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香
楔子纽约,布鲁克林。4:22PM天色阴沉的傍晚,天空飘着细雨。落叶堆积在街边的小水洼里,行人匆匆踏过。觅食的鸽子在街角小喷水池边,啄食着地上的饼干屑。喂鸽子的是个孩子,不过六七岁,亚裔面孔。他搂着一个大书包坐在长椅上,双脚悬空,荡来荡去,百无聊赖。行人忍不住朝他多看几眼。这是谁家的孩子,放了学不回家,亦没有大人陪伴?孩子撒出一把碎饼干,更多的鸽子扑了过来。孩子脸上的寂寞写得清清楚楚。行人皱眉摇头。恰好电话响了,他转回了注意力。街对面有人呼唤了一声,孩子噌地跳起来,抱着书包就朝那边跑去。鸽子们惊慌地扑扇着翅膀飞起,迷住了人们的眼睛。孩子兴冲冲地从男人身边跑过。男人看着他过了马路,跑到一个高个儿男孩身边,两个人手拉手地走进了地铁站。他笑了笑。大概是那孩子的哥哥来接他了。“乔治,你还在吗?”电话里的人问。“哦,在的。放心,东西在我这……”话语戛然而止。男人伸手摸口袋的动作停住。里衬的口袋里空无一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对方焦急地问。“该死的!”男人狠狠地瞪向街对面的地铁站入口,那里哪还有孩子的身影。“我被偷了,马克。是个小崽子!告诉强尼,我们一定要把东西追回来!”9:47PM夜晚的唐人街,灯火通明,人潮熙熙攘攘。两个孩子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穿梭。因为身材瘦小,动作敏捷,他们一路钻过来,也并未引起游人的不满。倒是在后面追着他们两的几个大汉,在人群里横冲直闯,惹得行人抱怨连连。“Seven,快,这里!”高个儿的男孩拉着矮个儿的钻进了一条小巷子,将汹涌的人潮抛在身后。两个孩子撬起一个地下水井盖,如同耗子似的钻了进去。里面一片黑暗,四通八达但是两人轻车熟路地踏水而行,显然早已经摸熟了地形。“就在前面。Five负责接应我们。”“等等!”矮个儿的孩子忽然拉住了同伴,“我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哪里不对?”高个儿的问。宽大的地下水通道里充斥着潮湿的腐臭,可孩子敏锐的鼻尖却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不仅如此,他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波动。孩子低声说:“糟糕,我们被埋伏了。”“什么?”同伴低呼。“撤!”孩子拉着同伴的手朝另外一个岔口跑去。他们跑到一处管道枢纽处的天井,正要爬上梯子的时候,他身体突然一震,猛地一把将同伴推倒在地。砰——一颗子弹击中了梯子,弹出一个火花。光线照不到的地下水出口,两个持枪的男人走了出来。后者犹如拎着一条死狗一般,将一个红头发的孩子丢了出来。Seven只看了一眼那孩子模糊的身影就知道,他已经死了。“Five!”同伴低呼。Seven压下了男孩的肩膀。男人走了过来,“把东西交出来。”“东西不在我们这里。”Seven冷静地说,“我们已经把东西转移了。”“可不要以为你们是孩子我们就会仁慈。”男人用枪指着高个儿男孩的头,“死了的那个小东西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东西在你们身上,你们是来交接的。现在,把东西给我,我保证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Seven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清冷的月光从头顶的天井照下来,远处街市上的热闹随着这微弱的光芒溢了下来,落在孩子身上。他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孔。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裔孩子,即使才在下水管道里摸爬滚打过,但是依旧俊秀得像画里的小童一样。男人饶有兴趣的目光在孩子稚嫩的面孔和瘦小的身材上打转,“或许,我也会饶你一死。你有更好的用途。”Seven露出了孩童的恐惧。他瘦小的身子瑟缩着。同伴和他依偎在梯子边,瑟瑟发抖。“得了。”另外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能有多大能耐?把他们抓过来,朝他们屁股上拍几下,然后把东西搜出来吧。别浪费时间。”男人哈哈一笑,晃了晃枪,“听到了吗?你们这两个小野种……”电光石火之间,Seven一跃而起,犹如一只野猫扑了过去。他左手的帽子罩住男人手里的枪,右手握着一根从梯子上掰下来的铁条,将它准确地插进了男人的左眼里。枪声再度响起。凌乱慌张,夹杂着叫骂声——6:50AM,唐人街。容婧按下闹铃,打了个大呵欠,翻身起床。她抓了一根发圈把头发随意一扎,穿着软底拖鞋朝厨房走去。披萨也打了个呵欠从窝里跳起来,摇头摆尾地跟在她脚后。容婧打开冰箱,取出牛奶、鸡蛋准备做早饭。容婧忽然皱眉。鸡蛋怎么少了两个。牛奶也只剩半盒。四个苹果现在只有三个,面包也被什么人扯去了一块。她凶狠狠地瞪着脚边的披萨,“说,是不是你半夜偷吃?”披萨无辜地伸着舌头,摇着尾巴。难道是师父半夜起来吃的?容婧撇了撇嘴,把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从脑子里抹了出去。她直起腰,关上冰箱门。就在转身之际,身后起了一阵轻风,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一个尖锐的东西准确无误地卡着她的喉骨。“别动!”