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往昔与今昔(1)

卓文眉这一整天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傅筱筱,下班回到家,满屋子找一圈,也不见踪影。卓文眉给傅筱筱打电话,半晌没人接,家里沙发上却有亮光闪烁。卓文眉拿起一看,正是傅筱筱的手机,调成了静音,屏幕碎得一塌糊涂。

卓文眉皱了皱眉,重新返回女儿房间,这一次她终于注意到那拉得纹风不透的窗帘。

“筱筱?”卓文眉走去缓缓将窗帘拉开,果然看到坐在飘窗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傅筱筱。

窗外已是漆黑的夜色,他们家住在近郊别墅区,看不到城里的灯火繁华,天上也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此刻满世界的光亮都来自花园里路灯透出的微弱光芒。傅筱筱埋在双臂间的头缓缓抬起,眼睛朦朦胧胧看着卓文眉,似乎是刚刚睡醒。

“妈,几点了?你都下班啦?”她浑然不知时光流逝的模样。

卓文眉心中隐隐抽痛,坐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卓文眉记得清楚,当年傅筱筱在小楼里被困了那么久,后来又溺水险而死去,等醒来后,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坐在窗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她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妈,明天是不是期中考试?”

从这句话后,她一举一动,恢复如常。可是卓文眉却觉得,自家闺女所有真实的阳光开朗,都已经永远留在那个黑暗的小楼里,再也回不来了。

傅筱筱觉得口干,从她妈怀里挣脱出来,下地走了一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脚疼。”傅筱筱眼泪汪汪抓住卓文眉的手臂。

卓文眉开了灯,抬起女儿的脚,这才看到雪白的脚踝处青紫的淤痕。

“你这又哪里磕着了?”卓文眉找来药膏熟练给她揉着,忍不住念叨,“这腿脚啊长在你身上真是倒大霉了,从小磕磕碰碰,有过完好的时候吗?真不知道你走路的时候两只眼睛在干嘛。你小时候新裤子上身,不到一周必破两个洞,知道是哪里吗?”

“膝盖。”傅筱筱翻翻眼,这些话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卓文眉笑哼了一声:“一个姑娘家皮得和小子似的,怎么那么顽劣?”

傅筱筱抗议:“哪个小孩不跌跟头不摔跤?你还怪我费衣服,说不定是小时候你给我买的裤子布料太差。”

“胡说,我们家怎么可能缺你的衣服料子,你爸爸做什么的你又不是……”卓文眉话没说完生生截住,母女两人在刹那的寂静中都察觉到彼此屏住的呼吸。

就这么沉默了片刻,卓文眉低头揉着伤处的动作没有停,傅筱筱感受她掌心的滚烫,突然轻声说:“妈,我今天遇到纪云深了。”

“谁?”卓文眉抬起头,一时不曾反应过来。

“纪云深,我高中同学,那个……那个女人的儿子。”

卓文眉目光微微一颤,那高空坠落血肉模糊的吓人画面又重新浮现眼前,让她心中一阵一阵地寒气四溢。那样美的女人,那么多死的方法,她却偏偏选择了最惨烈最毁灭的。

而导火索,却是自家的过错引起的。

至于她的儿子——

卓文眉想到前些年她和傅时雨偷偷资助那孩子到大学毕业,这些年听说他生活不错这才慢慢地不将他的事放在心上盘旋了,刚乍然听傅筱筱说起他的名字,竟觉得耳生了。卓文眉正发愣时,傅筱筱扶着她站直身,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妈,我一直没有和你说,当年将我从水中救出来的人,是纪云深。”

卓文眉盯着自己闺女,此刻心里的震动已不足以用文字形容,这是傅筱筱第一次对她说起当年的事,而且说的是这样惊人的话:他们傅家寻找这么多年的恩人,原来是那女人的儿子?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生一条、死一条,傅家欠了纪家两条命——

卓文眉这样想着时,更觉得往事如蔓枝,紧紧密密密不透风地缠住了这个家,似乎永世难以脱离。

距离十二月一号还有几天,傅筱筱突然想回L城看看。

S市并不是她的家乡,L城才是,从出生到高中,那里才是生她养她的故土。

S市距离L城并不远,开车两个小时的路程。傅筱筱向来心动则行动,等脚疼好些,便一人开车回了L城。

快十年没有回来,L城的变化翻天覆地。曾经最热闹的南大街早已关门大半,传统小商品批发市场在如火如荼的电商时代渐渐败落下来,昔日杂草丛生的西郊反而成了L城如今最繁华的新区。

