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点化
无心和尚邀张先生作楚汉厮杀时,无意中说起一件小事:少年由他师兄无恋禅师书荐而来。无恋说某日天寒地冻,偶见少年伫立梅丛之前,待他拜客归来,少年仍在原地。细看时,才发现衣衫单薄的少年竟然热气蒸腾,脸色却充满怨恚。无恋认为:此人慧根天成,但心中似乎积怨甚深,希望能在最为平淡的基本劳作中领悟人生真谛,要无心和尚善待之。无恋隐隐提及,如果不设法消弭此人心中孽障,它日恐为倾复天道之祸端。此人倘能从善如流,实乃红尘之幸事。张先生闻言心惊,无恋禅师肯定知道一些对师弟都不愿明言的隐情。为福则四海被恩,为祸则天下不安。这是何方神圣?这少年虽然行事偏颇,却是堂堂正正,心无鄙念,无恋的忧虑似乎有些多余。当然,心魔的消长往往系于一念之差,但芸芸众生孰不如此?一局将终,张先生南风不竞。棋局虽输,张先生灵台一片空明,心中已有成算。少年隗怒风从镇上回来,一切都变了模样。看到锦衣被身的少年捧着一盆腊梅,举止迟疑地迈步进来。无心和尚哈哈大笑。“古人有雍容华贵之说,我看你华贵固然,雍容却未必。仅有的三分华贵,也被你七分菜色所遮蔽。”小脑袋左右端详半晌,终于找到答案。“瞧你拘谨扭捏的神情,无异于沐猴而冠。”少年瞧瞧身上华服,又看看无心和小沙弥,有点哭笑不得。无心和尚道:“张先生在寺里施舍了大宗银子,整整五百两啊!我猜你明白他的意思。”少年无言以对,好不尴尬。无心道:“我不想你被这些阿堵物所羁,正好派作修葺庙宇之用。所以你还须替寺里挑水劈柴,才能维持你粗茶淡饭的简朴生活。”对着少年的迟疑,无心陡然大喝:“休怪老僧无情,只有了无牵挂的清贫,才能纯洁你蠢蠢欲动的灵魂!”少年心中一阵感动。他躬身向无心和尚顶礼膜拜。笑意闪过,无心的眼里充满仁慈。“愣着干什么?挺尸去罢!”小沙弥掩口嬉笑。空山冷寂,斜雨飘零,不远处的农舍隐约传来犬吠。寒气浸淫苍茫夜色,破落衰败的灵泉寺仿佛也颤抖于凄风苦雨。寒风吹过破寺时,墙角的梅花不停摇曳,显得那么单薄可怜。少年泥塑木雕守着它,好象看出了神。微弱天光下,他的神情可谓瞬息万千,他的身姿也随表情起着微妙变化。老枝虬结的梅花有种诡谲凄艳之美,追求奇幻的心思扭曲了人的正常心理。刀斧雕作下的梅枝以诡异造型诉说人类的残暴,冥冥之中自有严厉惩罚的天条,身受之人却未必都是始作俑者,这是何等地不公!沸腾的激情澎湃少年体内,眼里却怅惘茫然。生活经历正以种种不同的痕迹沉淀刻骨痛楚和深邃失落,形成黑暗中变幻游离的复杂表情,使他僵化为雨夜间一具活尸。把握不定的心境演化出难以抑制的怨毒,痛苦的感觉刺激得身体不停战栗。一瞬间,清澈目光犹如罪恶的渊薮,他控制不住将人间沦为地狱火焰的残暴欲望……“一味埋怨只能徒增烦恼,甚至酿为刻骨的仇恨,这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夜雨中忽然有平静的声音响彻少年隗怒风耳际。他知道无心和尚来了。“仇恨确实具有巅倒乾坤,毁灭大地的力量,但它必先腐蚀你自己的理智及良知。即便你本身已化为一柄利器,也不能消除心中烦恼。如果纠缠于恚怨而不能自拔,就不必等到你身为利器,一切感知都灰飞烟灭了!”冷雨不停洒落少年头上,他还是身如火焚。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骇人,有如择人欲食的野兽。“忿恨一旦形成习惯,必先毁掉自己,才能毁灭别人。先毁己心,后毁彼身,这是孽障战胜智慧的结果。人决不能做仇恨的奴隶。面对仇怨,必须作出抉择,要么屈服于它,要么就战胜它,没什么大不了。”飞扬的雨丝无情抽打在少年身上,立即消失在激昂怒气里。天是湿润的,地是潮湿的,风是寒冽的,人却是干的。少年的痛苦难以抑制,也得不到渲泄。无心和尚感到肺腑隐痛。“心魔太盛,观万物皆孽障,自身便也沉伦炼狱。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仇恨也可化为理智慈悲的动力。当你真正抑住浮躁,静下心来,才能洞悉事物本质。记住我的话:集爱恨于心中,视烦忧如流水,你就可以得道矣!”