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证
一阵急遽的蹄声从远处传来。老妇喝道:“早点动手,免得误事!”身形忽然一矮,铁盾已平举遮体,象一只屎克郎慢慢推逼。四面铁盾当胸平举,梅山四老蹲身其后,仅露眼睛和脚踝,犹如带甲的乌龟。他们倏地抢占四角,步步逼进猎物,反手剑不时在盾缘闪露寒芒。这是先为己之不可胜,再求敌隙而胜之的道理。甲鱼阵缓缓围将上来,你若要打它,它可以缩手缩脚,躲在壳内,但若你稍有疏忽,它就能够咬住你要害再不松口。隗怒风笑起来。“我知道你们这王八阵的厉害,就是以盾为垒,上压下扫,合前后四隅之力同时发动。此阵固然厉害,却有一个致命弱点,要不要我说出来?”“你怎么知道的?”老妇尖声叫道,口气中尽是惶遽不安。“自然是从你们的布局和兵器看出来的。”隗怒风道,“我想让你们知道,不动则罢,倘若敢动,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盾阵为之一顿,老妇嘶声喝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催动剑阵继续逼进。隗怒风道:“人生如风灯石火,何必为了一点酬金反送自己性命呢?只要你们让开道,我决不会伤害各位。”剑阵不停,盾牌边缘的刀光伸缩不定,动得更剧。隗怒风现出深邃的无奈和悲哀:人生苦短,这些人为什么总喜欢一意孤行,自寻死路呢?旷野中蹄声渐近……铁壁合围剑阵是以意想不到的粗率在瞬间发动的。霜刃霍霍,四方笼罩,外隔坚盾,内藏杀机,组成死亡的罗网,刹那间将隗怒风裹在核心。这种毫无人性的惨烈剑阵一旦发动,就不可收拾,明明制造死亡,偏偏在视觉中眩耀起接近完美的灿烂之感。奔马驰骋而到,昏暗中仿佛有人惊呼。二小姐没有回首。恐惧深深笼罩中,隐隐兴起一种对美的赞叹。要命的绝伦美艳!光彩夺目的剑气中铮然轻响,层层剑光突然消失。淡淡光影在剑阵里矫矢翻飞,一闪而没,满目剑气刹那间随着隗怒风简捷一挥尽收鞘内。隗怒风的剑势简单到极致。剑光虽在眼里消尽,灿烂的光华依旧在记忆中闪烁。二小姐眨眨眼,适应了昏暗的环境。隗怒风仿佛没有动过,黯然神伤的表情已经凝聚在朦胧不清的脸上,四条犹自痉挛的身体只剩下空洞的躯壳。梅山四老的生命消失于一瞬,毁灭得那么可怖,又那么流畅。奔马狂驰而至,鞍上乘客疾落,凑近地面看见完好无损的剑盾和留在死者面目上那个不显眼的小洞,不禁惊叹:“这怎么可能?他再次看过尸体,发出轻轻叹息。叹息声里百味俱全,既惊讶,又崇拜,还有些惧意。二小姐回过神,“三哥,你怎么来了,爹妈急坏了吧?”三公子道:“可不是吗?发现你离家出走,父亲就派我追赶,顺便配合隗兄弟行事。”他压低声音,“其实,父亲也猜到你们在一起的,但他没有说破。看到路边坟堆和那些血迹,我想一定出事了,连忙打马急追,天幸在此相遇。”见隗怒风蹲在地下翻寻什么,二小姐把路上发生的事仔细告诉他。隗怒风回转身,手上多了四张纸,三公子道:“是茂源钱庄的银票,兑换信誉极好。”隗怒风冷笑,“黄金八百两!”二小姐道:“我家出不起这价钱。”隗怒风道:“我都相信你父亲,为什么你还要疑心?”隐晦的责备使二小姐一阵温暖,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啊。颇有阅历的三公子道:“此四人名叫刘道远,田思齐,贝中志和乜兰枝,合称梅山四怪,他们却自称梅山四老……”隗怒风道:“死人的名字我不感兴趣。”名随人而生,人逝名销亡。死人的名字只是墓碑上随风雨消蚀的陈迹而已。三公子道:“梅山四怪的武功成就凝聚在铁壁合围剑阵上,单打独斗,尚不十分可怕。四怪联袂江湖,也是近年之事,这剑阵着实叫黑白两道焦头烂额。