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息夫人

伊人醒来的时候,不过破晓时分。

她略抬了抬手,全身酸痛难忍。环顾了一下周围,虽然是香闺雅居,可是看在眼里,却甚为陌生。

她挣扎着想起来,手足无力,终究撞下了床上的枕头,只听到“砰”的一声,余音袅袅。

这枕头是玉石所做,落在地上,声响自然不小。

余音尚在,房门已经被推开了。

房间的格局,本事厅与床之间隔着一个屏风,来人并没有转过屏风,而是站在其外,静而雅地问道:“伊人,可好?”

素白的屏风上,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显得风姿卓越。

正是裴若尘。

伊人怔了好一会。恍惚过后,才恍然想起昨晚的事,不禁问道:“贺兰雪呢?”

“王爷已经连夜走了。”裴若尘轻声答道:“你现在在丞相府,王爷临行前将你交托于我,而且我们本是朋友,在这里,你可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如果你想回去,我也可将你送至伊府。”顿了顿,他复又补充道:“琳妃也遣人来问了,不知你愿不愿意入宫陪她?”

“他走了啊。”伊人对其它的话似乎并未听进耳,只是从中获取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走的时候,一定很孤单。”

裴若尘不语,事实上,贺兰雪上路之时,满朝文武因为怕引火上身,都没有相送,而唯一送他的人,只有裴若尘一人而已。

在回来的路上,裴若尘顺道去看了曾经花枝招展、锦华遍地的逍遥王府,不见繁华,只见到满园的狼藉,所有的贵重物品都被底下的人抢夺一空,连门口的那两只小铜狮子,竟也被人剜去。

时值年关,乍见到如此景象,让人不由得心生凄凉。

裴若尘还记得自己与贺兰雪最后一次谈话。

那时候,北风呼啸,吹起了他的发丝衣袂,直欲羽化,那么不问俗世的一个人,与‘谋反’两字,真的太不相干。

“王爷,既不关你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承担下来?”那时,裴若尘这样问。

“你怎知,不关本王的事情?”贺兰雪反问。

“满朝文武皆知,逍遥王已不问世事多时,而且——而且,五年前,先帝本有意将皇位传与王爷,是王爷自愿放弃,试问,一个曾经放弃过皇位的人,又怎么会谋反?”裴若尘逼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贺兰雪却是一笑,“既然满朝文武皆知,你以为陛下不知?我只是做了他希望看到的事情。”

说完后,贺兰雪洒然上路,留下裴若尘站在原地,沉思了良久,直至全身冰寒。

此时此刻,听闻伊人问起贺兰雪的情形,裴若尘走神了一会,然后回答道:“不,王爷走得并不孤单,而是睿智。事实上,他此时离开,本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他已经看到了朝堂中的波谲云诡,只是水那么深,即便身处权力中心的裴若尘,都不曾参透。

伊人更是不懂。她唯一知道的是,贺兰雪说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只要甘心,那么,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至于无法忍受。

她顿时放下心来,掀起被子,低头找鞋。可是找了好久,都未能找到鞋子,伊人正准备喊十一,忽而想到,十一留在王府里,现在已不知所踪。

“你的鞋。”裴若尘似想到什么,终于从屏风后转了过来,手中提着一双新鞋,到了近旁,他蹲下来,将鞋子放在她的足边,然后起身、退后一步。

伊人低头看了看鞋,又没有了起床的兴致,只是闷闷地问:“能不能找到十一啊?”

她来到这个世上,与各人的交情都不能算深,虽然贺兰雪养着她,她又喜欢裴若尘--可那两个人,真正与她相处的时间都不超过一月。反而是十一,天风朝夕相对,给她打击,与她斗嘴,又真真切切地关心着她。

现在王府破落,十一也不知流落去了何处。

十一?裴若尘想了想,终于忆起经常在她身边看到的丫头,“我今日便命人出去找寻,你放心,她已经还在京城之内。”

“恩。”伊人点点头,笨拙地穿上新鞋,竟是大小合适,刚好合脚,便像订做的一般。

“你刚才说,我可以回家吗?”等了一会,伊人似想起什么,问。

“你想回伊府?”裴若尘反问。

伊人点点头。

裴若尘犹豫了很久,终于坦诚道:“其实,在王爷出事之后,伊老爷怕自己被连累,已经对外宣称,与你断绝关系。对不起,我以为你会选择留下来,所以……”所以,才漫不经心地给了她三个选择,只是想告诉她:其实她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并非无家可归。

可是,事实呢?

