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这个没骨气的骗子,还不到二十年就投入了敌人的怀抱。“北大法学院毕业,入选霍普金斯,获得哈佛法学院教授推荐,LAST考试成绩满分,后进入哈佛法学院,成绩突出——”苏茵一口气念完,抬头望着老板秦永霖的脸半晌,“这是谁?”“你的新上司。”她的脸又埋进那张纸里,“28岁,真年轻,结婚了没有?”“结了。”“噢——”“上个月刚办完离婚手续。”两条长手臂撑着桌角的秦永霖弯下腰,望着杏目睁圆的苏茵讪笑。“相貌很英俊啊,干嘛那么早结婚?”“打探这个做什么?志向变了,不当律师要当狗仔?”苏茵拿起另一张纸,摊到他面前,“配名车司机,两百平米的复式住宅和保姆,你费大手笔给我请来的上司当然要深入了解,省得在合作的过程中我犯了他的禁忌。”秦永霖转过身子,摸着下巴发出一声咳嗽,“这倒是提醒我了。他前年结的婚,在他的初恋情人结婚一个月后。那时他刚取得律师执照不久,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都以为他会回国,所以,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感到很谅诧——”“明白了,因为这场错误的婚姻,迟了一年,你才揽进这个人才。”“少跟我装糊涂,”秦永霖笑着说,“你知道我的意思。”“行了,他只是我上司可以吗?”苏茵摊手表示无所谓,“那么,我的上司是个什么样的人?”秦永霖沉吟了会儿说:“执着,异常地执着。”“看来对感情也是的,我大概知道他的禁忌了。”苏茵小声嘀咕完,忽然用手肘撞了撞秦永霖,目光落到那扇玻璃门上,“正往你私人办公室走来的帅哥是不是就是那位异常执着的上司?”秦永霖直起身,理了理衣服的领子,苏茵翘起的腿也规矩地放好。等秘书推开门,他们已经一前一后地站好。秦永霖上前握住老同学的手,带着一种不掩饰的自豪表情,来赞叹这位即将成为伙伴的优秀同行。“还是老样子,刚回国应该多休息两天再来上班的。”沈云涛微笑地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事,家回过了,朋友也见过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上班。”“介绍一下,”秦永霖扶着苏茵的背,推她上前,“这是你的助理,苏茵小姐,也是我们的学妹,去年硕士毕业后就一直担任我的助理。”云涛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留着短发,相貌清爽的女孩,便礼貌地伸出手,“你好。”“你好。”苏茵大方的握住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微微一笑。“你们先聊,我去整理办公室。”她出去后,秦永霖拿出一叠文件给云涛。“这是中南海运公司与德国艾莫斯公司船泊相撞的相关资料,我们代表中南海运,你先看看吧。”“就是你在电话里说起的案子?”沈云涛信手翻了几页,“实习时我曾接触过此类海商案件,代理人是我的上司。你也真是,头天上班就给我一个这么大的挑战,也不怕我给你搞砸?”秦永霖往他肩头重重地拍了一掌,“因为你答应加盟,我才接了这个案子。论外语能力,专业知识,这个案子就当是你回国练练手的。”“真大方,拿上亿的案子给我练手。”沈云涛笑着用手上的文件拍拍他的胸口,“你先忙,我尽快把资料看完。”收拾好办公室的苏茵已经站在门边。沈云涛整理好资料往外走,秦永霖叫住他,“今天别给自己安排太多事,留出时间,晚上给你接风洗尘。”沈云涛淡淡地一笑,跟苏茵去了自己办公室。秦永霖按照沈云涛的喜好给他安排了这间面积不大、光线充足的办公室。书柜、办公桌,沙发都是暗沉的颜色,严谨的格局更突出主人稳重低调的性格。落地窗外尽管是美丽怡人的山湖景致,沈云涛只瞥了一眼,就将帘子全部拉上。拉开公文包,他拿出一个白色相框摆到桌面上,自己坐在书桌前抽出资料。很快他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一只手按着资料,目光专注地阅读。一阵浓郁的咖啡香让他的眉头紧锁,他的另一只手随即伸出去摸索咖啡杯,视线却没有离开正在阅读的那些资料。探手出去就极为顺利地摸到了咖啡杯,啜了一口,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也许是新的工作环境还不大能适应,或者是咖啡的味道太苦了。