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破人亡

(一)

公元211年,秦始皇先后灭韩、赵、魏、楚、燕、齐,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强大国家,国号为秦。

秦皇一统六国威振四海,却敛财无度,赋税奇重,焚书坑儒,残暴戾杀,百姓敢怒不敢言。

秦三十六年,在东郡方圆数十里外,夜鸟忽然拼命从各处钻了出来,惊恐地往四下逃散。

一缕刺眼的光突兀地从沉黑的天际里钻了出来,刹那间、强光将这片夜色照得亮若白昼,巨大的火球带着刺眼的光芒,拖着火红的尾巴、裹夹着摧天毁地的磅礴气势,向地面越来越近,直往东郡狠狠砸去。眨眼间的功夫,振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地,天摇地晃,紧接着火海熊熊热浪滚滚而来,将东郡方圆数里之地尽数吞噬,所到之处,皆为修罗炼狱,无一人一物所能幸免。

附近未央及之人这才反应过来,胆颤心惊地呼叫:“天塌了,快逃命啊。”当下也顾不得收拾家当,赶紧携儿带女,连跑带逃远离这修罗之地。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方始湮灭,此许胆大的村民再次返回,看到眼前的一切,所有人都大为震惊:方圆数里之地、房屋田木尽毁为灰烬,沙地融为琉璃,强烈而刺激的气味让人萎靡不适,在这片废墟之中,有块巨大的乌石,其坚如铁,乌黑如炭,上面却刻着几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天降巨石乃不祥之兆,石上之字荧惑人心、震惊朝野。异象传至秦宫,嬴政惊怒,秘密派出精锐秦军销毁陨石,屠杀附近所有知情者,秦军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鸡犬不留。

未归之人闻之远走避祸,秦皇的残暴引起民愤振天,遂有“天帝醉秦暴,金误陨石”的谶谣随之流传四野。

秦帝多疑残暴,秦军自知任务结束也难逃一死,完成任务之后,整支秦军携陨石于暗夜无声无息失踪。其后不久,不论是逃离的东群百姓,还是曾与陨石近距离接触过的秦军,不少人身上都出现了异象,有人快速衰竭而亡,也有人突然力量暴增掌握了异术,成为异能者。为报家破人亡之仇,异能者揭竿而起反抗大秦的暴政。

始皇大怒,大举出兵而讨伐,两军兵力悬殊,起义军溃败而被残杀殆尽,秦帝还以铸十二金人为名,大肆搜罗民间兵器,暗中搜捕猎杀遗漏异能者,并想找回失落的陨石。

侥幸而存的异能者,隐姓埋名越发地小心翼翼藏匿于民间,异能随血脉流传,斗转星移朝代更换,每代都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取“畸人侔天”意,自称为畸众,关于那陨石的下落,却是无人知晓,成了一个传说。而当年陨石坠落融出来的琉璃碎片,上面残存的能量被历代统治者炼治之后用来寻找和驱策畸众,可日子久了,琉璃片上的能量也越来越薄弱。

元未,朱元璋向畸众人物刘伯温承诺,得天下之后而必优待畸众,以换取畸众之力夺取天下,待到朱元璋大势已定建立大明前一年,天象有荧惑守心,畸卫受其影响躁动难安,数起异动事件引发民众恐慌,朱元璋唯恐畸众不受控制,心生狠意以此为由将畸众连同其他开国功臣一并铲除以解后顾之忧,并设拱卫司,其中专门建立一支对付畸众的秘密部队“仪鸾司”。

拱卫司改为锦衣卫,仪鸾司独立出来,并取驱避妖崇的“重明鸟”之意更名为“重明卫”。

重明卫为十二卫之外的暗卫,专门抓捕猎杀藏匿于民间的畸众。

万历四十三年冬。正是大雪纷飞,数九寒天之时,京城四下白雪苍苍,行人稀少。

在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府院里,几株红梅竞相开放,红的梅,白的雪,相衬得明艳动人。