事实是,除却了裴若尘,她已无处可去。

伊人听着,想着,明白着,可是神色如常,没有丝毫人情淡薄的感慨与凄惶。

裴若尘继续道:“丞相府平日并无闲人来访,爹爹忙于朝政,也鲜少回府,你在这里,可以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听了这几句话,伊人本应该觉得很开心,可是很奇怪,她心里并无喜悦之情。

“……我想找十一。”丢下这五个字,伊人终于从床上站了起来,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

裴若尘似有点吃惊,看着伊人的背影,却终于,没有追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灰色劲装的侍卫疾步进来,见到裴若尘,立刻单膝扣地:“公子爷,伊姑娘已经出了丞相府,要不要追回来?”

“不用了。”裴若尘终于将视线从画作上移过来,淡淡道:“跟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那如果她遇到危险,属下是否要现身?”那人谨慎地问。

“务必护她周全。”裴若尘答非所问地交代了一句,那人立刻意会,躬身而退。

待侍卫走远,裴若尘突然从怀里取出一册画卷,展开,正是伊人画的水墨素描:图中,是那个隽美的盲眼少年。

画中笔触细腻,画风别具一格,连眼底的灰暗,都处理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这个人便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裴若尘盯着画作看了良久,那双清雅琉璃般的眼眸,深沉似墨——那是伊人从未见过的神情。

“难道你们想寻找的东西,也是它?”

书房里,传出裴若尘呓语般的低喃。

伊人出了丞相府,抬头看了看冬日艳阳高照的天空。

她尚不知要去哪里。这个世界,终于没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昨日贺兰淳说,他将贺兰雪发配到了塞北,可是天地茫茫,塞北又在何方?

伊人复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新鞋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慨然地向前走了一步。

这是踏向未知的第一步,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能每天吃吃睡睡,等着时光流逝。从此一天三餐,夜眠何处,都要样样操心了。

不过,这不就是人生么?

伊人倒也随遇而安,明媚的阳光下,她的戚戚之感渐渐散去,迈出的步子,也越来越稳了。

伊人是笨人,她只会用笨方法——守株待兔。

十一迟早会回王府找她的,因为十一知道伊人是傻子,作为傻子的伊人,不会到处乱跑,只会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也知道,十一不会遗弃自己,正如自己不会遗弃贺兰雪一样。

越是简单的人,却明白承诺的重量。

在尝试着问了一两个路人后,伊人终于找到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逍遥王府,看着宅前破落的招牌,歪歪斜斜,她不禁想起当日嫁过来的时候,满街的人,是那么热闹繁华。

伊人跨上台阶,正打算推开大门进去,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几个衙役,凶神恶煞地挡在她前面,拔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逍遥王府。”

伊人唬了一跳,抓了抓头,傻乎乎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闷声问:“怎么,这不是大庙吗?”

“当然不是!你不识字啊!”其中一个衙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伊人瑟缩了一下,然后似受到了惊怕,转身跑开了。

身后的衙役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傻子。”

伊人一直跑过了长街,到了拐角,才停下脚步。

弯下腰,在角落里偷偷瞟向逍遥王府,门口的衙役已经消失无踪——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谋反果然是大罪,宅子进不去了。”伊人叹息一声,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街市:“又不能离开,否则会错过十一,难道只能露宿街头?”

再抬头看看日头,已过午时,几乎从昨晚开始,便没有进食。

而且,今天徒步走的路程,也是几年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伊人饿了,不足为奇。

又饿又累。

可是很奇怪,她完全没有回裴家的念头,而是第一次开始动用自己几乎生锈的脑子,琢磨着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准确地说,是盘古开天地之后最简单的事情:如何生存?

生存是本能,在伊人搅尽脑汁,始终不得其法之后,她开始发挥她的生存本能了。

那便是——

街头卖画。

她的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很好运气地看大街斜对面刚好有一家文墨店,里面宣纸、笔墨、砚台皆是齐全。

虽然没有本钱,却只能进去试一试了,希望不用过多少天,就能遇到十一。

这样想着,伊人已经磨磨蹭蹭地走进店去,见到店主,她坦诚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为你画像,如果你能赊给我……”

“哦,这位姑娘,你要的东西,本店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姑娘看看,都是上等的货。”店主见到她,根本就不等她多说,而是异常热情地拿出一大堆东西,一脸巴结地塞给伊人。

伊人愣了愣,有点不解,却还是在店主的热情招待下,懵懵懂懂地将那堆东西抱进了怀里。

权当江湖救急了。

摆好了木架,伊人坐在角落里,等着客人上门了。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余晖遍洒,都没有一笔生意。没有生意,就没钱,没钱,就没饭吃,这是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

正在伊人准备放弃‘守株待兔’,站起来吆喝几声时,第一笔生意终于上门了。

客人微弯下腰,看着已经饿得全身乏力的伊人,问:“画画?”