手里的鸡蛋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披萨这只没用的笨狗这个时候反而呜咽着缩到了吧台底下,根本不敢出来。容婧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那只手还很小,那个声音也充满了稚气。但是其中冰冷的威胁却让容婧不敢掉以轻心。“嘿,哥们儿,你要是想要钱,都在我的外衣口袋里,你可以全都拿走。别伤害我,我不会报警的。”瘦小的手抖了抖,不稳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尖锐的东西刺痛了容婧的皮肤,她翻了个白眼。“你受伤了?急救箱在客厅。”“闭嘴!”果真,很稚气的嗓音。容婧嘴角轻挑,猛地转身,一记手刀朝对方脖颈砍去。可没等她碰到对方,那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手里的尖锐物体也掉在地上。是一片指甲盖大的碎玻璃。容婧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人夹克的帽子,看清了他的长相。她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师父,师父!”容婧丢下孩子,蹬蹬地朝楼上跑去,“家里来了个小耗子!”2:15PM,唐人街。Seven醒了过来。他并没有立刻张开眼,而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通过感觉探知着周围的一切。同时,之前的经历涌上了眼前。Five死了,被逼供打死的。Six也死了,逃跑的时候不及时,被子弹打中了腿。他不得不放弃他独自逃走,然后看着那个人走到艰难爬行的Six身边,朝着他的头扣动扳机。也好,都死得还算痛快。只有他逃出来了。他也没有逃远,在唐人街找了一家僻静又宽大的屋子,从后门翻了进来。然后,那个女孩……屋里很静,有股沉沉的幽香,馥郁素雅。Seven终于张开眼。屋内果真无人。这是一间中式的屋子,门窗摆设都是红木。这种装修,在唐人街也算普遍,只是别家的家具并没有这家的精致贵重。他身上的伤已经都被处理过,上药包扎,连衣服也换了,却是女生的款式。他下了床,慢慢地朝外面走去。走廊很长,点着灯,一间间房屋的门紧锁着。空气里充满了一样的波动,这让敏锐的孩子感到不大适应。他躲闪着走着,额头渐渐浸出汗水来。楼梯口,一只肥滚滚的腊肠犬正口水叭嗒地啃着一根狗咀嚼棒,看到Seven,警惕地呜了一声。孩子不动声色地稍微释放了一点意念,狗就惊慌地叼着食物缩到了楼梯后面。“哎呀,你醒啦!”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头上传来。Seven抬头,看到女孩从楼梯口探出来的脑袋。正是他之前威胁过的那个女孩子。容婧俯身看他,“你没事了?倒是命大。衣服穿着还挺合适的嘛。”Seven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容婧比他大个三、四岁,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还略有点大。“我就知道你听的懂中文。”容婧笑了,“上来吧,带你见个人。”楼上才是一楼。一张绣着工笔花鸟的轻纱屏风把前后堂分了开来。前堂是家铺面,可是很静。Seven是知道的,他昨天挑的是一条很深很静的巷子。容婧带着他绕过屏风走了出去,“师父,他醒了。”一个年轻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来。他柔软的黑发从肩上滑落,嘴角带着淡淡的笑。“醒了就好。饿了不?”“我去把粥热了。”容婧又转身去了厨房。这间店铺不算大,布置得很精致,明窗净几,一只黑玉蟾蜍伏在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盅沿上,嘴里吐着袅袅香烟。这里同唐人街里常见的卖伪古玩的旅游用品店没什么区别。但是店里摆设着的每一件器具,不论是花瓶还是碗碟,字画还算珠宝,都散发着那股让人不舒服的波动。孩子的目光转向男子刚才正在摆弄的那个器具上。那是一个翡翠香炉,也不知道被谁摔得四分五裂,正补上了一半。香炉温润如水的表面折射着妖异的光彩。孩子的眼睛被那光晕迷住,恍惚之间,无数景象、声响,纷至沓来。男人,女人,欢笑,哭泣,还有靡靡的乐声,夹杂着枪炮轰鸣,而后是铺天盖地的腥红。Seven双膝一软,身子被人扶住。男子抱起了他,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他是成年体魄,抱一个孩子,犹如抱着一个小动物。“真是敏感。我果真没看错……”男子带笑低语。Seven头晕眼花,心跳急促,呼吸渐渐窒息。“放松……”微凉的手放在滚烫的额头,“听我的话,吸气,慢慢地,再呼气……”一股凉意从太阳穴涌了进来,让孩子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清明。模糊的视线对焦在男子玉色的衣衫上,原来那面料上用同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息,清爽干净,像是雨后的草地。“发作啦?”容婧的大嗓门插了进来,“果真好敏感。”男子后退一步让开。容婧把一碗瘦肉粥塞到Seven手里。“我叫容婧,你也可以叫我琳希。这是我师父,你叫他容先生就行。你在这里很安全。呵呵,在中国城,没人敢得罪师父。”“婧儿。”容婧吐了吐舌头。她不过十二、三岁,白皙的鹅蛋脸,杏目长眉,笑起来露出一排不大整齐的牙齿,一派娇俏天真。Seven警惕地目光在两人之间扫着。