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忘忧草
对于炎寒的评价,伊人有一个看法极中肯。他是一个绝好的倾听者。当他听一个人讲话的时候,总会让讲述者不知不觉地受到鼓励。老者说着自己的计划,语速越说越快,也越来越自信。最后,他下结论道:“王上,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不仅可以打击风朝第一战神贺兰钦,也能挑动贺兰雪与贺兰淳火拼。”“先生的主意很好。”炎寒先给予肯定,然后坐直身体,无比坚定地说道:“可是我不会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答应伊人在先,所以,我不会利用她做任何事,也不会做违背我的承诺。”炎寒淡淡道:“固然,我也想攻打风朝,也想趁机打击贺兰兄弟。可如果我那样做,我又将自己置于何地?将伊人置于何地?一个人,可以运用计谋,却不能没有信义。所以,我不能做。”“可是,王上……”老者还想劝说,炎寒已经抬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先生,我决定了的事情,无须再说。”老者遂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又沉声道:“伊人小姐,跟贺兰家有极深的渊源。王上若执意将她带回去,难道不怕她是风朝的奸细?”“我只怕,我未必有能耐将这个奸细带回去。”炎寒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接了一句。然后,他从沙盘上抓起一把细沙,指缝微露,沙粒滚滚而下。一同落下的,是沉寂的夜。第二天,黎明时分。伊人听到门外的声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昨晚负责看守贺兰雪的属下已经回来,正束手站在炎寒面前,疾速地禀告什么。“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问。“有点状况。”炎寒收起面对属下的严肃,冲她温和地一笑,“想去看看吗?”他们再次来到贺兰雪的住处外时,时近中午。贺兰雪正坐在里屋,拿着一卷医书,漫漫地翻,很专注的样子。容秀在不远处的厨房,拿着扇子,很娴熟地熬着粥。容秀的衣着已经换成了普通百姓的棉衣,只是粗劣的布料,丝毫没有掩藏她的高贵清丽。让人看着,只觉得这套衣服,并不是她应该穿的。即使顿身熬粥,她的动作也是如此优雅好看,倒更像戏台上的一场秀。火候渐足,粥香逸了出来,连藏身屋顶的炎寒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嗅了嗅。贺兰雪也闻到了香气,轻轻地放下书,向门口的方向望去。他的目光很平静,脸上有笑意,笑意却淡,淡如波澜不惊的生活本身。香气越来越浓,浓得有点馥郁了,连偶尔路过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羡慕地望向这边,感叹谁家拥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娘子。“吃饭了。”门口处,容秀端着粥罐,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贺兰雪迎了上去,从她手中接过粥罐,然后摸着她的手指,关切问:“烫着没有?”容秀温柔地笑笑,轻摇头。贺兰雪牵着她的手,退到了桌边,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容秀的脸,她的眼。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静。“总看我干什么?”容秀的脸上浮出一层红晕,低嗔道:“难道我的脸上能看出一朵花来?”贺兰雪微微一笑,终于松开她的手,坐到对面。容秀则从桌边拿起两只碗,为贺兰雪满满地盛上一碗,再递与他。“好香。”贺兰雪低头嗅了一口,含笑道:“小容,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向戒馋大师学习炒素菜的情形?”“自然记得。”容秀微微一怔,然后也一脸追忆地笑言:“那时候戒馋大师从不收徒,我们乔装成两个沙弥,故意在他面前斗法,你偷偷地将御厨做的菜拿过来,将我比赢,我哭哭啼啼地求助于戒馋大师,他被御厨们的厨艺所激,发誓要帮我赢了这比赛。所以啊,他的一身做菜本领,全部传授给我了。”“那时候你才十三岁。”贺兰雪浅笑,绝美的容颜,被笑意氤氲得近乎凄,眼神里是浓浓的回忆的味道,甚至,有点感伤了。“你十三岁时很矮的,还不到我的肩膀。我们偷得的那两件衣服,我穿着太小,胳膊腿都露了出来,你穿着就像裹着床单似的。”贺兰雪又说,声音好听得像风铃声一样。