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任性的决定走出校门后几乎从未提笔,刚开始写得异常吃力。唯一给我鼓励的是菲茨杰拉德那句话:“如果叙述与人不同的东西,就要使用与人不同的语言。”——村上春树随着考试临近,悦然的睡眠有些易碎不安,这天夜里四点多醒来便没了睡意,她随手拿本书翻看,无意间看到村上春树的创作经历。村上春树29岁才开始写小说,他说在过去七年曾经想写什么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且听风吟》的创作动机源于某日观赏职棒球赛时于外野席喝啤酒,看到养乐多队洋将大卫?希尔顿(JohnDavidHilton)击出一支二垒安打后的所见,这多少让悦然有些意外,之前她一直以为村上春树是天赋型的作家,那些曼妙的语言和奇思妙想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没想到他还有想写什么却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时候。英语和政治,因为本来的基础不错,悦然考得比较顺利。影视作品分析,她备考时参考了大量的范文,感觉写得也还行。还剩最后一门影视剧本创作,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门考试。悦然特意去“红磨坊”,请小朵给她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希望这香甜的温暖可以带给她灵感。考卷在面前静静放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请以‘圈套’为题,编写一个原创故事,要求限定现实生活题材,逻辑合理,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鲜明,结尾让人意外。篇幅不限。”下面大片的空白就是留给考生发挥的空间了。悦然看着考卷,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又想到村上春树,“走出校门后几乎从未提笔,刚开始写得异常吃力。唯一给我鼓励的是菲茨杰拉德那句话:‘如果叙述与人不同的东西,就要使用与人不同的语言。’但毕竟不是件容易事。边写边这样想道:40岁时肯定能写出像样些的东西来。”她努力回想着身边的人和事,自己看过的文学作品和电影,想从中搜寻出与主题相关的信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单纯有限,除了读书几乎毫无经历。尽管一直有当编剧的梦想,可她并没有真正产生过强烈的创作愿望。备考时写的几篇练习剧作也都是绞尽脑汁,凭借一点想象拼凑出来的。在这个最不恰当的时候,一个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冒上来。悦然克制住,强迫自己专心写作。勉强写了两百多字,终于还是起身放下试卷,走出教室。她低着头,避开监考老师的目光,匆匆穿过走廊,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远离考场的草坪上才长长松了口气。紧紧抓着包的手,掌心已是汗津津的。理智强烈地告诉她这么做不明智,她也清楚这一次的任性不可原谅。只是内心的声音清晰坚定,她想当作没听见都不行。草坪上枯黄的草茎混着冰碴在脚下嘎嘎作响,悦然一脚一脚踩下去,仔细倾听碎裂的声音。她两手插在羽绒服的口里,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作为考场的教学楼,稍稍有些不安。直到开始有学生三三两两从考场走出来,她才松了口气,仿佛这个鲁莽的决定此刻才算尘埃落定。手机响起,是妈妈打来的。就像从小到大每一场重要考试一样,虽然这次妈妈没有站在考场外,却仍在电话那头默默陪伴她度过整场考试。悦然想着妈妈看着时钟挨过分分秒秒的情景不由鼻子一酸,声音里有了哭腔,妈妈以为她是没考好,安慰道:“没事没事,考研肯定比考大学难。想考来年还可以再考啊。”悦然没有多解释,只轻轻地说:“可能是太紧张了,这种考题以前没做过。”她挂上电话,往校门外走去,穿过等活儿的群众演员,经过卖盗版光盘的小贩。身边越喧闹她就觉得越空虚冷清。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越走越快。