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叛国
再重新回到皇宫,自然少了第一次的惊叹,伊人只觉这座红墙绿瓦的峨峨宫宇,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与冷漠。她突然觉得很不安,仿佛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临行的时候,贺兰雪突然拿了一条白色的狐狸围脖,好生生地给她戴上,又用手指将夹进围脖里的发丝挑出来。用绦带系紧。伊人任由他像洋娃娃一般打扮着自己,等终于收拾妥帖后,她从怀里掏出那份休书,递给贺兰雪。“你留着吧。”贺兰雪淡淡道。伊人虽然不太理解,却又重新将那份休书收了回来,那时候,她看到了贺兰雪的眼神,那么忧郁而决然的眼神,心中,便有一种不祥。便如此时此刻,站在皇城脚下的感觉。“宴会还没开始,你先同朱公公去你姐姐的宫殿,到了傍晚,便用琳妃一起赴宴——等宴席散了,我再去接你。”贺兰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了。伊人本只是像平常那样‘嗯’一下,这一次却不知怎么,贺兰雪的语调似打动了她,她竟然破天荒地回了一句:“那我等你来接我。”上次因为他没有来接她,所以她被掳走,走到了裴若尘的房中。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忘记吧。贺兰雪没料到伊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仿佛自己除了提供衣食外,对她,第一次有了其它的作用:那便是,接她回家。可是,贺兰雪却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伸手重新整理了一下她的围脖。雪白的狐裘,映着她圆润清秀的小脸,显得那么素净,却又生机勃勃。然后,他转过身,修长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消失在数不清的建筑中。这时候,朱公公做了一个引臂的姿势,恭敬道:“逍遥王妃,琳妃娘娘的宫殿在这边,请这边走。”伊人点点头,很乖巧地跟着朱公公,向许久未见的伊琳走去。殿宇深处,一盘棋,一盏茶,两个执棋对弈的锦衣男子。面向殿门方向的,是一身淡紫色劲装的贺兰钦,眉眼英气不减,只是多了一份抑郁之色。他执黑子。另一个人,则背对着殿门,只看到一个笔挺瘦削的背影,裹在黄色的便装里,只是闲闲地坐着,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震慑。他执白子。案上的棋局,白子尚能气定神闲,黑子却已经被逼到了死角。贺兰钦固然面上无波,可是眸中的阴郁,却越来越浓。终于,他将手中黑子一弃,颓然道:“大哥,没想到我五年戍外,却仍然抵不过未出宫门一步的你——我输了,这一次,我还是和五年前一样,俩不相帮,即日返回大营。你和三弟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军中,又哪里有宫中险恶?”对面的男子轻然一笑,声音疏淡,却还是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阴冷。贺兰钦认同地叹了声,继而问道:“其实这些年来,三弟一直不问政事,游戏人间,大哥——陛下,如果能……”“朕不想伤他。”执白子的人——风朝皇帝贺兰淳负手站起,俯视着方才几番厮杀,险象环生的棋局,淡然道:“只怕到时候,是他自找。”贺兰钦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惋惜。伊人终于走到了伊琳的宫前,朱公公转而将她交给一个小丫鬟,又不知走过多少长廊,拂过多少锦幔,才站到了伊琳的面前。许是宫里的膳食比伊府更注重养生,伊琳的脸色更胜以前,真是容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妹妹。”见到伊人,伊琳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忱,从榻上欢欣地迎了过去,抓住她的双手道:“姐姐可想你了。”伊人眨眨眼,虽然有点不明究竟,却还是被她的热情所感染。“你都不知道,姐姐这段时间过得多孤单。”伊琳一把将伊人拉到塌侧,与她比肩坐下,然后开始大倒苦水:“这宫里的人啊,都是势利的家伙。不是容家的亲信,就是裴家的亲信,这宫女太监,也都拉帮结派——你姐姐我无门无派,娘家又只是一个商贾,这日子,过得苦啊。”