伊人也忍不住侧耳去听:她很少听到贺兰雪这样的声调,明明是悦耳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心底一阵难受,好像听到的,是他的哽咽声。“粥里有药。”伏在伊人旁边的炎寒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等伊人开始惊诧,他又补充道:“贺兰雪知道,他亲眼看到容秀下的药。”伊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贺兰雪,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那是他的选择。她能做的,不是阻止他,而是在他选择后,在他输完所有赌注后,帮他。容秀显然也被贺兰雪磁性的声音所引,默默地坐在对面,望着粥碗冒出的腾腾热气,静听。“再后来,你在父王生诞那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大展厨艺,父王很喜欢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你父亲说,要将你许配给皇子。”贺兰雪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当我听到父王的这句话后,兴奋得整晚没睡。大哥深居简出,二哥又喜欢在外面游猎走马,你一向与我走得近,父王也知道我们要好,我当时想,他一定是要将你许配给我吧。”闻言,容秀低头道,“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许配给你的。”“可是那之后,你为什么都不怎么理我了?”贺兰雪笑着,好奇地问。“父亲说,我们年纪都大了,不应该经常见面。”提起幼年趣事,容秀玩着袖角,吃吃地笑道:“那会儿,你又刚长胡子,嘴上有时青茬茬的,我总觉得你变陌生了,所以不太敢见面。”贺兰雪也吃吃地笑,“傻子,因为长胡子,所以就疏远了吗?我总不能一直是那个玩泥巴的小男孩。”“当时年纪小啊,所以不明白。”容秀含嗔带娇地瞪了他一眼,复又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你现在的模样,却比小时候好看多了。”贺兰雪但笑不答,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无比清晰地问了一句盘旋在心中太久的话:“小容,至始至终,你可爱过我?至少,在父王说将你许配皇子的时候,你心中的夫婿,是我,还是贺兰淳?”“当然是你。”容秀似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们疏远后,大哥反与你走得近了,有一次,我看见你在庙里求签,上面写着大哥的名字。”贺兰雪自嘲一笑,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太敢靠近你,好不容易见着面,却只是傻笑,说不出话来。”容秀似没听到他后面的话,而是急急地解释道:“给陛下求签,是因为、因为那段时间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每次去我们家都沉着脸不爱说话,外面又盛传先皇有意废长立幼,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容秀说着说着,声音愈低,到最后,连自己都有点惘然了。难道那时候,她为他求签,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小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放弃皇位,而让给了贺兰淳吗?”贺兰雪幽幽地看着她,轻声道:“现在,你还想知道吗?”“为什么?”容秀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面前的米粥。“理由或许可笑——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郊游的时候吗?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柳条是青翠色的,风很暖,轻轻柔柔的,你说想听我新谱的曲子,我们坐在繁花丛中,你随曲而舞的时候,衣袂翩跹,漫山遍野的山花,都及不过你的美。然后,你累了,说要去旁处走走,你走过山坡,那里有一棵很古老很古老的杨树,你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所以我也追了过去,我看到你和他……”“阿雪,以前的事情,我们再找时间慢慢说好了。快喝粥吧,都凉了。”容秀终于打断他的话,将面前的粥碗,朝他又推了推,言笑嫣然。伊人则皱皱眉。