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鬼婆婆”
青狐趴在房墙边上鬼鬼祟祟地往里望,“目测没有陈净隐的身影。”他的胳膊底下,陈霁把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同探出脑袋,“陈净隐自小五行都不缺,唯独缺德缺心眼,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林岳白蹲在陈霁身下,随手拔掉脚边一株野草,奇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敲门进去?”一句话惊得青狐与陈霁齐齐低下头,冲白面少年说道:“嘘!”林岳白不解地仰起脑袋。他们三人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响,青狐一把抱住陈霁往外闪,脚下也不闲着,一脚就把林岳白踹得连翻数个跟头,落在外头。“砰!”一个着火的啤酒瓶炸开在他们原先猫腰的位置,火势瞬间上蹿,吓得林岳白连连后退好几步,“这是怎么回事?”青狐在安全的位置上放下陈霁,摸着下巴故作深思,“这就是国情现状啊……”陈霁解开脖子上的辫子,抚平衣服的皱褶,这才搭着手往老房子的顶楼上望去,“诶,你们觉不觉得,楼顶上那个朝我们扔汽油瓶的兔崽子有点眼熟?”“哪?”青狐随之往上望,这一眼,气到牙龈肿痛,“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蛋兔崽子!陈净隐!你他妈再不下来,老子的床你这辈子也别想沾边!”二楼的小土窗边慢悠悠升起一面小白布,白旗迎风招展,半天后,陈净隐那张憨厚黝黑的脸小心翼翼探了出来。“咚!”一块石头砸中陈净隐脸颊旁的土墙,扑簌簌落下一手心的石土,也吓得那熊孩子迅速缩回脑袋。陈霁拍拍手上的灰,笑得神朗气清,“这口气总算顺畅了。”土窗里头,陈净隐使劲摇晃小白旗,哀嚎道:“姑姑!我错了!刚才真的是手滑……”瓦房的两扇棕色大门伴随着嘎嘎声打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阿婆神秘兮兮站在门口,笑容满面道:“你们都是陈阿弟的朋友吧?来来来,快进来!”陈霁与青狐互看一眼,都把对方的犹豫看在眼底。阿婆继续招手,“快来,别让那些混蛋有机可趁!”青狐还未说什么,林岳白已经拍拍屁股站起来,往阿婆的方向走去。陈霁立即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林岳白扯扯自己的头发,眼神瞟向上方土窗,不耐烦地瘪嘴,“那个傻子不就在上面吗?”陈霁一愣,继而失笑,她将林岳白拉到自己身后,大步走进木门。“诶!”青狐急追过去,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合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是陈霁一进入瓦房后最切深的感受。按理来说,这样的瓦房构造,一进大门,首先踏足的会是方方正正的客厅,客厅两侧有对称的房间,可能是四间,也可能是两间,如果是两层楼的设计,那么楼梯一般都在客厅的侧边……“哎哟,电线都被那帮流氓扯断了,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往这上面走,楼上亮点。”阿婆的声音在黑乎乎的环境中骤然响起,吓得林岳白立即往青狐身边跳去。青狐打趣道:“一边去,我的手是留给青青牵的。”林岳白不满道:“我没有牵你的手!”“你没牵那是谁……”青狐愤愤骂了一句,突然静下声。黑暗中,林岳白吞了口唾沫。陈霁的声音倒是平静,“我也没牵。”阿婆的声音晃悠悠飘到青狐耳边,笑得分外油滑,“好俊俏的少年人,阿婆喜欢牵你的手……”“……阿婆,您不要吓人好吗?”青狐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无奈道:“您也一把年纪了,这样神鬼不忌,担心老来湿鞋。”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对于未知的事物,常人还是心存敬畏的好,以免招来祸患。“你不怕我?”阿婆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惊讶,“别人都唤我鬼婆婆,他们都怕我。”“他们还说我是千年狐狸精,您信不信?”青狐的口气一本正经。阿婆笑了,“你虽然长得俊俏,可惜一点狐媚骚气都没有,谁人眼瞎了才把你当成狐狸精。”