“恩。”伊人精神一震,一边应着,一边抬头。

然后,她看到了裴若尘。

裴若尘还是早晨的装束,温润可亲,他朝伊人笑笑,就势坐在了伊人对面的一个石墩上:“多少钱一张呢?”

“你可以随便给。”伊人答道。

“好,画吧。”裴若尘说着,闲闲地摆了一个姿势,真似一个标准的客人一般。

伊人也不含糊,端起木架,一笔一勾,很认真地工作。

裴若尘一直很安静,他是个绝好的客户,不催不挑,只是坐在那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额前垂下的发丝,拦住那双迷糊却清透的眼。

即使摆摊卖艺,也不肯回裴府,让他照顾吗?

为什么?

裴若尘曾以为自己是了解伊人的,原来,并不了解。

“画好了。”等余晖彻底地落进西山时,伊人欢欣地抬起头,将手中的画稿递给裴若尘。

裴若尘接了过来,画中的男子身处夕阳余韵中,脸的一般拢在阴影里,绰绰的,眼角温润,风姿绝美。

她总能轻易地勾出他的神态,最美的神态。

“画得很好,当值一百两。”裴若尘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她。

伊人并没有退却,而是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诚恳地说:“谢谢光顾。”

裴若尘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收起画卷,然后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待他走了几步,又听到了身后一个公式化的吆喝。

裴若尘啼笑皆非,低头,莞尔,终于走远。

待裴若尘走得再也见不到身影了,伊人方举起那个钱袋,放在手中垫了垫,满心欢喜。

一幅画一百两,便是当今状元,也没有这般身价,伊人亦知道。

只是,她不是那种盲目讲骨气的人,送上门的银子,不要就是傻子。

腰包鼓了,伊人的心也安定了,她收起画架,重新走进那个文墨店。

店主见到她,再次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姑娘,你还要点什么?”

伊人将下午从店里拿的东西一股脑地还了回去,又从钱袋里取出一枚稍微小点的碎银,也一并给了老板,“其实,这些东西不是我定的,刚才借用了一下,对不起,冒领了。”

“姑娘可姓伊?”店主问。

伊人点点头,“是啊。”

“那就是你了,那位公子交代,这就是交给伊姑娘的。”店主肯定道。

“可是……”伊人歪着头,似很不解地问:“你当初怎么知道我就是伊姑娘的?”

“你穿的鞋子啊。”店主笑眯眯道:“这双御锦坊独制的鞋,便是伊姑娘的印记。”

伊人做恍然大悟状,道了谢,重新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

磨磨蹭蹭地在街上走了许久,伊人貌似糊里糊涂地转进了一个巷子,她左右看了看,然后蹲下身,脱下一只绣花鞋,放在手中细细查看。

果然做工精良,颜色舒润。

照看她的人,定是裴若尘了。

伊人犹豫了一下,复又重新穿上。

天色愈沉,不知哪里有客栈?

摸了摸已经饿得扁扁的肚子,伊人终于挪到了一家看似整洁的客栈前面。

天色已晚,客栈的灯笼都已挂了起来,大大的‘迎宾客栈’四个字,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按理说,这个时候,所有的客栈都应该关了门,可是今晚却很反常,伊人站在客栈前面时,只见一个店小二正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在门口东张西望,也不知在等着谁。

待伊人匍一出现在他面前,店小二立刻涎着脸迎了上来,甩着毛巾,打着千儿:“姑娘,本店已经准备好了上等的客房,一直等着您呢。”

伊人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

“你是伊姑娘,对吧?”店小二问。

伊人点了点头,困惑地看着他。

“是伊姑娘就对了,姑娘这边请。”店小二大喜,略有点谄媚地引着路:“饭菜热水都为姑娘准备好了”。

伊人本想问点什么,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子,又什么都没说。

又是裴若尘安排的?

没想到他的能耐竟这般大,难不成城里所有的店铺,都已打了招呼吗?