生平第一次,她有种想要讨厌一个人的冲动。“小容,我只想告诉你,凡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贺兰雪淡淡说完,最后一次看了容秀一眼,慎重的、深沉的、不明意义的。然后,他垂下眼眸,扬唇微微一笑,端起粥碗,心平气和,浅啜一口。炎寒搁在旁边的手臂,也在这时,突然被伊人紧紧地抓住。他诧异而欣喜地转过头:伊人同样一脸平静,是与贺兰雪差不多的表情,可她抓着他手臂的力气,却那么大。而贺兰雪的云淡风轻,也终于,终于,被他微颤的、端着碗的手,彻底出卖。很多时候,爱情就是一场飞蛾扑火,明知它的难测和不纯粹,仍然愿意用生命去赌一次。知其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不关理智,无所谓聪明或者愚笨。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次,任心所引,做一些极傻极傻的事情,事后也不会后悔,只是它带来的伤痛,已然刻骨铭心,再也无法清除。“很好喝。”贺兰雪近乎贪婪地将手中的粥尽数喝完,然后放下来,淡淡道:“忘忧草的味道,永远是世上最香甜的。”闻言,容秀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贺兰雪静静抬眸,极平和地看着她,“我明白,亦懂。我也说过,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容秀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脸色刹那变得青白,“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不骂我,不问我,为什么还是要这样一副自以为伟大的样子,说什么明白我懂得我!”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抬起手,将桌面上的罐子碗筷全部推到了地上。噼里啪啦,一地碎屑。有稀粥溅到了贺兰雪的身上,晕开,湿了布衣青衫,他没有闪开,仍如泥塑木雕般,安静地坐在原处,看着她。“阿雪,”容秀终于平复了神情,用一种让贺兰雪陌生的语气,重新开口道:“忘忧草不会伤及性命,只会消除从前的记忆,你以后便能安安心心地,听命于陛下,做陛下最优秀的臣子。阿雪,从此以后,我们都解脱了。”贺兰雪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却又那么冷漠,那么陌生。“你为什么不说话?!”贺兰雪的沉静与不语让容秀倍觉难堪,在这荒渺无烟的地方,坐在她对面的绝美男子,正以一种她看不见的姿态,远离着。她忽然觉得孤独,遍体生寒。也许那寒冷,比忘忧草带给贺兰雪的药效,更加强烈。“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等了许久,贺兰雪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淡淡道:“可我不能问,我已知道答案,却无法接受,你在我面前亲口说出来。”“阿雪……”容秀一怔,泪便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贺兰雪则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走向他,他也随之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的脚步有点踉跄了,脚踩到一块破碎的瓷片上,扎进薄薄的鞋底,很快渗出血来,血又与粥混在了一起,粘稠、肮脏,摆不脱离不开。“小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爱我了?”他终于,一字一句地,将这个问题,诉诸于口。容秀的手撑到了桌沿上,她快站立不稳了,方才的失态,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然后,容秀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阿雪,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不得已的,你知道,我身不由己……”“我知道。”贺兰雪竟然笑了,笑得凄迷而魅惑,是隔着薄雾看过去的彼岸花,“可是为什么?”他已知道答案,然,又怎么能甘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他们早早地定下一生一世的盟约。有一度,他们以为对方就是自己的全部世界。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我不知道。”