他踏着雨点静静离去,扔下少年独自在湿夜中倍受煎熬……天光照耀带露的树梢时,无心和尚踏着敝履来到少年身边。一夜的洗礼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目光柔和的望着墙角那盆清奇丑陋的腊梅,表情已趋于平静。无心和尚道:“你已经平息了心境,很好。现在回想昨晚狂乱的情景,是不是有些可笑?傻小子,让我告诉你吧:天大的事,第二天就会变得轻松些。时间一久,就不当一回事了。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生!”少年道:“多谢指教。”无心和尚道:“不错,你似已开悟了。”少年道:“集爱恨于心中,视烦忧如流水。长老,我记住了。”无心和尚道:“记住就好。记住就会胸襟恢宏,才能集万物于心而不予计较。这才是真正的开悟!”少年道:“真要开悟,难啊!”无心和尚道:“只要装作开悟就成。”他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等到心魔不再依靠抑制,而用恬淡之心自行化解,你就永远走出了障眼红尘。”少年敬佩万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长老真乃高人啊!”“屁个高人。”无心和尚叱道:“高人也要吃喝拉撒,还不快做饭去。我饿啦!”少年隗怒风才走出山门,二小姐就叫起来。“你怎么还是这般清瘦,又穿这么一身破烂衣裳,那老和尚虐待你啦?”她一脸惊慌,“我倒要当面问问这老财迷!”少年道:“别冤屈好人,我这人本就是长不胖的料。”“这身破衣衫呢,又怎么说?”少年道:“小姐,我总不能穿绸缎进厨房吧?”“什么,他还在逼你干这等粗活?太不象话了!”“没有人逼我,我愿意干些粗活。”少年叹息道:“像你们这样不事耕织也能锦衣玉食的人家毕竟不多。不干活,恐怕多数人都要饿死。”“那小和尚呢?以前这都是他的事啊。”“是我要他离开厨房的。这样他就能专心佛事,再说,长老年事已高,生活起居也要人照料嘛。”二小姐看着他,“咦?你好象有些改变,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这是无心长老的功劳,他教我许多道理。你是否还要去兴师问罪?告诉你,长老的谈锋颇健,你未必是他对手。”二小姐鄙夷道:“不敢不敢。瞧你吓得这副模样,我还敢发难么?”她笑道,“我要告诉他老人家:又有人佛心萌动,打算遁入空门啦。”“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再伴一柱清香,倒也妙得紧。可惜长老一定嫌我满腹鄙吝,资质太差,将我一脚踢出山门。“两天不见,怎么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这也是长老的调教?”“身在空门,自然灵台澄明,一涉人世,难免鄙吝复萌,此乃人情之常。看来我真该虔诚礼佛才是……”无心和尚忽然在寺内喝道:“天青云淡,风景怡人,不去领略世间风月,还在外面鸹噪什么?!”二小姐和少年吓得逃离寺庙。距灵泉寺数里之处有个集市,大道两旁摆设瓜果蔬菜,布绸针线之类的散摊。雨后初晴的朗朗碧空下,许多人正忙着各种交易。茶馆前的旷地上鼓点声声,大群闲人围观一条猛汉买艺。二小姐将少年带进镇上独有的一家食店。“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今天我要好好犒劳犒劳你。我要把你养得肥肥胖胖的,好气气无心长老。”少年道:“怎么听起来象是喂猪?”“这可不是我说的。”二小姐笑道:“如果别人知道一头猪曾经救过我的命,真不知作何感想。你说,猪有这么大的本事吗?”“那得看是什么猪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英雄好汉猪了。比如:猪八戒!”“既然把我当作猪八戒,那我真得狠狠吃你一顿。”丰富的食物摆满桌面,少年食指大动。“小姐,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敢动筷子。