说着说着,伊琳似有所感触,竟巴巴地挤出两滴泪来。伊人似懂非懂,反正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将自己的苦楚全部说完。“其实容家还好,容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之尊,却不争不取,待下人还算客气,最可恶的是裴若兰,兰贵妃!不就是有一个当裴相的爹,和当驸马的兄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她耀武扬威的,这宫里啊,皇后的话都不算数的,就她啊,金口一张,说一不二——偏偏陛下又宠着她,你说,这是什么世道?”伊琳愤愤然。伊人还是没有插嘴,只是用眼神,表示自己正在同情着她。伊琳受到鼓励,心中很受用,也就不光顾着说自个儿的事情了,而是玩过头,亲热地关心道:“你妹妹你呢?在王府过得还好?上次你舍命救了皇后,王爷应该对你更宠幸了吧。”“在王府过得……”伊人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头道:“很好。”贺兰雪绝对是理想中的人选:有钱有闲,而且没事绝对不来烦她。伊琳‘哦’了声,随即想起什么,一脸慎重地问:“这宫里啊,有一个谣言,姐姐问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什么?”“宫里传,你和悠公主抢夫君,身为王妃,红杏出墙,中意小裴公子。你说,是不是裴府的人恶意中伤?妹妹,只要你说出来,我们立刻去找容皇后,让她主持公道!你上次救过容皇后,她一定会公正查办的。”“可是……是真的啊。”伊人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是抢了裴若尘,不过没抢到。”她叹气补充道:“他说,他要的东西,我给的远远不够。”伊琳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镇静之下,忽而想起从前的日子,随即又释然。她妹妹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嘛——淡定,淡定,要淡定!“我不管事情到底如何,反正今晚的宴席上,驸马和公主都会出席,万一别人问起,你一定要说,没这回事。听到没有?”伊琳难以想象若是伊人在宴席上也满口承认自己的‘劣行’,那伊家的脸,便算丢尽了。伊人并没有点头,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原处。伊琳见妹妹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正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屋外一个宫女履步趋了进来,拜倒道:“琳妃娘娘,皇后请娘娘去凤临宫用宴。”“时间还早,怎么就开宴了?”伊琳收起脸上的‘怨妇’样,肃了肃容颜,一副矜贵非常的模样。“皇后说,正因为时间还早,恐各位娘娘饿着,要各位娘娘一道去凤临宫吃些点心。”那宫女端是伶俐,快速回道。伊琳‘哦’了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家居妆扮,随口道:“回去告诉皇后娘娘,本宫还要稍做收拾,等会就过去。”宫女敛了敛,又说:“皇后还吩咐,请逍遥王妃伊人先过去一叙。”伊琳看了看懵懵懂懂的伊人,想到她对皇后娘娘的恩情,心中宽慰,连声道:“伊人,你去吧,见到皇后要守规矩。”伊人于是点点头,站起身,随那宫女走了出去。宫女所走的方向,却不是凤临宫,而是七弯八拐地饶到了凤临宫后的一个破败花园里。伊人虽然不说,可是心中清楚,正困惑时,一个堪比仙乐的动人声音袅袅传来:“你就是伊人?”她抬起头,便看到了前方松树旁的容秀,容皇后依旧是往日那般素净至极的打扮,发式简单,只是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髻,用木钗别住。伊人莫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入宫时,贺兰雪给自己绾的发髻——原来是模仿容皇后的打扮啊。伊人并不觉得不舒服,相反,她突然觉得贺兰雪很可爱。倒是一个痴情种——只是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娶她呢?真是可惜。正想着,容秀已经款款地走到她的面前,目光从她的脸上徐徐滑下,终于胶着在她的围脖上。