容秀终于彻底虚软,顺着桌子,跌坐在地上,“阿雪,我没有想过会对不起你,我喜欢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你。风朝又会有谁不喜欢你呢?你那么完美,你无可挑剔——可是阿雪,你太完美了,你总是一副什么都为我好,什么都能为我做到的样子,我不得不喜欢你,甚至没有选择!”贺兰雪没有插话,只是沉痛地看着她,等着后文。“是,贺兰淳样样都比不过你,他没有你的文采,没有你的风姿,没有你光彩照人的荣耀与传奇,他甚至对我不好,他只会在我窗前悄悄地放一些他新拾捡的鹅卵石,却从不会像那你样写情诗。他只会用容家的事情来威胁我父亲威胁我,而从不肯放弃什么,他强暴我,蹂躏我,用言语击伤我,却又能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容秀有种恍然的后知后觉,真相,在她的语无伦次中,甚至第一次,出现在她自己面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贺兰淳的,所以大婚五年后,仍然对他冷若冰霜。可今时,今日,容秀倏然发现:她原是爱上他了。爱上了贺兰淳的直接,他在她面前,展现了最最真实的喜怒哀乐,那么不完整的男人,在她面前总是那么容易情绪激动的男人,强迫她亦爱恋她的男人,什么时候,已让她深陷?以至于,她明明相信贺兰雪也有能力保护容家,她还是在容家利益的光环下,一次次舍弃贺兰雪,帮他?贺兰淳是能真实触摸得到的,而贺兰雪于她而言,那么完美,完美得失真了。贺兰雪脸色煞白,他呆呆地听着容秀的一番言论,然后,又是一笑。笑容中的自嘲与哀伤,浓得连屋顶上的伊人都不敢看了。“我一直想把最好的全部给你,不肯让你承担一点不好的东西,这样,竟反而失去了你?”贺兰雪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笑容渐淡,渐白,似乎药效的原因,他变得出奇虚弱,人几乎靠到桌上,呼吸急促。容秀也振作了一些,好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非但没有击倒她,反而给她灌注了一股无以伦比的力量,她站了起来,站在贺兰雪的面前,一字一句,平静道:“忘忧草,可能会让你有一段时间没有知觉,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以你的名义联络凤九先生,解散天一阁,也会清除你的一切据点。等你醒过来之后,陛下再也不会猜忌你了,你还能回到朝廷为风朝效力,以后,你再好好地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结婚生子,儿孙满堂,这样好不好?阿雪?”贺兰雪没有答话,药效越来越厉害,他脸白得像只鬼,全身虚脱,只是一股内力在此强撑着,所以迟迟没有倒下。“容秀,你杀了我吧。”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吃力地说了一句,“不要让我生不如死。”他明白贺兰淳的手段,贺兰淳所谓的解散,当然不是将他的属下全部遣散回家,而是彻彻底底地消灭。以贺兰雪的性格,追随他的人因为他而遭遇不测,而他还要跪在凶手的脚下俯首帖耳、行尸走肉,这远比死,更让他觉得痛及肺腑。“但凡你还念着以前的一点情意,就杀了我,现在!”他高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力气越来越不支,容秀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他面前,漠然地望着他,丝毫没有想答复的样子。他们对面而立,对面而望。容秀的眼中划过不舍与愧疚,很快,又变成漠视。女人变起来的时候,远比男人更彻底,更无情。也许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是红颜白骨了。“救他。”一直揪着炎寒不放的伊人,忽然开口道:“带他离开。”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贺兰雪,那个在被发配流放时都可以保持风姿楚楚的绝世人物,不应该,不应该站在这里,被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人,如此糟蹋!炎寒闻讯,朝屋下做了一个手势,人影倏然而动,便要攻入屋去。伊人松开了手,扒拉着趴在屋顶上,继续看着里面的情形。炎寒发觉自己手臂一松,歪头去看伊人,然后突然意识到,伊人会在第一时间抓住自己,并不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是,她担心他会离开,她担心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帮贺兰雪。