“那是当然。”青狐挤眉弄眼哈哈笑,可惜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婆婆,你们这不通电,拿什么照明?”“呲!”空气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硫磺味,细弱的火柴光中,阿婆的一张柿子饼脸诡异地笼着红光,她举起一支蜡烛,将火柴上的火种引上蜡烛。青狐借光探头去看陈霁,却见她一脸深思地往黑暗深处凝视。蜡烛的照明毕竟有限,一行人循着微光穿过凌乱的客厅,接连爬上楼梯,二楼开着一扇天窗和两扇土窗,中午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照亮大半的地方。陈净隐一看到他们,立即从墙边的藤条椅上一跃而起,撒欢地跑过来要抱陈霁,陈霁闪身躲过,与左侧土窗边的男人对上了眼。那是一个十分高大俊挺的男人,面貌是北方人的硬朗,看向陈霁的眼毫无遮掩,他站在凹凸不平的土窗边,手肘撑在土块上,强劲有力的胳膊下五指微张,闲适安然,却又蓄势待发。青狐跨出一步,挡在陈霁与那个男人中间,怒斥陈净隐,“你是球吗?怎么会从山坡上滚到人家的屋子里来?”陈净隐委屈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啊,我一醒过来,已经在这房子里了。”林岳白在一旁说风凉话,“下一次等你醒过来,说不定你已经怀上外星人的孩子。”陈净隐“嗷”地一声扑过去,和矮他一个半脑袋的林岳白厮打成一团。陈霁转向带他们上来的阿婆,笑道:“您这是怎么回事?外头那些机器是……”“拆迁呗!”阿婆驼着背坐到藤条椅上,慢慢地摇,“这儿的人都被他们赶走了,只剩下我这么个老太婆,可能是因为他们听说了我的事,倒也不敢贸然抢进来。”“您的什么事?”陈霁问道。“鬼婆婆呗。”阿婆嘿嘿笑,露出两排漆黑的牙,“这整座山叫做匪山,前些年,西山那片开发成风景区,去年的时候,有开发商盯上东山这一块,想把这弄成高级别墅区,工程前期都很顺利,可是开发到这一块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死活不答应,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座山自古被南蛮流寇所占据,不管是盗贼劫匪还是当年政府军队,但凡死在这儿的人,全被按照规定葬在匪山一角,也就是俗称的万人坑。”青狐接道。阿婆朝他投去赞赏的目光,笑道:“你看上去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挺多。”青狐微微笑。阿婆笑道:“你说的没错,但你知道,所有活着的人都把这些尸体葬在一处地方,为的又是什么吗?”陈霁不解地看向青狐,青狐摇摇头,脸色却渐渐沉下去。阿婆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清楚状况,笑道:“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儿之所以会有万人坑,其实为的是饲养这片土地下的万妖冢。”“这块土地自古便是南蛮荒地,东南环海,丘陵、平川、藻泽交错相连,多少生物共存期间,自然也养育出一方妖怪,再加上千百万年的时间,封闭的环境里几乎无人类踏足,久而久之成为了真正的妖怪之乡,当人类的足迹蔓延至此,妖怪们虽奋起反抗,却依旧不敌人类文明的入侵。”阿婆津津乐道地说着老人口中代代相传的故事,“后来,人类与妖怪定下协议,他们约好将这片土地一分为二,丘陵归妖怪所有,人类进驻平川,就在妖怪齐齐涌入山间时,聪明的人类却在山林里设下陷阱,将妖怪们一网打尽埋入地下,这才造就了传说中的万妖冢。”林岳白冷冷地看着阿婆,嘲讽道:“果然聪明。”阿婆瞥他一眼,脚下轻踩,藤椅嘎吱嘎吱地摇摆起来,“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么一群古老的妖怪被埋在地底下,居住在上头的人类又岂能安宁?”“所以他们就想出另外的馊主意,”陈霁忽然出声说道:“以成千上万的尸体作为饲料来安抚它们吗?”阿婆猛踩一脚踏板,藤椅骤然停下,“没错!真是愚蠢至极!”“哼!”青狐冷笑道:“您有什么好愤怒的?若不是您的这房子就建在万妖冢的上头,您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无家可归了。”“哼!”阿婆的冷笑和青狐如出一辙,“你错了,那么多户人家都被赶走了,我会留在这里,倒也不是因为万妖冢的传说。”“不是因为万妖冢,难道是因为您这里闹鬼吗?”