容老板一摆衣袖,坐回了工作台后,一边低头继续摆弄那个香炉,一边淡淡道:“追你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Seven眼神一闪。容老板继续说,“你把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估计回去了也不会被善待。你想好今后怎么办了吗?”孩子没出声。容婧倒是满怀怜悯地瞅着他,说:“师父,我们收留他好不好?他可真漂亮,我一直想要个漂亮的小弟弟。”说得好像要收留一只狗。腊肠犬气呼呼地喷了喷气,趴在容老板的脚边。“婧儿,他是个人。”容老板提醒道。“店里也缺人手呀。”女孩笑吟吟道,“把他丢出去,不出三天,不是被杀死街头,就是又被哪个团伙招去做贼。”她的话字字如刀,一点都不顾情面。Seven凶狠地瞪着容婧,她也满不在乎。容老板无奈一笑,朝Seven招了招手,“你过来。”Seven自从接任务以来,从未听过外人的指挥,可这个男人身上有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他不自主地就走了过去。男人白皙修长的手握着孩子的手,摸了摸他掌心指腹上的茧,问:“你几岁了?”Seven终于开了口,“应该是八岁。”中文说得还算字正腔圆。“你叫什么?”“Seven。”这只是一个编号。他是孤儿,记事起就和一群孩子关在基地里接受训练,大家的名字都是编号。他的编号是他拼命得来的,意味着他在所有出师的孩子里,排名第七。男子目光轻柔地看着他,说:“你是否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特别敏锐,对各种事物都有第六感?你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对么?”Seven浑身一震。这是他的秘密,连他身边的同伴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男子浅浅一笑,执着孩子的手,朝着那尊修复了一半的翡翠香炉上摸去。Seven想要瑟缩,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别怕。”男子温言细语,“我是让你了解一下你自己。你知道吗,你是个被神祝福的孩子。”他?一个不知父母的孤儿,下水道的耗子一样长大的孩子,偷过东西,杀过人,运过毒品和武器。他早慧,知道自己卑贱肮脏,没人在乎自己。可是这个男人却说,他是被神祝福的孩子。手贴在了香炉上,冰凉温润的感觉传了过来。一刹那,无数光影声乐迎面袭来,占据了他所有思绪,鼻端闻到一股清爽的芳香。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之一故人香有人在耳边低声呼唤:“陛下,陛下?”他回过神来,仿佛大梦初醒。深宫华堂,帷帘低垂,灯火通明。座下,执萧抚琴的宫女,舞扇振袖的舞姬,全都屏气凝神地望过来。空气里氤氲着馥郁的龙延香,混合着殿外薄纱遮掩下的夜花香气,直教人沉醉。那人轻声说:“陛下可是累了?”他笑着轻轻握住那双白皙柔软的手,道:“花香夜浓,歌舞升平,一时走神罢了。皇后不要担心。”身旁女子盈盈一笑,月华皎皎。殿中歌舞再起,在座臣子王公无不带笑相看。他想起来了,自己正是越国皇帝,少年登基,至今还不足十载。他是先皇长子,母亲贵为皇后,他出生起就被立为太子。他并不是兄弟中最聪明的,但算是最勤勉的。登基以来,他虽不能像祖宗前辈一样开疆扩土,但也能守着江山,整顿吏治、招贤纳良。说道开疆扩土,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矮几上。那里摆着一尊翡翠香炉,正是他在外镇守边关的四弟这日才进献上来的宝物之一。那是一尊晶莹水润的翡翠香炉,由一块整玉雕刻而成,每一道起伏都温润亮泽,翠绿欲滴。整个物件外精内华,分外夺目。“晋王所献的这尊香炉,看来甚得陛下欢心。”右首一位青衫男子道。他笑道:“四弟在边关苦寒之地,为我大越镇守国门,劳苦功高。其实只要他一切安好,朕就宽心了。”青衫男子道:“陛下和晋王兄弟情深,已经偏了心,凡是晋王送来的,都是举世无双的宝贝。”他笑了,身边皇后也笑,于是众人都笑了。他笑着转向皇后,低语说:“梅蓁倒还和往常一样,多喝了几杯,就会拿朕打趣,全无君臣之分。”皇后斟酒,温婉浅笑道:“还不是陛下惯的。”他接过酒,细细抿了一口,转着酒杯,道:“我听说你最近又犯了头疼的毛病,夜间睡不踏实。这香炉不如放你宫中,焚点安神的香也好。”“臣妾已经好多了。”皇后眼帘低垂,避开他的目光,“那香炉是晋王对陛下一片心意,臣妾怎么能夺美。”宴会通宵达旦,帝后早早离席,也让臣子少些拘束。他还有奏折要批阅,便将皇后送至朝阳宫门口。夜色里,那娉婷的身影被宫娥簇拥着隐在深深的宫道尽头。他也真想在这时唤一声,不是叫她皇后,而是叫她的名字,问她,你可回心转意,今夜可愿留下来。但是直到最后一点灯火消失在宫道深处,他的话也没有说出口。世人皆知帝后情深,陛下除了皇后外,只象征性地立了两位妃嫔。皇后未有生育,因为登基数年没有儿子,每隔一段时间,大臣们就会上书求皇帝选秀女充实后宫,皇帝怕让皇后担了善妒的名声,终于纳了两个妃子。幸好王嫔一幸有孕,生下了皇长子,赵美人后来又生了两个公主。闹腾的大臣们才算安歇了点。皇后是张太傅的独女,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素有才名,是京城闺秀中一支傲雪独立的芙蓉花。但是对于皇帝来说,皇后只是他的芷环妹妹,是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暖炉的女孩。一回忆起来,往事就有点久远了。太傅入宫给还是太子的皇帝授课,和善博学的太傅显然比只知沉迷炼丹的先皇更加像个父亲,太子自然对太傅愈加亲近。