她对贺兰雪如此尽心尽力——炎寒摸了摸鼻子,几乎有点嫉妒了。变故,发生在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一刹那。就在炎寒命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伊人只觉眼睛一花,她诧异地回顾,然后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刀戟森严,隐藏在树后丛里的人们,剑刃被日光照耀着,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映疼了伊人的眼。炎寒也在同时发现了状况,在瞬间的震惊后,他很快恢复常态,伏身低声道:“没想到风朝还有这样一支军队。”准确地说,不是军队,而是一群蹑足潜行的死士,内力之高,匪夷所思。这群队伍,正是上次围剿容秀,让贺兰雪破阵而入的队伍。可是以他们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上次贺兰雪能够只身突破他们,不能不说侥幸。炎寒并不是身居深宫的皇帝,他已然戎马数年,征伐四方,只一眼,便能从他们的组织,他们的内息,他们的列队中看出其中的实力。可是,要召回自己的人,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门被闯入。屋里的人,同时转过身,面向着踏进门口的几位不速之客。这次随炎寒来的人并不多,那位老者尚留在客栈——他并不赞同此次行动,自然不想多管。炎寒身边还有一名随身侍卫,其余四位,则于昨晚守在这里,此刻,则奉命冲进屋里,站在容秀与贺兰雪面前。“你们又是谁?”贺兰雪几乎气若游丝了,他全身的重量都落在撑在桌沿的双手上。脸色惨白,唇几已无色。他原以为这四人是来帮容秀的,可是容秀也在同时问了同一句话,“你们是谁?”容秀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的朝贺兰雪的方向退了一步。清美的容貌,因为惊慌与愕然,花容失色。在陡遇情况时,她还是会靠向贺兰雪——贺兰雪已经保护她太多次,她已习惯。贺兰雪立即意识到面前四位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神秘人物,几乎想也不想,便要伸手将容秀护到自己身后,可是右手刚刚挪起来,便因为气力不稳,整个人朝前跌去。他重新将手放到桌面上,人半伏着,眸子里又是一阵自嘲。她何需他的保护?他已自身难保了,还能保护谁呢?可能是因为方才剧烈的动作,被贺兰雪强压已久的忘忧草药效,忽然铺天盖地袭来。他一阵晕眩。努力撑着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真的会全部忘记吗?贺兰雪已经无法去追究面前四人的来历,只是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到一个让他无比沮丧也无比困惑的问题。他可曾懂过容秀,可曾懂过大哥,可曾懂过二哥,可曾懂过裴若尘,可曾懂过易剑,可曾懂过身边的任何一人?他原以为自己明白他们想要的,原以为自己是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原来不是。贺兰雪无以伦比的自信,终于,在种种不确定与怀疑中,崩溃坍塌。他握紧记忆的手,却发现手中空无一人,他们都是那么复杂难测的存在。除了伊人……除了伊人!伊人没心没肺的笑,竟莫名地成为他脑海里最后的影像,然后,彻底陷入永夜。“来不及了,必须马上挟持容秀。”见贺兰雪倒下,炎寒当机立断,向伊人低声吩咐一句‘呆在这里’,然后跃身飞下。炎寒的威信,在于他从不舍弃自己的属下,即便只是炎宫最普通的四个侍卫,他也必须亲自带他们回去。而他的贴身侍卫,则按照他的指令继续呆在屋顶,保护伊人。伊人本想跟着跳下去,却被那侍卫压住身体,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周的刀剑随着炎寒的出现顿时涌动起来,包围圈开始迅速缩小,炎寒跨入屋里时,外面已经变成了一个铁桶。刀尖所向,皆是一点。“先不管贺兰雪,控制容后。”炎寒对四位属下简洁地吩咐了一句,然后推开窗户,坦然地看着外面逼近的人影,朗声问:“不知来者是谁?”容秀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闻声而动的侍卫抓住双臂,哑穴同时被点。门外,一华衣男子排众而出,负手站在众人前面,身姿笔挺,站得四平八稳,一副稳重可靠的模样。炎寒注目望去:那人的年纪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神情沉静而睿智,是久经风浪、心境洞明之人方有的沉稳。而且保养得极好,眉眼清朗,依稀很能看到年轻时的俊秀。