“天山雪腋裘?”只见那张清丽空灵的脸微微一变,虽然之后掩饰得很好,伊人还是看到了容秀眼中的震惊与失落:“这个是,逍遥王送与伊人的?”伊人不知道算不算,唯有答应着:“他给我戴上的。”容秀微微一笑,低下皓首,说不出的温柔动人:“王爷对王妃,似乎不错。”“还行吧,他免费供我吃喝,也没要求我做什么。”伊人实事求是道。容秀笑意更浓,似不经意地摸了摸她脖子上光滑可鉴的狐狸毛皮,继续道:“这腋裘,本是当年逍遥王欲送给本宫定亲之物,没想到竟然亲手为你戴上——阿雪果然没有骗我,他已经放下了。伊人,你以后,可要好好待阿雪。”伊人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容秀口中的‘阿雪’,正是贺兰雪。乍听到贺兰雪的‘昵称’,伊人只觉得别扭,后来,又觉得异常可爱。阿雪,阿雪,却也适合他。贺兰雪本来就一直像一个愣头小子——可是容秀的声音虽然温柔,伊人却听不到她真心的祝福,反而有种淡淡的酸味。念及此,她决定替贺兰雪辟谣:“没放下啊,阿雪一直喜欢容皇后你。”容秀抬头盈盈地看着她,目光闪烁:“你怎么知道的?”“用眼睛便能看见啊。”伊人微笑道:“那日你被劫持,他真的很担心。”伊人还清晰地记得贺兰雪的恐惧,那种唯恐失去的恐惧,深深地感染了她。不然,伊人自认没有那份勇气,可以赤手握住刀刃。“可是你失踪后,他同样很担心。虽然人站在凤临宫外,心却不知去了哪里?”容秀涩涩地说。那日遇刺后,贺兰雪因为担忧她的安危,通宵立于凤临宫外,她不是不知道。事实上,她同样通宵未眠,站在宫门里侧,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个独立风露中的翩翩少年。她还记得那年年少,繁花深处,贺兰雪抚琴,自己悠然作舞,风起衣袂。花落成海。那时候,他的眼神是那么专注,指尖乐音流淌,唇角带笑。可是,那晚立于凤临宫之外的男子,却显得那么心神不宁。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也不会只映射她一人的身影。“其实,他早就该放下了。当年他没有争,现在,我还指望什么呢?”容秀似乎陷入回忆,又梦呓般说了一句。“贺兰雪说,他不是没没争,而是,争不赢。”伊人虽然不大懂,却还是好心辩护道。“他争了吗?”容秀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他明知道我只能当皇后,我们容家,只能与天家联姻——他却白白地把皇位拱手让给了贺兰淳。在他心里,我算什么?”顿了顿,她似有所感,娴淑的神情,忽而激烈:“那天,你本不该救我,如果我死在阿雪面前,他就会一辈子歉疚于我,而不会移情别恋,喜欢上你!”伊人没料到容秀会是这样的反应,自觉无趣,抿了抿嘴,决定转身离开。可是走了没几步,伊人又重新返了回去。一向如没睡醒的星眸出奇地明亮,她望着容秀,口齿清晰,一字一句道:“如果你真喜欢他。又怎么会因为他不肯为你争天下而记恨于他?你根本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喜欢他,便是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不应该遗弃他——而贺兰雪,并没有对不起你,他不过不够残忍不够野心,如果你因此而惩罚他——我很怀疑你对他,至始至终,都是潜意识的利用.。如果一开始贺兰雪不是王爷,你还会喜欢他吗?”容秀怔了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而伊人,则笨笨地转过身,一点也不优雅地,重新走开。神色依旧懵懵懂懂,好像方才那番话,根本不是她说的一般。可是,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下脚步。她看到了贺兰雪。一身雪衣的贺兰雪,长身玉立的贺兰雪,眼眸深深的贺兰雪。她看不懂他,正如他,也一向未曾看懂她。贺兰雪朝她们走了过来,擦过伊人,径直走到了容秀身前。然后,他身子一矮,单膝跪下。骨结清秀的手,闲闲地卷起容秀曳地的长裙。容秀则低头呆呆地看着风姿卓越的贺兰雪,那么秀美的容颜,那么温柔却冷漠的神情。而她,终要失去了——这种失去,远比当日自己入宫时,来得深刻。当贺兰雪终于站起,冲她展颜轻轻一笑时,容秀终于泪流满面。白衣翩跹若风,贺兰雪转身,不染尘埃,不沾凡缘。第一次——他离开容秀时,脚步这样坚定。走到伊人面前时,伊人还是望着他发呆,贺兰雪伸出手来,牵住她,一言不发地将呆头鹅般的伊人拉走了。伊人趔趄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随他而去。