可却无人欣赏。

府里的东厢房,偶有朗朗的书声传了出来。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正拿着书念得津津有味,外面的落雪打在屋檐上沙沙作响,可屋生起了火炉,暖意融融一片。

一位年长的妇人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慈爱地看着那念书的孩童,满眼都是笑意。

“乔儿,你也别太累了,来,试试娘给你做的衣服合不合适。”

“娘,爹爹让我好好学四书五经,八股文等。”

“你爹爹对你就是太严格了,你才十岁呢,已经学得够多的了,成天学这个学那个,看着都不像孩子了,现在外面下雪了,梅花都开了,穿上这新衣服去赏赏花,孩子就该有个孩子的样。”

张乔、也就是那孩童闻言一笑,起身行了个礼:“母亲,爹爹常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孩儿一点也不累,倒是母亲一直给孩子做衣服,辛苦母亲了,母亲的针线活这么好,肯定是合适的啊,从小到大,母亲就没有做过不合适的衣服给孩儿穿。”

张母笑意越发地浓了:“你这孩子啊,就是懂事儿,还会变着花样夸母亲。今天雪下得可真大,也不知你父亲会不会早些回来。”

张乔听了就笑,其实他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是父亲走路的声音,他熟得很呢,不过他不能告诉母亲,否则母亲又要说他了,他听力十分厉害,但是母亲和父亲都告诉过他,不得显山露水的。

外面门“吱”地一声开了,夹带进了寒疾的雪风,把那炉火吹得旺了一些。

张乔一看到来人,兴奋地抬头叫:“爹爹,你回来了。”

“正说到你了,你就回来了。现在快近年关,宫里的事不是多着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张母笑着起身迎去,掸起他身上的雪花:“今天外面的雪,可下得真大啊,看你,满身都是雪。”

进来的正是这府里的主人,张差,也是张乔的父亲。

(二)

张差进屋,看着孩子满眼是笑:“是啊,快过年了,这过了年,咱们乔儿就十一岁了。”语气里有着一种感叹:“平平安安的,终于十一年过去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莫不是外面太冷,让你脑子也给冻坏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今儿个难得早回来,小翠,你去厨房让她们做几个新鲜的菜,记得,要有酸菜哦。”

丫头小翠笑嬉嬉地说:“知道了夫人,老爷素来喜欢吃酸菜,这不,马上就要过年,已经叫城东酸菜铺子的人送了两大坛酸菜过来,就放在后门那儿呢,足够吃到开春的了。”

“夫人,我倒是许久没有吃你做的小菜了。”张差笑了笑:“不如今儿个劳烦夫人你去下厨做几个菜。”

张夫人也一笑:“你要每日早些回来,哪有吃不着的事,行,那我去厨房打理着,你陪乔儿说说话,也别总是让他念书念书的,我怕他会成为一个书呆子,整天闭门在家就知道读书,这个儿也比人家要小,我得叫厨房多做些滋补的汤水给乔儿才行,让他快些长高长大。”

张夫人笑着关了门出去,不让外面寒厉的北风吹进来,免得冷着了里头的人。

“乔儿,你过来。”张差招招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坠:“喜不喜欢?这是父亲特地给你打造的。”

“父亲,这是什么啊?”张乔好奇地看着。

张差已经将玉坠戴到了张乔的脖子上,一字一句慎重地说:“乔儿,你记住了,这玉坠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必须贴身佩戴,不得离身,还有,不要让人瞧见了,知道了吗?”

张乔看了一眼:“父亲,为什么啊?假若丢了,是不是会很严重?”

张差想了想,坦然地告诉他:“事关你性命,你说严不严重?还有,假若有一天有人拿着一模一样的玉坠来找你,那个人可信,可靠,你要听她的话。”

张乔不明白父亲的话,但是还是点了点头:“父亲放心,孩儿都知道了。”

可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张差满意地一笑,“今天书念得怎么样,哪儿不懂的?”