青狐忽然想起底楼的黑暗,眉头不自觉皱起来。“诶!你怎么知道?”阿婆原先冷冷的笑声忽然变得明亮,她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看着青狐,笑道:“没错!我这儿正在闹鬼!”第十八掌大雪压青松阿婆一句话刚说完,二楼昏暗暗的楼层里,四对镭射灯一样的眼齐刷刷瞪向土窗边的男人。男人的两只壮手在胸前小幅度急摇,“不是我不是我!我是人!”青狐扎马步似的直指他,“脚正不怕鞋歪!你能证明你是人吗?”“啊?”男人不解,“怎么证明?”青狐收回脚,一脸狡诈阴森地笑,“不能证明你是活人,那你就只能是死人了。”“别听他的。”陈霁一拳砸在青狐后脑勺上,将他拖回自己身边,冲那已经被唬懵了的男人客气笑道:“就算你能证明你是活人,也不能证明你不是鬼,活着的鬼本来就比死去的鬼可怕。”“噗!”缩在一旁的陈净隐埋头偷笑,被身边的林岳白不客气地剜了一眼。“哈哈!不是他!他和陈阿弟一样,也是从山上不小心滚到我屋后头的!这几天一直留在这边照顾我!”阿婆佝着背坐在藤椅上,一张脸笑得全是褶子,“村人以为我家闹鬼,说的是我老伴。”“您老伴?”陈净隐倒不生疏,一听有故事,立即搬了凳子往阿婆面前一坐,撑着下巴兴致极浓地瞪大眼。“我这辈子没结过婚,只年轻时候和山里来的一男人处过几年,我们虽然没领证,却也是相亲相爱,比寻常夫妻还要和睦幸福,可那男人毕竟来历不明,为了这事,我和家里闹翻搬出来在这儿建了这栋房子,我们又守了十多年,直到后来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阿婆絮絮叨叨地说:“这才在某一个夜里,趁我睡着了,他离家出走,此后再没出现过。”“他为什么呆不下去?”陈净隐支着下巴问得认真,“你们不是很幸福吗?”阿婆摸摸陈净隐的一头短寸,笑容里带着被岁月湮没的沧桑,“因为他明明和我过了二十年,却一点也没有变老啊。”此话一出,听众们恍然大悟。阿婆倒显出释怀的轻松神色,笑道:“我一天一天变老,他却犹如二十年前初见那会儿,英俊倜傥,眉目如画……呵,他只要往那一站,外头的人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闲言碎语总是避免不了的,到最后,乡人统一口径,纷纷指责他是鬼,而我,自然也成了他们口中的鬼婆婆。”“既然那个人因为受不了舆论压力离您而去,您又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呢?”陈净隐颇为不平。“当然是因为我很不高兴啊!”阿婆哈哈笑,“我要等他回来,然后亲口问问他,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否在意他是人是鬼,就这么擅自做主把我抛弃掉。”“婆婆……”陈净隐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陈霁打断。“您上山找过他吗?”她问,声音略显低沉,不似平日漫不经心的轻忽。阿婆点点头,“我每天都要上山转悠,就是想着能不能再遇见他,可惜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这个始乱终弃没良心的坏蛋,我每天都要诅咒他喝凉水塞到牙缝……呵……”阿婆抱怨到后头,自己也忍俊不禁起来。“您想见到他吗?”陈霁问道。“废话!”阿婆掷地有声地笑,“要不然我为什么把这弄得黑不溜秋,整天装神弄鬼?为的就是和那些要赶我走的拆迁队较劲,家被他们拆了,那混蛋要是良心发现要回来,可上哪找我哟?”陈霁垂下脑袋,让人瞧不清她的表情,“或许我可以帮您找到他。”青狐走到陈霁身边,低头看她,“青青……”他们自身早已烦恼不断,陈霁的性子也从不曾乐衷于热闹与助人,此番忽然主动提出要帮忙,着实让青狐吃了一惊。阿婆震惊地抬起头,仔细打量陈霁,“你说真的?”陈霁点点头,“我会尽力。”陈霁这个人平时不说话,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她的性格里有大而化之的任性随意,也有决不妥协的倔强执着,这些成分的转换往往取决于她的心情。一种随遇而安却偏不随波逐流的心情。青狐陪着陈霁往山上走,陈净隐主动请缨留在宅子里,林岳白厌恶一切体力活动,这会儿说什么也不肯爬山,便也留在阿婆身边。分别前,陈净隐悄悄拉住陈霁的衣袖,低声说道:“姑姑,我先前听阿婆说,这房子被切断电线水管多日,那些拆迁队是想逼阿婆自己投降,可奇怪的是,每天夜里房子厨房的水桶总会自动填满,就连菜篮子里的食物也源源不断变化出来,阿婆也是因此才能坚持至今!我怀疑……”“嘘。”