傅筱筱的目的地很明确,开车直奔曾经的家——那个L城自从实现商品房政策后的第一个别墅区。

十几年过去了,昔日富贵冠盖全城的第一楼盘如今成了半破落户,小区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一个缺了尾巴、一个少了耳朵,曾经刷得雪白、阳光下能泛着金光的围墙斑驳不堪,连守门的保安也丝毫不见昔日的傲气和谨慎,傅筱筱不过随口报了一栋楼的户主名,保安便连车带人放她进去了。

一路驱车前行,每过一道弯,每爬一座坡,都是满满的记忆。傅家春风得意时搬入这个小区的热闹时光历历在目,些许抵消了记忆深处傅家逃离小区时的灰败和落魄。前方路已到尽头,傅筱筱停下来,坐在车里望着最里面也是处于小区最高处的那个小楼。曾经的家此刻不知已易手到第几位主人,小楼的颜色重新粉刷过,顶层也多了阳光房,门口的栅栏从木质换成了铁的,里里外外的布置都已经大相径庭,只有餐厅里暖黄灯光晕染窗户的颜色,还是曾经的温馨。

她下了车,绕到小楼后面。那方池塘已经不在,被人用土填了,留下一滩浅浅的水池,里面养了几条鱼。她站在鱼池边,听到楼里不断传来孩子们的呼喝打闹声,心道:是啊,对于有孩子的家庭来说,远离水肯定是安全些的。

时光将过往从现实中一干二净地抹去,此刻这里连一丝空气都不属于自己。傅筱筱怅然若失,缓缓开车从小区出来,又去了曾经的中学。

学校的变化也是改头换面,里外进进出出的都是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保安大叔告诉她,中学部早在五年前就搬到新区的新校区了。和小区保安不同,任凭傅筱筱怎么游说,保安大叔都不肯放她入校门一步。傅筱筱在校门口伫立片刻,黯然离开。

开车过一条街,是当年的国营服装厂。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厂房的影子,因为紧挨着重点小学,四周拔地而起的都是高端住宅区。傅筱筱经过路口等红灯,光影交错间恍惚又看见了数千工人疯狂闯入厂房抢砸机器、纵火焚烧的一幕,恐慌一如当年,霎时塞满了她的胸膛。终究是后方不断催促的鸣笛声让她惊醒过来,匆匆忙忙踩了油门,继续前行。

记忆轨道的最后一个地方,是L大附属医院。

相对而言,这里的变化最小。傅筱筱走到住院区,九层高楼一如既往的雪白冰冷。她站到楼前的松柏树下,当年她出院时,那女人从高处纵身一跃,在无数人的尖叫声中就这样血淋淋落在她面前,鲜血溅了她一身。那是夏天,鲜血贴着肌肤温暖粘稠的可怖触感,叫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她在松柏树下的石凳坐了许久,往事历历在目,将她这些年深深埋藏在心底里的情绪一丝丝扒出来,就这样赤裸裸明晃晃地摆在面前,让她再也无从逃避。

逃避什么呢?傅家毕竟全身而退了,那些没有全身而退的人呢,该怎样撕心裂肺渡过经年累月的伤痛?

她长长叹口气,起身回头时,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黑衣身影。

已经傍晚了,日色徐徐收拢光芒。他的脸在初冬的暮色下更显冷峻,黑沉沉的双目依然没有一丝的波澜,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傅筱筱已经下定了决心直面所有往事,她走到他身前,深深弯下腰:“对不起。”

纪云深默然半晌,才道:“对不起什么?”

傅筱筱九十度鞠着腰,诚恳地说:“当年是我父亲的经营不善,才让服装厂有了那么多下岗工人,才让纪阿姨无路可退。都是我们的错,请你原谅。”说完这句话,她心底那道紧绷数年的弦,终于微微松了一下。

纪云深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妈是因为你们跳的楼?傅筱筱,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傅筱筱直起身,满脸满眼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中文?”纪云深突然很不耐烦,他和她交流起来真是一如既往地艰难。但顶着她那样急切等待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冷淡补充了句:“我妈的死,和你们傅家没什么关系。”

傅筱筱依然不敢置信,喃喃道:“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我和你什么交情,需要安慰你?”纪云深忍不住有点怒气,“说起来你早不算什么千金小姐了,能不能别自我感觉这么好?”

他转身要走,傅筱筱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他面前,伸臂拦住他。

她认认真真地说:“我们怎么没有交情呢?纪云深,我们是老同学,而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纪云深寒眸低垂,看着她:“所以,傅小姐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记得要报恩?”

傅筱筱被他说的局促不安,双手紧紧交握,想了想又鞠躬九十度,再度道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等?放心,我从未妄想。”纪云深冷冷说完这句话,看着她低头哈腰的滑稽模样,觉得实在没意思得很。

他缓缓又道:“当年便是个小狗,我也会救的。”

什么意思?把我比作狗?傅筱筱愣了一会,回过神来,站直身体,纪云深已经扬长而去了。

第三篇· 往昔与今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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