨忙了半天,又趴在桌子上画了半天,终于完工。十一颠颠地凑过来看,眯着眼睛琢磨了半日,然后满脸黑线道:“小姐,这盗贼怎么长得和小裴大人一模一样啊。”伊人方知自己画错了。真是平生不懂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害死人。于是,又是一日。就这样,笔下人物都是某人的身影,伊人只得一张一张不停的画,画累了便睡觉,饿了便吃饭,日子恢复到从前的混混沌沌,而眨眼,一连九日过去了。到了第十日,伊人手掌上的伤口也好得八八九九了,画画的技术,也日渐娴熟。用过早餐,伊人如往日那样坐在桌上奋笔疾书,还没画几笔呢,便听到十一在院子门口惊喜地唤了声:“王爷来了。”伊人丢下笔,懒懒地望过去,果见贺兰雪一身雪白貂裘,从小道上款款地走了过来,雪白的貂裘,映着他美若白玉的脸,更是欺霜赛雪,明媚无双了。难怪十一叫得这么欣喜,这么……花痴。伊人却只是一瞥,随即又转过身,继续趴在桌上,奋笔疾书。贺兰雪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停在她身后,咳了咳,然后讷讷地问:“手好了吗?”伊人于是举起手来,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以示一切安好。“在干什么呢?”贺兰雪开始没话找话。“画逃犯。”伊人埋头回答,爱理不理的样子。“逃犯?”他从后面望过去,只见满桌的画稿,不见逃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或侧或立,全是裴若尘:“若尘是逃犯?”贺兰雪叹了声,探手从伊人的身前拿过画稿,淡淡道:“裴若尘今天大婚,你若是喜欢他,还有机会。”说完,他从怀里取下一张叠好的书信,“这是休书,从今以后,你不是本王的王妃了——伊人,不要躲在柜子里。”伊人转头,呆呆地看了他半响,忽而站起来,展颜一笑,狠狠地抱了抱贺兰雪,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贺兰雪只觉得一团温香软玉冲到了自己的怀里,又极快地分离开去,再转头时,便只看到了一个屁颠屁颠跑走的背影。他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至尽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惘然惆怅。伊人一直冲到府外,破天荒的,她没有迷路。到了外面,恰好有一个小厮牵着匹马走了过来,见到她,正准备打个千儿行礼,哪知伊人风掣电速,已经翻身落到了马背上。马儿受惊,很快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也是在这时,伊人蓦地反省:似乎自己不会骑马。没奈何,她只能压低身体,紧抱着马脖子,任由风声呼呼地从耳边拂过。主道之上,裴若尘的迎亲队伍,正披红戴绿,缓缓而驰。好在那马虽然不听使唤,却也喜欢凑热闹,并没有就此把伊人带到海角天边,而是笔直地朝迎亲队伍冲去。负责此次大婚安全的贺兰钦早就听到了声响,只是望见马背上的人时,不免怔了怔。那一怔之下,伊人已经冲到了队伍外围。众人纷纷闪躲,耳边则是伊人无奈至极的‘吁——’“吁——”“停下来”的呼叫。可是那匹马一点都不听她的话,眼见着马儿就要带着她冲上抬着彩礼的队伍了,贺兰钦突然凌空飞起,像大鹏鸟一般落到了马背上,一手扶住伊人的腰,另一只手牵住缰绳,用力一扯,骏马扬蹄嘶鸣一声,随即停了下来。伊人惊魂落魄。“伊人,你怎么来了?”等事态平息下来后,贺兰钦吃惊地问被搂在身前的人。伊人喘了喘了气,然后挣开贺兰钦的束缚,就要扳鞍下马。哪知动作不到位,一下子跌落到地上,马背上的贺兰钦皱了皱眉,正打算出手相扶,伊人已经自己扎手扎脚地爬了起来,只是方才跌得那一跤,让她显得灰头土面,狼狈不堪。然后,伊人很坚决地走到了队伍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他们。迎亲队伍经过方才那一闹,早已停下,穿着红色喜服,端坐在马上的裴若尘,也已经驻马在队伍前,静静地望着她。伊人是第一次看到裴若尘穿红色的衣服,可是红色并不适合他,她在眼中,看不到红的喜气,只觉得嘈杂莫名,满满地填塞着她的心。可是红衣上的那张脸,却依旧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那是冬日初雪上洒下的暖阳。“你不能跟公主成亲。”她看着他琉璃般晶莹的眸子,大声却安静地说:“因为我要抢走你。”周围一片哗然,贺兰钦则觉得异常好笑,唯有裴若尘,仍然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裴若尘。”