陈霁瞥一眼二楼土窗边正俯视他们的陌生男子,沉声叮嘱道:“小心那个男人。”陈净隐点点头,表示明白。上山的路既有水泥砌出来的环山公路,又有农人修剪出来的林间小径,可陈霁偏偏谁也不选,专挑那些无路可走的密林矮丛,又急又快地往上爬,她的体力不好,没爬几步便开始气喘吁吁。青狐看着她后背上被汗水浸透的湿痕,心疼道:“青青,我背你吧。”陈霁正要伸手去攀一根树枝,听到这话,不知为何手劲一松,树枝上的粗糙树皮立即在她虎口处划出数道血丝,“嘶!”“怎么了?”青狐上前一步,就要去抓她的手查看伤势,陈霁却将手往后缩回,扭头不看他。青狐抓抓头发,急道:“你从刚才开始就在生气,我哪里惹你生气了?”陈霁还是不理他,她用左手包住右手,踩着石头继续往上走。“青青!”青狐跟上去,围着她打转,“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陈霁伸手推开他,眉头微蹙,“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在迁怒。”“啊?”青狐懵了,“意思就是,我躺着也中枪了吗?”他的表情过于无辜,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心软,陈霁低低叹一口气,越过他往上走,只是脚步慢了下来,青狐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地一起爬山。山林很深,在大半还未开发的自然地界里,沟谷纵横错落,未知的小道与蔓长的植物将空间分割成捉摸不透的深暗领域,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情况下想要找一个人很困难,这也是许多搜救行动进展不快的原因,但是,如果你要找的不是一个人,并且找人的又是像陈霁与青狐这类,那么,前面所有的结论都可以被推翻。一路上,青狐不停地揪出一只只躲在暗处窥伺他们的小妖,小妖们在青狐的手中扭打扑腾,吓得尖声叫嚷,拼命讨饶。青狐很快便打听出几十年前下山与阿婆同居的妖怪的名字,他扭头正要告诉陈霁,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棵矮青松前,脸上是云淡风轻的散漫。那棵矮青松生长在一座斜坡顶端,它的脚底下是陡峭的荒坡,身后是这个城镇一眼望不到头的落寞与孤苦,陈霁单手摸上它倾斜的枝干,忽然笑了。青狐蹙眉看她。“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一个清亮的男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陈霁回头,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山道的另一头,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陈霁淡淡说道:“你看上去好年轻。”那男子垂下脑袋,叹道:“我也希望自己能老去。”陈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极淡,眼里却有掩盖不住的急切,“你明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老去,你也明知道自己是不老不死的妖怪,当初为什么还要承诺给她爱情?她在山下的那栋小屋里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在她看不见的山上守了她这么多年,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青狐握住陈霁的手,担心地看着她。陈霁回头,只看了他一眼,便慌忙别过头,她的神情带着青狐从未见过的失落与彷徨,那种心惊肉跳的躲闪,让青狐既摸不清头脑,也耿耿于怀。年轻男子的视线在陈霁与青狐中间转了一圈,眼神若有所悟,他看向陈霁,苦笑道:“我是个道行极浅的树妖,她是个平凡的人类女子,她这辈子的悲苦都是由我引起的,倘若当初我没有遂她的愿出现在她面前,没有答应与她相恋,或许她此刻可以像平常人那般,过着普通且宁静的生活。”陈霁质问道:“这些,你当初难道预想不到?”年轻男子沉默。陈霁冷笑道:“即使你修行浅薄,也比一般的人类来得长命,你见过的人心叵测,你经历过的世事变迁,这些会比山下那位阿婆少吗?你难道预料不到,就因为你的一响贪欢,旁人却要付出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