“不懂的我都记起来了,抄在一张纸上,就等着父亲你回来给我解惑。”他去拿了纸过来,抄得满满都是字。

张差看着甚是欣慰,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乔儿,你会不会觉得父亲对你要求太严厉了,像你这年纪的孩子,很多都还在玩耍,可为父却要你知书晓礼,熟读圣贤书,往后,可能还会让你学更多的东西。”

“不会,父亲都是为了孩儿好。”张乔知道的,他身体娇弱,打小父亲母亲真没少为他操心。

“你母亲也常说我对你要求太高,可是孩子啊,你现在的付出,是为了你以后好,你不是一般人,你不能跟别的孩子相比,知道吗?时候到了,父亲会告诉你所有的事。”

张乔不懂,但还是点头:“是,父亲。”他不问,但是他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张差笑了:“好,过了年父亲会多些时间来教导你,你身体差了一些,明年父亲再请个师傅来教你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夫。”

父子俩有说有笑,和意融融。

雪风扑在窗上,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张差推开窗看着外面的白雪红梅:“乔儿,你看,那最高最亮的那地方,就是皇宫。”

“父亲,小心风大,别着凉了。”张乔抬头去看,可是他太矮,只能看到那地方的灯火似乎挺亮的。

“父亲,宫里的皇上,是不是这个天下最大的主。”

“是啊,乔儿,你想去皇宫吗?”他别有所意地问。

张乔却笑:“父亲想让我去,我就去,要是你问,我便是不想去的,那地方没有母亲做的小菜,没有父亲相伴,不管什么地方都好,都不会比家里更好的。”

张差闻言沉思了一会:“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娘大概也做好了饭菜,咱们过去吃饭吧,你多穿件衣服出去,外面冷。”

一家人坐在一块用饭,几个清淡的菜,可是其乐融融,十分温暖。

张夫人盛了一碗汤放在他旁边:“乔儿,一会把这鸡汤给喝了,特地给你熬的,吃得好了才能长得快,长得好。”

“谢谢母亲。”

三人正吃着,丫头小翠忽然进了来:“老爷,夫人,外面来了一个人,神秘兮兮的,穿着披风拿着宫里的牌子,说要见老爷。”

张差搁下碗:“可有说什么?”

“只说有要事必须见老爷。”

“让他到书房去。”

他站了起来:“乔儿,你们多吃些,父亲去去就来。”

张差大步走了出去,径自就去了书房,张乔转头看了一眼,母亲又给他夹菜:“乔儿,别看了,快吃吧,天冷,饭凉得快,咱们先吃,不用等你父亲,也不知他什么事呢,等他谈完了,再让厨房给他热一下饭菜就好了。”

“嗯。”

但是只一会儿,他就耳尖地听到了脚步声,有些疾,不像平时走路稳重的父亲。

还有马的鸣叫,这个时候了,父亲还要出去吗?

张乔放下碗走到门口,看到父亲又穿上了官服往外走,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叫:“夫人。”

张夫人出来:“老爷,现在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是有急事吧,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乔儿的,我在家里,你不用担心什么。”

张差点点头,又看着那倚在门边看他的孩子,挤出一抹笑,小声地吩咐:“我总感觉今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如果亥时我没有平安回来,你带着乔儿快离开这里,夫人,你记住,乔儿的命比我们的还重要,不管怎么样,牺牲一切都要保他平安。”

“老爷,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夫人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

“宫里出事儿了,我恐唯有变,夫人,你记住了吗?”

张夫人点点头:“老爷你放心吧,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

“好,家里有你,我也是放心的。”他看了看张乔,又一笑,然后转身就走。”

“母亲。”张乔抬起头看着母亲:“父亲又有急事吗?”

“是啊,没事,母亲在,来,这外面冷,快进屋里来先把饭吃饱了。”

“母亲,我听到了你和我父亲说的话,为什么他说亥时没回来,就要你带我逃啊?”

