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璋琼的火
陈霁不猜,青狐也不问,三个人一路沿着灯街往前走,谁也没想到,明亮的街道尽头竟然是一堵矮墙。陈霁颇为费力地翻身坐上一米多高的土墙,灯色渐远,皎洁的月光高高地照在她铅灰色的厚重外套上,透出点清冷的孤寂之气,她的双手支撑在粗糙的土块上,微一低头,便与墙底下的青狐对上眼。青狐先她一步翻过墙,高瘦的年轻身形站在月光聚拢的平地上,自信地朝墙头上的女孩大张开双臂,他的笑容在明朗的月光下,带着某些只属于动物的天真烂漫,“你跳下来,我接着你!”陈霁坐在墙头,低垂着脑袋,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青狐。陈净隐攀上墙头,打趣笑道:“好一幅月夜私奔人兽图。”陈霁一掌拍过去,挂在墙头的陈净隐“砰”地一声,屁股落了地。隔着一座墙的高度,陈霁身体前倾,视线随着身体的移动,迅速缩短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跳下去的时间只需一秒,陈霁却恍惚记起小时候的漫长年月里,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选择,不论多高的地方,只要底下有青狐在,自己便总能无所顾忌地往下纵身一跃。青狐稳稳接住陈霁消瘦轻盈的身体,搂着她在原地即兴转了一圈。“喂喂!”灰头土脸重新爬上墙的陈净隐嫌弃地看着墙底下的二人,“光天化日,你们也注意点影响。”“月黑风高夜,良辰美景时,情不自禁也是情有可原的。”说话的声音前一刻还飘渺在远处,下一秒已经近到陈霁青狐耳边,青狐心中一凛,抱着陈霁闪到一边。陈净隐心急如焚地从墙头滚下来,骂道:“来者何人?”“我是郁象。”随着话声响起,一个妇人站立在众人身前,她的脸微微垂着,整个背脊也弓着,看起来驼得厉害,她抬起的脸露在月光下,竟然是一张艳而不俗的美人脸,眼神也明亮,瞧不出疯傻的模样。“呃……”青狐放下陈霁,想起老头猥琐肮脏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笑道:“这真是美人的悲剧。”“距离上一次有客人光临,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啊……”郁象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身上的残疾就像完璧上的劣伤,有种毁灭性的美,她的目光凝聚到陈霁身上,在审视片刻后,神情微诧,“你和他的命格竟然如此相像……”一天之内被连说两次像一个人,饶是陈霁这般淡泊无谓的人,都有些许好奇了,“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谁?”郁象面露困惑,继而苦笑,“他是我的座上宾,是我此生知己,温柔俊雅,生性良善,可惜……这样的好人竟已成为故人。”陈霁心中无端端骤然一跳,她隔着厚厚的冬衣,摸到了胸口上的银链,“他是谁?”郁象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陈霁追问。青狐略感惊奇地拉住陈霁的手,“青青?”郁象似是陷入回忆,她的神情变得古怪,“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照顾,既然答应保密他的行踪,我便不会告诉任何人。”“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我有这么个人存在。”陈霁冷冷说道。“可是你们俩实在太像了。”郁象靠近陈霁,仰着头纳闷地在她脸上看来看去。“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父亲。”陈霁在郁象探寻的眼神下,露出不耐的表情。“不是长相。”郁象笑道:“是气质,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命格’。”她的脸色倏然一变,原本淑雅貌美的一张脸忽然鬼气森然起来,“天命不可违,你们都逃不出厄运的魔咒,你们将牵累到身边最不舍之人,你们将体会到蚀骨的绝望感,这就是你们的……呃!”不知何时潜过来的老头乍然出现在郁象身后,他用力反剪郁象的双臂,一把将她摁倒在地,怒吼道:“你到现在还为他说话!”面露黑气的郁象艰难回头,一瞧清老头的脸,涕泪纵横地嘶吼道:“璋琼!”“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这么维护他!才会让所有人误会你!”老头的双目瞪出鲜红血丝,一边哭一边吼,“郁象!他已经死了!”“我答应过他!”郁象使劲挣扎,却无论如何也脱离不开老头的钳制,“璋琼,我只要你信我!”“我哪里不信你了?我一直都相信你!是你不相信我!”那两夫妻一上一下扭打成一团,惊得旁观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傻地看着。“郁象,让你孤独了这么久,我很抱歉,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死生无悔。”随着老头璋琼的话音,他臂上青筋突起,被他钳制在下的郁象一阵哭喊,“好痛!璋琼!好痛!”