贺兰雪走得很快。迅疾却从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一路上,无数向他请安的宫女太监,都统统被他无视。伊人几乎怀疑他们从皇宫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也不知跨过了几个院落。穿过了多少长廊,贺兰雪终于停了下来。“伊人,本王已经休了你,从此,你不再是王妃,等宴会结束,我就要人将你送回家。”待伊人站稳后,劈头便听到了这样一番话。“你不要我了?”伊人眨眨眼,疑惑地问。贺兰雪浅笑,摇头:“不是不要你,是放了你——你并不喜欢本王,又何必老死府中?”伊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你是棵大树,我要躲在你下面乘凉。”这么标准的一个衣食父母,她得好好地抓紧。贺兰雪没料到她的回答,坦诚得可爱,竟连假装喜欢都不屑于说。怔了怔,他爽气一笑:“好,如果我这颗树不倒,一定会为你遮拦一世。”他笑的时候,伊人只觉满目绚烂,缤纷花落,贺兰雪此刻的笑容,漂亮得让她有点失神了。等了一会,伊人有点没把握地重复道:“你是说,你愿意养我一辈子?”承诺很重要,有了这个大富翁的千金一诺,以后的生活,便吃穿不愁了。“是,如果我有能力,一定会养你一辈子。”贺兰雪好玩地看着她,轻声道:“只怕这棵树,马上就要倒了——到时候,你要重新找一颗大树,无风无雨地继续过你的日子,知道吗?”“不用另外找了,我就赖定你了。”伊人欣喜若狂,虽然之前已将嫁给了贺兰雪,可心底还是有点不确定的惶恐,唯恐哪天自己被扫地出门、落魄街头。而如今,贺兰雪竟然金口玉言,就这样把她的下半辈子承包了下来,她能不高兴吗?“如果不是大树了,也会赖定我吗?”贺兰雪问,眼波温柔。脸上淡淡的笑意,染上落寞。“那我就给你勤抓虫,勤施肥,天天让你晒太阳,等你又变成大树。”伊人信口胡诌,唯恐贺兰雪出言反悔。贺兰雪又是一笑,这一次,却是说不出地会心。“以后,不要再向皇后说刚才那番话了。”停了一会,贺兰雪终于言归正传:“她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伊人眨眨眼,一言未发。贺兰雪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轻声道:“你这样说话,会有损皇后的名誉的,皇后冰清玉洁,对陛下忠贞无二。喜欢她,只是我个人的意愿,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或者怎么想,那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你懂不懂?”伊人不懂,所以她摇头,毫无掩饰。喜欢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所有人都将它说得无比复杂。贺兰雪云淡风轻,却再也没有解释:“走吧,赴宴去吧。”时辰将晚,夕阳浅浅地镀满皇城。宴席设在御花园,被邀请的人,已经来了许多,都是王孙贵族家的小姐郡主们,以及经常走动的公子,驸马。贺兰雪刚至会场,便被一群人围住了,伊人被挤在一边,看着男人们那里推杯换盏,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皇后也已经亲临场地,坐在园子中搭起的高台上,贤淑华贵,正俯身与身侧的人说点什么。身侧那人也凝神聚听,美丽的脸上是得体的尊敬与矜持。伊人见她眉眼如画,竟依稀与裴若尘有点相似,继而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应该就是伊琳方才碎碎念的裴若兰,兰贵妃了。看到了伊人,容秀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贺兰雪,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从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伊人突然很为贺兰雪觉得委屈,继而又想起贺兰雪向她说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贺兰雪自个儿心甘情愿。他不要求回应和理解,她也没办法。人越来越多,落叶尽退的树木,再次被彩色的丝绦装点得五颜六色,灿烂的灯笼挂了起来,直映得御花园亮如白昼,银蛇乱舞。等贺兰雪出现的风头过后,园门口又出现了一阵骚动,伊人转头看去,却见到一身便装的裴若尘,拥着身戴披风的贺兰悠,在众人的注视与道贺声中,款款行来。