他心念一动,然后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唤道:“裴临浦,裴丞相?”对方果然默认,也并没有多吃惊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在裴临浦的眼中,面前的炎寒显然也是陌生的,虽然炎国最近很不安分,可是两国之间,毕竟已经有二十年不相往来,所以,虽然他们一个贵为天子,一个贵为丞相,竟也是对面不识。不过,关于对方的传闻,他们已经从探子口中听说过太多,几乎各人手里,都有对方的模拟画像。只是,一旦风云相会,那又是另一个模样了。炎寒的容貌,深深地触动了裴临浦——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属于荒漠的英俊与霸气,也不仅仅因为炎寒身处困境仍然谈笑自若的风仪。“你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裴临浦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炎子昊的儿子吧?”“你见过我父王?”炎寒微微一怔,随即又是一脸了然。裴临浦从前是息夫人的跟班,息夫人又与炎寒的父亲炎子昊有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他知道炎子昊,并不稀奇。“昊帝前年驾崩之后,老夫本想拜祭他,却因为朝事繁多,一直未能成行,不可不谓之遗憾也。”裴临浦轻摇头,兀自感叹道。“那还不简单。”炎寒轻松一笑,曼声道:“寡人抓你回炎国,到时候,裴大人便可以拜祭先帝了。”“你绝不可能闯出这里的包围,因为此阵法,乃息夫人传下的阵法。当年,息夫人便是靠它留下了你父王,自此二十年不再涉足风朝。如今,它也会同样留住你,如果风朝俘虏了陛下你,也希望我们能延续上一代的承诺:陛下有生之年,不得再踏足风朝。”裴临浦并不恼,只是看着炎寒,温雅含笑,缓缓道。“你错了,上次父王被阵法所困后,便回国潜心研习它,在多年前,父王已经破解了此阵,想用它来困住我,除非裴大人又在其上加了八十一种变化。”炎寒微微一笑,然后身体往旁侧了侧:恰好让裴临浦看见屋里的容秀。容秀口不能言,只能求助地望着裴临浦。裴临浦却并不惊奇,他早已知道容秀在屋里,只是不能确认贺兰雪此刻的情况,所以一直忌惮着。“如果不介意,不如让贵国的皇后代丞相去拜祭先王?”炎寒重新挡住容秀,面向裴临浦,淡淡问。这句话,便是很直白的威胁了。如若他们顾及容后的安全,自然会放他们离开。当然,若是他们不在乎容秀的安危,便少不了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裴临浦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皱眉沉吟着,仿佛在权衡中。如果是其它人,他也许会做主将他们放了,可是炎寒不是其他人,而是如今风朝的第一号大敌。风朝今年连续遭灾,国力虚弱,如果炎国再次趁虚而入,恐怕会极其吃力。而现在,他有机会擒住炎寒,有机会化解这泼天灾难——区区一个皇后,真的值得他们放弃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吗?在裴临浦沉默之时,炎寒虽然仍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心中已暗叫不好。看来,贺兰淳并没有让裴临浦下什么军令状,也许贺兰淳的原话只是:见机行事。他不曾强调过自己皇后的安危,因而,裴临浦才敢如此大胆地犹豫,犹豫着堂堂国母的生死。念及此,炎寒倒有点同情容秀了。果然,在短暂的沉默后,裴临浦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如果陛下执意将我们的皇后娘娘请回去,风朝礼仪之邦,也将邀请陛下留在风朝多住一段时日了。”他已作出了选择——弃了容秀。炎寒虽已猜到结局,闻言还是有点吃惊,问:“这么大的事,难道丞相都不需要请示风朝皇帝吗?”裴临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能将陛下请回去是风朝的荣幸,我相信风朝皇帝同样会欢迎阁下的。”炎寒苦笑了一下,随即出手如电,外面的人正以为他要突袭,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已经放了下来。容秀的穴道被解。“算了,你也没有什么价值,我平生本来就讨厌欺负弱女子——当然了,能放倒逍遥王的女子,也不是什么弱女子。”炎寒不理会容秀的诧异与狼狈,兀自说到:“你过去吧,回宫后帮我给贺兰淳带好,说我很愿意早日与他一会。”炎寒的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容秀身上。