抿了抿嘴,她还是很不客气地走进了大堂,果然有一桌丰盛的饭菜等着她,伊人饿了一天,此刻再也顾不上其它,立即放下防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只是,既然已经安排得这么妥帖,裴若尘何必还给自己一百两银子?

伊人有点想不通。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再想这个问题了,当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只觉得头像喝醉酒一般晕晕的,看着面前的店小二,仿佛有几个重影般,而且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看不清了。

她一头扑倒在桌上,手碰倒了瓷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一个黑影从后堂转了出来,曲起手指,摸着下巴,冷冷地看着她。

丞相府。

裴若尘拜别了父亲裴临浦,正准备登车回自己的驸马府,一个矫捷的黑影迅疾地出现在他面前,跪拜在马车的阴影之中。

“怎么了?”裴若尘敛眸问。

“公子爷,出事了,派去跟踪伊姑娘的阿新,就在刚才,被发现杀死在泔水巷里。”黑影急促地回道。

裴若尘怔了怔,沉默了片刻,然后简短地吩咐马车夫道:“掉头,去南天茶庄。”

“公子爷……”黑影似乎想阻止他,屈膝,向前走了一步,拦在他前面:“望公子爷三思而行。”

“我有分寸,你回去告诉公主,我今晚有事,暂不回府了。”裴若尘说完,便跳上马车,扬鞭,向那个已经荒废的南天茶庄驶去。

南天茶庄,自经过上次的围剿后,已经破落萧条,进门,便有股凄凉味道,迎面扑来。

脚踏在久未清扫的落叶上,叶脉断裂,发出细微的批驳声,而如此细碎的声音,在如斯寂静冰冷的寒夜,显得震耳非常。

裴若尘只走了两步,遂又停了下来,他冷静地环顾左右,只见屋檐下、廊柱后,大树上,到处都是黑影浮动,显然已被来人重重包围。

裴若尘敛息静立,全身气机收拢,宽广的衣袖无风自扬,警戒却又闲适地看着前面透出灯火的大厅。

“现身吧。”他沉声道:“你们到底意欲如何?”

泻出灯光的大门轻巧地推开,一个穿着掌柜长衫的中年人站在门楣中,犀利地看着他——正是尤主管。

“上次被你的伪装所骗,没想到本尊是一个这样俊秀的人。”尤主管笑了笑,坦然夸赞。

只是这笑声,在夸赞声,在这等情形下,却比任意谩骂来得心惊。

裴若尘不动声色,淡淡道:“尤主管客气了。若是论俊秀,又怎么抵得上你的少主,柳公子。”

尤主管脸色一变,随即又平静下来,“你既知道我们是柳家的人,怎么还不过来参拜你的主子。”

“笑话,我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风朝之帝,是万民景仰的君王,又怎么会是你们这些连光都不敢见的肖鼠之辈?”裴若尘语出轻蔑,振振有词:“还是一群只会掳掠弱女子的懦夫。”

“你不用激我。”尤主管不为所动道:“利用弱女子确实不武,但你又是什么好鸟?当初你亲自进御制坊买鞋,我们还以为你是买给悠公主,本欲擒得公主以威胁贺兰淳——没想到,你竟然送给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若我们调查没错,她似乎是贺兰雪休掉的王妃,伊人吧。”

“你既知道自己抓错了人,为什么还要抓获她?”裴若尘敛眸问道。声音阴沉,渐渐的,有了杀气。

“那你呢?明明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你又何以为她以身犯险?”尤主管饶有兴致地眯起双眼,问。

“贺兰雪将她交给在下,在下自然要为她的安全负责。”

“好一个重轻重诺的丞相公子、当今驸马!”尤主管轻蔑一笑:“你怎么不去看看,当年你父亲卖主求荣时,到底是什么嘴脸。”

“良禽择木而栖,当年息夫人不辨敌我、残暴异常、人神共愤,父亲的选择,并没有错。难不成,为虎作伥便是所谓的忠义吗?”裴若尘云淡风轻的驳斥了一句,然后言归正传:“她在哪?既然我已经来了,裴家与柳家的恩怨,自由我们来解决。你们先放了她。”

“放了她?难道又要像上次,被你们再围剿一遍,再死去百来个兄弟!”尤主管神色一肃,树影婆娑,隐藏在各处的人似都受到影响,杀气顿时逸散了出来,而站在杀气中央的裴若尘,立刻感觉到了这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场。

一触即发。

可是伊人,现在在哪里呢?

