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交易
离开客栈后,贺兰雪重新变成了阿雪,在绥远边镇的一个小村庄设馆行医。在边远的地方,一个医馆,无非是齐整点的茅屋,门前摆放着许多并不太贵重的药材,皆是贺兰雪亲自采摘。贺兰雪没有专门学过医,只是他自小天纵英才,看书极杂,对医学方面也略有涉及,而且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名重一时的太医,耳濡目染之下,其医术比起民间的赤脚医生,自然高明了许多。所以,自开张伊始,他便受到了左邻右舍的欢迎。而易剑那些随从,也在贺兰雪安顿好后消失不见,至少伊人没有再看见过。没有仆人,貌似也没有什么钱——伊人这才正儿八经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人间疾苦。贺兰雪本意是不想让她持家的,可是屋里屋外,只有他们两人,偶尔他忙了起来,她就得为一日三餐愁心了。桌上放着一些散乱的铜钱,贺兰雪不会理财,每每有收入,他便顺手放在桌面上,需要用时,便去拿。拿惯了大把银票的人,自出生起就挥金如土的人,对这样的零钱,确实没有分寸。伊人能理解。但是做饭,还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一日清晨,伊人从房里打着呵欠走了出来,瞄瞄对面的卧室:床榻上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贺兰雪已经起床了。她透过窗纸往外望了望:冬日的薄雾已慢慢地散去,贺兰雪只身站在荒草凄迷的庭院里,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簸箕里的干药材,姿态闲闲,很宁静地模样。伊人转过头,满屋里寻找食物——没有可以直接入口的,看来,贺兰雪今日偷懒,又要指靠她了。等了一会,隔壁家的王大婶拢着袖子巴巴地走了过来,见到贺兰雪,极亲热地打招呼道:“吃饭没?”伊人听到声音,从小茅屋里探头探脑地朝往望了一眼,见到王大婶,她甜甜一笑,然后将脑袋又缩了回去。见状,王大婶挤挤眼,促狭道:“是不是你婆娘又把饭煮糊了?”贺兰雪但笑不语,一副淳淳君子样。“你呀,对你娘子真是太好。这么好的后生,可有许多能干姑娘抢着要你呢。”像伊人这般四体不勤,出去赶集时都懒洋洋模样的人,早已被三姑大姨嫌弃了。何况伪装后的贺兰雪,依旧是招蜂引蝶的。“上次说的陈姑娘,阿雪可有意思?”王大婶又问:“那姑娘可烧得一手好菜呢。”“我有伊人就足够了。”贺兰雪很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忽而想起,那日听到消息,在傍晚的城门口遇到伊人时,心里一种莫名的真实感。在这样天高皇帝远,于世隔绝的地方,从前的好友亲朋,似乎都是虚渺的。唯有伊人,才是能切切实实,留在他身边的。他对伊人,已经有了一种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闻言,王大婶一阵扼腕叹息,三步两回头地离去,一路走,一路琢磨着:如何对得起陈姑娘一锭银子的介绍费。直到王大婶走远,贺兰雪才走进屋里,含笑望着伊人,问:“起床了?”伊人点点头,然后卖力地对付面前的柴薪。那粗劣的打火镰,怎么也擦不燃火星。“我来吧。”贺兰雪低下身,从她手中接过打火镰——少女蹲着的身体小小地缩成一团,冻得红彤彤的鼻子小声的抽着气,头顶乌发如鸦,轻颤。她本是那么不愿意动的人,现在却必须为了一日三餐下厨,贺兰雪蓦得心疼起来。“你去坐着,等会就可以吃饭了。”他轻声吩咐,‘嚓’地一声,已经点燃了枯枝:“顺便将灶台上的油端来。”伊人‘哦’了下,颠颠地跑去灶台那里,刚拿到油,忽而瞥见三步远的盐坛子倒了。她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视而不见地返过身,将手中的油递了过去。贺兰雪还没接过来,屋外突然响起一阵笑声,一人道:“阿雪,你可娶了一个懒婆娘诶。”闻言,伊人回头望去,只见两个普通军士模样的人正站在窗外,向里面张望。贺兰雪见到他们,脸上立刻挂上和煦的笑容:“小左,小右,你们今天不用当班吗?”“不用,听说当今镇国将军贺兰钦明日要抵达丰都大营,接掌塞北戎戍之事,现在营里乱成一团,也顾不上我们这些伙夫军了。”右边一个较为魁梧的青年军士回答道。“贺兰钦要来?”贺兰雪略略愣了愣,继而喃喃道:“难道炎国有异动?”“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自从逍遥王出事以后,朝中就一直没有太平过——前段时间还听说国丈容不留递出辞呈,要退隐呢。”回答的仍是那个魁梧一点的军士,右边那个稍微秀气点的,则显得腼腆得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似听非听的模样。“是吗?”贺兰雪淡淡地应了下,然后转向一直没开口的那位,笑道:“小右,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他啊。”小左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天在街上见到了一位姑娘,长得那个美啊,这小子,当即就七魂丢了五魄。”“是吗,有多美?”贺兰雪说着,已经打开房门,招呼他们两兄弟走了进来。“怎么说呢,那姑娘就像——就像一朵长在瑶台上的花,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细皮嫩肉,气质又很好,蛮高贵的样子。”小左乐津津地说:“也怪不得小右,街上好多人都看呆了。”“绥远还有这样的女子,我倒没听过。”贺兰雪敷衍道。“大概是外地来的吧,似乎姓黄……”小左摇头晃脑地八卦道:“不知道风朝姓皇的有哪些大家?”“总不是皇家吧?”小右忽而愣头愣脑地冒了一句。“你傻啊,皇家的姓氏是贺兰。”小左敲了敲小右的头。这两兄弟,一向是小左有道理些。贺兰雪怔了怔,然后匆忙地吩咐伊人一声:“你在家等等,我出去一会。”话音匍落,人已经冲了出去。造访的两人互望了望,小左于是了然地笑道:“男人嘛,遇到这样的美女,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又对伊人说:“嫂子,你可得体谅体谅。”伊人恍若未听,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贺兰雪渐渐变小的背影,忽然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往桌上放去,也顾不上关门,迈开小步子,颠颠地跟随而去。