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荒岭邂逅
雨过天晴。雨后的山路泥泞一片,初晴的山色青翠欲滴。烟岚薄罩,青山隐隐,群山在雨后的阳光下更显幽深静谧。二小姐深深吸口新鲜气息,纤指轻掀,将轿帘拨开一线,饱览着山光岚色。蓝天底下,峰峦之间,泥泞曲折的山路上走着一个孤独旅人。崎岖小道上踽踽独行的少年显得如此落拓。他身著褴褛的粗布短衫,发髻肮脏蓬乱,棱角分明的面庞沾满黄尘。疲倦的旅人,天涯的浪子,二小姐心中涌起淡淡的哀愁。一瞥之间,二小姐发现少年腰束草绳,绳结下居然沉甸甸悬挂一柄污黑的铁剑。剑长三尺有余,挂在少年身上显得不伦不类,颇为滑稽。二小姐忍不住掩口一笑。笑声中,少年回头瞅了软轿一眼,继续向山中直行。一照面,二小姐看见少年约莫有十五六岁,鼻梁高耸的面貌颇为英俊。乌黑灵动的眼睛本来游离于魂不守舍的迷茫中,仅一凝视,忽然变得阴冷含光,竟使二小姐冷刺刺打个寒噤,她觉得这张三分憔悴七分菜色的脸相有些让人发怵。轻风拂起轿帘,泥泞中跋涉的身影挺拔而富有生气,孤伶伶的影子隐约消失在薄雾中,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无奈和孤寂,山一样沉重地横亘在二小姐面前。走出逶迤山径,软轿抬到山腰茶棚前。二小姐见这里地势平坦,山明水秀,不禁心神俱旷,便分咐就地歇息。茶棚里人客不多。二小姐款款坐定,老管家捧上自备的糕点,同家丁轿夫一道用干粮充饥。喝过热茶,二小姐游目四顾,不经意间,又看到那孤独的少年倚着对面的山石,将一块又干又硬的黑面饼啃得津津有味。黑面饼一定很难咬动。少年额间青筋隐露,咬得十分费劲。二小姐看得有些心酸,便招来管家,“老张头,送些面点和热茶给那位少年。”略一沉吟,又道:“再赏他五十文钱。”东西送到,老管家低声说了几句。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抬头向二小姐致意,“谢谢。”这人倒也知理。二小姐心想:一个落魄江湖,连杯茶水都买不起的陌路人,为什么不舍得卖掉腰间铁剑呢?这口剑虽然陈旧,却颇具古朴之风,应当能值几两银子吧?默想之际,管家快步来到桌旁,“小姐,刚才店主人讲,前去数十里是黑山贼出没的地方。他劝我们暂且留在这里,待明日邀约几起路客同行。人多势众,或许能平安过境。”二小姐不以为然,“我们有四名家丁,两个轿夫,还怕几个山贼不成?”管家道:“四位家丁武艺平常,轿夫更不管用。听说那黑山王力大无穷,技艺高强,官兵围剿过三次,都杀翎而归,我们可不要去捋虎须。”他叹息,“若是几位公子爷中有一人在此,我们就不必怕什么黑山大王白水大王了!”二小姐叹道,“小心为妙,明天再走吧。对了,你叫那少年留下来,同我们一起走,这样安全些。”黄昏将临,山风渐起。林木飒飒,旷野空寂的凄境中,缓缓聚起浓浓的思归愁绪,萦结在二小姐心头。少年跟着家丁轿夫伐木割草,为小姐搭起一座简易窝棚。管家见他身手利索,心头喜爱,便邀他同小姐的随从一道用餐休息。夜幕四合,天风低啸,山野间蛩鸣凄清。二小姐愁思不减,躺在棚中只是难眠。耳闻管家同少年在窝棚外的篝火边暖身闲聊,暗忖:这少年伶俐机灵,看行径又非乞丐,他究竟是何等样人?辗转反侧之际,她又暗自好笑:我怎么对他这么好奇,真是怪事。耳畔叽哩咕噜飘浮着家丁轿夫们的闲聊声。家丁道:“老兄,这条道我走过非只一回,可没听说有什么黑山大王啊。”轿夫道:“要说从前,这条道可干净得很,哪有剪径毛贼?听说府里的守备与一名千总闹不和,千总一怒之下便带兵杀了知府爷和县太爷全家老小,抢了守备两位小妾,躲进这黑山之内。”家丁道:“守备就这么算了不成?”