从他喝了那口咖啡开始,便不能集中精神将资料上的每句话读进大脑里,似乎周围总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他,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你干什么?”他很不解地问拿抹布反复擦拭相框的苏茵。“奇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苏茵指着镜面上的某处污痕说,“像水迹一样。”“不用费劲了,那不是玻璃上的水污印迹。”云涛拿回相框,沉思地看着,“是很久以前这相框掉进水里的原因。”“哦,大概是因为玻璃反光,我没看清楚。”苏茵转过脸来说,“很特别。”“什么特别?”云涛问。他的目光并没有从相框上移开。“别人的镜框里都是放相片,你放的却是张小画。”她伸长脖子,探头又看了一眼相框,“画得真温馨,是你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画的吗?或者,就是你画的?”“不是我。”云涛把相框放回去,“苏小姐,你很能干也很细心,往后可能要麻烦你,为了保证工作效率,在我的办公时间内,请不要让别人随意出入我的办公室。”他的语气很和善,聪明的苏茵却听出了他是用委婉的方式批评她,莞尔一笑后,她应道:“好的,我明白。”只有他一个人待着的空间,寂静得像是被流放到了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抬眸凝视着相框里淡淡的水彩画,里面那个小丫头辫子飞起来,稚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机敏地斜视着他,似乎正在跟他说些已经在他大脑里响过无数遍的话。“这是我们,认出来没有?穿燕尾服的是你,骑在你背上的是我。”她指着画说。“关在铁笼子里的那个呢?”他问。“是赵言诚。”她气乎乎地说,“啊!你居然没认出来,我要重画,把赵言诚的脸画得所有人都认得出来。”他“噗哧”一笑,及时从她手上夺下要被揉烂的画,对折后在她脸前晃了两下。“我待会儿帮你扔掉吧。”她的眼神充满失望,睫毛轻轻地垂下来,“其实我才懒得重画呢!这画是我要送给你的,你看——”她从背带裤的口袋里又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画,“来你家之前,我临摹了一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他轻笑着点头,“那我就不扔了。”说完折好夹在书里,“为什么要把赵言诚关在笼子里?”“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她仰起愤慨的小脸,仿佛赵言诚就在她面前,随时要扑上去咬他一口。“他只是你的敌人。”他又笑了,“而且,不会永远都是。”“永远都是!”她的语气很坚定。“不是,爸爸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是,是,就是,永远都是……”他笑着摇头,一点也不相信。她被惹急了,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我说是就是,赵言诚永远是我的敌人!”办公室的空调温度很低,他被冻得睁开眼睛,手臂上似真似幻地留着那么一抹微痛感,凝视着相框里那张天真气稚气的脸蛋,他的唇苦涩地抿紧——凌筱,你这个没骨气的小骗子,说什么永远,才不到二十年,就投入了敌人的怀抱。不是周末的商场五楼,只有一小片店铺前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妇女指着沙发上午睡的人说:“就是她,上次给我做指甲的美甲师——喂,小姐,醒醒!”凌筱张开惺松的睡眼,迷迷糊糊看到几个肥硕的阴影。“哎呀,你醒啦?不好意思哦,打扰你午休。”她甩了甩头,用力眨几下眼睛,才看清楚自己被几个中年妇女包围了,离她最近的那张胖脸,嘴边唾沫横飞。“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她慌忙站起来,对客户行礼。“是这样的,上回你给我做了指甲以后哇,我回去跟她们打牌,她们夸奖说好漂亮,我就介绍她们来这里了。”中年妇女刚说完,后面有人站出来说,“我要四十分钟的。”另一个女人说,“我要一个小时的。”凌筱茫然地望着中年妇女,皱着眉头拼命地回忆。似乎有那么回事。上次一个客户来这里,抱着模型书翻了一个小时也没确定下来。