两兄弟又是一阵互望,一人说:“看不出嫂子的醋劲还挺大的。”另一人‘哦’了下,“你刚才不是说嫂子看着太小,又懒懒散散的,不像阿雪的媳妇吗?现在恐怕是我们猜错了,不是媳妇,嫂子那么紧张干吗?”“紧张了吗?”“你没看见她方才的表情吗?跟平时不一样的,似乎是紧张。”“少来,那个小丫头哪里懂得紧张是什么东西,老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边的争论还在继续,伊人已经走到了通往绥远县城的路上,而贺兰雪,早已没有了踪迹。贺兰雪赶到绥远县城的时候,那位黄姓女子,已经芳踪无寻。他放缓步伐,一个人怅然若失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逢七,正是县城赶集之日,人们无论住在多偏远的地方,都扛着自家的蔬果腊肉或者手工艺品,集中在县城里,交换自己需要的商品。人声鼎沸。鼎沸而清冷——因为与他无关。美如空谷……会是你吗?从京城迢迢赶来……会是你吗?是你吗?容秀。你来成全我最最奢华的梦境?贺兰雪就这样走在长街之中,满怀希望,又满腔绝望。那日在皇家花苑,她的沉默,已经铸就了他的绝望。他原不该再有希望。可是听到小左小右两兄弟的话,贺兰雪仍然有一个莫名的预感:是容秀吧,来的人,是容秀吧!他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容秀听到后,会不会痛彻心扉,会不会不再执着以前追求的东西,不再为家族利益而端坐在那高高的皇后宝座上,千山万水,前来寻他,与他相守?如果真是这样,贺兰雪愿意永远这样隐居下去,他不再韬光养晦,不再有任何企图,只要她来,他可以放弃一切!可是长街绵绵,一眼望不到头,那个心底的倩影,始终始终,未能出现。贺兰雪只能慢慢地走,每一步,都走在越来越失望的边缘。路旁小贩交易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嘈杂得让人神思恍惚,似乎听见,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贺兰雪终于停了下来,怅然回首:来路茫茫,他已经走了许久。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拼命往他挤过来的小小人影,头发蓬蓬的,发鬓的发丝勾勒出一张圆润至极的小脸,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可是满额的汗水,又让人不禁生怜。她的眼睛,如此晶亮,如点燃长街的两粒星。贺兰雪倏然回神,自嘲一笑,正准备迎上去。迎上去握住伊人的手,然后与她一同回家。他有一瞬的感动,脑中莫名地蹦出五个字:珍惜眼前人。恍惚尽散,贺兰雪自嘲的笑容逐渐温暖,他已经往回走,然后就在那时、那刻,在长街斜叉过去的一条小巷,突然传来了一个微弱,却足以让满城喧哗都黯然失色的声音。“裴大人,你回京吧,本宫绝对不会再回去!”清冷而决绝的声音,婉转如夜莺,空灵如幽兰。贺兰雪的心脏猛跳。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努力挤向他的伊人,然后转头、不假思索,朝巷子深处走去。伊人已经看见了贺兰雪,可是正埋头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再抬头,他已经不见踪影。伊人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目光困惑地逡巡了一番,又茫然地收回。人群再次动起来,她手足无措地挪到墙角,靠在临街的墙壁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流人涌。她的对面,便是贺兰雪钻进去的巷子口。贺兰雪走进巷子后,集市上的喧闹立刻被隔离在后,巷子里与巷子外,似乎是两个世界。他只走了几步,便顿步不前。狭窄的,甚至被当地居民都已遗忘的巷子里,已经满满的人。那些人并没有显形,而是藏在屋檐下,拐角处,训练有素,且专业。皆是大内高手。贺兰雪慎重起来,他想装成一个误入此中的普通人,可是脸上的担忧和急切,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小小的绥远城,竟然会有那么多的大内高手,明天贺兰钦也会戍边于此,如此兴师动众,若不是贺兰淳亲到,那这个人,不是容秀,又是谁?他小心地往前走,努力让自己变得闲逸自如,可等他走到第一个拐角处时,那重重守卫,依然发挥了它的功能。有一块砖石从天而降,就像普通的建筑松动的、无意识的降落,倘若是普通人,定然吓得够呛。然而,贺兰雪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接受这样的试探了。他冷静地避开,然后抬起头,目如鹰隼,准确而犀利地,扫向上面的几处藏身点。风朝的三皇子,风头极盛时,也不过因为辩才和文采,绝少人见识到他的武艺。上次裴若尘无意瞥见一角,也狐疑了半日。更何况,贺兰雪现在是阿雪,那些大内高手,又哪里认得出下面的人,到底是何方高手。气氛猛地绷紧。然后在下一刻,轰然爆发。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潮汐而来,又井然退去。贺兰雪身形电闪,并不正面交锋,而是恰恰好踩到攻击的虚点——他熟悉大内的布阵,也熟悉他们的风格,一旦第一次攻击不成,就会换另一批,招式绝不重复,不给敌手任何看透的机会。这本是很合理的安排,滴水不漏,可惜他们的对象,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三皇子。贺兰雪稍触即走,并不恋战,腾挪间,人又窜出了一条小巷。视线转过去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容秀。一身素装的容秀,正凛凛地站在一个身穿深蓝补服官员的面前。他们周边,尚围着四个劲装黑衣人。见他闯了进来,这六人都没有过多吃惊,中间那个蓝服官员甚至没有回头,宛如这个穿过高手阵仗的人,只是虚无的空幻。就冲着这份镇静,贺兰雪便已经猜到了他是谁。当今风朝,他的位置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是兰妃和裴若尘的父亲,是即使人已老迈,依然风采依旧的男人。他是有着太多传奇色彩的当朝丞相,裴临浦。“娘娘,你这样任性,难道就没有想过容家的一百多口人吗?”裴临浦似乎失去了耐心,声音平缓,却又异常低沉地问道。容秀脸色惨白。“难道我回去,陛下又能放过容家吗?”容秀颤声问:“他总是在我面前放一个希望,让我不断往前走,我以为自己放弃一些东西,走到那里,就可以安全,可等我走到,我已经一无所有!