她希望迎面而来的人群中能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她希望有人能听得懂她。“没有合适的契机所以放弃了考试”这种话怕任是谁都不能理解吧。悦然自顾自地快步走着,像是要追逐什么或摆脱什么。她穿过五个红绿灯,走过一座天桥,又不知走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对四周的街道完全陌生。数九寒冬居然出了一身汗。正踟蹰着不知道去哪儿的时候,远远一家小面馆亮起橘黄色的灯,立刻让她的胃兴奋得咕咕直叫,悦然径自走过去。路过街边一家唱片店时,门口两个店员正在换灯箱上的广告。画面上的王菲一改往日冷艳高贵的形象,身着一件天蓝色短袖毛衫,娇俏地笑着。悦然走过去问:“王菲出新专辑了?”一个店员回答,“精选集,不过很有收藏价值,是LPCD45版的,音质完美无瑕。歌选得也好,每首都是经典。”“多少钱一张?”“120。”见悦然有些犹豫,店员接着说:“如果王菲从此相夫教子隐退歌坛,或许这就是她的最后一张唱片了。”悦然走进面馆,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把专辑放在桌上,仔细看着背面的歌曲目录,《约定》《暧昧》《暗涌》《天空》……果然每首都是不朽之作。她又把专辑反过来看王菲的照片,这应该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她很年轻,一头利落的短发,也许那时她还没遇到李亚鹏,也没遇到谢霆锋,潇潇洒洒地行走云端,纵横四海。悦然突然想起一段关于王菲的传闻。说是她在香港逛金店的时候遇到了谢霆锋的老板杨受成,杨老板很慷慨地说,你想要什么随便挑啊,我送给你。谁知王菲回了句,“谁要你送啦,我没钱自己买啊。”估计杨老板这辈子都没遭到过此等待遇,想那场景一定尴尬不已。悦然不自觉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周围的客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她权当看不见。笑着笑着悦然渐渐释怀,蜷缩着的心开始变得舒展自在,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自己做的决定,是好是坏,她自己来承担就是。今后的人生除了自己做主还能有谁呢。这一碗面悦然吃得酣畅痛快,吃完后她把一张五十的纸币拍在桌子上,很豪情地说:“老板!找钱!”陈羽寒生日那夜过后,悦然终于不再失眠,接着几天都睡得香甜,连梦也是黑黏醇厚的。在历经了等待、焦虑、激烈之后,她感情的天地变得宽广起来,不但自己跳脱、原谅了伤心的回忆,也能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对方索要对等的感情。而就在这时,她期待已久的那颗心终于来敲门了。这天悦然回到公寓,经过大门时被值班的警卫叫住:“那个高个儿的姑娘,你是住在十五楼吗?”悦然点点头,疑惑地站住。“有位先生送来一个包裹让转交给你。”说着拎过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悦然呼哧呼哧拎回房间,拆开,是一床毛毯,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离天暖还有一段时间,夜里别冻着。——陈羽寒”。悦然愣住。晚上洗完澡,她披着毛毯坐到计算机前,看见陈羽寒的头像亮着,便想发一条消息过去道谢。刚要敲回车键却又停住了: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享受一点他的温暖?送来一条毛毯就受宠若惊,也太沉不住气了。悦然心里升腾起一股公主的傲娇之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消息删除了。她打开一档娱乐节目视频看着,眼睛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扫一眼陈羽寒的头像。直到看完三期无聊的节目,悦然准备关机睡觉,陈羽寒的头像突然如醒悟过来般跳动不止。悦然一阵生气:明明知道我在线上,干吗这会儿才出声,不是成心么?但还是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点鼠标。“还没睡?”“嗯。”“带我们家兰迪去遛弯儿了刚回来,太早出门这么大狗会吓着老奶奶。”“哦。”悦然没法再生气了。“谢谢你请我看演出,还是听现场更过瘾。”“那你准备拿什么回报本姑娘?”