裴若尘依旧是从前的裴若尘,只一出现,便夺了这满园的光华。而贺兰悠,许是新婚燕尔,脸色红润喜庆,与裴若尘站在一块,其艳丽美颜,竟不遑多让。裴若尘拱手与大家周旋一圈后,很快注意到她,他朝她轻轻一笑,疏淡而亲切。站在裴若尘旁边的贺兰悠很快捕捉到了自家相公的目光,也看到了伊人,她的眸光敛了敛,然后轻提罗裙,施施然地朝她走了过来。伊人不以为意地看着她走近,完全没有遇到‘情敌’的自觉。会场莫名地静了几分,心怀叵测或者幸灾乐祸的人们,都停下手边的动作,好奇地看着风朝第一绯闻男女们的‘短兵相接’。贺兰雪站在远处,见状,本想靠过去为伊人解围,可是脚刚一抬起,又轻轻地放了下去。也不知想起什么。“你是伊人?”贺兰悠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客客气气地问。面前这个人,虽然长得颇为可爱,可是,却并不出众,相反,她那种常年没晒过太阳的脸色和嘟嘟的婴儿肥,还有那双过大的眼睛,显得那么古怪,甚至傻气,完全称不上美女。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是风朝第一美人伊琳的妹妹,是裴若尘心仪过的女子,是三哥口口声声警告自己不要去碰的王妃。伊人老老实实地点头。“这围脖很漂亮。”贺兰悠倏然转移话题,手抚着伊人脖子上的裘毛,别有所指道:“没想到三哥,会将它送人。”“很贵吧?”见容秀与贺兰悠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这个围脖,伊人很市民气地问道。贺兰悠心中更是小看了她,这样俗气的女子,当初相公对她,估计也是同情吧。“万金难求。”贺兰悠哂笑道:“还是当年冰国女王赠与三哥的。”“冰国女王?”伊人一向不理朝政,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出了风朝,还有其它的王国。“是啊,一个大美人呢。当年差点与风朝联姻,却被三哥婉言拒绝了。”贺兰悠简单地说了两句,然后不再管她,径直向台上的容秀走去。她彻底藐视伊人了。伊人无知无觉,只是跃过贺兰悠,迎向不远处的裴若尘。裴若尘也不避嫌,微笑着望着她,“我收到画像了,很逼真,谢谢。”“不客气,你穿红衣服很好看。”伊人回答。然后,双方点头,浅笑,眉眼舒展,擦身而过。他们彼此好感,却彼此坦荡,不曾伤害过谁,也不曾故意伤害过对方。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不免失望。贺兰悠与裴若尘已经走到了容秀的面前,他们欠身,行礼,回答着容秀例行公事般的问话。然后,入座。“陛下不久便要到了,大家都请入座吧。”又过了一会,容秀站起身,和声道。那些来回走动、说说笑笑的人秩序地回到位置上,贺兰雪与伊人的座位,便在首座的右侧,对面有一个空位,原是安排给贺兰钦的,而贺兰钦的下首,则是四公主贺兰悠与驸马裴若尘的座位。这一次是宫宴,不是朝议,像丞相裴临浦、太师容不留、镇南侯夏如为都没有出席,倒是镇南侯世子夏玉,今儿个到京,正站在贺兰悠身后,与贺兰悠说着私话。他们是表亲,自然比别人亲切些。且夏家一向拥军戍外,极少回京,夏玉认识的人并不多,只能缠着表姐贺兰悠和表姐夫裴若尘了。其他人按部就班,只有贺兰雪,仿佛有心思一般,一盏接一盏,独自饮个不休。伊人好奇地偷眼看了看他,又听对面的贺兰悠道:“王妃,自你过门,做妹子的还没有向嫂子请安,这一杯,权当谢罪了。”她是贺兰雪的妹妹,自然要称呼贺兰雪的妻子为嫂子。只是她记着伊人要跟她抢亲之事,这次礼敬,恐怕也是没安好心。但伊人无所察觉,见公主敬酒,连忙端起面前的杯子,想也不想,一饮而尽。贺兰雪轻轻摇头,侧头低语道:“你想挑战悠妹吗?”“什么挑战?”伊人困惑地瞧着他。“她敬你喝酒,如果你喝完,便是小瞧她,要与她拼酒量。”贺兰雪对她的不通人情世故已经见怪不怪,解释完后,正准备替她将事情拦下来。方才站在贺兰悠身后的镇南世子夏玉却早已沉不住气了,气呼呼地走到伊人面前,为自己的表姐讨个公道。“喂,别那么嚣张,有本事,先拼赢我再说。”伊人抬头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帅哥: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虽然长相还算清秀好看,可是那种飞横跋扈的样子,还真像纨绔子弟啊。“世子。”贺兰雪正打算息事宁人,却听到朱公公阴柔地一声唱和:“皇上驾到——”场面瞬间安静,夏玉冲伊人冷哼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伊人抬头向皇帝的方向望去。