贺兰淳,他不会为我放弃什么,他已经决定铲除容家,无论我回不回去,他都会去做!为什么还要拿它来威胁我,来骗我!”贺兰雪往前踏了一步,旁边的四名黑衣死士终于有了些微反应,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之前被破关的大内高手也极有风度,一旦贺兰雪突围而出,他们也不追捕,仍然守在各自的位置。没有人会惊奇,也没有人会担心,因为最后的关卡,从无幸存者。那四人走了过来,极缓极慢,足不沾尘,却毫无空隙,严密周防。贺兰雪严阵以待,可是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容秀。容秀没有看他,只是哀伤而执拗地看着裴临浦,一字一句,“我已经舍弃过阿雪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回到阿雪的身边,再也不会去见贺兰淳!你要阻止我,除非杀了我!”“娘娘!”裴临浦自知不该去听帝王家的情爱之事,沉声打断她。贺兰雪心中一震,眸中异芒顿闪,那锋锐的光芒,连容秀都无法回避。她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面前似乎陌生的人,眸光清美,空灵,秀丽得不容直视。“你说的话可是真的?”贺兰雪颤声问。容秀怔了怔,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反问:“阿雪?”“你说的话,可否真心?”贺兰雪往前走了一步,全然不顾身边的重重杀机。那四人作势要动,裴临浦则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再动。“阿雪。”容秀的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变得无比从容,“带我走。”“好。”贺兰雪含笑,点头,伸出手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因着这笑容,而变得不再陌生,俊美风流,光彩逼人。裴临浦的目光闪了闪,没有言语。那一对金童玉女,原本就是整个风朝的风景。手握在了一起。贺兰雪的唇角,勾出一轮梦幻般的笑。“王爷。”在他们决定离开的时候,一直默许事态发展的裴临浦忽而开口:“你该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让他来找我吧,告诉他,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贺兰雪淡淡道:“只是从今以后,容秀是我的。”“我会转告的。”裴临浦似乎没有丝毫阻止的意图,好像他带走的,并不是当今国母。“多谢。”贺兰雪点点头,冲着裴临浦,看着他端庄凝重的脸,坦然道:“这一次,我欠了你的情,也欠了裴若尘一份情,来日,如有机会,我会还给裴家的。”“王爷自己珍重吧。”裴临浦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扬手轻巧地做了一个手势,四面八方,人影重重,那隐藏在各暗处的卒子,潮水般褪去,悄无声息,声势浩大。那四名逼近贺兰雪的死士,也敛眉退到了裴临浦的旁边。贺兰雪牵着容秀的手,神色肃穆,手心汗水涔涔,紧紧地拽着,仿佛一松开,手中的人便会再次咫尺天涯。容秀热泪盈眶,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直到他们走出巷子,一个人悄然出现在贺兰雪旁边,正是易剑,他探寻地唤:“王爷。”“全部退走,所有的计划全部取消。”“王爷!”易剑脸色微变。“别说了,立刻撤离,不要被裴临浦反扑。”贺兰雪断然阻止他的话,然后更紧地握着容秀,步履坚定地,朝一个全然未知的未来走去。易剑为难地站了一会,再颓然转身,然后,他看到了伊人。伊人坐在对面的门槛上,双手安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澄澈,透过繁华尘世,安静地看着这边。他顿了顿,本想走过去,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遥遥地行了一礼。伊人展颜一笑。易剑离开。伊人复又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衣襟,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贺兰雪与容秀,牵着的手,那么牢固,那么突兀,那么,密不可分。她只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再回去了。如果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应该识趣。倚靠一颗大树,无论多么用心用力,如果那棵树已经种在别人的园子里了,伊人也知,自己似乎已不大合适去那里乘凉。她又坐了一会,等到日影西斜。赶集的人们纷纷回家后,她才拍拍衣角,站了起来。环顾四方,竟不知何处能去。就这样漫无目地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似乎很久没有吃饭了。早晨起来,便随着贺兰雪匆匆赶到集市,她又没有神功护体,现在饿得咕咕叫,很正常。人如果饿的时候,对香味就会格外敏感。特别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更会自然而然地顺着香味走。伊人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绥远城正中间的一座酒楼前,里面正有一桌人大快朵颐,桌上菜肴丰盛至极。“风朝人果然过得太安逸了,连酒都这么淡。”只听坐在正中间的一个裘衣男子仰脖将面前的大碗酒喝尽,大声感叹道。“王……公子,”同桌一位年纪稍大的老者低声提醒道:“请注意言辞。”裘衣男子呵呵一笑,旁边的人连忙将他面前的空碗填满,他方又端起,突然看见门外正有一个女孩,正歪着头看向这边。女孩的脸小小圆圆的,眼睛也是亮亮圆圆的,身上的衣服只是普通百姓的布衣棉裤,还有点脏兮兮,看着很是落魄。“公子,要不要将她赶走?”旁边一个穿着羊毛短袄的大汉趋身问。裘衣男子抬了抬手止住众人,然后提高声音问:“这位姑娘,要不要进来喝一杯?”伊人闻言,大喜,很不客气地跨进门槛,心中还感叹:世上果然好人多。众人见她这般不客气,脸上立刻露出嫌恶之色,唯有裘衣男子,满脸含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伊人。伊人走到桌边,四处瞅了瞅:这一大桌共七人,与她说话的男子大概是当家人,坐在正东上位,而且衣服鲜艳、毛色油亮。