陈净隐年轻气盛,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就要冲上去推开璋琼,却被陈霁一胳膊扯住了后衣领。“不要冲动。”陈霁淡淡说道。“诶?”陈净隐不过稍一迟疑,前方地面上,璋琼老头已经坐到了郁象驼起的脊背上,他拗住妻子的背,将她的身体拉扯出一个诡异的极限。“咔……”郁象的骨头发出沉闷的脆裂声,她绝望地哭道:“璋琼!我不要你死!”“这辈子,你不用再躲着我了,想见面就见面,想吵架就吵架,郁象,我们是夫妻啊……”说完这句话,老头泪眼朦胧地咬住牙,双手用力一拧,郁象凸起的脊背发出脆生生的一声响,断了。郁象像一张轻飘飘的纸跌回地面,大张的嘴里连气息都凉了。“你……你……”陈净隐尖叫起来,“你把她杀了?”“她几十年前就该死了,却为我苦苦撑到今天,她这几十年所忍受的孤独寂寞,全是为了我……”璋琼从郁象身上滚下来,抱住妻子了无生气的脑袋,用手轻轻合上她的眼。“你在这迷宫里找了她几十年,为的就是一见面便拧断她的脊椎吗?”陈净隐愤怒地不知所以,他在原地转了又转,始终找不到适合表达自己愤怒的言辞。“是的。”璋琼失魂落魄地点点头。陈净隐撸起袖子便要上前揍人。青狐扯住陈净隐,“小心!”璋琼抱紧郁象,两个人的身体轮廓渐渐起了红光,乍一看竟像火焰般,“我们是灯,是灯便有燃尽烧毁的一天。”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稳重,被他们夫妻二人身上渐渐燃起的火光一衬,更显现出厚重的深情,“麻烦你们转告他人,油尽灯枯,再无挽救的必要了。”陈霁点点头。火光潋滟中,璋琼的老脸无波无痕地看向陈霁,“谢谢你帮我到她,我已经没有阳寿能交换给你们了,只有一句忠告,权当回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霁叹道:“你说。”“与你极为相像的那个人,许多年前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虽说是天灾,我们却都知道这其实是人祸,不管怎么样,警惕你身边的亲近之人,他们虽然爱你,却也会为你带来灾难……”璋琼的声音在热气滚滚的火焰中缓缓化为灰烬,消散在漫漫长夜之中。待地上的灰烬被风卷散,陈霁转身原路返回,“净隐,带路吧。”“嗯。”年少的陈净隐似被眼前的悲剧所震撼,面目沉重,久久不能恢复。青狐凑过去搂住他的肩,安慰地打趣道:“任何结界和幻境都挡不住你,你父亲资质一般,你倒传承了陈家的灵能力。”“隔代遗传是正常现象。”走在前头的陈霁接道:“我的眉毛最像外婆,多情且深情。”“……呃……”陈净隐被冷得一哆嗦,“姑姑,你可以不用安慰我的。”陈净隐带的路不比寻常,一行三人在各条窄巷里来回穿梭,不知何时,前头窄巷深处,黑暗的狭缝里,一抹亮光从高处倾泻而下,陈霁直走而去,手指尖刚触到光亮边缘,光亮中心忽然探出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光源。陈霁吓了一跳,再睁开眼时,愕然发现抓着她手的人正是外婆。“这么乱,可别走丢了。”郑老太太拉着陈霁往人群里挤,老当益壮。“青狐和净隐呢?”陈霁眨眨眼,问道。“前头有热闹瞧,他们已经过去了,”郑老太太笑道:“我们也去。”所谓的热闹,原来是挺立在广场中心的九鲤戏珠灯不知因何缘故,从最顶上塌了一段,里头的灯线走了火,火势瞬间侵蚀掉整座花灯。陈霁站在人群外头,讷讷地仰望熊熊火光。郑老太太感慨道:“这座花灯有好些年的历史了,我年轻时候就听说最顶上衔着玉珠的那条鲤鱼的支架坏了,随时会倾倒下来,乡人本打算换下那条鲤鱼,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它倒下,一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它身下的另一条鲤鱼恰好顶住了它,旁人又修修补补,这灯作为乡镇的标志,这才保存至今,没想到今夜居然烧着了,真可惜。”“她是怎么支撑他的?”陈霁轻声问道。“嗯?”郑老太太回忆道:“说起来还真有趣,支架坏了以后,压在那条鲤鱼灯上的重量根本不是它能承受的,旁人都说它能撑上一年就不错,也有人出于安全考虑想要挪开它们,可不知怎么的,这事总会被人遗忘,一眨眼,竟然十几年过去了……那鱼的筋骨,早就面目全非了吧?”火势太大,周遭又都是纸扎的花灯,已经有工作人员出面疏通游客了,人群在往回撤,郑老太太捏紧陈霁的手,随着人流一边慢慢移动,一边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来见过这花灯几次,据说是匠人仿着传说造的,加上这几十年的灯明灯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像传说里说的,越过了龙门,夺得了玉珠,此后便不再受肉体凡胎之苦。”“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陈霁低下头,“或许我们都错了。”“错什么?”郑老太太回头,不解地问。陈霁抬头,笑了笑,“外婆,我的眉毛最像你,对不对?”郑老太太一愣,继而笑道:“多情且深情!”婆孙俩在来往的人群中,相视一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陈霁回头,迎面一阵热风拂来,她眯起眼,在上腾的白烟中,仿佛看见璋琼那张狡猾情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