上次面圣,虽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可是帘幕重重,始终没能窥见真颜。此时,伊人方第一次看见贺兰淳。这一见之下,伊人未免吃惊——她见过贺兰钦,贺兰雪和贺兰悠,贺兰家的血统那么好,所以一直以为,身为皇帝的贺兰淳也必定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帅哥,可是面前的男子,虽然威仪若神,却并没有贺兰家其它人那般出众的神采,最多只称得上端正耐看。他显得那么平平无奇,是长街上一抓一大把的类型。只是眉宇间的倨傲、阴冷,却是长街中的人不曾有的。“众卿家平身。”黄袍微拂,他已坐下,手平平地一伸。众人甫一落座,旁边的朱公公不失时机地请示道:“陛下,丞相大人求见。”“宣。”贺兰淳疏疏地抬了抬手,一个穿着补服,高大轩昂的中年人快步行来,到了殿前,跪拜,三呼万岁。伊人瞧着这位闻名已久的丞相大人,想着他是裴若尘的父亲,侧眼望去,果然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特别是在这种年纪,竟是比裴若尘还有几分味道。“平身吧。”贺兰淳毫无烟火气地说道:“不知卿家有何事?”“陛下,臣收到线报,说是有人私购粮草。”裴临浦走上前,将一个黄布包着的小册子经由朱公公,递给了贺兰淳:“这是臣派人收集到的证据,确有人私造兵器且囤积粮食,恐有不轨之心。”闻此言,众人皆是一惊,虽慑于皇威不敢说话,可是窃窃私语声,浮了一层。谋反之罪,可不是小事。“到底是何人?”贺兰淳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拈起手指,闲闲地翻阅小册子。坐在一侧的容秀,则在瞟了一眼那个小册子后,脸色突变,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经臣连夜审判,已查明此事乃由户部张谦一手办理,至于他到底受了谁的唆使……”裴临浦颇有点为难道:“他昨日已经畏罪自杀,臣只能将平日里与他相熟的人全部缉拿归案,逐一审问,只是这些人,都是朝中的元老权贵,故,臣特来请旨,望陛下能赐给臣一道手谕,不受官阶束缚。”“有些何人?”“右将军林风、国师容不留、兵部侍郎尤科……”裴临浦顿了顿,继续道:“还有逍遥王。”在他说这串名字的时候,每说一个,容秀的脸色便白上一份,到最后,几乎毫无血色,只剩下皇后的教养,在那里硬撑了。“不用审了。”还未等贺兰淳下旨,座椅右侧,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容秀面色一松。贺兰淳,则几不可闻地叹了叹,瞳孔深下去,猜不透情绪。声音落,贺兰雪洒然地走到了会场中心,拂起衣摆,扣地而跪。在场那么多名门贵族,但他在那一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光芒,即使是裴若尘,也及不上他的耀眼。贺兰雪就这样跪在贺兰淳面前,跪在众目睽睽下,他的腰肢挺直,他的目光明亮、坚定。“无关其他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贺兰雪一直看着容秀,一字一句,无所犹豫:“这种种的一切,都是臣弟所为。臣——甘心领罚。”“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该领什么罚?”贺兰淳沉声问。“意图谋反,该判死罪。王府男丁处死,女眷为奴。”贺兰雪仍然看着容秀,异常平静地回答。“既如此,你还要承担?”贺兰淳的声音越来越沉,沉得近乎可怕了。即使是最没感觉的伊人,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其它人更是噤若寒蝉。“是。”回答,斩钉截铁。容秀脸色煞白,放在桌底的手,剧烈地颤抖。可是那张美天仙的容颜,依然保持着身为皇后的尊贵与矜持。“现在在场的,尚有你的一个家眷,你可知道,只要你的罪名成立,她会立刻从王妃之尊,变成皇宫里最低贱的女奴。”贺兰淳慢声提醒道:“你打算怎么向她解释?”“她不是我的家眷。”贺兰雪微笑道:“我已经休了她,事实上,在这个时候,王府里每个女眷都会收到一封休书,而每个家丁,也都被辞退。遣散费足够他们过下半辈子了——现在,王府已空无一人。”“……你荒唐五年,难怪曾经人才济济的逍遥王府,竟落得无一人留下。”