那年深冬,太傅之妻张夫人病逝,太子前去祭拜师母。张府并不奢华,唯独庭院广阔,假山湖水错落,小太子在院子里迷了路。皑皑白雪中,一身孝服的小女孩虽然双眼红肿,却还是关切地问他,你可是迷路了?你冷不冷?她把暖炉塞在他手里,然后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回了堂上。那时他就想,他将来一定要娶这个温柔娴雅的女孩为妻。越国女子多有才名,芷环自幼聪慧,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很得当时的皇后喜爱,于是时常进宫伴驾。她和几个臣子之女,便经常同皇子王孙们玩耍在一处。太子同她,一直是最亲的。后来她做了太子妃,人人都道,这姻缘是天注定,她本就和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连他自己也这么想。这姻缘是天作之合,他们两人必定会恩爱白头,谱写一段千古流传的帝后佳话。只是他未想到,他是爱芷环,芷环却是不爱他。少年帝王,英俊儒雅,又情深意重。可她不爱你,便就是不爱。一腔深情都丢进御花园的水池子里打了水漂。他自诩君子,当然做不来强人所难之事。虽然皇后心里有别人,可他心里只有皇后,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待她如掌中珠宝。他不敢勉强她侍寝,只偶尔招那两个才人来陪陪自己,漫漫长夜,还是自己独处的时间居多。若是外人知道这富有天下的九五之尊也会孤单地守着清冷大殿看月辉星光,不知道作何想。回到勤政殿,案上堆叠着的奏折边,多了一抹翠绿色。总管太监李德开道:“是皇后娘娘吩咐老奴把这香炉放在这里的,说是陛下熬夜办公伤神,有香炉熏香可以略微缓解。”他心里先前郁结的凉意渐渐化了,笑道:“四弟这礼送得甚得朕心,我可要好好回赏他些才是。”可是赏赐什么好?番邦朝臣进宫上来的宝物,他哪样不会分一份出来赏赐给晋王?不但因为他是为自己镇守边关的弟弟,也是因为他是自己最亲的弟弟。摩挲着温热的香炉,看着自己惯执丹笔批红的白皙手掌,再想到四弟那双拉弓拔剑、覆盖着薄茧的大手,他哂然一笑。他总把小四儿当孩子,忽略了他早已经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只是总忍不住怀念过去的岁月,那个因为染了风寒,总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要人喂药的孩子。想起四弟那厚实有力的大手,当年也层白嫩娇柔,软软的就像嫩豆腐。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教他执笔写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孩子听不懂,其实他打小就是不爱书画爱刀剑的主儿。先皇偏偏重武轻文,最爱这个小儿子,连着他生母刘淑妃也进了贵妃。刘贵妃本就姿容绝色,宠冠后宫,人又谨慎稳重,在宫里素来有人缘。皇后人前和贵妃姐妹情深,私下咬牙冷笑。“刘贵妃城府深,她儿子也不会是简单之辈。你顾着兄弟情分交往足够,不要自作多情。”可是太子怎么也无法把温柔美丽的贵妃和天真活泼的四弟和阴险狡诈联系在一起。宫闱之中,总该容得下兄友弟恭的一点情。先帝驾崩后,刘贵妃殉情,新皇登基后给她追封了皇贵妃,四弟也得封晋王。不久边关不稳,不少将士主动请缨,晋王就在列。梅蓁说晋王并非池中之物,还是不要给他兵权的好。可是四弟再三恳求,说男儿当志在四方,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他心软,经不住四弟恳求,点了他带兵平叛。等叛乱平息,晋王又上表说怕自己功高震主,回京尴尬,求留在边关,继续为皇兄镇守国门。他虽然准了,可是心疼得紧,担心边关苦寒,书信和赏赐也从未停过。昔日走在自己身侧的小小孩童,羽翼丰满,振翅高飞,翱翔九天。而他则身负江山社稷,困顿在宫墙之中,徒留羡慕罢了。这样又想到了皇后。她也陪着自己困在这深宫里,苦挨着岁月,也不知道今天这样一个月夜,她有没有思念她心里的那个人。一份相思,几处闲愁。他们几个明明一同长大,却眼看着疏离了。就连小时候最会偷懒作弊的梅蓁也都成了状元,年纪轻轻做了丞相,整日里不是督促他勤政,就是劝他提防着晋王揽权。他偶尔笑道:“阿蓁,你就是好运碰到我这样好脾气的皇帝。不然光就是你危言耸听、间离皇家兄弟感情这一项罪名,就足够把你的脑袋砍个七八十次了。”梅蓁清朗一笑,满不在乎,“若陛下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臣就是挨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他道:“我不知道你和四弟有了什么芥蒂,不过我知道四弟不会负我。”梅蓁摇头苦笑,“臣毛病诸多,但就是不会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慈悲,太重感情。”这也是母后常说儿子的话:你什么都好,聪颖博学,仁爱英明,就是太重情。自古多情帝王都没有好下场,母亲怎么能不为你担心?先帝驾崩后,皇后终于熬成了太后,看着儿子登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气一松,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如此这般又熬了六年,终于撒手人圜。临终前,也抱上了皇孙的,所以走的很是安心。皇帝想到这里,又看了看飘着轻烟的翡翠香炉。即便是那样,母后临终前,也还叮嘱过皇帝,说你既然把晋王远远赶走了,就别再招他回来。