他的左边是一个白胡子老者,慈眉善目的样子,也是方才提醒他注意言辞的那位。而对面则是一溜精神矍铄的武装汉子,全部敛目顺眉,虽然坐在同一桌,可是只坐了椅子的一角,自发地矮了一截。这八人大桌,唯一空虚的地方,便是男子右方的位置了。伊人当仁不让地坐了过去,挪了挪屁股,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老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其余六人更是如临大敌的样子,唯有裘衣男子一脸含笑,递与她一套碗筷。伊人感激地看了看他,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带着微卷,与他的容貌很称:他的面庞拥有完美的轮廓,高贵而清晰。“皆说风朝女子含蓄,这位小丫头倒是不客气。”白胡子老头见伊人笑了笑,便左右开弓,开始大快朵颐起来,不禁低声抱怨了一句。她来之前,众人还处于戒备状态,只是待伊人真的坐到了桌面上,所有的敌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头言语间也随意起来。她是一个让人无法设防的女孩。闻言,伊人把刚刚塞进口里的羊肉咽了下去,这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比赛吧。”众人微微一愕,裘衣男子问:“比什么?”“你方才说酒太淡,我们就比喝酒,我一定没办法赢过我。”伊人伸手抹掉嘴边的油腻,自信满满道:“这酒真的很淡哦,你比不比?”裘衣男子哑然失笑,“彩头是什么?”“如果你输了,你就帮我做一件事,如果我输了,我就为你做一件事。多累都行。”伊人眨眨眼,一本正经道:“先认识一下,我叫伊人。伊人是真姓名。”那人低头,憋着笑道:“好,一言为定。我叫——我叫炎寒。”顿了顿,他补充道:“也是真姓名。”“哦。”伊人淡淡地应了下,然后抱起本就放在一旁的酒坛,为自己斟了一碗。老头本来默不作声,见状,目光闪了闪,突然抬手道:“等等。小姑娘,你听到这个名字,就没有想起什么吗?”伊人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坦然道:“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她的神情尤其真诚,看不出虚假。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老头不敢有丝毫松懈。“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伊人淡定道:“他是炎国的皇帝,对不对?”伊人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六个人具拔剑而起,对伊人虎视眈眈。炎寒这一次也不再阻止手下,而是支肘撑颌,微笑地看着伊人的反应。他的心中,未尝没有顾忌。伊人见到这样的阵仗,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吓得花容失色,她的表现,堪称镇定了,镇定得,将面前的刀剑丛丛,熟视无睹。“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就猜到了。”伊人继续解释,连语调都没有变多少,一副街头闲谈,不徐不缓的模样:“我学画画时,师父说人的脸是极有学问的,从前我不信,看到他,多多少少相信了一些——他的长相,线条,眉宇间的感觉都暗合相学里的王者之态。再加上你们说的话,你们的穿着,他们对你的态度,我就想,该是哪一国的王吧。”“我对国家大事知道的不多,但是听阿雪说,唯一对风朝有兴趣的,应该是炎国。你又姓炎,自然是炎国的王了。”“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还这样说出来,不怕我灭口吗?”炎寒已经收起最初的惊诧,饶有兴趣地问。伊人低下头,小小地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我就知道会这样。”然后,她又抬起头,一脸希冀的瞧着他,“但是,我们的赌约还算数,对不对?”“你指望着自己赢了比赛,然后要求我不伤你性命?”炎寒笑问:“如果你赢了,我答应你也无妨——不过你赢不了。”“当然不是。”伊人摇头道:“如果是那样,我刚才不进门就好了,何必还来和你喝酒呢——你知道,喝酒其实也是一件挺累人的事。”“你是说,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所以才进来的?”炎寒万古不变的笑脸终于沉了沉。“是啊。”伊人睁大眼睛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实得紧。“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不知为何,闻言,炎寒心中一阵不快,继而正色道:“当年父王败在息夫人手中,炎国遵守誓言,二十余年没有踏足风朝半步。如今,若你想以一场酒局就想阻止炎国二十多年的韬光养晦,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军国大事我向来不管的,也不明白。”伊人连忙摇手道:“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赢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不是让我放了你,也不是军国大事……”炎寒敛眸望着她,声音愈沉:“你想要什么?”“简而言之吧,我希望,你能帮我劫持一个叫做容秀的女子。”伊人也端正身子,一气儿说完,“可以么?”炎寒略略沉吟片刻,然后截然回答:“好。但如果我赢了,我要把你带回去,当我的女奴。”“好的。”伊人点头,眯眯地笑。没有杀身之祸已经谢天谢地了。“王上!”冷眼旁边的老者终于忍不住劝阻道:“这里形势莫明,贺兰钦明日便会抵达绥远,我们必须于今日即刻离开,而且这个女子来历不明……”“难道先生认为寡人会输?”炎寒轻声反问了一句,老者当即不再说话。伊人则很乖巧地不开口,只当没听到这段对话。酒被斟满了。在开始前,炎寒突然倾了倾身,凑近伊人的脸旁,低声道:“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叫你进来吗?”“啊,为什么?”伊人茫然反问。“因为你方才的样子,真的很诱人。让人——想一口吞下去。”炎寒似真似假地调戏了一句,然后若无其事地挪开身体,又是一副正经爽朗的样子。伊人傻傻地抬眸,刚好看进炎寒的眼睛,忽而发现,他的眸色有种海水般的微蓝。深不见底。