我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如此好菜。”二小姐有些不屑,“这等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哪天你来我家,我请你吃宫庭御菜。告诉你,我家有个厨师以前服伺过太子,他做的菜能让你连舌头都吞下去。”“那么好的菜我可不敢享用。”“为什么?”少年叹道:“为贪口欲之福而吞掉自己的舌头,这可不值。你想,连打哼哼都不会的猪,有什么意思。”二小姐笑毕,问道:“喝不喝酒?”“我从不饮酒,那东西对我太过奢侈了!这半年来,求得温饱已经不易。能不挨饿,就是我最大的愿望。”“这半年……半年以前你又在何处?”少年不答,仿佛又戴上面具。待少年风卷残云般将大部份食物都装入瘦弱的体内,二小姐才知道他对食品的渴求有多么强烈。这种渴求是长期挣扎在饥馑边缘的求生本能,其中包含的惨痛经历决非旁人所能体会。二小姐道:“一顿能吃这么多,看来将你养胖很容易嘛。”少年道:“我从小就是大肚汉。真要养我,也不容易。”二小姐忽然明白:一个食量颇大的人,平常仅靠数枚干粮果腹,是何等难熬的事。她找到少年瘦弱单薄的原因了。“我猜你平时多数时间都处于半饥半饱状态,所以才显得如此憔悴。你瞧,大家都在偷偷看我们呢。”少年道:“不是看我们,是看你。”二小姐道:“乡下人真是少见多怪!”少年道:“这不能怪他们。假如一个漂亮女孩和一个又脏又丑的穷小子走在一起,连我都要想想:多美的鲜花,怎么偏要插上这堆牛粪呢?或者:瞧浑小子这股巴结劲,多恶心!”二小姐看他半天,“我发现你骨子里颇为诙谐。我真的很漂亮么?”少年道:“那天在厨院第一次见到你,简直象画上的人一样。无心长老说,见到你这样的人儿,连他都忍不住动心,何况于我。”二小姐佯作惊怪,“我怎么看不出来?当时你那种表情,好象很讨厌似的,我还以为我这模样吓着你了呢。”少年有些发窘,“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个好……好色之徒。”二小姐笑道:“瞧你说的,孔夫子都说过食色性也的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况且,无论怎么看你都不象个登徒子呀。”少年道:“多谢。我就不愿让人误解。”二小姐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让我们忘掉什么救命之恩,什么资助之义,就做个好朋友,行吗?”少年道:“同你这样的人交友,是我三生有幸,就怕我高攀不上。”二小姐道:“别象他们似的狗眼看人低,贫穷又不是你的错!富家子弟我见得多了,倘若没有偌大家业,他们顶多也就是市面上的小混混。”“只要他们有钱,别人就不敢轻视于他。象我这样,人人都要肆意侮辱。”二小姐道:“你也别瞧不起自己。我爹说,你这身本事,许多人纵然苦练一生,也未必能够达到。我向来讨厌习武,现在看来,有时还真得靠它防身。”少年道:“假如我能选择,肯定也不会习武。(二小姐心中一动,但没有插言)我瞧不起武人,他们惯会倚仗暴力恃强凌弱,我宁愿避而远之。”二小姐道:“恐怕你对武人有所偏见。象那些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士,我还是顶尊重的。”“打起侠义旗帜谋私,也大有人在。据我所知,武林几大世家能撑起庞大家业,决非易事,那么,他们浩大的开支是怎么来的?”“象我家这样。我爹替人排忧解难,平息争端,别人自不会让我爹白干。何况我家良田千亩,佣仆成群,自有其经营之道。那些武林豪门,大约也不乏经济来源。”“小姐,你父亲的为人我是很敬佩的。当初,你父亲孤身一人奔波江湖,既要经商,又须忙于武林纷争,这份家业是怎么积攒起来的,难道你从未想过?”二小姐一愣:“你疑心我家产业来路不正?”少年道:“我只是觉得这不合常理。”他笑了笑,“如果我能学到其中关窍,没准我也会发家致富,然后再象你父亲这样造福一方。又未尝不是好事。”二小姐顿时释然,“我看你真该好好巴结我爹,早些学会你想学的,让天下人都不敢轻贱于你。”