“才不呢。”轿夫道,“守备盛怒下率兵围剿,在山林中被千总放了一把火,烧得官兵大败回城。那些被俘的官兵也不愿再领那份军粮,干脆留在山里同千总一道逍遥法外。守备连败三次,伤重惊吓之余,便呜呼衰哉了。”家丁问:“后来呢?”轿夫笑道:“守备一死,官兵成了惊弓之鸟,除了投奔千总这个旧日的老上司,谁还敢进山送死?千总觉得为寇既然如此威风,又不受官府羁勒,便啸聚一方,自立为王。新任守备借口黑山王占有地利,难以力斗,唯有奇谋智取才是致胜之道,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出兵。”家丁道:“或许他尚未准备好?”轿夫道:“他天天在府上筵宾索贿,吃喝玩乐,那有时间去秣马厉兵!听说他曾想对黑山王施行招安。但黑山王尝到月黑放火、风高杀人的甜头,怎肯重新为官?他撕掉招安信函,留用了送柬之人,就再没人敢过问此事了。”老管家叹道:“官匪匪官,混淆难辨。这世道真乃一言难尽啊!”家丁道:“早些知道这路上不太平,只须我家公子出来一位,定可荡平贼寨,剿除匪首。”管家长叹:“公子爷在此,又怎容得黑山王飞扬跋扈?算了,公子爷没在,我们暂且忍一忍吧。”倘若兄长在此,我又怎会在荒山野地里受这委屈。二小姐想:父亲总说文能培志、武可防身,谁叫我偏偏对武功没有兴趣呢。可能这是老天爷对我不习武功的惩罚吧!念及人世的险恶和父兄的慈爱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二小姐深感温馨。在闪烁的篝火和窃窃私语的氛围中,二小姐终于在深深叹息里朦胧睡去。天清地凉,夜雾弥漫。飘忽的篝火在山林旷野间犹如一点寒萤,无力摇曳于猎猎厉风中……日头从峰峦升到头顶后,夜聚的寒气才慢慢融进暖和的阳光里。雾绕林梢,烟笼清溪,欢快的鸟啼随风盈耳,木叶清香和泥土潮息弥漫四周,让二小姐心旷神怡。温柔的金辉照耀天宇万物,隔夜中对黑山大王的恐惧之情也随风飘散。四名家丁精神抖擞护卫着软轿。一行人缓缓向黑山进发。由于聚集起三泼过客,人群已达二十余众。人多胆大,胆大气壮,谈虎色变的黑山大王似乎也威风大减,在众人心目中渺如虫芥。前面没有人能吓住他们。憔悴的少年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这个营养不良的少年,不知受过什么磨难?飘茵落溷的种种蹇涩,难道真是命运的作弄?二小姐默然望着前方,眼前总抹不掉少年的影子。人在穷途潦倒中,多是行乖气短,此君虽然衣衫褴褛,神情间却隐含傲气,这种与生俱来的傲骨,决非每个人都能模仿。这种神情时时流露,变成淡淡的冷漠。身在人群,心系别处,少年眼里只有一片孤寂,一片空蒙。空蒙的山峦,空蒙的树林,空蒙的人群,在他视野中有没有留下一点影像?洗净的脸庞线条分明,棱成沉默得有些冷峻的神色,使人难以亲近。肮脏破旧的衣衫与乌黑古朴的铁剑难以融合,两者的不对称仿佛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让人难于索解。二小姐心忖:这柄剑没准是他的家传旧物,故此即使在穷途末路中,少年也不愿卖出。一夜寒风,半晌日晒,山道上泥泞逐渐板结成块。众人的步伐也随着天气好转而渐渐加快。快步行走,两个时辰即可穿越黑山。离开黑山,距县城便是阳关坦途。众人蜂拥一处,只想早离是非之地。踏进黑山,到处峰峦迭错,石林森森。这一带怪石嶙峋,巨木交错,华盖蔽天。石隙树缝间有阴森冷气阵阵溢出,使行客栗栗生悸、怯意大增。眼见山路越走越险,林荫越走越盛,众人越加谨慎,话语声也越来越低。环顾四周,人人满脸惶然。老管家低声喝叱:“小心护卫,眼睛放亮些!