张夫人看看四周并没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以后不许这样偷听我和你父亲说话,不用想那么多哦,吃完了饭,你就去写字吧,母亲再给你做双新鞋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张乔心里隐隐不安,时辰越来越晚,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

母亲也担心,叫了丫头小翠去外面守着,可现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到了亥时,外面还是安静一片,母亲放下针线活,忍不住出去看了,张乔也推开了窗看着外面,离府里不甚远的宫殿,安静得像是在沉睡一样,可是风雪,却带来了血腥的味道。

“乔儿。”母亲又推门进来:“赶紧跟母亲走。”

“母亲,父亲呢?”

“我们先走。”

管家冒着风雪跑了进来:“夫人,快,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我现在好像听到马蹄的声音,我想父亲可能回来了。”他也不知是谁,自然最盼着的就是父亲回来了。

“从后门走。”张夫人一咬牙:“你们也赶紧跑吧,别收拾什么,快。”二话不说,拉着张乔就往外面走,张乔发现母亲的手冰凉,还在颤抖,像是害怕一样。

远远的地方,有红艳艳的灯在上空,如此的诡异,衬得那弯弦月越发的沁寒入脾。

“母亲,我们走不了了,我听到很多马蹄声,已经到我们附近了,前前后后都有。”

张夫人脸色苍白:“乔儿,你放心,母亲就是死,也一定要保护你的。”

张夫人心底明白,来人可能是重明卫。

可是孤儿寡母,加上府里的人,怎么可能跟身手一等一的重明卫相拼。

(三)

张夫人拉着张乔走到后门,看到那门角边的酸菜坛子,计上心来:“乔儿,你快钻进去,你要记住母亲的话,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还有,以后可能会更苦,但是你要记住,你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再委屈再卑微,忍辱负重也要活下来,出去后,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一定要活着,活下去!就待在里面,不许出声,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要不然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的。”说完,张夫人拼命地压着他,把他压进坛子里,再从一边的酸菜坛子掏出酸菜就往上面胡乱地盖住。

“夫人,快走啊。”小翠过来拉她:“街头那里来了很多人,骑着马,拿着箭,拿着刀剑的,好可怕。”

张夫人深吸了口气,从雪地里抓了把雪,把手细细地搓净着:“我们从前门走,你们能逃一个是一个,大家不要在院子里逗留,都快逃吧。”说完,她又喃喃自语:“看来,这祸真的躲不过去了。就是可惜了,我们的家,还有我们想要争取的一切,都等不到了。”

逃跑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惨死的叫声,刀剑入肌肤的声音。躲在酸菜坛子里的张乔,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全身颤抖,好几次想从坛子里站出去,可还是咬牙忍住了。

母亲说,一定要活下去,忍辱偷生也得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报告大人,张府三十多口全都杀了,但是没有发现张差的儿子。”

张乔听到冷冰入骨的声音:“一个孩子能跑多远,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他,给我杀了他。”

“是,大人。”

那重明卫的声音,比这数九寒天的雪还要冷。

张乔在酸菜坛子里,拼命地咬着手,不让自已出一丁点的声音。

到处有人在翻动,他听到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赶紧屏住呼吸,有人踢翻了他旁边的空坛子,还翻动了他头上的酸菜,幸好的是,并没有再仔细地往下翻。

“大人,所有地方都查过,没有发现,那小子肯定是逃了。”

“绝不能让他活着,他是畸众,他是张差的儿子,他必须死,来人,把这房子给烧了,在这里给我看着,要是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格杀勿论,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张差的儿子找出来。”

“是,大人。”

烈火熊熊的声音倾刻便响,马嘶叫着,铁蹄的声音越来越远。

张乔将头上的酸菜拔走探出头一看,刚才还温暖如春的家,此刻却像是人间炼狱一般。

满地的死尸。一个个熟悉的人全躺在地上,没有任何气息,血水流了一地,将白雪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张乔死命地咬着手,连叫也不敢叫一声,他的母亲就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离得那么近,可母亲再也不会起来,不会再给他夹菜,也不会再给他做衣服了。