伊人揉了揉太阳穴,有点搞不清状况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淡淡灯光下,一个少年依窗而坐,锦衣光鲜,却沉入暗色里,那晕染的灯火,固然温馨,可沾染不了他的半点衣袂。

便如他此刻投向窗外的目光,那么漂亮的眼睛,只是灰的。没有颜色,没有光亮。

伊人从地上扎手扎脚地爬了起来,许是被声响惊动,少年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向着她:“醒了?”

“嗯。”伊人点头,本想向他走过去,可是刚挪了一步,又重重的跌了下去。

“你身上软筋散的药性未散,不用白费心机。”听到伊人倒地的声音,少年蔑视地笑笑:“这是一个教训,告诉你下次不要随便吃来历不明的饭菜。”

伊人叹了口气,讷讷道:“我原不知,人是会害人的。”

少年闻言,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说我不是人?”

伊人微微一哂,懒得向他解释,只是异常配合地说:“我身上有一百两银子,你们都拿去吧。只希望你们以后学好,不要再做为非作歹的事情,你放心,我不会报官的。谁都有不得已,如果可以,又有谁愿意又当盗贼又当强盗呢?”

伊人还记得上次他们入皇宫偷窃的事。

“你!”少年似乎很容易被激怒,伊人这样云淡风轻的几句话,竟然将他气得脸色涨白:“你竟然说我是盗贼,是,盗贼,窃钩者诛,窃国者得诸侯。”他站起身,向伊人所在的地方欺近几步:“就算如此,像你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天天在王府锦衣玉食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没有盗窃,你是蛀虫,甚至连窃贼都算不上!”

伊人不懂他为何那么激动,只觉得那张俊美苍白的脸扭曲紧张,倍感凄惶。

“我虽然是蛀虫,却从未吃过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自上次他不由分说地要杀她,伊人便察觉到他的情绪。

这个少年,非常非常,讨厌身为废物的自己。

“为什么讨厌你?”少年怔了怔,随即阴沉着面容,冷声道:“你明明四肢健全,身体康健,却生生浪费,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讨厌吗?”

伊人眨眨眼,忽而明白了他的种种反应。

一定他想做许多事,却因为眼疾或者其它的疾病,而做不了。继而讨厌那些拥有资源,却不懂得珍惜的人。

伊人想通后,再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个异常跋扈、却又异常骄傲的少年,心生怜惜。

他大概,连天空的颜色都不知道。

那种种美丽的颜色和东西,他也许从未知道过。

“你蹲下来。”等了一会,伊人柔声道。

“你想耍什么花样!”少年冷哼一声,却又料到这样一个弱女子不会玩什么心机,到底少年心性,他还是蹲了下来。蹲在伊人面前,眼睛无神地平视。

伊人则撑坐起来,手握拳,只伸出无名指,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少年搁放在膝盖上的右手。

那只手细长清秀,却苍白如玉。

指尖触到他的时候。伊人只觉一阵冰凉。

少年的身体,那么冷。

不过那种冰冷一触而走,在伊人挨上他的一瞬,少年也猛地抽开了自己的手,正打算怒颜质问,却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呀,我的竹篮!”

少年皱了皱眉,怒火更盛,欲站起身,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这一次,是装出来的男声:“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少年愣住,想知道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禁不住略顿了顿,那只不屈不饶的无名指又伸了过来,重新碰了碰他的指尖,便如一个生涩而羞怯的少女见到陌生的男子般:“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婉转柔润的嗓音,几同仙乐。

话音落后,伊人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少年已经不再闪躲的右手,也曲起他的无名指,用他的指尖,点点自己的,便像摇头晃脑说话的书生:“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她憋出来的男声固然娇嫩中性,却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正经,让人心底愉悦。

少年稍分了分神,也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说完这一段,可是听完后,他的面色又是一沉,恶狠狠地将手抽了回来,然后起身仓皇的后退一步:“大胆!”