容秀却恍若未闻,尽管穴道被解,制约已松,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处。在她站立的地方,她可以很清晰地看着贺兰雪,看着贺兰雪禁闭的双眼和苍白的容颜,那是一张绝美的脸,此时此刻,更如一个孩子般纯美干净——在这张脸上,她找不到丝毫他大哥的影子。他们真是兄弟吗?容秀莫名地有产生了一个疑问,随即,便是一声苦笑。然后,她昂起头,用最尊贵的姿态,越过炎寒,坦然地向裴临浦走去。她的肩背挺直。她的神色,高贵典雅,俨然不可犯。炎寒本来对她心存轻视,见此状,也不禁生出少许敬佩之意。在经过这种种种种后,容秀依然能保持自己的仪态,依然能坦然地面对所有人,不能不说是一种能耐。能被贺兰雪如此钟情的女人,看来,也不一定是花瓶。在容秀踏出他们的控制范围时,屋里的四个属下向炎寒投了一个探寻的眼神:毕竟,现时现刻,容秀是他们唯一的筹码。炎寒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道:“贺兰淳这样对她,她回不回去已经没有差别了。”事实上,他现在如果将容秀带走,反而替贺兰淳解了尴尬,保不准,还成为风朝众人同仇敌忾的理由。而放容秀回去,待这位被利用,再被遗弃的容后回到宫后,无异于会变成贺兰淳身边一个潜在的威胁。这样反而更有利些。炎寒一直是个聪明人。容秀还在往前走,一直走,脚步从容优雅,片尘不沾。仿佛她现在穿着的,不是粗布糙衣,而是倾天下财富都购买不到的绫罗绸缎。仿佛她现在所在的,不是荒郊野外,而是巍峨宫殿前绵延数里的猩红地毯。众人先是侧目,继而,眼中很自然地升起一丝恭敬。这是他们的皇后。无论任何状况,都不失凤仪的国母。容秀停到了裴临浦面前。裴临浦微微弯下腰,浅淡地行了一礼,口中称道:“皇后娘娘受惊了。”“裴大人也辛苦了。”容秀矜持地还了一礼,清冷地回答道:“大人一大把年纪,还这般千里奔袭,为国为民,实在可敬可佩。”“娘娘才居功至伟。”裴临浦绵里藏针地回道:“请娘娘再等候片刻,待老夫收拾了这番人,必用鎏金凤辇送娘娘回宫——陛下对娘娘,可是思念得紧。”容秀冷冷一笑。没有见过她的笑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如此柔媚清丽的容后,能有这样冰冷嘲弄的笑容。“你回去告诉贺兰淳,他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全部做了,也希望他能遵守他的承诺,不要再为难我的家人——也请他尽快放了我的父亲。”“娘娘何出此言?”裴临浦不动声色地驳斥道:“娘娘的父亲容太师早已告老还乡,娘娘怎么会以此来难为陛下呢?”“告老还乡?”容秀冷冷地瞥着他,轻蔑道:“他是打算告老还乡,可是自入宫递呈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不是贺兰淳挟持了他,又是谁?!”裴临浦沉默了一会,然后沉声问:“娘娘,难道你从未想过,容太师是自愿做客宫中的吗?”容秀如遭雷击。他们都是如此冰雪之人,一言两语,便能窥得事情真貌。容秀已然明白。她一直以为贺兰淳用容家的事情要逼迫她。为何从未想过,容家同样是贺兰淳的臣子。她父亲,谈若有丝毫爱女之心,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女儿为难?唯一的理由,便是他已然默许,甚至,参与到制造种种假象中来。容秀从未这样绝望过,她曾以为守护的人,原来,也算计着她。赖以生存的宽慰,原来只是一场虚妄。她的支点分崩离析。“娘娘?”裴临浦似乎自知失言,见容秀迟迟不语,不禁担忧地唤了声。容秀抬头,眼中一片空洞,却又出奇地清醒。“也好。”许久,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两字,然后敛裙,向郊野深处走去。“娘娘?”裴临浦自然不敢拉她,唯有在后面又叫了声。容秀停下脚步,回头,安静而从容,“你回去告诉贺兰淳,一切都已结束。我为他做了我能做的,他也不再需要我了。以后,也不要找我。”裴临浦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容秀渐行渐远,他身边一个参将模样的人低声请示道:“丞相,要不要将皇后追回来?”“不用了。”裴临浦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让容老头去伤心吧,能做出利用自己女儿的事情,难道还没做好失去女儿的准备吗?”“可是丞相……”“不知道若兰争不争气。”裴临浦淡淡地丢下一句不相干的话,然后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炎寒身上。炎寒早已将面前的这幕尽收眼底,不禁一哂。裴临浦故意将容秀气走,那已经贵为皇妃的裴若兰便极有可能成为下一届风朝皇后。