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贫寒少年
江城乃川蜀重镇。江城地势颇为险峻,山道艰难,水路畅通,为商贾云集之处。易守难攻的地形限制了经济的发展。城中梯路坎坷,巷里曲折,潮湿的气候使它号称火炉之地。通行的不便造成本地人消息方面的闭塞和心理上的自大,大家满足于自给自足的现状。这里民风性急好斗,人心阴诈叵测,以敢于拼命闻名遐迩,在川内和中原地带口碑极坏。而这极坏的口碑正是本地人的骄傲。倚仗山青水绿之便,加上勤俭善谋的禀性,此地人颇多富庶,城中名门大户的巧取豪夺较之北方缓和许多。官府获取极丰,堪称肥缺,能谋差到此即被视为幸事。商贾云集的中心地段有座豪华府第,是蜀境武林颇负盛誉的剑术名家张铎私宅。张先生剑术得自家传,历来不允收徒,剑法只能传授本家子弟。身为一代单传的张先生幼年独闯江湖时多历艰辛,饱受孤立无援之累,他立志不但要发展祖宗留下的精剑绝技,更要昌大门楣,使本姓香烟延绵鼎盛。迁居蜀地后,张先生以家传剑法名震西南。他先后娶了八房妻妾,生养十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如今,张先生已逾不惑之期,声名昌隆,家私巨大,儿女成群,可谓有福之至矣。张先生家教森严,十四个儿子文武精湛。大小姐出嫁于鲁境一武技世家,成为张府在外强援。她夫婿誉称“夏候三刀”,为夏候世家四公子,乃江湖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对众多儿子,张先生不分嫡庶,一视同仁。勤奋者嘉奖,懒惰者惩罚,使“俊彦十四张”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张先生最为喜爱又最为头痛的人是二小姐。关于张先生鞭策儿子的情况,城中盛传这么一个故事:张府十二公子张启明,自幼性喜读书,文静厌武。张先生尊循家风,百般诱导,这位公子却浸淫书海,死活不肯就范。张先生心灰意懒,遂不再劝。十二公子开始正式在学堂修习功课不久,就遭受一帮野孩子的欺侮,回家向父亲诉说,张先生只是哼一声了事。无人出头,野孩子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羞侮他,有时一日之内竟揍了他三次。公子每天回府都鼻青脸肿,不成模样,兄长们便欲替他出头。张先生叱道:“男子汉不能自立门户,必经人生磨难。这是各人自身的孽缘,谁也不能改变。由他去罢!”府中众人虽然不平,因张先生发了话,只得隐忍不言。公子每每被欺,痛到极处,有时也会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无力的抗争反而导致更剧的凌辱。他因拒绝习武而遭父亲嫌恶,放弃读书既不甘心,又不忿屡被欺凌,无奈之下,便夜至大厅偷看父兄练武,偶有所得,就去同那帮野孩子厮打。暮去朝来,他的伤痕日渐减少。可惜好景不长,那帮孩子不知何处学得几招,人多势众,竟打得十二公子口吐鲜血,爬不起来。张先生见儿子受伤,反而骂了一通。之后,对他的伤情不闻不问,全当没这回事。这次重伤竟在家养歇了三个月才见好转,伤愈下床,公子长跪在父亲面前,求张先生亲传武功。先生见儿子心回意转,不觉放声长笑,遂将拳剑秘诀亲授于他。一日,大公子在野外看见一群孩子追逐殴打,难抑好奇之心,前去窥视。只见人海中一个小孩大呼狂叫,力战群童,勇不可当,片刻间竟打得群童狼奔豕突,落荒逃窜。他心下大奇,定睛细看,那势如疯虎的小孩居然是自家文秀好静的幼弟。大公子又惊又喜,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张先生。先生聚齐众子,叫十二公子与十公子对阵,他一通乱打,竟将十公子击倒在地。再与九公子对决,九公子斗得片刻,慑于十二弟凌人霸气,也不战而退。后来,十二公子学成张家剑法,在江湖中与人争斗,保持着可怕的拼搏精神,以不死不休的狠劲赢得“拼命十二郎”的响亮名声。几年后,十二公子看见幼时与之厮拼的那些敌手竟出入府中,不免惊讶,略一打探,他们都是张家外府的家丁佣仆的孩子。惊诧之下,公子才恍然明白父亲当年一番苦心。张先生在儿子面前能够翻云覆雨,气使颐指,却拿二小姐毫无办法。二小姐是府内唯一不习武的人。她不练武,张先生也不能安排什么花样。因为她是女孩,当父亲的可不敢指使一帮傻小子来揍她。女孩子打野架,成何体统!深沉富智的张先生,对二小姐一点办法都没有。二小姐险遭掳掠的事令张先生吃惊不小。他暗自责怪夏候公子粗心浮躁的同时,又十分感激无名少年的相助,只是他对少年的武功不肯深信。小姐和老张头身在险中,难免将所见所闻夸大。黑山王不过啸聚山林的士匪,能有什么真本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谙武事的娇小姐,懂什么!但对少年稳健的行事作风,张先生还是颇为欣赏。从机智武功看,少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回到府中,二小姐就显得有些忧郁。