伊人往前踏了一步,停在了裴若尘的马前,手抓着他的裤腿,仰起头,清澈地瞧着他,“你会跟我走,对不对?”裴若尘低下头,他在她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眼中,看到了从头顶映射出来的白云、蓝天,风淡云轻——那是如此美好的一幅画,却只是幻影而已。“你既与世无争,那就继续无争下去吧,不要自寻烦恼。我多希望你能永远这样。”裴若尘笑了笑,像幻影一般风轻云淡,然后夹了夹马腹,“回去吧。”新郎起步,后面的队伍自然缓缓跟上,伊人则呆呆地站在原处,若不是贺兰钦及时出手将她拉回来,可能会一直在大道中央站下去。长长的队伍,似怎么也走不完似的。这么这么多嘈杂的红色,如一条河,流过伊人的身前。伊人觉得眼睛都被红色映得发涩,不知怎么,泪便流了下来。贺兰钦站在她身后,手握着她纤细的胳膊,她还不及他的胸前高,那个动作,便好像将她全部裹在自己怀里一样。然后,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背被一粒咸热的泪水打湿。他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那个头脑少根弦的人,原来也是会哭的。只是她哭得太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底发涩。队伍渐渐走远,贺兰钦必须追上去继续自己的护卫工作,他只得松开她,弯下腰来,本想嘱咐一声让她自己回王府,可是话还没说出口,贺兰钦又重新直起身,看向前面。紧追而来的贺兰雪一身白色如雪锦衣,傲立马上,淡淡地看着这边。“你的女人,带回去吧。”贺兰钦爽利地一笑,然后转过身,无所拖沓地跃回自己的战马,继续那场被打搅的大婚仪式。看热闹的人早已被官兵驱散,剩下的,则巴巴地跑上前去,继续目睹当朝驸马的绝世风姿。刚才还闹哄哄的大街,很快只剩下寥寥的几个路人,还有站在路边的伊人,以及坐在马上的贺兰雪。贺兰雪望着她,没有说话。伊人则默默地流了会泪,然后突然抬头,用手背抹了抹脸,嘟着嘴,轻声道:“好困,我想回去睡觉了。”她刚才跌到了地上。手上本来满是灰尘,这一抹之下,一张小脸更是如花猫一样,黑一块白一块。贺兰雪扬眉一笑,笑得幅度那么大,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竟是从未有过的灿烂。当焰火从皇宫的方向传来时,伊人并没有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睡觉,而是站在庭院里,和众人一起观望着那片普天同庆的繁华景致。风朝唯一的公主,当今皇帝最心爱的妹妹贺兰悠,今日与文武双全的小裴公子大婚,不知有多少京都少女,多少王孙贵族,既羡且伤。他们是如此天作之合的一对,这漫天华焰,明明灭灭,都是,为他们而灿烂。十一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色,在一边雀跃不止,宫里本有大宴,身为贺兰悠三哥的贺兰雪却并没有出席,只是在家里设了家宴,让所有的姬妾都围在园子里赏焰、吃闹。伊人也是被他这样强制拉出来,当然,不是贺兰雪亲自动手,而是下令道:“必须全部出席。”他特意把‘全部’两个字,咬得很重。所以,伊人被十一死拉硬拽地拖了出来,百无聊赖地看着漫空的明灿若梦。她见过更绚烂的焰火,亦没有十一的欣喜若狂。不过,却没有见过这样朦胧的焰火,闪闪烁烁,像映射在海面的点点晨星。当光亮越来越模糊,伊人才发觉:原来不是焰火的缘故,而是自己的眼眶里渗满了水珠。她原不知,风也是涩眼的,吹着吹着,就流出泪来。泪氤氲着焰火,将这片盛世繁华渲染得影影绰绰。繁华之下,贺兰雪正和他的姬妾们饮酒做欢,推杯换盏,喜乐盈盈——而故意躲在角落中的伊人,理所当然地被大家遗忘,连贺兰雪都没有朝她这边看过来。“王爷好奇怪啊。”十一终于不再大呼小叫,巴巴地跑到伊人旁边,腹诽道:“明明上午把小姐送回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关心的样子,转眼就不认人了。果真是天下男人皆薄幸。”伊人倒是不以为意,一眼不眨地看着天际。焰火的高潮终于来临,雷鸣般的爆炸声从皇城方向传来,京城之中,多少年轻情侣,多少青年夫妻,携老执少,仰面看着那瞬间的璀璨。伊人也抬起头,焰火的颜色照亮了她红彤彤的脸。雷鸣般的声音,声声不息。待最重的爆炸声传来时,伊人下意识地去捂自己的耳朵,贺兰雪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两只温润修长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耳前。震天的喧哗声顿时淡了,只余下满目的华焰,满园的火树银花。