“前几天去实习,上班下班路过玉渊潭公园,海棠花开得正好,要不约个时间我带你去看吧……”悦然裹着毛毯冲上床一阵翻滚,极力忍住仰天狂笑的冲动。好不容易待心情平复一点,头发散乱地重新坐到电脑前,美滋滋地敲键盘:“听起来还不错,等我有空给你消息。”晚上躺在床上,悦然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句话:他约我了,他约我了,他终于约我了。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悦然撑了两天,终于再也拿不住姿态,她给陈羽寒短信:“今天太阳还不错,有空一起去呗。”陈羽寒回:“这么快就抽出空了?”悦然咬牙。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初春的阳光普照大地,街上的姑娘们迫不及待地从厚重的羽绒服和棉衣里蹦出来,一个个面如桃花,鲜亮可人。短裙随处可见,隐约间更是翻滚着蕾丝、桑蚕丝这类清凉的材质。悦然依然是不着痕迹地修饰了一番,站在陈羽寒单位门口等他,不一会儿,远远地见他逆着阳光走过来。悦然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但就是忍不住一直笑,阳光直射在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还有点淌眼泪,但她坚持盯着陈羽寒看。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也在笑。泪光和阳光混合成一片金粉色的朦胧,陈羽寒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到遮住太阳,站到悦然跟前。悦然睁大眼睛,一脸笑容满眼泪花地看着他。陈羽寒问:“你笑什么?”悦然反问:“你笑什么?”“打哈欠会传染,笑也一样会传染。我是被你传染的。”“我是被你传染的。”“明明是你先笑的。”“你先笑的。”“你先笑的。”两个人孩子气地争论着,一起走进公园。刚走几步便看见路边成排的海棠花,花朵小巧玲珑,雪白的花瓣上晕染着娇滴滴的粉,娇柔可人。再往里走,花株变得稠密起来,成簇成团,明艳袭人。颜色也变得层次丰富,从极净的白到极艳的红,浓淡有致。微风拂过时摇曳生姿,似彤云涌动,真是无法形容那绰约娇媚的姿态。悦然浸染在这画中才有的美好景色里,有种微醺的惬意,她心中暗自赞叹陈羽寒真是有种骨子里的情调,不经意间就令她终身难忘。两人找了一棵开得最盛的海棠树,在树下的长椅坐下来。悦然由衷地感叹:“以前只看过在花盆里种的小株的海棠,从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景象。”“这个公园的海棠很有名,小时候每年春天奶奶都带我来,后来我自己来,上大学后离开北京,还真是怀念,今年总算有机会看到了。不枉这个春天啦。”“我最喜欢蔷薇的,小时候邻居有户人家,家里有个小院,院门不常开,但是院里种的蔷薇花爬过墙头来一直垂到地面,一到四月末开满深粉色的花,就成了一堵花墙。记得有一年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我跑去看时一地的花瓣,藤条上已经光溜溜的一朵花也不剩了,我还为这哭了一场呢。我就想着以后要是能有一个二层的小楼,可以在二楼阳台上种蔷薇,一直拖到地面,开花的时候该多好看。”“那门都被挡上了,一楼的人怎么出来呢?”“可以修剪出一个门的形状呀。不过今天看到这么漂亮的海棠,觉着种海棠也不错。”“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啦?”“谁移情别恋了?”悦然有点敏感地转过脸盯着陈羽寒。陈羽寒低下头说:“海棠也属于蔷薇科,算是同类啦。你最喜欢哪个品种?”悦然扬起脸,指了指远处说:“喏,我喜欢那棵名叫垂丝海棠的,颜色粉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样子也好看,花朵垂下来,好像小姑娘羞答答地低着头,起风的时候又像风铃。你呢,你喜欢哪种?”“我喜欢西府海棠,我们身后的这一棵就是。树高,树冠大,开满花后很壮观、很贵气。悦然,你有发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悦然四下看看,疑惑地摇摇头:“没有啊?”“我给你点提示啊,你有闻到什么没?”悦然嗅嗅鼻子,除了空气比园外清新不少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可是这有满园的海棠。