她时常独坐窗前,心事重重地肘托霜腮,望着云雾缭绕的远山发愣。窗外是一片深秋景色,秋雨秋风愁煞人!关系到救命这样的厚恩,张先生明白少年在女儿心上的份量。事情没有眉目前,想劝慰也无从劝起,他感到作父亲的不易。望着二小姐脸上的郁闷,他深悔昨天不该惹得女儿如此生气。二小姐对少年侠肝义胆及不凡身手由衷钦佩时,曾说少年的武功技法与自己历来所见甚为不同。真要动手,盛名之下的父兄也未必稳操胜券。这种评议无意间伤了张先生的自尊。先生冷笑,“果真如此,他早该是一个声名卓尔的人物。为什么武林中不闻其名?”二小姐道:“如果您看见当时那种一触即溃的情景,就不会这样说了。”张先生有些不屑,“黑山王算什么东西?武林中根本没他的字号嘛!若非官府姑息养奸,腐败无能,岂能让其猖獗一时。”二小姐质问:“既然如此,你们号称武林正统,以匡扶正义为宗旨,为何不铲除他?”张先生叹道:“官府既未悬赏通缉,我们就不便强行出手。倘若擅自出头,削了官家颜面,日后彼此都不方便。你不知道,场面上的事情有诸多忌讳,稍不留神,就把人得罪了。”二小姐道:“明明知道黑山王为祸一方,生怕得罪人,故意视而不见,让其得逞,到头来偏有诸多说辞。姑息养奸之责,就没你们一份?”赤子情怀,胸无沟壑,却使听者无以自容。张先生苦笑,“就凭这话,武林中人就难以容你!”二小姐道:“仅此一点,那少年就比你们武林中人强多了!”张先生叱道:“出门几天,心就野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啦!这两天给我在家呆着,免得出去惹事生非。”面对父亲的莫名恼怒,二小姐的泪水直往下淌。事后念及,张先生承认女儿话虽难听,毕竟有些在理。他深自愧疚了。窗外牛毛细雨纷纷扬扬,料峭冷风总卷着一条单薄的身影盘旋在二小姐的脑海中。透过淡薄雨雾,望着高墙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她觉得有一种空落落的疲惫侵蚀着所有的感觉。两天后,张先生来到二小姐房中。“有人刚从黑山归来,黑山王的寨垒已在火焰中夷为平地。黑山王窝里内讧,他杀了几个企图纂权的头目,遣散盗伙,自己放了一把火,便不知去向了。这事你或许爱听?”二小姐果然色动。张先生端详着她。“也许,这结果已在你预期之内。我看你并不惊讶。”二小姐微微点头,“只能有这种结果。他这么说过。”张先生道:“有件事可能你愿意知道,我查到那少年的行踪。”二小姐全身一震,声音都发颤了。“他在哪里?”“后山的灵泉寺,跟无心和尚住在一起。短期内大概不会离开。”“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他毕竟救过我的命啊!”张先生语调中充溢爱怜。“如果救命恩人都不准见,岂非太没道理。你想我会这么绝情?”看着她惊喜的笑靥,张先生道:“我想他生活不易,能帮他一把,就尽量帮帮他吧。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飘飘洒洒的雨丝斜飞天宇。小桥流水,暮鼓晨钟都隐晦于氤氲烟云里。遥见寺院残墙,二小姐便下了软轿,顶着冰凉雨雾,踏着满地泥浆,来到寺后厨院中。荒效野寺,香火冷落,游客稀疏,平时只有无心和尚与一名小沙弥苦守着空寂的冷寺。贴身小丫头婷儿撅起小嘴埋怨道:“小姐真是。随便叫个下人请他到府也就罢了。他是什么身份?也值得小姐亲自劳步。”看见二小姐脸色不豫,立即打住话头。少年坐在简陋灶台边烧饭。天阴柴潮,不易着火。尽管他努力鼓吹摆弄,仍旧浓烟滚滚,火焰不旺。后厨原本狭窄低矮,呛喉的柴烟腾腾猛窜,少年加了些柴草,赶紧逃离厨房,到雨中透气。猛抬头,看见一个明艳照人的小姑娘站在眼前。尘土狼籍的少年抹把呛出的眼泪,尴尬地笑笑。“无心禅师在佛堂诵经,你走错地方了。”他认不出二小姐。婷儿道:“你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黑山少年吧,怎么不懂规矩?这是我们张老爷的千金小姐!”二小姐道:“婷儿,不得无理!”少年一愣,狼狈神情顿时收敛,“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二小姐道:“为什么,我为何不能来?”少年淡淡言道:“君子远庖,这地方与你身份不符。”没想到少年会说出这种话。二小姐暗自吃惊,“救命之恩,不知所以为报。即使你身在泥涂,我也不会介意。”少年道:“但我很介意。什么救命之恩,分手时你已经谢过。何况这在我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挂在心上。象我这样的人,出点力也是应该的。”二小姐道:“既然你不欢迎,我马上就走。但你总不能让我连救我的是谁都不知道,就赶我走罢?”少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既然你那么在乎,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姓隗,叫隗怒风。”二小姐道:“隗怒风……你告诉黑山大王的也是这个名字?”少年道:“难道我会骗他?”