早日把大皇子立为太子,再多生几个孩子。我的儿,这样,至少你不会那么寂寞。皇帝不觉苦笑,搁下笔。母后也看出他的寂寞。倾心爱慕的女子对他疏远恭敬,兄弟远在边关,而好友和自己君臣有别,也不能时刻陪伴左右。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陪自己赏月听风,闲聊说笑的人。皇帝这夜批改奏折到深夜,受了些风寒,次日勉强起来上了早朝,回来后就发起了烧。御医过来看了,开了方子,皇后亲自守着红泥小火炉煎药。皇帝烧得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四弟。皇后握着他的手说:“陛下可是要召晋王回京?”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没事。也别告诉他,让他担心。”皇后便没说什么。不久,梅蓁连同几位王爷和大臣过来觐见。皇后服侍皇帝用了药,就避开了。皇帝精神稍微好了些,等到臣子们都告辞,他把梅蓁单独留了下来。他倚在床头,轻声说:“大皇子已满五岁,梅相你看,是否该寻个时间,立太子了?”梅蓁目光一闪,躬身道:“大皇子聪颖过人,宽厚仁慈,又勤奋好学,是有望成为明君的好苗子。但是陛下春秋正盛,将来必然还会有许多皇子。今日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他日若是皇后生下嫡出皇子,那众人都要为难。”皇帝咳了两声,“我和皇后这样……怕是不会有孩子了。我如今又病了……”梅蓁神色一紧,“陛下偶然风寒,不日即可痊愈,请陛下多自珍重,且不要说这些丧气话。”皇帝笑了笑,“我知道的。也罢,大皇子毕竟还小。”梅蓁又道:“听闻陛下昏睡之中险些将晋王召回京?”皇帝的手轻叩了一下床沿,低垂着眼帘道:“看来朕的寝宫中也多有外人耳目。”梅蓁撩袍跪下,道:“是臣僭越了。”皇帝摆手,让他起来,“你也是为了提醒我,我知道。这些年,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始终对那个人,存着几分期望,盼着……不会那么对我……”梅蓁还想说,皇帝已经面露倦色,他沉吟片刻,叩拜告辞。皇帝的病过了几日就好了,重新开始处理政事,闲暇的时候不是去皇后那里坐坐,聊一会儿天,就是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问问功课,看他们玩耍。大皇子正是男女莫辩的童真年纪,粉嫩一团,眉眼极似他父皇。他连性子也是温和腼腆的,对两个妹妹极其呵护疼爱。皇帝看他给妹妹养的小兔子喂菜叶子,看孩子一脸善良温柔,笑容就有点苦。他自己身为帝王,就过于懦弱,无大主见,总被权臣制约。若是这孩子即位,前途更是堪忧。还没叹完,李德开就匆匆进来,喜道:“陛下,早上赵美人身体不适,太医看过,说是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所有人都朝皇帝看过来。他慢慢笑道:“这可真是桩喜事。”这时小太监有来报,说梅相求见。梅蓁身穿一身紫红官袍,面色肃然地迈进大殿,叩头行礼,道:“陛下,边关急报,犬戎部落犯境,晋王率兵抗击,交战混乱,晋王殿下……失了踪迹!”皇帝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他嘴巴张开,话还未出口,身子就软软倒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醒来的时候,殿内一片昏暗。皇后坐在床边,目光望着一片虚空,秀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凝视了她许久,才出声唤了她一声。皇后苦涩地笑,“陛下醒来了?您已经睡了一日一夜了。太医说您连日操劳,体虚气弱,又加上受了惊,才会晕倒。”他问:“四弟……可有消息?”皇后掖了掖被角,说:“晋王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陛下好好养病。”她的语气始终平稳从容,波澜不惊。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半晌才说:“你恨我吗?”“陛下何出此言?”皇后淡淡笑了,“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就算来时为奴为婢都报答不尽。”他笑了笑,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一抹翠色。翡翠香炉上静静地飘着轻烟,纱帐低垂,所有的景物都昏昏地融在幽暗处,只有那股馥郁沉香萦绕不去。“芷环,”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其实……你对他……其实当初,你若是肯告诉我,我即便惹得父皇母后恼怒,也不会让你不甘愿地嫁进皇宫来的。”手里冰凉的柔荑轻微颤抖了一下,“陛下,过去的事何必再提。臣妾早已没了非分之想,只想在宫里伺候着您,做一名尽职尽责的皇后。”他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芷环,你心里苦,我明白。你一定是怪我……对他……我其实……”“陛下,”女子柔软的手拂上皇帝滚烫的额头,“都别说了,您好好休息吧。”皇帝终于又昏睡了过去。皇后抽出被握着的手,为他盖好被子,站了起来。年轻的帝王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清俊的面孔一片苍白,浓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暗暗的影子。