到了第十碗的时候,伊人的肚子已经变得圆鼓鼓了。炎寒果然说得没错,风朝的酒,讲究温润醇香,但是烈性不够,十碗下肚,双方皆是不痛不痒,只是胃涨得不舒服。继而,又恨自己没问清楚茅房在哪。炎寒支肘,气定神闲地又饮了一碗,然后放下来等伊人。伊人的酒量是真的不错,但是喝酒上脸,脸色已经红红的,掐得出水来。“容秀是谁?”他闲闲地问。伊人又灌了一碗,回答:“是阿雪的心上人。”“阿雪是谁?”“阿雪——”伊人迟疑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定义他。炎寒遂不再追问,转开话题:“为什么要挟持容秀?”“觉得,她似乎要对阿雪不利。”伊人老实回答:“希望是我多想吧。”“伊人。”“恩?”“你有心上人吗?”“……”这时候,已经是第十五碗了。她严重内急。胃撑得难受,难受得要死。可是不能停下来。她能力微薄,她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只蜉蝣,生生死死,无关紧要。只能借力。而炎寒,只目前唯一能借用的权力。“那个阿雪对你很重要?”炎寒面不改色,仍然与这个小女子较着真。“也不是重要,只是……我已经不能不管他的事。”伊人说完,又皱着眉头,勉力让自己继续喝一碗。刚喝了一半,炎寒突然伸出手去,按住碗,说,“就这样吧,伊人,你拼不赢我,不如换一个方式。我帮你这一次,你随我回去。”伊人抬起头,有点不解地看着他:炎寒的皮肤是阳光般的小麦色,眼睛长而有神,鼻梁略高,唇形很干净,但不觉单薄,整个形象看起来英俊贵气。她思考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再然后,她站了起来。炎寒失笑,指了指后堂的方向。伊人赶紧朝那边走了过去,越走越快,连平日慢腾腾的习性也改了——果然是人有三急,急时任谁都不得不急。炎寒面带微笑,一直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后堂的角门里。“王上,你真打算带她回去?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谁,还有那个阿雪,又是谁?至于容秀——据老臣所知,风朝的皇后就叫容秀,该不会她与风朝皇室有什么渊源吧?”等炎寒回头,一直面露担忧的老者终于忍不住劝谏。“那又如何?”炎寒不以为意地敲了敲桌子,道:“我想要她,就这么简单。她是什么人,与风朝有什么渊源,干我何事?难道我会怕?”“王上,如果只是寻消遣……”老者想着措辞,显然想继续谏言。“先生,你信一见钟情吗?”炎寒顿住手指,轻声问。老者的脸色猛然一变,好半天,才用极低沉的声音道:“当年先王遇见息夫人,也问了同一句话。”自此,炎国蛰伏了二十多年。这一次,这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女子,又会带来什么呢?贺兰雪牵着容秀的手,一直走到了现在居住的小屋前。到了门口,他突然止住脚步,朝来路回望了一下。“怎么了?”容秀温婉的地靠过去,轻声问。“没什么。”贺兰雪摇头,微笑道:“累了吧,要不先去休息一会?”“不累。”容秀盈盈地望着他,目光不肯有丝毫移转:“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也不会觉得累。”贺兰雪呼吸一滞,突然伸出手臂,将容秀紧紧地搂进怀里。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关于那次宴会,关于她缘何而来,关于她从前的种种种种,贺兰雪不问,亦不提及。只要她现在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那便足够。至于伊人——他低下头,吻着容秀透着清香的发丝,想起方才人海中奋力向他走来的伊人,胸口忽而发闷,隐隐的疼痛,可是这样的疼痛,在如此巨大的幸福面前,便如一阵瞬间消失的涟漪。伊人,没有他也能活得很好,伊人是不爱自己的,他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奢华的享受——那就够了……大概,够了吧?他并不确定,却已无力去想。容秀亦反拥着他,像多年前,他们在容家花园第一次定情一般。意乱情迷。容秀可能真的累了。刚躺了没多久,她便枕着贺兰雪的膝盖睡着了,贺兰雪坐在床沿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发顶,讲着一些遥远的故事。讲着那年那月,他站在城墙上,遥望着她送嫁的队伍,那么痛彻心扉。讲着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在太师府看见她为一只残花落泪,心底最初最初的悸动。讲着这些日子,在朝野之外,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清冷。容秀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呼吸均匀,浅浅的,手恰到好处地搭在胸口处,起伏中,风情无限。她的睡容也是优雅的,精致得如官窑出品的陶瓷。贺兰雪终于停止讲述,他俯下身,想吻一吻她的脸颊,可是匍一挨近,又有种很不真切的疏离感。他又想起,那些日子,他与伊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很多次午夜梦回,他走过客厅,悄声踱至伊人的门外,在不远处看着她毫无仪容的大睡特睡,睡得极老实,被子裹在身上,蚕蛹一般,头通常会从枕头上垂下来,睫毛颤颤,偶尔嘴角还很不雅地流下涎水。可是那个样子,却让他觉得平和且充实,每每看见,总能莞尔,心中一片宁静。而此刻,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容秀,正枕在他的膝盖上安眠,贺兰雪却始终有种空空的感觉,仿佛心被提了起来,久久不能落地。这难道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吗?这难道不是他愿意舍弃一切而获得的生活吗?但为什么,还会有一丝若有所失?容秀显然睡得不甚安稳,刚才还均匀的呼吸忽然紊乱起来,手也模糊地抬了起来,握住贺兰雪搁放在沿边的手,捏紧。“阿雪……”她梦呓一般开口。贺兰雪反握住她,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脸,极温柔地应声:“嗯?”“阿雪……”容秀翻了一个身,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低低地问:“你可曾恨过我?”“别傻了。”