小兄弟,跟紧点,别独自落了单。”日头高悬,潮热升腾。众人在紧张沉闷的气氛中急行数里,不禁额头淌汗,气促身软。二小姐在软轿中渐渐听不到人语,但闻众人喘息声重,也觉十分紧张。轿外的些微异动也能使她惴惴不安。她想:还是同父兄一道出门顺畅,既省心又有安全感。以前她压根就不知担惊受怕为何物。现在,二小姐毕竟知道害怕了。危险潜伏于身周每一个地方。威胁来自一切眼见的、耳闻的、身感的、甚至于心想的响动或可能。生命财产脆弱如悬卵。身外的一切都阴森森侵袭着每一根神经,人的意志处在崩溃边缘。正因为危险存在,人们就自己吓自己。害怕是人性中难以克服的弱点。等他们意识到前面乱石边多出十余条身影时,紧张到极点的神经终于迸裂!众人愕然望着这十余个油彩狰狞的鬼脸、手执钢刀铁叉的怪物不知所措。意识里浑沌茫然,恐惧感控制了全身却未能从思想上反映出来,叫不出声,动弹不得,人也成了木雕泥塑。一个大彩面山贼将手中大刀虚劈几记,用戏子一般的假嗓音高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留下买路财!”这一记当头棒喝忽然使四名胆大家丁回过神来。“保护小姐!”急忙拔刀提剑,横身挡在软轿之前。山贼迅速呈扇形铺开,提刀的大彩面高喊:“速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食品衣物扔过来,双手抱头,立即爬在地上。反抗者死!隐瞒不交者死!”二小姐心跳欲裂,噤若寒蝉。老管家四下一看,沉声道:“性命要紧,照大王们的分咐办。”说着扔出身上包袱,赶紧爬在地上。有人带头,余者争相效仿,纷纷抛出财物兵器,抱头俯卧于地。惊惶之余,二小姐悲从中来。既伤痛自卫无力,又惊慑暴徒凶焰,她感到百般屈辱。恣意狂笑声中,忽有一花脸贼喝道:“喂,你怎么不趴下?”顺他手指方向,众人看到那面黄肌瘦的少年依然低头站立。彩面贼笑道:“瞧那熊样,准是吓呆了。别理他,干正事要紧。”众贼相拥上前,连抓带抢,完全不将地下人众放在眼底。彩面贼哈哈笑道:“瞧瞧轿里的货色怎样。这么大的排场,没准有些油水。”毛毵毵的手将轿帘掀开一半,顿时僵住。“咦……”他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卡住,挣得脸红筋胀,半晌才笑出声,“哈哈,小妞生得俊俏,送与大王作个丫头倒也不错。”两名山贼正要抬轿,忽听老管家在地上大喝:“且慢!”“怎么?”彩面贼两眼圆睁,“你要找死!”管家道:“要东西,我们奉送,还要抢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见彩面贼作势欲扑,老管家抢先说道:“小姐是张铎张先生的千金。得罪了张先生,只怕黑山大王未必方便。”彩面贼吃了一惊:“力敌云阳四霸、全歼涪水七妖的张铎张先生?”老管家点头。彩面贼拔根草茎嚼着,在原地转了几个来回。“此事我不敢作主。这样吧,看我家大王怎么说。喂,全都别动,谁想开溜,小心狗命!”片刻功夫,报信的山贼赶回,同彩面贼耳语几句,彩面贼顿时气焰大盛,狞笑道:“轿子我们留下,老家伙,你们快滚!”此言一出,众人如逢大赦,抱头鼠窜而逃。地上的老管家露出极其恐怖的神情,二小姐差点昏厥于轿内。老管家和四名家丁职责在身,却是手无寸铁,真是欲拼不敢,欲去不能。两难之际,忽听有人说道:“我这里还有把剑,你们要不要?”众人大吃一惊。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彩面贼,嘴角微露阴狠的嘲讽。彩面贼眉头蹇皱,身上顿时迸现杀机,“怎么不要?老子连你的小命儿一并取了!”