今日一战,竟一齐败在你剑锋之下,也算为大家除去劲敌。”隗怒风道:“我们无仇无怨,我为什么要替江湖除害?如果他们不逼我,又何致于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武林纷争,我根本无意介入。二小姐和三公子都明白他的意思。三公子道:“前面不远,就是我杀贼蒙冤的地方。明天上午,我们就到竹泉谷。”隗怒风仔细摺好银票,收于怀中。二小姐和三公子看他如此坦然地据死人之物为己有,不禁睁大眼睛望着他。竹泉谷是一座小村镇。村镇座落在一条弯曲峡谷之中,两面峭壁夹峙,林木萧森。西岭上一道飞瀑直悬而下,从半峰石潭缓缓溢出,绕经岩石树林流到谷中。竹泉谷小镇在两山之间幽险而深邃的谷底。村镇临溪而建,周围翠竹成荫,每逢风起,淙淙溪水与松涛竹韵组成一种美不胜言的天籁,使人惬感横生。二小姐和三公子凭窗眺望:但见山风浩荡,群山隐翠,绿竹遮石,田地里几个浇灌锄草的乡民和溪石边浣衣农妇与青山绿水组成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俱感心怀大畅,连连举杯。二小姐和隗怒风不饮酒。二小姐道:“风物如此优雅,你怎么老是低头吃饭呢?”隗怒风道:“种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陶渊明如果连眼前这一顿饭都没有着落的话,恐怕也不免为衣食忙得屁滚尿流吧?即使他能够自甘淡泊,守着贫苦,别人就会说他无能,哪里还瞧得起他。”二小姐假意嗔道:“你怎么说这样大煞风景的话,难道跟无心长老厮混了这些日子,就没有一点长进?”隗怒风道:“你看那几个农夫乡妇,假若他们不做这些累死人的劳作,一家老小就活不下去,怎能有欣赏景色的闲情逸致?风景相同,只是各人的心境不同罢了。陶渊明必须先去做官,攒积起财产,然后再来种花养菊。有了钱财,不论做什么都很悠然,这样别人才会羡慕他的风雅情趣。”二小姐低头想想,“这倒也是啊。”三公子道:“隗兄弟伴着无心长老,竟然悟性大增,体察世情,洞若观火。我们没经历过人世艰辛,就难以体会到这些道理。”隗怒风道:“所以,我不是为看风景才到这里来的。与其鉴赏风景,不如用心寻找真相。”三公子顿时警醒,“对,正事要紧。”这地方是竹泉谷唯一的客栈兼食店,栈店号称:不言。店主说服务好坏,客官自晓,如果客人觉得满意,当然会再来,若是不满,名称再雅又有何益?故尔,主人“不言”,客官自忖。三公子来过这里,与不言主人相熟。上次同戈伯南相争失利,幸亏店主暗中帮助,才从容脱险。时当正午,不言客栈中食客不多。几个本村庄户买了些豆干花生自去就食,几个闲人就着一碟蚕豆数盘小菜喝酒聊天,生意颇为清淡,店主便过来与三公子叙话。二小姐觉得店主庸俗,自与隗怒风闷头用食。远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店主说声“或许有生意上门了”起身至门前张望。十匹高头健马振鬣而来,鞍上骑者俱是精壮之人。这些人神态傲慢,身携刀剑,衣帽光鲜,显然出自豪门。十名健者将马匹拴在门前木桩边,纷纷拥进小栈,分据两张桌面。店主问他们要些什么,他们要的是“随便”,但又给“随便”下了定义:“只要是好吃的,尽管拿来!”这种财大气粗的强梁举止让二小姐心里颇为不豫。隗怒风抬头瞅他们一眼,径自低头吃饭。三公子轻声道:“象草隐庄的人物。”蜀中大侠陈划策就居住草隐庄。健者们据案高谈,旁若无人。一时间小栈客堂上觥筹交错,人语喧哗。一名健者目光如电,在客堂上扫视一周,掠过二小姐三公子脸上时,似乎略有停顿,然后落到隗怒风神色木然的脸上,凝住了。他浓眉微皱,一脸惊诧。