凌筱又是倒水,又是递纸巾地为她服务了一小时,她却把书一放,说没看到满意的,就想走人。不甘心自己被耍,凌筱冲着她硕大无朋的背影撂下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样的?”妇人转过身,挺起足以遮住凌筱所有视线的胸脯,“书上没有的,特别又漂亮的。”末了,她投给凌筱盛气凌人的一瞥。凌筱把毛巾摔到沙发上,仰起头,目光傲然,“你坐下!”“什么?”“坐下,”她转身把工具箱抱出来,“不满意我给你洗干净,保证分文不收。”她的目光敛聚在那双肉嘟嘟的手上,指头根部几个深深的肉窝是凌筱印象最为深刻的。然后她把目光往上移到指端,配合着她华贵的穿衣风格和她喜欢的颜色,指甲上绘着一只仿佛要振翅欲飞的金色蝴蝶。那天收工后,中年妇女惊得合不拢嘴,每块指甲上的蝴蝶形态不一。“这很容易。”凌筱语气轻松地说,“而且只值三十块钱。”“那更贵的是什么样的?”中年妇女问。“不知道。”她耸耸肩,把整理好的工具箱抱回去,才抽空补充,“按时间长短收费,比如刚才,不算前面的工序,只是绘甲的时间用了二十分钟,那么四十分钟就翻倍,以此类推。”她原本是想出口气,按时间收费那都是她随口瞎诌的,却没想到几天后中年妇女还会给她带来客户,这会儿她倒是仿佛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般地有口难言。因为自己一时的吹嘘变得骑虎难下。凌筱面对这些热情而充满期待的面孔,只好硬着头皮说:“各位,上次我没说清楚,这项服务的时间最长是一个小时。”“行,没问题,我就想看看绘得比她还好是什么样子。”其中一个妇女说。“那好,您请坐!”凌筱去搬出她的工具箱。边给客人修指甲,凌筱边寻些话题跟客人闲聊。“您这几天打算做什么?”“儿子放暑假回国了,我们一家人打算去海南旅游。”妇女说话时,眼角细致的笑纹轻轻漾开。一个小时后,她的指甲上被绘出色调柔和的海滩风景,蓝色的海水为底,椰影摇曳。摊出一双手给等待的同伴看,获得的赞叹声让她眼角细致的纹路更深刻了。“你学过画画吧?”凌筱脸上的微笑还很热情,眸子的光彩却转为冷淡。小空间里顿时一阵无声的静寂,妇女们都望着陷入沉默的她,若说是沉默,还不如说是她的表情很呆板。“以前学过。”她猝然又露出一个笑容,迟钝地接过妇女手上的钱,“谢谢!祝您有个愉快的假期!”送走了客人,老板娘拎着一堆刚采购回来的东西,进门就躲到里间先点了支烟,等她享受够了,才撩起帘子出来。“还没吃饭吧,赶紧去,这里有我守着。”她对愣坐在沙发上的凌筱说。“哦——”凌筱回神,拖长了音回应。她站起身就往外走,到门边时,她又回过身来对着老板娘,神情像是不小心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样懊恼。她的两手交握了分开,又紧紧地交握到一起,反复地握了很多次。那双手终于分开,右手从口袋里掏出150块钱。“哦,原来是这个。”她神情恍然地说,把钱给老板娘,“这是刚刚的收入。”“这么多?我好像没离开多久?”老板娘用奇怪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脸。“来了几个奇怪的客人。”她敷衍说,然后转身往外走。“凌筱——”老板娘叫住她,“你怎么会想到来我这里工作?”如她所愿的,凌筱回头,怔怔地把店面环顾了一遍,露出一个微笑,“因为你不跟我签合约。”规范的社会,一个人的人生被许多不同种类的合约束缚着。上学时被强迫与老师签下合约,保证上课认真听讲,课后认真温习,不能做与学习无关的事。工作后自愿签订合约,工作要摆在第一位,即使生病了也要获得另一方的同意后才能休息。跟朋友签了合约,就代表亳不吝啬地付出真诚,面对背叛要宽容,关心爱护对方是基本义务。跟爱人签了合约,就不能再爱上别人,即使不爱了,仍要以坚持不渝的精神将这个合约维持下去。无论是哪种合约,解约的代价都是巨大的,尤其是身心俱惫地维持着那份合约,最终却遭到解约时,人生当中的痛苦就接踵而来。凌筱这辈子签订的最冒险的一笔合约,就是与言诚的婚姻。当她从前一次痛苦的合约当中解脱出来时,也解除了与自己的所有约定,将灵魂,梦想,爱情和身体一并出卖给了赵言诚。沈云涛,一个严格按照合同条款执行的人,凌筱与他解约的代价给她造成几乎是倾覆性的毁灭。若说与赵言诚签下合约是她鼓足了最后的勇气,换取的便是往后她的人生中,将不会再出现任何形式的合约。从车窗里看出去,夜色即将降临的这个城市有种奇异罕见的宁静,那些看起来闹哄哄的灯火因为没有足够黑暗的衬托,在灰色的空气里黯淡地闪闪烁烁。树木、行人、高楼被暮色隐藏起来,车窗外流动的风景仿佛充满了某种未能解读的奥秘。