二小姐有些恍然。“他本以为你颇有来历,结果却从未听说这个名字。难怪他显得那么失望。”少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好了吧?”二小姐幽幽叹道:“不好,非常不好。”少年愣了愣,“为什么?”二小姐道:“我欠你一条命,却到处找不到你。好不容易找到,你却要赶我走。你想,我怎么好得起来?”少年道:“你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二小姐道:“当然不喜欢。”“老实说,我也不喜欢。”少年道,“但是你并没有欠我什么。小姐,你心地善良,同情我的窘境,首先让我欠了你的。后来,我有幸替你出了一点力,总算还掉所欠的。其实,我们早已两不亏欠了。”二小姐微笑道:“五十文钱就是一条命,原来我只值……可见我这个千金是假的。”少年正色道:“一条命是欠,一饮一啄也是欠,其间没什么不同。”“说得好!”忽听有人鼓掌喝彩,“虽是空山颓寺、柴烟缭绕的雨中对答,却也风雅得紧。见到珠玉般人物的皓荡襟怀,老僧的心都止不住动起来。”面目枯瘦,身材矮小的无心和尚冒雨而来。“令尊张先生已在佛堂相候,请三位暂别烟雨凄清之景,随老僧至禅堂一聚。”和蔼可亲的张先生身上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合感。他说话的技巧很高,极具分寸,即使洞悉你的心思,决不会强人所难。你无意中吐露他想知道的一切,还看不出半点巧妙的诱导。面对张先生真切实在的关怀,少年隗怒风感到很难拒绝什么。但张先生非常不满。他千方百计要了解少年的情况,却收效甚微。谈了近一个时辰,有关少年的身世,家庭,及师承等,还是一片茫然。他自知不能过于露迹,便直接切入主题。“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心中可有定算?”少年流露几分无奈。“我不知道,反正走到哪算哪。象我这样的人,工商士农,一慨不通。什么地方能活下去,就在那里呆久点。一年之中,能不饥寒,就是万幸。无心长老收容我在寺里干些杂活糊口,所以我就想多住些日子。”二小姐心涌一番酸楚:天道莫测,人世奇幻;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样的人品资质,竟为生活所困,落得如此狼狈!她对茫茫浮生感到某种神秘的惧意。张先生审视着他,“我冒昧地说一句,凭你的聪明才智,似乎能够过得好些。为什么不展现一下身手,让别人了解你?这样,也容易找到活路嘛。即便不专务功利,生存也是第一要义。”少年低头不语。仿佛有微妙的伤痛在脸上凝住。张先生道:“据我看来,似乎你心中块垒太多,所以处处躲避,行事才有诸多顾忌。否则,稍许崭露头角,你决不至今天这样”少年道:““我并不想为名所累。”张先生道:“如果善于筹划,名声也会带来许多益处。养蓄韬晦,固然重要,但也有个限度,决不能影响到你的生计。不然,就有矫柔造作之嫌了。”少年道:“贫寒并不是耻辱。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功名利禄,实在不敢奢求。”“林泉之中,自有一番天然之乐。有时想想,对你们闲云野鹤般的悠游生涯,我倒羡慕得紧。”“悠游自在,不受拘束,这是我唯一的追求。”张先生淡淡一笑,问道:“如果排除糊口问题,你想做些什么?”“游历。等事情过了,还想……”少年忽然止住话头,自嘲道:“象现在这样到处飘泊,也算一种难得的经历吧。”张先生微笑道:“刚才你说等事情过了,那是什么事情?如果不便,就不必说。”少年道:“谢谢。我没什么事。”他还是不愿意讲。张先生点头道:“这个愿望并不高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游历名山大川,体察风俗人情之意。此事容易办。今天开始,我打算正式收养你。小兄弟,有我作主,你还有什么心愿不能完成?”二小姐喜出望外,对父亲感激到极点。少年目中充满感动之情,他的眼睛湿润了。张先生和二小姐满怀希望地等着他。过了一会儿,少年抑住激动,轻轻叹息道:“我曾经盼望过,能在一个宁静的环境中过一阵子有多么好,但是……你们这样待我,我真的十分感激。即使你慷慨地给我这种大好机会,恐怕我也只能辜负先生的好意了。”“这又是为何?”二小姐急急问道。少年脸上仿佛蒙上一层面具,喜怒哀乐统统隐去。“我有麻烦。我不能把随时都可能降临的灾难带到您的府上。”张先生道:“你看我象怕麻烦的人吗?天大的麻烦,在张某眼中都不值一笑。”少年摇摇头,“我只求你们不要多问,知道多了对大家都没好处。”象他的武功一样直截了当,一句话就封死张先生的好心盘问。张先生道:“无论怎样,到我家中跟几个小犬见见面,也属应有之义吧?”少年道:“我非常感激先生小姐的好意,闲暇之时,我会常到您府上打挠。如果先生能时常耳提面命,赐教于我,就感激不尽了。”他言语诚挚,倒是真情表露。现在,老谋深算的张先生总算知道少年心上的盾牌有多么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