伊人被他的动作一带,又重重地跌回地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埋怨,反而盈盈地望着少年,轻声道:“很美的台词,对不对?只要用心,其实声音也能像画一样美的。”

“无聊!”少年略微怔了怔,然后毫不客气地丢下两个字,拂袖而去。

只是脚步踉跄,倒有点像落荒而逃。

大堂外,谈话仍在继续。

只闻尤主管哈哈一笑,道:“贺兰家,文有贺兰雪,武有贺兰钦,唯贺兰淳不文不武,竟然做了皇帝,可见贺兰家气数将尽了。”

“你这等人,又怎么明白我主的英明神断。”裴若尘冷笑回答。

“是,我差点忘了,贺兰淳是你们裴家一手扶上去。”尤主管咂咂嘴,乜斜着裴若尘:“你姐姐还是贺兰淳如今最宠爱的妃子,他和你们裴家,可谓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啊。”

裴若尘只是抿紧唇,悠然而审慎地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并不接话。

“裴公子,你说,如果贺兰雪发现,他交托给你的伊人,被送往军营当了一个官奴。他会不会猜忌你们裴家,继而不再甘心听命于贺兰淳?”见裴若尘表情淡淡,尤主管似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注意,目露戏谑:“以贺兰雪五岁成诗,十二岁断案,十七岁成为风朝最年轻的钦差、才惊四夷的资历,他应该是有能耐与贺兰淳一争高下吧?”

这番话,果然让裴若尘的神色有了触动,那双总是温和冷静的眼,终于敛了起来。

“用一个弱女子来行事,你们未免太无耻了点。”裴若尘看着尤主管,蔑声道:“更何况,你既知道贺兰雪的睿智,又怎以为,他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背叛朝廷呢?”

“他不一样因为一个女子而流放塞北了吗?”尤主管哈呵呵一笑,道:“何况那个女子,还是已嫁为人妇的容秀皇后。肯为一个女子离开,为什么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回来?”

裴若尘犹豫了片刻,然后冷笑一声:“伊人又怎么能和容秀比?容秀是我们风朝之珠,是贺兰雪心心念念的女神,伊人是什么,不过是王府被休掉的一个妃子而已。据我所知,逍遥王府这样被休掉的王妃,少说也有二十个,难道你以为,贺兰雪会一一顾得上?”

尤主管怔了怔,似乎没料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却还是争论道:“伊人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裴若尘讥嘲地瞧着尤主管,声音略显刻薄:“你到底认为她哪里会吸引贺兰雪?因为她的长相?这一点尤主管也看到了,她不仅及不上容秀,甚至连宫里的一个齐整的宫女都比不上——如此样貌,你以为阅遍百花王妃成群的逍遥王,会中意吗?论家世,伊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风朝的商民地位低贱,比平民还不如,也没有什么可企图的。论才智谋略,这一点,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请问尤主管,对这样一,无,是,处的伊人,你留着,无非是浪费粮食而已。”

尤主管不动声色地听了,想反驳一两句,却又发现,无话可驳。

裴若尘所说的,果真是字字属实。

“如果尤主管是贺兰雪,请问,你会为这样的女子而违逆天下,甚至唐突风朝之珠容秀吗?”裴若尘盯着他,咄咄逼人地继续道:“为美女而江山一掷,那是洒脱、重情义,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而将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即便是尤主管,也不会去做,更何况是从小便以睿智聪颖闻名的逍遥王?”

尤主管似乎被裴若尘辩论家的口才说通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认同道:“若是为了伊人这样的傻子,确实不太值。”

裴若尘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冷不防那尤主管又抬起头来,问:“既如此,小裴公子又为何要为她以身犯险呢?难道,她对小裴公子而言……”

“不错,贺兰雪特地将她交给在下,当然是有缘由的。”裴若尘淡定地看着他,坦然道:“因为我喜欢她。与其千里迢迢送去不可能理会你的贺兰雪,我奉劝尤主管还是就地与我做交易好了。”

尤主管表情错愕,好半天才哂笑道:“这句话从一向寡欲清淡的小裴公子口中说出来,还真让人难以相信。”

难以相信的何止他?

刚被少年下令揪到后堂听墙角的伊人,也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少年温热的呼吸吐在她耳边,讥笑中,他轻声说:“真想看看,能被裴若尘亲睐的废物,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屏风外的大厅里,尤主管已经恢复常态,继续道:“好,却不知你有什么可用来交换她的?”

“你们想要的东西。”裴若尘闲淡地看着他,道:“上次你们涉险闯入大内,不就是想找它吗?”

“那副画在你手里?”尤主管面色一喜,冲口而出。

裴若尘的眸光闪了闪,然后镇定地回答道:“是。只要你们放了伊人,我自然会将画交给你们。”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尤主管似乎无法相信会这般容易,他们那么损兵折将都没办法偷得的宝物,难道只凭裴若尘三言两语,便可成形吗?