悦然惊奇地叫道:“海棠花没有香味!”陈羽寒点点头:“这也是我喜欢海棠的原因,虽然美艳但是并不招摇,只在这园子里静静绽放,如果花香四溢,那得引诱多少人来观赏啊。花的香气就像花语一样,好闻的更像是曼妙的歌声,时时提醒你它的存在。而我喜欢海棠的静默。”接着陈羽寒话锋一转:“悦然,你静默的样子也很漂亮。”悦然皱眉:“你是嫌我聒噪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说话的样子很娴静。”“那不就是让我别说话吗?”“你怎么老爱较劲呢?”两个人又开始争论起来。一旁给游客拍照的师傅走过来很客气地问:“这么好的景致二位合个影吧,我今天都拍了好些对情侣啦,一定把你们拍得好看。”两个一愣,但是谁也没有拒绝,师傅见有机会做这个生意更热情了:“你们就坐那儿就挺好,人面海棠相映红哪,看我这儿,笑。”悦然拿到照片没好意思细看赶紧放进包里,陈羽寒掏出钱包付了钱。不知不觉太阳西斜,气温也骤然下降了几度。陈羽寒提议:“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麦当劳。”悦然点头,乖乖地起身。她已经太心满意足了。闻着麦当劳餐厅熟悉的奶油味,看着面前一堆食物,悦然说:“幼琪离开L市的那天我们也是吃的麦当劳,就像在昨天一样,好想她。”“她走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只简单问候了几句,我让她留那边的电话号码,她说打过去很贵就没留。”“幼琪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为别人想得多。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一直没有回来真让人担心。”“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这世上有几个坚强的姑娘啊,都让我碰上了。”悦然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坚强?”“一个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地过这么久,不容易。如果是陆洋肯定天天打电话跟我哭。”“呵呵,那个家伙怎么样?”“好得很,生龙活虎,脑子里只有托福,姑娘也不追了,游戏也不打了。偶尔来找我蹭顿饭。”悦然刚想问“那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陈羽寒接着说:“今天开心吗?算是请我看演出的回请吧。”悦然噘嘴:“这个公园是免费开放的哎,那场演出花了我八十块呢。我请你花钱的你请我免费的,不公平。”“哟,算得这么细哪。行,那我也请你看场演出,不亏待你。”悦然早已喜出望外,她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上天这样宠爱她,急忙怕陈羽寒反悔了似的拼命点头。夜里十二点半,悦然仍然兴奋得辗转反侧。她感觉如果不和谁分享一下她会被快乐憋死的。一狠心拨通瑞秋的电话,她相信和瑞秋从小学就建立起来的友谊坚不可摧。电话响了至少十声才传来瑞秋睡意朦胧的“喂”。“我和陈羽寒约会了。”“一夜情?”“不是,一起去公园看海棠了。”“抱了?亲了?”“连手都没有牵,你别这么肉欲好不好?”“拜托了,现在是深更半夜哎,赶紧的说重点。不然我现在就会睡着。”“瑞秋,你听我说,这是一次真正的约会,我们俩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漫天的海棠花,说了会儿话,还吃了顿麦当劳。他夸我不说话的时候很漂亮,我们还约了下次哦。”“就这些?”“嗯,就这些。”“我说陈羽寒到底有什么魔力啊,你怎么一碰到他就失心疯呢?平时挺端庄一姑娘,看个海棠,再夸你两句,至于高兴成这样吗?过去的事儿你全忘了是吗?”“你知道吗,海棠是没有香味的。”“我知道这会儿跟你说什么也白说,反正你可别再为了他对着我哭哭啼啼了。”悦然没有理会瑞秋泼来的凉水,从包里拿出两人的合影仔细端详。照片里的悦然抿着嘴努力忍住笑,陈羽寒一脸的无辜还有些茫然,倒真像是被悦然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悦然笑着把照片轻覆在脸上,沉沉睡去,接连几晚的梦境都是海棠怒放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