熊熊的火烧到那儿,灼得那红艳艳的梅花纷纷而落,像老天爷的血泪一样。

转眼间,他的家归为灰烬。

他就趴在酸菜坛里,看着纷飞的大雪将火星给湮没,剧烈的疼痛呼天盖地朝他涌了过来,紧接着是忽如其来的大雨,夹着细细说话的声音:“不用再在这里守了,都烧光了,便是藏在屋里也早烧成灰了,下雨了,快回重明卫吧,里面不可能有活人的。”

有人走的声音,越来越远。

张乔不知怎么爬出来,全身虚软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冷得全身直发抖,他爬到一堆灰烬前,无力地伏跪在地上,低低地哭叫:“母亲,母亲,你不要丢下孩儿一个人啊。”

他的家,没了,他的父亲不会回来,他也没有母亲了,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雨打在身上,冷得让他没有知觉,可这比不上心里千分之一的痛。

一夕之间,全部都没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走在大雨里,天黑得让他喘不过气来,身上轻飘飘的,他要去把父亲找回来,父亲一定还在宫里,不管是死是活,他一定要找到父亲,要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

可是另一边,母亲的话又一直响:“要逃得远远的,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

张乔强撑着身体,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东西和景物都在摇晃着,他终于瘫软在一家铺子前面,迷迷糊糊里,看到马蹄越来越近,马上坐着红披风的人,正是重明卫。

把他也杀了吧,他好难受,累得哪里也不想去了,也不想逃了,他好想和父亲和母亲在一起,那种看着自已的母亲被烧成灰却无能为力,连哭喊都不能的心情,太难受了,让他死了算了。

一盆满是剩菜的泔水忽然泼在他身上,张乔难受地瑟缩了一下。

一道尖酸的声音夹着泼辣的笑:“臭要饭的,天天来我们杏花楼,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啊,没钱给我走远点。哟,客官,进来玩啊,我们这里什么姑娘都有,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进来看看,包你们满意。”

“徐嬷嬷,如果你看到有一个跟这长得像的孩子,请务必告诉我们。”

“这谁啊?让你们重明卫这么早就来巡查?”

“朝廷要犯。”他们笼统地说了缘由。

“还是个孩子呢,犯什么滔天大案了不成?”

“这就不用你管了,要是有什么线索,马上报告重明卫,要是私藏者,罪加一等。”

“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啊,再说我这杏花楼,天天人来人去的,哈,你就是借我胆,我也不敢藏这么个朝廷要犯啊,几位爷,进来坐坐,喝杯茶,喝点薄酒磕点瓜子呗,这么冷的天,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声音越来越小,张乔越发的听不到了。

一会儿身体像是在火上烧着,一会儿,又像是在刺骨寒冰里冻着,他喃喃自语:“母亲,母亲。”

“差不多给我醒醒了,别浪费我的红糖姜水。我这里什么不要银子啊,红糖五钱一包,姜二钱,还得废柴火,还得废水,废功夫。”

念念叨叨的声音,很陌生,张乔睁开眼睛,看到四处都是柴,一盏如豆般火烛在幽暗的屋里飘闪不定。

一张陌生的脸拉长地看着他:“小子,醒了,一会你自个看看帐,吃我的用我的,我可得一笔一笔写下来跟你家人讨要,你叫什么,你家在哪?我徐嬷嬷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这是哪里?”他难受地问。

“杏花楼,小子,我问你话呢。”

“我,我没有家人,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有人叫我阿乔。”母亲的话还是浮上他的心头,不能跟别人透露他是什么身份,外面重明卫还在满城搜索他呢。

既然命不该绝,那就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查出父亲为什么而死,才可以给母亲和张府的上上下下讨一个说法和公道。

“看来我是真倒霉,捡了个讨饭吃的孩子回来,真是,白费了我的红糖和姜了。”徐嬷嬷没好气地说。

张乔赶紧说:“嬷嬷,请你好心收留我吧,我什么活都会做,什么事都能干,就请嬷嬷发发善心,收我下来做事,我十岁了,能干很多的活,我吃得少,干得多,会好好给嬷嬷你干活的。”

徐嬷嬷思量片刻,然后叹口气:“好,你就留下来吧,我是最近求了神,说要让我多做好事,你要是死在我门口,那多不吉利。但是你可听好了,我这杏花楼,要的是机灵的孩子,要是个跟木头一样的,我便赶出去。”

“嬷嬷你放心,我知道了。”

“别的我也不问你了,十岁你也懂事了,别给我惹祸,你既然没有名字,就跟我姓吧,叫你徐,徐鹤乔如何?”