曾有那么一个俊秀的小少年,目光热切地注视着她,但是举止却又那么温文有礼,倒显得少年老成地可爱。他对自己说:“芷环,你愿意做太子妃吗?我将来一定要娶你,一辈子都对你好。”那便是他们几个人痛苦纠缠的开端。皇后缓缓走到香炉前,揭开盖子,从匣子里取了几张香片丢进去。烟浓了些,香气也变得稠密。皇帝睡得很不安,眉头紧锁。他梦到自己没了病痛,下了床。殿里没有人影,殿外却明亮如昼。他推开殿门走出去,外面是暖融融的春色,是京郊皇家别院里的湖光山色。几个孩子在湖边玩耍,少年们嬉笑打闹,一个娇柔秀美的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块大石上,笑着望着他们。四弟正是抽条长个子的年纪,身材高瘦,又最顽皮。他折了一枝柳条抽水玩,水珠四溅,甩到了芷环身上。芷环咬着唇,有些气恼,怯怯地不敢开口,只好躲开。他不禁走了过去,护住她,对四弟道:“你要闹就去那边闹,别弄脏了芷环的新衣。”四弟老大不高兴地瞪了芷环一眼,“弄脏了就赔你一件。干吗找哥哥告状?”芷环的俏脸涨得通红。他道:“芷环什么都没说,是我看到的。”四弟雪亮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恨恨地丢下柳枝就跑了。芷环从他怀里探头望着他的背影,双目荡漾着水气,有些委屈,又有些期盼。他们俩,大概就是从那个小别扭开始的。四弟八成是故意招惹芷环,倒是他这个兄长横插一杆,破坏了一段好姻缘。四弟先去镇守边关前,就在这间大殿里,向他磕头道别。英武的少年将军身披铠甲,双目却通红,深深凝视着他,说,皇兄一定要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他当时道:“放心,我和皇后,都会好好保重自己,等你回来。”这孩子终于离开他庇护的怀抱,一去不返。他忘着他的背影,想起先帝刚驾崩时,刘贵妃一时想不开以身相殉,四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守灵,他抱着这个孩子,哄着他说,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些。可是怀里的少年死死咬着嘴唇,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一滴眼泪。他当时道:“小四,你还有哥哥呢。”四弟当时如何回应?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轻蔑不屑地,哼了一声。皇帝喘息着张开眼,推开来扶他的李德开,扑在床沿,张口呕吐起来。宫女惊呼,声音充满恐惧。腥红一片铺开,铺天盖地。这浓稠的血幕里,只见金戈铁马,只闻呐喊嘶鸣。年轻的晋王跨着骏马冲锋陷阵,长刀横扫,所向无敌。这时不知哪里突然飞来一支冷箭,直直朝着晋王射去。他张口想喊,提醒他躲避,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一箭射中胸口,晋王翻身跌落马下。“陛下……”是谁,扑进了殿中?他们在哭喊什么?“陛下……晋王他……晋王他……”别说!我不想知道这个噩耗!“……他反了!”星光漫撒的夜,宫闱里沸腾喧嚣。城墙之外,则是通天火光,阵阵杀声远远传来。年轻的帝王坐在窗前的榻上,手边案几上,晶莹温润的翡翠香炉里,香烟袅袅,皇帝眼里映着窗外的星光火色,清俊的面容也隐隐被火光染上一层血色。大皇子和两个公主都由王嫔带着,在敌军攻城前就离京了,现在应该正在南下的船上。赵美人身怀六甲,临走前突然开始镇痛,只有留在宫里生产。他看着城外那个架势,遗憾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就算能顺利生下来,也未必能逃过此劫难。赵美人的痛呼声渐渐弱下去,皇后走出来低声说:“孩子体位不正,没法顺产。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了。”他凝望着皇后。这个美丽的女子面颊上有着细细的汗,目光依旧那么镇定沉稳。他微微笑,说:“时间来不及了,保孩子吧。然后,你带着孩子先走。他……不会伤害你的。”皇后身子一震,“陛下……”皇帝低头轻咳,口腔里一股浓浓的血腥,红地黑纹的长袍掩住了血迹。“你不走也行,我也打算废了你。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皇后。日后你如何婚嫁,与我无干了。”他又轻笑一声,“我想管,也管不了了。”他靠在软垫上喘息,皇后踉跄走过来,跪在了他的身前。“陛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皇帝把目光从那张他爱慕多年的面孔上,移到了手边的香炉上。炉子里还燃着香,炉壁温暖,雕刻精致的孔洞里,轻烟飘散。“早就担心,从来不敢去确实。直到,这香炉送到我面前。你恨我。我虽然不知道你竟然恨我到如此地步。而四弟他……我也不知道,他会为了你,不惜叛变。”皇后神情凄楚,眼里却没有泪水。她冷冷笑,配合着内室里传来的赵美人的痛苦呻吟,显得狰狞又可怜。“你早知道,还纵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梅蓁不是日日都劝说你提防晋王吗?你却在上个月寻了他一个错处,将他削官贬职,赶回了老家。我知道,你是在保他。你眼里只有梅蓁。什么夫妻深情,什么兄友弟恭,不过都是做给世人看的。”“你在说什么?”皇帝忍着胸口剧痛,问,“难道我对你不够好?”皇后凄厉笑道:“幽禁我在深宫,忍受无边寂寞,将我和心上人分离不说,还总是提点刺激我。我若应对得有半点不是,你就会冷落我数日。陛下是帝王,臣妾不得不从,就算为了娘家人,为了他,臣妾也要忍。