开车的人若是有足够闲情逸致,就大可以将踩着油门的脚松一松,以优雅缓慢的方式地来欣赏这个悠闲的傍晚。赵言诚靠着最边上的一条道低速行驶,路的尽头是公司的拐角,错过弯道上的风景以前,他一脚踩下刹车。他的老婆拉开车门坐进来,把车内看了个遍才满意地说:“还以为车上有个女人呢。”“在后备箱里。”极力的克制下,他的表情多多少少还是流露出了惊喜,“来接我怎么不打个电话?”凌筱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的发,“有谁搞突然袭击还事先通知的?”“这么说,今天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太好,赶在老婆大人临检以前把情人藏好了。”“藏后备箱里的吗?那可真省事儿,你就直接把车开去法院吧。”言诚看着她表现出那一贯正经的表情,嘴很认真朝某个方向呶了呶——也许那个方向屹立着一栋庄严的法院大楼。她仿佛已经坐实了他出轨,要带着证据去起诉离婚一样。“淘气!”捏了一下她的脸,他不禁大笑。凌筱捂着鼓起的脸,斜眼瞪他,“笑够了没?笑够了快开车。”“真去法院啊?”“看看吧,要是贿赂得我满意,兴许就放你一马了。”言诚收住笑,像是还在回味余韵一般嘴角愉悦地翘起,浅条深刻、充满男人魅力的脸孔因为这一抹温柔变得更加迷人。“好,就去吃你最喜欢的鹅肝。”凌筱的笑容是一种难以找出准确语言来形容的美,至少言诚是这么认为的,他不承认因为凌筱是他妻子才给出最好的评价,起码世上还有个人赞同他的意见。那个人就是沈云涛。凌筱有一双机敏而漂亮的眸子,平素却总是呈现出对事物刻意的漠视,若是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娇嫩幼滑的脸蛋便散出迷人的光彩,而有幸看到这笑容的人,也会有着被眷顾的愉快。言诚在她露出这种笑容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虽然事后他常懊悔太不自量力。法国餐厅幽静典雅的环境并非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泰然自处,相比起浪漫舒缓的音乐,疲惫了一天的言诚更愿意听到能给心脏打上一针强心剂的摇滚乐;较于要绕在舌尖细品的红酒,言诚更钟情于大扎的德国鲜榨啤酒;坐姿中规中矩,连说话都要刻意压低声音的就餐环境对他来说很影响食欲。况且,他老婆也不喜欢这种环境,就为了一份法国鹅肝,两个人便要屈就在这个昂贵的餐厅里。好在他的妻子体贴,吃完买单,没有多待一分钟。“咱们下次别来了,你想吃我给你打包,或者我托朋友弄份新鲜鹅肝,你自己在家做。”他玩笑地说。“是你自己要来的。”凌筱对着一张僵硬阴沉的面孔两个小时,先前的感动被消磨殆尽,“你想对我好,就选个你自己也快乐的方式。每次都这样,好心办坏事,回头还冲我撒气。”“我哪儿对你撒气了?”拉开车门的他,手肘支在车顶上“咣咣”撞了两下。“哦哦!这还不算撒气?你尽管把车当成我吧,砸烂了别心疼,买辆新车可比娶个新的老婆贵。”凌筱狠狠地剜他一眼,自顾坐进车里。“瞎扯什么?”他也跟着钻进驾驶座,“谁娶新的老婆?”“谁问谁心里有鬼。”凌筱骤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接通了不吭声的电话,胸口像是被人猛捶了一拳那样地闷疼着。“你真是不可理喻。”言诚点了根烟,脸色铁青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一路上也再没跟生气的妻子说句话。到了家楼下,凌筱下车,言诚却坐在车上未动,她弯腰以一种很不客气的眼神询问言诚。“你先回吧,我还有事。”言诚冷淡地说。凌筱听到这句,心陡然沉到了谷底,她甚至都忘了要嚣张地摔上车门,只随手一推,车门“咔嚓”一声,并没有关紧。几秒钟时间,她身后又传来一声麻木而沉重的关门声,像是摔在她的心上。车灯照到她脚下,结婚时他们一同去选购的那辆新车驶过她的身旁,朝她看不到的方向飞速驶离。“结婚后脾气变得真坏。”她不满地嘀咕一句,望着快要消失的汽车尾灯,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独自在一旁着急。“为什么偏偏是结婚后变得这么坏?!”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大声质问。回答她的只有一串幽怨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