“好,谢谢嬷嬷。”

“要是不懂得感恩,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几天你就好好把自个关在柴房里养着吧,我可没钱给你请郎中的,万一你死了,我在你身上花更多的钱,那不是赔死。”

他狼狈地咳嗽着,红了眼睛:“我不会死。”既然老天还让他饶幸活下来,他就要好好地活,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然怎么对得起母亲的千盯咛,万嘱咐。

(四)

这一场大病,足足养了一月有余,从小到大就没有生过这么大的病,他所在的地方是勾栏院的柴房,徐嬷嬷当真是说到做到,没为他请郎中,吃的,也是客人吃剩的残羹冷饭,盖的被子又黑又硬,半夜里几乎都是冷醒惊醒的,午夜梦回,曾经温暖的家,就像遥远的回忆一样,触手不可及。

病去如抽丝,等张乔康复后,他也瘦了一大圈,瘦脱了相。

徐嬷嬷也没让他就马上去前面抛头露面做事,而是让他在柴房高高的窗上盯着对面勾栏院的欢客,去的什么人,穿的什么衣服,带的什么仆人,然后让他去打听他们的底细,喜好。

第一次从后门踏出勾栏院,看着那惨淡的阳光,觉得恍若隔世一般,张乔,不,徐鹤乔揣着半个冷硬的馒头,出门去跟人家打听张公子为何人。可过去母亲和父亲只教他读圣贤书,何曾做过这等打听人家底细的事,在外面走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也不知要怎么做,只好铩羽而归,徐嬷嬷说不养闲人,为此,他饿了一天。

饿肚子的滋味,也只有真正饿过的人才会明白,为了不让自已再挨饿,就会想方设法再去打听。

折了早春的一束桃花,送给那卖胭脂的王大娘,终于换到了消息,于是再回到杏花楼,吃了家里出事以来最饱的一顿饭。

活着,并非那么容易,学会嬉笑怒骂,学会各种下九流的段子,讨花娘们的开心,帮她们买点胭脂水粉而得点碎钱。

春的冷雨潇潇,花浅浅,绿淡淡。

打着伞从城墙下过,看到那被风吹落的残旧画像,是他,又不是他。重明卫还在不死心想要找到他杀之而后快,庆幸的是父亲和母亲以前并不让他怎么出门,府里一直行事低调不跟人过多的交往,知晓他长相的人并不多。

而今他早瘦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便是他们拿着画相来找他,他也不怕。

他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张乔,他是徐鹤乔,杏花楼勾栏院里一个低贱的打杂。

母亲要是知道他藏身于勾栏院苟且偷生,也不知多难过,可是母亲不会责备他的,因为母亲要他活着。

死了一了百了,但是只有活着,才能有一天知道真相。

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谈论着父亲张差是如何凶残地在宫里杀人,梃击一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死者已已,真相却未必是这般。

只是因为父亲是畸众,张府上下所有的人,都得全死吗?难道畸众就天生的该死吗?他们愿意这样与普通人不一样吗?

抱着酒回到勾栏院,已是傍晚时分,一个大户人家来请勾栏院里的姑娘过去陪酒,徐嬷嬷又让他陪着过去。

有点远,有点偏,去到天都黑了,两个花娘给迎了进去,里面有好吃好喝的等着她们,不过他就得回去了,人家会请花娘去陪酒,可不会请他这么个打杂的。

寂寂冷冽的夜,雨停了,倒是狗叫得厉害。

这路上连个人都没有,狗叫得让他心慌,赶紧低头继续赶路回去。

经过一个破庙时,狗叫得越发的厉害,徐鹤乔还听到婴儿哭的声音,他倒是纳闷了,这里怎么可能有孩子哭呢?