更何况,伊人并不是一个很大的筹码,若是贺兰悠,尤主管会觉得理所当然。

只是伊人……

“小裴公子,本主管还有一事不解,”尤主管眯起微肿的眼,狐疑问:“既然伊人被你说得这般不堪,你何以还会喜欢她?据我所知,四公主贺兰悠也是风朝数一数二的美人,家有娇花,又怎会恋野草?”

“喜欢便喜欢了,哪有什么缘由。”裴若尘弯了弯唇角,极好看的弧度,映着面如冠玉,连尤主管都有一瞬的目眩神迷:“这个交易,你到底想不想做?”

尤主管还没有回答,伊人只觉得自己脖子一紧,已经被少年揪着衣领,拖拉着拽到了大堂里。

他们站在台阶之上,少年的手卡在伊人的脖子上,尤主管恭敬地往后退了一步。一齐面向束手屹立花园中央的裴若尘。

裴若尘乍见到伊人,脸色微松,眸底隐约的喜悦,亦没能逃过尤主管的双眼。

难道小裴公子真的喜欢这个丫头?尤主管心道。

伊人不大明白此时的处境,但是她看到了周围暗色里刀枪剑戟映射的寒光。

她知道,裴若尘是为她而来。

无论他是谁,以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现在,刀光剑芒中,他是为她而来。

这就足够。

“当年息夫人虽然行为过激,但是惊才绝艳、才智谋略旷古烁今,没想到她的独子,却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裴若尘极快地整理好些微的情绪波动,面色无喜无悲:“柳色公子,我已说出了我的筹码,如无异议,希望你先放开掌下的人。如若伤了她,交易立刻取消。”

柳色,原来那少年的名字叫柳色。柳垂堤岸,交映湖色。

伊人将这个名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却不妨柳色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猛然一收,伊人被卡地呛了一下,圆润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迅速氤氲了水色,可怜巴巴地看着裴若尘。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中意这个废物,真的肯为她交出至宝。”身后的柳色冷酷地笑道:“裴若尘,听说一向骄傲,权贵之子、经纬之才。这膝盖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外,从未服软过。现在,我要你跪在我面前,跪在柳家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不然……”他说着话,手又一送一紧,伊人离开呛得咳嗽了一声,咳嗽声音还未完全冲喉咙,又因为紧接而来的窒息,憋进了一脸的酱红色里。

裴若尘没有言语,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柳色。拢在两侧的手,轻轻地合拢成拳,又缓缓地放开。

“怎么?原来只是说说而已?伪君子。”柳色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谑,卡放在伊人脖子间的手却不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他本意,倒没有想伤害伊人。

“我数一、二、三了。一!”

裴若尘依旧不语,除了脸色略白外,他的神色反而更加沉静起来。

那种沉静,像一个气场般,从他的身体浅浅散出,连柳色也能感应得到,也彻彻底底地激怒了柳色。

“二!”

伊人张了张嘴,本想奋力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可是声音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也只是平静的回望着他,面色涨得通红,目光却安静如潭。

“三——”柳色最后一个字还未叫完,裴若尘已经撂起衣摆,风鼓外袍,猎猎作响,额前的散发凌乱地拂在他异常平静的脸上,眸光如玉,人已低身。

下跪原是一种不怎么雅观的姿势,可是由裴若尘做来,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伊人也弯了弯唇,满脸笑意地看着裴若尘若无其事地磕首。

一个。

两个。

三个。

潇然至极,又洒然至极。

仿佛他现在,并不是对一个敌人卑躬屈膝,而是在与书友一起,吟诗作对,相拜做戏。

只是,这样的姿态,柳色并未看到。

在他察觉到裴若尘真的跪下后,他便笑了,仰脖,哈哈大笑,笑得如此嚣张,可是听到伊人的耳边,却有点凄苦。

放在伊人脖子上的手,却并没有松开的痕迹,反而随着笑声越来越紧。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跪在地上的裴若尘和仰脖大笑的柳色。

“裴若尘,当年你父亲临阵背主,害死我母亲,今天这三个响头,就是你们裴家,向我柳家赔罪的!”柳色边笑,边喊出这行话来,声音凄厉,形如夜枭。

伊人卡得气喘吁吁,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原先以为是自己的,可是一瞥眼,看到了尤主管略微担忧的表情,才恍然:这牛喘般的呼吸,竟然是柳色发出的。