随后,他轻言数语,十个人顿时肃然停杯,惊疑不定的目光徘徊在隗怒风的铁剑和面孔之间。原本喧闹的客堂忽然寂静无声,气氛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一个中年健者按剑走到隗怒风桌前,“你是什么人?”神情傲岸,态度无礼,似乎全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但身姿又带着明显的谨慎和戒备。隗怒风恍然未闻,默默用餐,连头也没有抬。中年健者有些恼怒,“你没长耳朵吗?”三公子冷冷言道:“阁下凭什么这样无礼盘问?”中年健者道:“这一带近来有盗贼出没,且闻剑屠已潜入蜀境。蜀中大侠陈庄主已经发出通碟,要川中武林同道严加盘查。我们身怀陈大侠书柬,有权盘诘可疑之人!”三公子道:“我乃江城人氏,这位是我的朋友。”健者盯着他们,“哦?原来是张府三公子。嘿嘿,听说三公子是屠龙庄失宝一案中嫌疑最大之人,这位朋友没准是你同伙吧?”揶揄之情,无礼之状,均表露无遗。三公子并不动气,“此事自有屠龙庄跟我们了结,不劳阁下横加插手。”中年健者道:“戈庄主曾与陈大侠有约,欲向张府讨回公道。我们此行,正要向张先生请教失宝之事呢。”三公子淡淡言道:“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快去?”中年健者冷笑,“好一付利齿伶牙。我且问你,戈庄主现在何处?”三公子道:“我怎么知道?既然你们与他有约,就该一同查询。戈庄主为何没跟你们一道?只怕其中另有缘由!”健者压住无名火气,奚落道:“我看你这位朋友,与传闻中的剑屠十分相似呀。你怎么解释?”三公子道:“似你们这般肆意栽赃,我凭什么要解释?”中年健者厉声喝道:“你这样百般遮掩,我看他就是剑屠!”三公子道:“真是剑屠,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还能站在这里信口雌黄吗?”他冷笑一声,“你以为将剑屠同张家拉在一起,就可以借机扳倒我们吗?别费心了!”中年健者道:“既然如此,我只有邀三位面见陈大侠,由他老人家处置。”三公子道:“如果不去,你们便要用强?”健者盯住三公子,“只怕由不得你。”他冷言冷语,“假若你们不去,就是公然与陈大侠作对,与整个巴蜀武林作对!”三公子昂然道:“即便是陈大侠,也不能代表整个武林。”他露出斩钉截铁的坚韧,“我们不去!”话刚说崩,十名健者离桌抽剑,迅速围住三人。店主吓得连连后退,只盼这一架千万别在店里打。隗怒风抬起头,“果真是陈划策叫你们来的?”中年健者喝道:“那又怎样?”纵观巴蜀之境,没人敢对陈划策直呼其名,这小子太狂妄了!“难怪你们如此跋扈。”隗怒风道:“请转告他,任何人都不能强迫我们做违心之事。如有必要,我们自己也会去见他。那时,他想不见也不行!”健者气得直哆嗦,“你当你是什么人?是武林盟主!?”“陈划策难道是武林盟主?”隗怒风不屑地望着他,“难道你也是武林盟主?”健者怔了怔,“我?我当然不是。”“你肯定不是,陈划策好象也不是。”隗怒风平静地说,“就算他是,也得讲讲道理!”客堂中一片死寂,剑拔弩张的气氛慢慢变成进退维谷的尴尬。店主悄悄松口大气,他不再担心店里的家俱酒器会四分五裂。领头的中年健者收剑入鞘,“此人剑法高绝,我们不是对手。走吧!”余者惧意隐显,转身便走,活似后背遭鞭子抽打一般迅速。众人刚走出店门,正欲解缰离开,忽觉眼前身影一闪,道路已被堵住。隗怒风横身挡住出路,眼里锋锐如刀:“你怎么知道我剑法高绝,你见过吗?”十名健者噤口难言,迅速拔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