贺兰雪浅笑道:“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能理解,而且,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怎么会恨你呢?”“传言说,我派人杀你,你信吗?”容秀又问。“你想杀我吗?”贺兰雪清清淡淡地反问,一脸云淡风轻。容秀猛地坐了起来,直视着贺兰雪,凄声道:“阿雪,你会恨我,对不对?”她说话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那双美如珠玉的眼,因为氤氲了泪水,楚楚动人,让人心底生涩。空谷幽兰,带露而曳。贺兰雪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拭去她的泪水,轻轻地,轻轻地,说:“无论你想怎样,我愿意赌,如果赌输了,赔上我的命,那也是我选择的,我甘愿的——可是,小容,你会让我输吗,你会吗?”他殷殷的望着她,从来艳华若桃李的眼眸,突然失却了一切光泽,那么真实而忧伤,只是,只是等着她的回答。容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后扑到了他的身上,重新抱住他。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于是濡湿了他的衣衫。贺兰雪垂下眼眸,密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眸底一切情绪。只见清净,清净与温情。“他就是你口中的阿雪?”透过疏疏淡淡的纱窗,炎寒用手指抚着下巴,问。伊人老实地点点头,将炎寒披在自己身上的裘衣又裹紧一分。“冷啊?”炎寒偏头问。伊人又点点头,嘴唇哆嗦了一下。炎寒笑笑,伸手揽住她的肩,“你的阿雪,对那个容秀好像不错。”他们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无星无月,腊月寒风凛冽。茅屋里透出一盏孤灯,在温暖的黄色灯火下,映在窗纸上的两个人影显得格外和谐美好。伊人静静地看着,面色沉静。出于对温度的本能追求,她朝炎寒的方向挪了挪。炎寒脸上的笑容更浓,“伊人,这个阿雪到底是你什么人?”“我……我夫君吧。”伊人考虑了一下,回答,“也是我答应不能舍弃的人。”“是吗?”炎寒并没有太吃惊,也不觉得受到威胁:“可是他似乎舍弃你了。”“厄……”伊人出奇地沉默下来,没有应声。“不过不要紧,你会喜欢炎国,那是一个干燥而且多风的国度,等过了年,再过两个月,整个国度都会开满一种叫做火鸟的花,那种花是红色的,风一吹,就像展翅欲飞的火鸟一样。炎国也是因此而得名。”炎寒自顾自地说,声音低醇而魅惑,有种旁若无人的气度——因为自信别人会听,“我会在你住的地方种很多火鸟花,你可以在里面睡觉,在里面玩,在里面饮酒,打盹,在里面笑。”顿了顿,炎寒低下头,逼近伊人,继续道:“昨天有一个算士,说我大利北方,我原不信,可还是北行到了绥远,下午见到你的时候,第一眼,我就信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样美的眼睛。”“伊人,你是我的。所以那个阿雪,已经无关紧要了。”伊人抬头吃惊地看着他。炎寒的脸隐在夜色里,只有一小半,被窗口透出的光映亮。、而这光影,更好地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和深凹的眼眶,深邃、渺远。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表白,直接而热烈,坦然甚至霸道。炎寒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一国之君,权倾天下。可是伊人并没有受宠若惊,只是有点奇怪,奇怪的感觉。心跳了几下。炎寒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笑着转开目光,重新步入正题:“为什么你认为容秀会伤害阿雪?”“很多方面。”伊人淡淡回答:“如果你曾用心看一个人,就会知道,无论一个人表现得多么真诚或者激烈,她的眼神,总会透出心底真正的心思,如果画画,眼睛也是最难着手的部位,因为它最接近本原,毫无掩饰。”“你是说,你从容秀的眼中……”“决绝与愧疚,那不是她应该有的心思。”伊人回答:“而且上次,她舍弃他的时候,那么冷漠。如果真爱一个人,怎么会做到如此冷漠呢?”炎寒专注地望着她,唇角带笑,眼中华光幽闪。“那么伊人,你的眼睛,是真的吗?”他冷不丁地插了一句,然后伸出手,蒙住她的眼,她吃惊地眨了眨,睫毛便在他的手心里颤了颤,痒痒的,连心都痒了,“我不想再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神。”伊人怔了半响,直到炎寒挪开手。屋里的灯光黯了黯,然后灭了,炎寒正待说什么,贺兰雪已经从屋里款步走出。他走到了院子里。风扬起他的衣袂。拂动的散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出来吧。”他转过身,面对着炎寒的方向,朗声道。“不错啊,竟然能发现我们。”炎寒压了压手,示意属下分成左右两行,绕到屋后,自己,则打算从阴影里现身。可是已经有一个人影率先走了出来,伴着一阵无奈的笑声,鸿影洒然而至,“阿雪,你到底怎么发现我的,照理说,我的功力可不在你之下啊。”“你从小到大都喜欢神出鬼没,早就习惯了。”贺兰雪微微一哂:“听小左小右说你明日到,怎么今晚就来听墙角?”来人正是大将军贺兰钦。“小左小右是谁?”贺兰钦问。“你的属下,不过只是小卒,不能入你大将军的眼。”贺兰雪微笑道:“能让你入眼的人,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吧?”“五个。”贺兰钦笑着回答:“三弟你就是其中一个。”“另外四个呢?”贺兰雪倒也不客气,负手站着,淡淡问。“风朝皇帝,阿雪,其实你从来就不知道陛下的真正实力,他是我唯一钦佩并且服气的人。”贺兰钦脸上的崇敬,没有丝毫伪装的意思。贺兰雪没有反驳,“那也是你愿意常年戍守边疆,为他当一世将军的原因?”“是,我服大哥。”贺兰钦笃定道。“另外三个?”“流园的流逐风,机关阵法无人能及,一人之力,便能让小小的流园抵御全天下的觊觎。剑神陆川,其实他是否存在,根本无人能知,但是他的名字,仍然能震慑四方,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神,人神!”贺兰钦说起那两人的名字时,双眼的光彩,是真正的憧憬与崇拜,好像在他们面前,他堂堂风朝大将军,二皇子,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单纯追寻英雄的青年。