如此听来,柳色的笑,已然断断续续,仿佛在掩饰什么。

放在伊人脖子上的手,也没有方才用劲了,只是无力挂在那里。

伊人在呆愣了几秒后,做了一件她自以为很英明的事情。

她猛地转身,使劲抱住柳色的腰,将他牢牢实实地固定在自己身前,然后头向前倾去,用鼻子压住他的鼻子,用嘴巴压住他的嘴巴。

——她想制住他。

伊人所揣测的果然没错,在她抱紧柳色,压住他的呼吸时,便确认了他的症状。

哮喘,应该是哮喘。

吃力的呼吸,被堵在了咕咕作响的喉咙里。

唇下的温度,冰冷湿润,那是属于海藻的味道。近乎腐败。

伊人就这样抱着他,拥着比自己高出许多,也瘦削许多的柳色。

他是真的瘦,即使透过锦衣,伊人仍然能感觉到他嶙峋的身体——明明高高在上,还有那么多人忠诚相待,为什么这么瘦呢?

伊人不明白。

她的眼睛眨啊眨,长长的睫毛,每每扫过柳色的脸颊。

目之所及,柳色的脸色是变态的潮红。

他黯然无光的眼眸里,逸散出的自厌与苍凉。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她转身,她拥住他,她压住他的唇鼻,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然后,伊人又弹开来,怔怔地看着柳色眼眸里那丝寻求解脱的绝望。

那么年轻,那么瘦,那么坏,又那么苍凉。宛如老者。

“少主!”

“伊人!”

在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之时,伊人的衣领又是一紧,身体马上像大鹏鸟一般,往后跌去。

原来在她转身之际,裴若尘已经跃向了台上,手抓住伊人的衣服,将她迅速带离险境。

本就紧张万分的情势一触即发,蝗虫般的箭矢密集地射了过来,裴若尘抽剑在手,漫挽剑花,另一只手则护着伊人,向门的方向退去。

第一批箭射完之时,他们已经退到了一株粗壮的大树后,但是冬日的光秃秃的枝桠,并不能掩护太多。裴若尘一面挡住明显变少的冷箭,一面压低身体,向还未回过神的伊人迅速交代道:“如果我没记错,后面再走几步,便能看到墙上有一个洞,你钻出去,只要出了门向东走,便会有人接应。”

伊人点头,也没有说什么‘要走一起走’这样或那样的豪言壮语。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累赘’的身份。

“——伊人。”见伊人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裴若尘忽而再次开口:“今天说的话……”

“我知道,全是真的,但是又什么都不会改变。”伊人极快地接过口,三言两语总结了裴若尘的意思,又按了按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蹦了两个字:“放心。”

说完,伊人便甩手不管,屁颠屁颠地跑路了。

任身后喊打喊杀,刀剑不断。

裴若尘恍惚地看着伊人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顿浓,浓而会心,笑意直达眼底。

回头,继续应付面前的景象。

再等一会,丞相府的援兵便会赶来。

他和放心,亦放心她。

这样没心没肺,将他一个人留在刀光剑影里,那便是伊人。

那样洞悉决断,永远不啰嗦不废话不计较的,那便是伊人。

伊人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换成容秀或者贺兰悠,大概是宁死不爬的,可惜伊人没那么多骄傲,最多从狗洞里出来时,一头一脸的灰,她自觉有点狼狈,所以用手胡乱地抹了抹。

待站在围墙下,伊人有点懵了:东边在哪里?

此时星月惨淡,方位不明,她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路痴。

形势危急,以免来人追出,伊人来不及细辨,随便找了个方向,撒欢儿跑走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伊人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星月更是惨淡,隐进了云里,无光无辉。

裴若尘口中的接应人员并没有出现,伊人方知,自己大概跑错了方向,却不知在到了哪里。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折返的时候,已经虚软的腿不知踩到了什么地方,脚底一陷,人便倒了,跌进巷子旁一个铺满落叶的废沟里。

伊人疼得呲牙咧嘴,本想站起来,才发现脚踝疼痛难忍,似乎崴了。

她又尝试了几下,皆无疾而终,到了最后,伊人索性随遇而安,仰面躺在沟里,望着头顶雾蒙蒙的天际。

云已经散了,露出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清辉遍洒,映在她的脸上,光洁明亮。

这是一片很美的星空,像波光盈盈的海面,那么恬静美好,与世无争。

不知道其它人能不能看到?

脚依旧很痛,可是困意更浓,终究是动不了,方圆几里内也不似有人烟的样子,现在只有等着裴若尘说的援兵找来了。伊人看了一会夜空,等啊等的,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第7章 息夫人
懒散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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