看来风朝的党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时期。“关门,备战吧。”见裴临浦的视线转过来,炎寒当机立断合上窗户,一众人退到房屋正中。“贺兰雪怎么办?”一属下指着躺在太师椅上的贺兰雪问道。“能带走尽量带走。”炎寒想起伊人对他那么紧张的样子,不假思索道:“总而言之,不能让他出事。”那是他答应伊人的。“可是,忘忧草的毒……”“暂时没事,只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服食解药就成——”不过,他们真的能将贺兰雪带出去吗?现在,似乎自身难保了。而且,伊人还藏身屋顶,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伊人的所在,所以率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将外面的人引开。“我们先将他们引开,然后让丁子带伊人与贺兰雪再行离开。”炎寒又说了一句。丁子便是至今守在伊人旁边的侍卫。“可离开这个茅屋,我们便没有丝毫优势了,王上也会身处险境。还请三思!”身边的侍卫急忙拱手谏曰。炎寒正准备驳斥回去,早已按捺不住的伊人突然张开嘴,朝丁子捂着她的手掌,狠狠地咬下去。丁子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壮士,即使被伊人冷不丁地咬了一口,他也没有挪开手,只是微微松了松。然而这点缝隙,已经足够伊人的声音传了出去了。“喂——”底下的人一齐抬头,有惊异有懊恼。见藏身之处被发现,丁子也不再挟持她,只是埋怨地看了伊人一眼,但是碍于炎寒,并不敢真的出口骂她。伊人则挺无辜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扎手扎脚地,就要爬起来,还没站稳,便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丁子无法,只能去扶住她,伊人则感激地朝他笑笑,“谢谢啊,”对他足以杀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待他们跳下屋顶时,裴临浦那边的人严阵以待,炎寒也推开窗户,想也未想,便是一阵怒吼:“你下来干什么!丁子,你是怎么办事的!想灭族啊!”丁子垂首不敢辩解,伊人却是一笑,安慰般地摸了摸丁子的手臂,然后抬头代为解释道:“是我咬他了。”她一向敢作敢当。“你——”炎寒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方才明明身处险境,可是并没有乱方寸,他可以一直保持清明。然而,从伊人落地的一瞬,他只觉得气急攻心,满心混乱,竟是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心了。“你不想让我帮他了,是不是!”哽了一会,炎寒只能用此来威胁她。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可是他就是生气,生气自己将伊人带到了险境。——仿佛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是伊人将他们带到险境了。炎寒很是自责。“我是要帮他,可也不能让你有危险啊。”伊人眨眨眼,理所当然地回道:“炎寒,你能走就走吧,不要管我和阿雪了。”阿雪是她的责任,却并不是炎寒的责任,她不能因此而连累炎寒。“不行,我答应你了。”炎寒黑着脸回了一句,“难道你以为寡人说话跟放屁一样吗!”其实伊人这样说,炎寒应该觉得欣慰才对:她是为他着想的。可是真实的情绪呢,是气愤,越来越浓的气愤:伊人这样说,也代表,她并不怎么把他当自己人看,让他走,留下她和贺兰雪,那么,他算什么了?真的只是旅途中一个邂逅的帮手么?炎寒在自我懊恼之时,似乎忘记了:对于伊人而言,他本来就是一个帮手而已。“我只是利用你而已啊。”伊人睁大眼睛,坦然道:“我利用你的能力和你的部下,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不安好心的。所以,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走吧走吧。”这倒是实话,比什么都真的实话,伊人说出来,也不觉得难为情,神色坦然自若得让炎寒的属下想骂娘。丁子几乎想一脚将伊人踹开了。可是很奇怪,在听到这句话手,炎寒却忽然平静下来。他莞尔一笑,堪称温柔地回答道:“那你就利用到底吧。”炎寒经常有一些让伊人觉得奇怪的反应,譬如这一次。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宠爱。从前,从未有人这样宠爱过她。所以她不懂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