可越是近,越是清楚,而且狗还吠叫得挺凶的。

徐鹤乔抄起一根棍子,推开了虚掩着的破庙大门,看到眼前的一幕,他有些惊呆了:只见一个婴儿凌空浮了起来,身上还裹着破旧的抱被,几条恶狗跳着,叫着,像是想抓住他一样。

如果他再低一点,低一点,恶狗肯定咬着他的抱被,将他扯下来或者吃了他。

徐鹤乔赶紧四下看看,并没有其他人,这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父母居然这么狠心把他丢在这破庙里?婴儿像是感知到害怕一样,哭得厉害,有些飘得不太稳了,下面几只恶狗虎视耽耽地盯着他。

徐鹤乔拿着棍子,凶狠地往恶狗身上打去:“滚开,走,快走开。”幸得恶狗还是怕人,他狠打几下,也不太敢靠近。

徐鹤乔将它们赶出破庙,把门拴了起来,就跑起来抓着了婴儿的脚,灯笼照近他,是一个粉嫩嫩的婴儿,黑漆漆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也不哭,也不闹了,突然冲他一笑,甚是可爱的样子。

他抱着婴儿,四下里看了看,破庙里处处漆黑一片,空荡无人。

算了,他自已都难以养活自已,这个孩子,他怎么养得了。

叹了口气,徐鹤乔将他放在地上,可婴儿一下又飞了起来,还哭了。

徐鹤乔心一硬,捡起灯笼就要出去,外面还有狗叫的声音,如果他现在离开了,孩子能浮在空中多久?再与众不同,也只是一个婴儿而已。只要他累了,那些恶狗肯定会吃了他的。

徐鹤乔不禁摸着自己胸口的吊坠,狠狠心,回头一把抱住婴儿,抱出了这破庙。

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果他见死不救,他跟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重明卫,又有什么区别。

他和这个孩子都一样,都与众不同,同类若不能惺惺相惜,还指望谁来怜惜他们。

外面的恶狗犹不甘心,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徐鹤乔低头捡了个石头朝它们一扔:“滚开。”

恶狗四散,他又扔了几个石头,它们才不敢追上来。

趁着夜黑,徐鹤乔紧紧地抱着孩子往勾栏院里走。花灯亮堂堂的,倒是有点温度,他不敢从前门进去,要是让徐嬷嬷看到他抱着个孩子进来,会让他进去才怪。

转了个弯,徐鹤乔抱着孩子从后门进了去,直接就去了他住的柴房,虽然又冷又有些潮,但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生怕他一走孩子又飞高高,厨房的人进来抱柴看到,不吓死才怪,到时惊动了重明卫,那这孩子就必死无疑,还会连累到杏花楼,或者他自已也不安全。徐鹤乔用抱被的带子绑着着床脚,这样孩子就不会飞起来了。

“徐鹤乔,徐鹤乔,你在干什么,徐嬷嬷叫你去倒脏水。”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赶紧将孩子绑好:“想要活着,你可得乖乖的。”

孩子似懂非懂,看着他只是笑,很开心的样子。

外面的人又在催,徐鹤乔赶紧出去,倒了两大桶花娘泡澡的水,这才疲累地端着米汤悄悄进来:“来,小不点,我喂你吃点东西,可真乖啊。”

孩子一直没哭。

他刚才在外面做事,不知有多提心吊胆,拎着耳朵听着柴房这边的动静,生怕他哭闹得厉害,这小不点,聪明着呢。

喂他喝米汤,小不点笑着看他,张口就喝下。

“真乖,我看你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我一瞧到你的时候,你就是飞起来的,不如我叫你阿飞吧,我跟你说,以后你可不要有事没事飞起来,这样你会很危险,会没命的。”