略微抬手,众山贼齐拥上前,将少年围住。忧惧交集的二小姐惊诧莫名地看到那个孤独之人似乎瞬间变了样,挺拔如松的身躯弥散出浓烈的活力,坦然无惧地伫立于油彩被面的强敌环伺中。二小姐忽然生出不可遏制的希望。对少年的反抗,她怀有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你们敢要?”贫穷少年的语气颇为冷僻。少年憔悴的面目刹那间变得非常严峻,神色间迸射坚忍不拔的意志。这种决心任何人都能领略。十六个山贼明白只有动武一途。人多势众,即使猛虎也架不住一群狼。这是一场实力悬殊、令人绝望的争斗。逃窜众人不由自主停住脚,注视着场中动静。老管家和四个家丁紧张得摒住呼吸,空气似乎已经凝固。寂静中有谁发出一声窒息的狂嗥,十六把刀剑纵横叠错,闪烁的寒光顿时划碎了凝结的空气。那一阵短促的人影错动仿佛是人世间一幅动感达到极致的画面:拳头砸在人的身体上发出使人恶心的闷响,随伴着幽暗小径上空交错闪耀的篮光,在二小姐眼里组成残酷而生动的图案。那景象使人痛苦而又兴奋,令人心悸而又难忘。七八个黑山贼扭曲着身体在堆放包袱首饰的乱石间惨叫呻吟时,二小姐仍能从如山静凝的少年身上联想到刚才那种凌厉迅急的动态。少年残酷迅猛的动作中有一种类似野兽般的精确和柔韧。就是这种精确柔韧,含着难以言喻的美感深深震憾了二小姐的心灵。二小姐瞠目结舌地纵观了黑山贼中拳委顿的全过程。其余山贼早吓得瘫软在地,匍伏于尘埃中。老管家和众人魂不附体的模样显示出他们心头的震憾程度。当大家意识到少年根本没有拔剑伤敌时,才发现事情不可思议。生命财产一旦得到保证,众人悬挂的心才落到实处。二小姐隐略感到少年出手太过凶狠,但黑山贼的痛苦又让她觉得有种解恨的快意。受伤贼众的惨状让人怵目心惊,大家沉浸在强烈的讶愕里。说不清过了多久,众山贼齐刷刷跪在零乱的物件中。“公子大爷饶命!”少年道:“你们走吧。”他附耳向彩面贼说得几句,彩面贼的表情由愕然变成惊诧,由惊诧变得深沉。他磕头言道:“替公子大爷着想,还是不见我们大王为妙。”他的表情有些不怀好意。老管家吃了一惊,“什么,你还想惹祸上身?”少年置若罔闻,问道:“为什么不能见?”“我家大王力大无比,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年他还是小兵之时,就在征讨岭南的战役中夺旗斩将,一日之内连树功勋。因为大王勇冠三军,才积功升迁。若非我家大王惯于好酒使性,获怨颇多,以至得罪上司同僚,早应做到大将元戎之位了。公子爷虽然技艺精深,但我家大王决不……”彩面贼的神态隐约含讽,“恕小的不敢说。”老管家劝道:“小哥,这厮说得有理。今天你打败他们,让大家平安离去,已属千万之幸,就不要再惹麻烦了。”少年对彩面贼道:“照我分咐做!”众山贼互相搀扶,跌跌撞撞,狼狈而去。少年背向软轿,轻轻同管家解释片刻,老管家连连点头。少年道:“我得耽误片刻,请老人家带领众人即速离开。”随着老管家一声喊,一行人簇拥着软轿上路了。二小姐隔帘向少年看去,闹不懂他为何还要滞留危险之境。她招来老管家,稍加盘问,便明白事情真相。她悄声对管家道:“你叫大家收拾上路。我们应陪他把事情办完。”管家无比惊骇:“小姐决不能孤身犯险。老爷知道了,我怎么交差?”二小姐道:“刚才若非他仗义解围,你又怎么向老爷交差?况且,人家已在孤身犯险,我们岂可不顾而去!”人生感义气。率真的江湖义气在燕婉柔弱的二小姐身上体现出来,令老管家大惑不解。“小姐既不放心,我留下陪他好了。你随四名家丁迅速回府,免得老爷牵挂不安。”“休得罗唆,我们即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