伊人索性往后一靠,懒懒散散地缩在他怀里。贺兰雪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就这样笔挺地站着,任由某只将他当成天然枕头。在焰火终于消散的那一刻,伊人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说:“伊人,你比我勇敢。”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而焰景,终于散了。从美景里回神的逍遥王府姬妾们连忙在园子里找她们王爷的身影,终于有一个眼尖的,看到了从来悠游玩乐的逍遥王,竟然跑去和那个最不受待见的伊人‘卿卿我我’,不由得哇啦啦地叫了一同,约了几个姐妹,娉娉婷婷地朝她们走来。十一见状,本想上去阻截,给自家小姐创造与王爷独处的机会。伊人也已瞥到她们,索性站起身,拍了拍衣襟,随意道:“看完了,我回去睡觉了。”贺兰雪讪讪地收回手,没有阻止,只是有点兴致索然。伊人果然说完便走,全无留恋,留下站在原地的贺兰雪,转眼便被他的娇妻美妾们包围得严严实实。伊人是在第三天清晨醒来的,刚睁眼,便听到贺兰雪担忧急促的声音:“她真的没事吗?都已经睡了这么久了。”“王爷请宽心,娘娘真的只是睡觉,她很健康。”太医一面擦汗,一面诚惶诚恐地回答。“哼——”贺兰雪还欲说什么,守在床畔十一已发现了正滴溜溜看着自己的伊人,不禁欢呼一声:“王爷,小姐醒了,小姐没事了。”伊人不解地瞧着她,兀自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闲闲道:“好久没睡得这般舒服了,十一,准备笔纸。”十一吃惊地看着自家小姐: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确实像没事人一样。贺兰雪本来揪出了那大夫的领口,见状也松了手去,同十一一样,惊奇地看着伊人。伊人却像没注意到他们般,扎手扎脚地爬起来,然后拖着鞋子,走到了书桌前,从笔筒里拿起毛笔,十一还没来得及磨墨。她索性将笔尖放在口中舔了舔,眉眼一敛,便开始作画。贺兰雪还是第一次看见伊人作画的模样,那张圆润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一直散漫干净的眼眸,也出奇地专注起来,仿佛有股奇异的光芒,瞬间笼罩了她。他本想拍拍伊人的肩膀,问问她饿不饿——毕竟已经睡了足足两日,可是手还触到她,却又顿住了。她显得那么不容打扰。贺兰雪最终收回了手,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伊人落笔,构图,勾轮廓,润色,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便跃然纸上。只是少年瞳孔暗灰无神,美中不足。“好了。”伊人大功告成,将毛笔插进笔筒,然后把画递给十一:“送到丞相府给裴若尘。”十一接了过来,又小心地提醒道:“小姐,小裴公子如今不住丞相府了,皇上另外赐了座驸马府,那这画,是送到丞相府,还是送给小裴公子?”伊人还没回答,贺兰雪劈手将画稿从十一手中夺过来,淡淡道:“给本王吧,本王转给刑部。”十一吐了吐舌头,蓦地记起之前贺兰雪的嘱咐:不要在伊人面前提到裴若尘。将画像折好放进怀里后,贺兰雪见伊人的面色甚好,接着说道:“伊人……小容想见你。”“小容?”伊人仰头看了看他,随即恍然:“小容皇后啊?”“是,她想当面谢你的救命之恩。”贺兰雪面色奇异,有点为难地说:“还有……悠儿也想见你。”“哦。”伊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丝毫没有冒犯的感觉。贺兰雪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只因为伊人从未在乎过,便可以这样任意的、从不顾忌她的心情吗?“算了。”贺兰雪莫名地豪气起来:“十一,去转告朱公公,伊人身上有疾,不能赴宫里的宴席了。”“王爷,这可是皇后娘娘第一次举办大宴,朱公公特意交代……”十一犹豫的提醒。她方才也听到了外面的宣旨。“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贺兰雪皱眉低斥。“我没病啊。”伊人突然插嘴,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两个说:“不就是吃吃喝喝吗?刚好饿了。”顿了顿,她又涎着脸望着贺兰雪,眼巴巴地问:“是坐轿子,不用走路吧?”“坐轿子。”贺兰雪啼笑皆非。伊人点点头,一副欣欣然,仿佛几月前的模样,好吃懒做,没心没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