可是今日,臣妾终于忍到了尽头!”他提起一口气,想辩解两句,然而又是一口瘀血涌出喉咙。他的心肺都已经坏了,不论叛军会不会攻进来,他都活不过今晚。他想对皇后说,我对你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我不见你也是因为觉得你不想见我,我从未想过冷落你。可这误会却又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恨已经恨了,叛也已经叛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他只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父皇母后。特别是母后,最是担心晋王叛变,对他耳提面命,可是他还是犯了错。他喘息着,视线一阵阵模糊。赵美人终于没了声音,过了片刻,微弱的婴儿啼哭生响起。产婆战战兢兢地来报,说娘娘生了一个小皇子。他哂然一笑,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李德开一脸激动地冲进殿里,扑在皇帝面前,颤抖着道:“陛下,是勤王的军队来了!梅相果真如约,同定国侯一道率军前来勤王了!”皇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你……原来是计!”他挣扎着下了榻,手一抬,香炉翻落在地,摔碎成了数片。皇后扑过来抓住他,撕扯摇晃着他,“你逼反他,原来是为了请君入瓮!他是你兄弟,你竟然要手足相残!”他也不挣扎,只淡淡笑:“我也并不想。我已经一让再让,可他还是要反。”皇后恶狠狠道:“你以为杀了他,我就会爱你吗?你错了!他若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扣着皇后的手,把衣襟抽了回来,道:“皇后,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吗?”皇后一愣。他道:“我这底线,就是这天下百姓。所以,你们当初用香炉给我下毒时,我还能容忍你们。可四弟起兵造反,导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我亦忍无可忍了。”皇后面色发青,花容月貌也变得狰狞,“他……他比你更适合做皇帝。先帝本来要废了你改立他的。太后先下手,毒死先帝,逼死刘贵妃,你才做了皇帝。你这……优柔寡断的人,根本就……你哪里及他一分好?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我从始至终,爱的都是他。”他听了这话,本应该浑身冰凉、痛彻心扉的。可是大概毒已经坏了五脏六腑,他倒是全无知觉,不悲不喜了。他摇了摇头,道:“皇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活得这么累?”皇后道:“为什么?”他不答,吃力地一步步朝外走去。皇后惊讶地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哪?你这样,莫非还想出去杀敌不成?”他回首朝她浅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突然很想看看,曾经被他如珠如宝呵护大的少年,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怕等他打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了。登基至今,一别十年,他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小四。先帝驾崩那夜,也是这样浓黑诡异。他仓皇奔跑,赶到刘贵妃的宫里,然后一把抱住吓傻了的四弟。两个少年躲在角落,看着刘贵妃被灌下毒酒。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四弟,不让他动,手紧紧捂着他的嘴。刘贵妃凄惨尖叫,诅咒着皇后和太子,然后七窍流血,抽搐地死去。他把少年的头按进胸口,对他说,对不起,忘了你今天看到的吧,忘了这一切。哥哥会好好补偿你,哥哥会照顾你。母后说,斩草要除根。晋王不是误食了毒草,就是落马受伤,竟然没有几日是安宁的。他终于忍痛割爱,不顾反对,将晋王驱逐出京,赶去了边关。芷环就此恨了他。那又是另外一话。就想她自己说的,她从不爱他,估计他们成婚时就开始恨他了。恨他自作多情,恨他强取豪夺。其实他也早知道,自己优柔寡断,并不是个做国君的料。想比起来,行事果断的四弟比他更适合那个位子。想想母后争了一辈子,以为把刘贵妃母子踩死了,结果到头来,自己儿子没用,皇位还得拱手让人。他吃力地走着,视线里一片模糊,他朝着有火光和人声的地方走去。皇后竟然一直跟在他身后,似乎想要扶他。“你……陛下,你会杀他吗?”他停下,辨别着声音朝她道:“这不由我,也不由你。我若赢了,废后的诏书明日就颁发下去。你若不想在感恩寺里出家,现在走还来得及。”皇后抽了一口气,道:“他绝不会让你这么对我的!”他淡淡一笑,“皇后,你活得那么苦,就是因为你把自己看的太重了。”皇后脸色更加难看。他道:“这场政变,从始至终,都是我和四弟之事,与你无关。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皇后踉跄一步。男人的政治,男人的战场。没有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没有什么两小无猜生死相许。不过是个野心的王爷想要篡位罢了。皇帝侧耳听声,听到金戈交鸣,听到骑兵的马蹄,听到呜呜的风声。