贺兰淳淡淡地感叹了一句,正欲顺势定罪,一直默默不语的伊人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倒霉的‘王妃’,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阻止她。贺兰雪亦站起来,看着她。“你不用问本王为什么。身为王妃,却中意旁人,本王自然要休你。”贺兰雪过了最初的震惊,不等伊人开口,连忙出言堵她的话。心中颇为懊恼: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就她傻傻笨笨,连保护自己都不会。伊人无法辩驳他,却也不觉的这是一个多么强悍的理由,她的想法原本简单:“我不是想赖着做你的王妃,只是觉得,应该和你一起承担点什么。”刚才贺兰雪的身影,是那么寂寥,仿佛要用一人之力,去承担整个天空的寂寞。茕茕孑立。伊人是一个懂得恩义的人,即便是一只狗,也会在困难的时候,守在主人身边,更何况,是一个人呢?伊人不聪明,也不知道权衡,可是她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那是为人的原则。贺兰雪没料到伊人会这样回答,闻言一怔,眸光闪烁,寂静无比,又激烈无比。什么是道义?在场有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圣贤之子,却有几人,能做得到?伊人越走越近。终于停在了贺兰雪的面前,与他比肩。很奇怪,站在如此风华绝代的贺兰雪身边,伊人竟然没有一点相形见绌的感觉。他们显得那么般配。“若尘,伊人就交给你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贺兰雪忽而转头,看着裴若尘,交代。裴若尘没有丝毫惊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人与人之间的承诺,有时候三年五年,仍不能安心。有时候,三言两语,便能生死相托。贺兰雪与裴若尘,似友似敌地相处了多年,在最后关头,他能信任的,却是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状况。有心人士,不禁猜测起从前的那些谣言,再结合现状,于是,又衍生出许多谣言来。贺兰悠此刻被自己三哥的事情弄得心神惧惊,也顾不上其它事情,只是怔怔的。伊人仍然执拗地站在原地,不肯说话,也不肯离去。裴若尘犹豫了一下,决然上前,准备将她拉开,却不料伊人突然抬头,望着贺兰雪,盈盈道:“我不会遗弃你的。”因为,你是我的树。这句话,别人不懂,可是,贺兰雪懂。贺兰雪展颜而笑,自站出来后,他还是第一次笑,笑得那般真诚,那么灿烂,“傻瓜。”他说,然后出手如电,迅疾地点向伊人的穴道。裴若尘堪堪上前,扶住伊人虚软的身体。贺兰雪没有再理伊人,他知道,裴若尘已经接手了,所以,他放心。然后,他洒然转身,向台上的贺兰淳拱了拱手,等着他的发落。脸上的寂寥,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人逼视的豪情。他终究,没有被所有人背叛。“逍遥王意图谋反,朕决定,判他充军塞北,永世不得回京。”贺兰淳面无表情地看完面前这场戏剧,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判决。贺兰悠闻言,脸色变了变,正准备起身为自己的三哥求情,却恰好撞到了贺兰雪投过来的目光——阻止的目光。淡定的,坦然的目光。然后,贺兰雪最后一眼看了看容秀。容秀不动声色,只是脸,白得像只鬼。贺兰雪冲她点了点头,眸底温柔,却再无从前的深情。他对她的爱恋,已经沉淀成魔,而现在,他已用自己所有的一切,甚至性命,去祭奠了这份爱。贺兰雪,问心无愧了。离开的时候,贺兰雪表现得一点也不像一个犯人,仍然是游戏人间的王孙公子,容颜若玉,气势如虹,在庭院中闲闲漫步,白衣翩跹,眼角无意泄露的风情,让在场的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为之成狂。恍惚间,只剩下园门口的一点翻起的衣袂,不再是逍遥王的贺兰雪,消失了。贺兰淳也站起身,冰寒的表情,没有丝毫触动,“你们继续吧。”话音未落,贺兰淳已经离席,紧接着,便是皇后容秀的离席,贺兰悠紧追其上。皇室众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底下的人自然坐不住了,纷纷拱手告退,方才还繁华如斯的皇家花园,转眼间,便只剩下残羹冷炙和三三两两收拾的宫女们。明月高悬,寂冷无声。普照。而曾经繁华强大的风朝王国,也在那一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