贺兰雪点头赞同,“最后一个呢?”贺兰钦犹豫了一下,然后笑道:“最后一个,不能说佩服,也不能说服气,我只是当他劲敌。”“能被你当成劲敌的人,已经不同凡响了。”贺兰雪微微一笑:“我已猜到了是谁。”“哦?”贺兰钦略觉诧异:“你猜到了?”“最近让风朝焦头烂额的,不是江南的减产,也不是倭国的骚扰,而是——炎国的威胁。倘若不是炎寒咄咄逼人,你又何必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围剿他?”贺兰雪曼声道:“我也收到消息,炎国皇帝炎寒最近微服入境,可能就在附近。”“不错,炎寒虽然年轻,可是能力已不容小觑,我已经在边防拉开了长线,防守可谓无懈可击,他仍然能够来去自如,炎国在他的统治下,短短十年,国力比起风朝来,不遑相让。昨天离岗又被攻陷,他们使用的战术匪夷所思,老实说,有当年息夫人的风格。”贺兰钦做了一个头痛的动作:“如果炎寒真的有息夫人的能耐,这个世界,恐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了。”“像息夫人那样的天才,短短几十年,又哪里会出现两个。”贺兰雪不以为意地回答道:“而且战术再诡异、再决胜,那又如何。这天下归谁,是天下人决定的。与其杞人忧天,不如退而抚民。听说江南减产,饿殍遍地,贺兰淳却并没有积极赈灾,反而广设库房,存粮备战——这未免太本末倒置了。”贺兰钦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贺兰雪,似笑非笑问:“你隐居于此,又怎么会知道朝堂中事?”贺兰雪又是一哂。“容皇后在里面吧?”贺兰钦也不执着答案,抑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题。“是。”贺兰雪坦然道:“无论如何,我很谢谢你们将她送过来,无论贺兰淳想做什么,他能让我再见一见容秀,为此,我感激他。”“你知道?”贺兰钦瞪眼道:“你明知是圈套,你还往里跳?”“裴临浦是什么人?”贺兰雪苦笑:“以他的能耐,若是真的追击一个人,又怎么会被我带走?这里离京城,迢迢数千里,小容一个弱女子,又怎会躲过重重关卡,出现在我面前?”“阿雪……”“我知道你们的意图,我也知道这是圈套。可在这个圈套里,小容也是无辜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现在回到我身边了,我们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贺兰雪止住他的话头,继续道:“我愿意信她。”“你信她?”贺兰钦摇头,哂笑。“是。”贺兰雪无比坚定地回答,毫无迟疑,或者说,他不打算给自己迟疑的机会。“容不留请辞的事情,你知道吗?”贺兰钦并不点破,只是莫名地转到了其它的话题:“治理天下,讲究的是平衡,风朝两文两武,文有裴家容家,武则是我和夏侯。当年储位之争,容家保你,裴家保陛下,你知道为什么陛下上台后,非但没有贬低容家,反而下了聘礼,迎娶容秀,封容不留为太师吗?因为风朝只有容家可以与裴家抗衡,他需要这个平衡,也需要裴容两家的水火不容。”顿了顿,贺兰钦继续道:“这些年,我为风朝打下了半壁江山,夏侯只是驻守一方,可是封号上,却与我相同。他也是陛下安排提防我的一个棋子,夏侯是悠儿的舅舅,悠与裴若尘的婚姻,未尝不是提携夏侯的一种方式。裴若尘与夏侯都是陛下的死忠,用他们来防备我,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他防你,你还这么甘心被他使唤?”贺兰雪淡淡问。“他是帝王,身为帝王,自然有许多不得已。”贺兰钦不以为意道:“陛下的许多做法,我虽然不太认同,可我是个军人,认定了一个人,就会执行他的一切命令。如果军人学会了思考,国家必然动荡。”“所以我注定成不了军人。”贺兰雪道:“于我而言,如果不能当决策者,就游离在权力之外,当一个隐者。”“阿雪,你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贺兰钦微微一笑:“你和陛下,如果生在不同的时代,都会是人杰。为什么偏偏要生在同一个朝代?”“那又如何,我已经退了。”“真退了吗?”贺兰钦的目光突然咄咄逼人起来:“若是真的退了,为什么仍然没有解散天一阁?为什么易剑那班死士在塞北设置了那么多的据点?为什么凤先生仍然听命于你?”“那只是自保。”贺兰雪没有丝毫反驳,神态平静:“想要成为真正的隐士,并不是退出红尘、与世无争便可以的。我必须有足够的实力,让自己远离权力的施虐,不会任人鱼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正的隐,不是放弃,是超越,超越世上最高权力。”“我韬光养晦了五年,结果呢,他只需要翻出一些旧账,就可以把我逼走,将我流放。人在皇权面前,只是蝼蚁。我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势力,只是不想成为他手中的蝼蚁而已。”顿了顿,贺兰雪问:“二哥,你这次来,也是得了他的命令,来捉拿我?这次又是什么罪名?诱拐国母?如果是这个罪名,我认了,不过我不会伏法。你转告他,我会带着容秀远走高飞,今生今世,只要他不来骚扰我们,他就能江山永固!”“阿雪,我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陛下终究不忍心我们兄弟阋墙。说到底,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我到绥远,只为炎寒,并非你。”贺兰钦摇头道:“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好好保重,你是我三弟,他是我大哥,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我也不希望,有让你选择的一天。”贺兰雪神色稍缓,方才若有若无的提防之色,也终于消失。“对了,伊人呢?”贺兰钦正待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随口问:“你带容秀走,伊人怎么办?”贺兰雪愣了愣,他没料到,日理万机的贺兰钦,竟然会对他的一个最名不经传的妃子如此感兴趣。“她不是也来绥远了吗?”贺兰钦自顾自地继续道:“裴若尘派专人找过她,后来得知她找到了你,难道你们不是在一起吗?”“这一月来,我们是在一起。可是她现在不在这里。”过了许久,贺兰雪终于回答。“那她在哪里?”贺兰钦吃惊地问。“她……”贺兰雪微微一窘,然后低声道:“她也许走了吧。”“走了?”“伊人应该知道,我要带容秀走。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让我为难的。”