少年傲然道:“即使现在这样,又有谁敢轻……”口气一转,“就怕你爹他不肯教。”“这又为何?”“你不想想,将这些全教给我了,你父亲还有什么戏唱!”少年道:“酒足饭饱,我该回寺干活了。让我先送你回家吧。”二小姐道:“刚吃饱就要赶我走,真会过河拆桥啊。”少年道:“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我贫你富,请我吃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二小姐道:“啊,你果真吃定我啦!”言虽若憾,实则深喜。浇灌菜园后,少年又站在梅前。无心和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会儿,少年额头见汗,面色红润,身体也发生微妙变化。他的姿势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韵律,如神龙摆尾振电欲飞,似狂风卷树拔地而起。微动中刚柔并济,无论动静都有如挟浪而行。羸弱的少年此时凛冽着磅礴气势,其精神足使风云变色、万物沮丧。无心和尚慈祥的脸相变得庄严起来。少年身上的某种东西使他肃然起敬,也让他惕然生惧。无心长老希望他心为慧剑,能斩断孽缘。猛烈的气势衍生逼人的豪壮,少年身上的微动已经停止,但无形的动作似乎仍在进行……良久,少年回过身过,显得精神焕发。无心和尚叹道:“乘长风破万里浪的精神实质,今天总算从你身上领略到了。你能达到如此境界,真乃可喜可贺。”少年道:“无恋长老要我无论如何都须跟您谈谈,看来是大有深意的。长老的豁达通融,使我受益非浅。”无心和尚道:“为圣为魔,均在善恶一念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好生把握吧。”少年躬身受教。少年忽然问道:“张先生邀我去他家作客,我不想去,又不便推却。您说我去不去?”“为什么不想去?这是多少庸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你小子真是不识抬举!”“您不是说粗衣淡饭,钟鼎山林能使心志高远吗,况且我讨厌打秋风的小人。”“哈哈,言不由衷。明明是怕见那小姐,又不愿挠乱你平静修练,却拿所谓男子汉的自尊做搪塞。”无心和尚道:“古人一饭之施,尚值千金。你的救命之恩,人家自然要竭力相报,岂能拒人千里,让其难堪。”少年一脸无奈,“我该怎么办?”无心和尚道:“风来则沐风,雨至则淋头。就算人家小姐要来找你,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心中坦率,自能从容处之。如此简单的事,也要老和尚教么?”少年道:“前几天饭店中,好多人死盯着我们,眼里充满恶意,那时我涌出一阵杀机,真想痛打他们一顿。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少年气盛,也得有个节制。心情悒郁之人,最易萌生恶念,这就是心魔。你从小就这样吗?”“倒也不是。近几年来,每次遇到不遂意,我都想用武力渲泻。有时憋得难受,就拿鸟兽出气,他……别人反说我功力大进,非常高兴。”无心和尚凝神注视他好一阵,才道:“我猜这与功力毫无关系。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关键在操纵者如何运使。倒是别人灌输的某些观念起着难以估量的毒害作用。你的一生,恐怕都要为消除心头的这种毒素付出代价了!”少年毅然言道:“既然我明白了事情真相,我将尽量不使您失望。”秋去冬来,万物肃穆,破寺凄冷。寺外的黄桷树落尽枯叶,只剩下光秃秃老干迎战寒风。与张府诸人的交往中,少年对江湖险恶有粗略了解。“俊彦十四张”里不乏文武齐备之士,少年隗怒风从中大获裨益,已非昔日那个孤僻冲动的少年。少年在无心和尚的熏陶下渐渐改变了心境。不露形迹的锻炼,恬淡平和的生活,竟然使他身体日益丰腴起来。意识深处,少年隗怒风觉得无心和尚将改变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