突然之间,一切安静下来。他感觉到无数锋利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他往下望,朦胧的视线里,是晃动的火光和刀剑。阵前有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似乎是他的四弟,似乎又不是。记忆中的小弟弟没有这么高大健硕,没有这么英武勃发。那只是个雪白娇嫩的孩子,手指纤细,声音柔软,为了能在他怀里多依偎片刻,总是装睡。那个孩子,早已经在父皇驾崩时,随着刘贵妃死在一处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忘了过去,只知道仇恨的鬼魂。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城楼下的人冲他喊话,他也已经听不清了。芷环说那香毒不死人,说的是真话。只是她不知道,当初母后对四弟下毒,是他代四弟吃了那份糕点。虽然救了回来,可是余毒未清,如今再和这香毒混合在一起,足以致命。“陛下,叛贼押到!”清润文雅的声音,那是梅蓁。他今夜随军奔波,出生入死,可依旧这般从容优雅,波澜不惊。由他来辅佐皇儿登基,治理江山,他和祖宗们在九泉之下都该能安心。一个人被士兵押着待到他跟前。皇后发出哭喊,又被宫人拉了下去。那人尖锐灼热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似乎说了什么,成王败寇,心甘情愿什么的。皇帝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说:“四弟,我一直等你回来。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局。”他的眼里失去最后一点亮,耳朵也再听不到半点声音。风一吹过,他轻轻飞起来,乘着风朝天上飞去,飞向一片星海。星海深处,有两个孩子,女孩递给他暖手的炉子,男孩依偎在他怀里。他教他唱民间小曲:“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后面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7:00,纽约,唐人街。闹钟响起,容梓白睁开眼,按停了闹铃,起床准备早饭。容婧已经在厨房里打豆浆,看到他过来,指了指灶台说:“你来煎蛋。”容梓白扎起头发。他的碎发半长不长,乌黑得就像化不开的夜,将他衬托得肌肤胜雪,眸若寒星。他今年十八岁,身体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犹如一株柳树,修长柔韧。只有熟识他的人才知道,这具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怎样强大的力量。容婧打开冰箱,撇嘴道:“又该去趟超市了。你等下别忘了,如果有打折的樱桃,记得给我买一盒。”“你不去?”“我们小组今天碰头修改毕业设计方案。”容婧理直气壮。她如今已经是纽约大学的提斯克艺术学院的毕业生,天知道以她这吊儿郎当的态度,能否通过毕业答辩。“你昨晚没睡好?”容婧问。容梓白熟练地把平底锅里的鸡蛋翻了个面,嗯了一声,“梦到以前的事了……我的第一次……”“那个香炉?”容婧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十年前的事了呀。呵,不过我也常梦到我第一次在师父的带领下去听那些古董的故事。第一次,总是最难忘的。”那是多么奇妙的经历,终身难忘。师父发掘出他们身上超乎常人的感官,教他们如何去感受那些不会说话的古董,体会它们历经了千百年的沧桑,读懂他们的故事。这不仅仅是修复古董,而是让它们在手中复活。当年的那个翡翠香炉是别人典当在店里的,虽然早修复好了,可破损的玉器无人问津,于是这十年来都一直放在橱窗里做摆设。破碎后又修复的香炉,毕竟经历了千年风霜,不少部位都已经轻微钙化,色泽早不如当年,斑驳沧桑。用了早餐,容婧背着包就跑走了,丢下容梓白一个人收店。披萨去年已经去世,现在店里的狗是它的孙子,也叫披萨,也是那么好吃又胆小,傻乎乎地。容梓白正在描着一张工笔画,身后门铃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容老板……”少年转过身。客人一愣,笑道:“原来是容小老板。”“师父外出,还未回来。”容梓白道,“先生是有东西送修,还是想买点东西?”那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正是橱窗里的翡翠香炉。容梓白微微一怔,“先生,这个香炉是别人典当的。”男子又取出了当票。“这香炉虽然破了,但还是家里祖传之物。当初我哥哥为了供我读医学院,不得已变卖了它。如今条件好转,我想赎回来。”支票上写的数字,是当初典价的五倍。男子那张上过著名医学杂志的面孔上,有着得偿所愿的满足。容梓白收下支票,将香炉捧了出来。男子微笑着,细致地轻抚了一下,“哥哥患有眼疾,已经失明,我如果将这香炉带回去,他一定会很高兴。”容梓白忽然问:“那芷环呢?”“你认识我前妻?”男子惊讶,“她已经去了英国,终于可以追寻她自己的事业了……家长里短的,说来话长,让容小老板见笑了。”容梓白摇了摇头,轻笑一下。美少年一笑倾城,客人也不由露出赞赏之色。容梓白找来匣子装香炉。他伸出手,揭开了香炉的盖子。里面光滑的内壁上刻着几行字。“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岁岁与君见。”那一刻,暗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