贺兰雪几乎想也不想,说:“伊人一向懂得……”话音尚未落,贺兰雪心中已微微一悸,仿佛有种被深深隐藏的东西,因为这不假思索的言语,尘埃拂净,灿然生辉。伊人一向懂得。懂得他想要的,懂得他的所言、所行,也懂得在何时何地,离开或者留下。身边这么多心智聪透的可人儿,为什么到头来,唯有伊人,懂得他?然,难道正因为她的一切都做得那么漫不经心,毫无怨尤。所以他才可以,一次一次地理所当然地,舍弃她?贺兰雪忽而噤声,心口悸动愈浓,竟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贺兰钦没有注意到贺兰雪的异状,只是兀自说到:“伊人能去哪里?伊家早已与她断绝关系,她又没有其它的亲朋好友——这里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好歹,你怎么对得起人家为你挺身而出的情义?”“我会派易剑去寻她。”贺兰雪忍着情绪,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她。”“那本是你的家事,我无权置喙。”贺兰钦摆摆手,随意道:“阿雪,我只想奉劝你,在这个世上,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人,并不多。珍惜眼前。不要做一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知道,二哥,你也多保重。”贺兰雪眼神柔和,第一次,像兄弟般,叮嘱他。贺兰钦伸手按了按贺兰雪的肩膀,几不可闻地叹了声,然后纵身而去。另一边,早已携着伊人躲进树上的炎寒,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自说自笑道:“贺兰钦的名字听过太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尊,没想到长得如此俊秀。”贺兰钦的长相与贺兰雪酷似,虽然没有贺兰雪妖孽般的艳,但也堪称俊秀。伊人歪头看看旁边这个跃跃欲试的男人,微微一哂,没有言语。“可惜他来了,我就要走了,不然,和他玩一玩消遣一番,倒也不错。”过了会,炎寒又颇觉遗憾地加了一句。伊人还是没有理他,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静立院中的贺兰雪,看着他转身,重新走进屋里。她看到他眼底的清明。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阿雪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真的察觉不出容秀的犹豫吗?也许恋人之间的触感,比任何高明的观察者,更纤细,更敏感。很多时候,他们知道是一回事。不肯相信,是另外一回事。“走,我们去屋顶。”不等伊人细想,炎寒已经搂住她的腰,身如大鹏鸟一般展开,声音却静如夜风,悄然地落在了她曾居住一月、忙碌却闲逸的地方。屋顶不高,可是视野很好。他们半蹲在上面,刚好看到之前奉命绕到屋后的侍卫。侍卫两手交叉,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炎寒于是笑道:“看来今晚不会发生什么了,不如我们先回客栈稍作休息。”“怎么了?”“他们都睡了。”炎寒伸手揭开脚下的一片砖瓦,透过夜色,屋里的景象朦朦胧胧地显露出来,他示意伊人往里看,伊人睁大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清楚里面的情况。容秀似早已睡着,侧身,睡得很沉,贺兰雪则躺在容秀的身后,手绕了过去,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用一种极端保护的姿态,护着她。他们的姿态很安闲,深夜静谧。容秀的呼吸均匀平安。贺兰雪虽然没有动静,却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他的头微微向下,靠在容秀的后颈上,看不清面容。伊人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于是她知道,他还没有睡着。他思考的时候,手指喜欢无意识的敲动。——至于她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因为太自然太无意,伊人竟记不清了。反正是知道。“我们回去吧。”伊人抬起头,说了一句,然后拍拍手站了起来,抬脚就走。“哎”炎寒啼笑皆非,连忙伸手去拉:“这里可是屋顶啊。”可惜他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伊人脚一歪,已经滑了下去。炎寒声出影动,人也往前一倾,堪堪在她全部落下前,将她捞进自己怀里。再一看,怀中的人低着头,乌鸦鸦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散乱了,长长的睫毛轻垂着,遮住她琉璃般的眼眸。“怎么,看见他和其它女人在一起,还是会不舒服吗?”炎寒笑问,语调没有正经,可是态度,却很认真。他要知道答案。“没有,我只是很难过。”伊人摇头,头依然抵着,讷讷道:“阿雪是真的很喜欢她。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心甘情愿的被她骗。他这么喜欢她,她为什么还要对不起他呢?”在伊人的道德观里,人可以不善良,但至少要感恩。如果一个人对你极好,你又怎可以,怎可以,残忍地对他?她为贺兰雪感到难过,甚至已经能提前感知他会遇到的伤痛,难过得心一抽一抽的。炎寒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夜,安静如斯,娴美如斯。“贺兰雪真是瞎了眼,才会放你走。”风吹过,炎寒摸了摸她的脸颊,叹声道,然声音,又很快夹杂在风里,消散。那一晚,他们回到了客栈,只余下几人在屋外守着。伊人独住一间房,第一次,她破天荒的,没有睡着。而是躺在床上,眨着眼睛,什么都不想,直到天明。另一间房,炎寒与老者对面而坐。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大沙盘。“这次贺兰钦为王上而来,那我们想全身退出风朝,恐怕有点难度——没想到歪打正着,伊人那丫头要我们挟持的,正是风朝皇后容秀。不如,我们将计就计……”老者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成耳语。炎寒一脸严肃,很仔细地倾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