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徐鹤乔还是在那里碎碎念。

刚喂完米汤,外面又叫他去干活。

徐鹤乔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听柴房的动静,阿飞还是很听话的,没哭。

徐鹤乔的工作很辛苦,一直忙到很晚才能睡,不过抱着阿飞,他半夜再也没有冷到醒,也没有再恶梦连连了,阿飞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家人一样。

勾栏院里的姑娘都晚睡,大中午才开门迎客的,打杂的就得早些起来去买菜,做浆洗打扫等各种杂事儿。

徐嬷嬷对花娘倒还是舍得下本钱的,知晓养得好了,白嫩嫩的才惹人喜欢,才会给她赚很多的银子,所以每天早上会叫人送牛乳过来,然后分给花娘们喝。

徐鹤乔就这匀一点,那匀一点,弄了一大碗给阿飞喝。

徐鹤乔正在给阿飞喂牛乳呢,“砰”的一声,门开了,阳光照了进来,也让他抱着的阿飞无处循形。

徐嬷嬷满脸怒容地进来:“好啊徐鹤乔,你哪里捡来的孩子,居然敢带回来我杏花楼,你是不是皮痒了?”

“嬷嬷。”徐鹤乔赶紧站起来:“你听我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在破庙里捡到的,要是我迟一步,恶狗就会吃了他,而且他很乖,你看,也不哭不闹的。”

“我这里可不是收容所,我这可是挣钱的地方,徐鹤乔,我养你一个都是倒霉了,你还想再弄个孩子,想得美。”

“嬷嬷,我知道你是刀子口,豆腐心,你肯定也不想看到他饿死街头的。”

“扔出去怎么可能就饿得死?人家不知还以为我们杏花楼哪个花娘生的小野种,这不明摆着毁我杏花楼的声名吗?”

“嬷嬷,求求你了,以后我会加倍努力的干活,然后我把我吃的份都分一半给他,绝不多吃杏花楼里的东西,你看好不好?等他大一点吧,就让他出去,嬷嬷,这可是积德的事啊,我把他捡回来,也是为你积德啊,不出几年啊,咱们这杏花楼,肯定能成为全京城最红火的勾栏院。”

“徐鹤乔,你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的啊。”

徐鹤乔厚着脸打起笑:“嬷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借点银子给我,我在外面弄个房子安顿这孩子,白天我也就在这里干活,晚上我就回去睡。”

“你想得美,没见你给我挣到什么银子,还想从我手里借银子,想都别想。”

“嬷嬷,我给你卖身五年啊,这多值啊是不是,你看我现在什么事儿不会做啊,什么事做的不顺溜啊,你上哪去找这么合心合意打杂的人啊,再说现在咱们生意越来越好,这厨房也得再大一些才够使,要不然客人多了点酒席,忙都忙不过来,你把这柴放一个更小的屋里去,这里改做厨房,还可以放酒啊,菜啊,正合适嘛,我占着柴房睡,就浪费了,我答应你,我尽量找个靠山边的房子住,每天一闲着,就给你捡干柴回来。”

反正能不能做到的一股脑说出去,阿飞他决计是要养着的。

就一晚上的,可是那种温暖和相互依靠的感觉,还是让他很想拥有。

父亲母亲离开得太忽然,他没来得及侍奉他们,阿飞与他是同一类人,被丢弃在破庙,与他几乎是同病相怜,他不能丢下阿飞不顾的。

徐嬷嬷想了好一会,忍痛咬牙地说:“行,要是让我发现你偷懒不干活,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谢徐嬷嬷。”徐鹤乔开心地笑了。

徐嬷嬷拢拢头发出去,念念叨叨地说:“我还可真是前世欠了你们的,捡了一个,还得再搭一个,真是倒霉啊,你们可得给我小心些,有什么事,我可是一概不认的。”

徐嬷嬷嘴上刁利,锱珠必较,但是徐鹤乔知晓,徐嬷嬷是个好人。

第一章:家破人亡
重明卫:大明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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