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道光二十二(1842年)年端午节,正逢春蚕结茧的季节,朝廷和英军的战争屡屡失败,湖州府生丝出口亦受到影响,设立在丝行埭的两大广庄先后撤回广东,南浔大大小小的丝行都心急如焚。素日里驻南浔收购生丝的只有京庄和广庄,京庄是朝廷开设,只为杭州和苏州两大织造局收购贡丝,收购价连成本都不够,但各家丝行都有摊派额度,须先满足京庄。而广庄是广东商人开设,收购的生丝从广州口岸出口给各国商人。广庄的生丝收购价一向高于京庄许多,但品质要求也高。南浔的大小丝行从乡下收购蚕茧摇制成丝径,经整理归类后都卖给京庄和广庄。如今广庄已撤,京庄只顾收足贡丝便万事不管。生丝卖不出去,蚕茧便也卖不出去,乡下蚕农更是嗷嗷叫苦。镇上最大的丝行“顾丰盛”亦是如此,人称顾六公公的顾丰盛丝行老板顾福昌急得焦头烂额,自家仓库里的生丝越积越多,已不能再收购蚕茧。但是乡下蚕农摇着船把蚕茧源源不断地送到镇上,春季的蚕茧是蚕农们大半年的生计指望,看着他们在河埠头渴望的眼神,顾福昌心中不忍。镇上的小丝行已经关闭,中等丝行在观望,几家大丝行勉强收购了几天,也挂起了免收牌。只有顾丰盛每天仍然少量收购,蚕农们把希望都寄托在顾六公公的身上,运茧的船只都聚集在顾丰盛丝行的河埠头。这天打烊后,顾丰盛丝行的胡掌柜来到垂虹桥堍妙境弄的顾宅“百桌厅”找东家顾福昌。“百桌厅”是顾福昌发迹后建造的府邸,因厅堂占地大可摆百桌宴席而得此称号。“东家,顾丰盛号的仓库已经满了,实在不能再收了!”胡掌柜忧心忡忡地说道。胡掌柜自顾丰盛号开创之时就已经当掌柜,是顾丰盛的元老,亦是顾福昌的左膀右臂,深得顾福昌的倚重。胡掌柜不等顾福昌接话,又说:“账中采购的货银也不多了。”顾福昌沉吟道:“尚有多少?”胡掌柜忧心道:“账中常备货银五千两,往日流通不过二千两,现在却只剩五百两了!”顾福昌说道:“那便从自家当铺和钱庄调剂一些吧!”胡掌柜道:“可这什么时候到头啊!现在丝行已然如此,切不可连累了当铺和钱庄啊!”顾福昌叹道:“我怎不知其中利害!可是这几天不把茧子收进来,等几天蚕蛹破茧,恐怕得出人命!”胡掌柜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告退。是夜,顾福昌来到发妻朱氏房中,朱氏见他忧心忡忡,便知是为了蚕丝之事。顾福昌未发迹时在邻镇贩布,早出晚归,老父母全由朱氏照顾,因此顾福昌对这位发妻情深义重,如今纵使家财万贯也未再纳妾,府中就这么一位当家太太。朱氏从不顾问生意上的事,因此也无从劝慰,只得亲自打了洗脚水,给顾福昌泡脚解乏。顾福昌先开口问道:“家中有多少现银?”朱氏如实作答:“去岁给寿松娶亲花去一千两,现除去日常开销,约莫还剩五百两,老爷如要派用场,拿去便是。”顾福昌摇头:“罢了,还是你留着开销吧!”朱氏道:“寿松刚在找你,也不知何事。”顾福昌道:“去叫他来书斋。”朱氏打发老妈子去找长子寿松,片刻后寿松便来到顾福昌书斋。“阿爹,我们顾家即使把现银都拿出来,蚕茧也是收不光的!”寿松着急道,“总不至于变卖产业吧?”顾福昌慢悠悠道:“我们顾家靠蚕丝起家,那些茧农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如今他们有难,我又岂能见死不救?再说了,今年伤了茧农,来年谁还会养蚕?没有蚕茧,整个丝业都要完!”寿松不解道:“靠丝业发家的又不只是我们顾家,镇上大大小小几十家丝行,他们为什么坐视不理?”顾福昌道:“凡事总得有人挑头,但愿他们能明白我顾某的苦心!”寿松叹道:“只怕没有人会跟着做这傻事!”顾福昌道:“那也未必,自古人心换人心!我意已决,你明日去钱庄先取两千两银子应急。”寿松不敢反驳,无奈地应道:“是,父亲。”第二天,顾丰盛大量收茧子的消息传开,茧农们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河埠头挤满了茧船,街上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卖了茧子的茧农顺便逛街买些绒线布料针头线脑回家,犒劳家人一年的辛苦。其他各家丝行看到这副景象,也是议论纷纷,引得各种猜测。有人说顾六公公商界官场都有人脉,他敢于在这个时候大量收茧子,定是得了什么消息!于是有丝行效仿,竟也开张收起茧子来,但这些丝行财力有限,收不了多少便偃旗息鼓。顾丰盛能挪用的现银已经所剩无几,但运茧的船只还源源不断地涌向顾丰盛。顾丰盛的仓库早已经爆仓,胡掌柜临时租了几个仓库应急,所有伙计都忙的不亦乐乎。刘镛所在的谈德丝行在镇上属于中等规模,他们的库房里也积压了一批摇好的生丝,所以正在闭门观望之中,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倒什么时候,况且谈老板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绝不敢冒倾家荡产之险。自从刘镛来到谈德丝行的仓库,炳师傅从来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无论刘镛如何勤谨,都不入炳师傅的眼,炳师傅也从未教过他什么,反而人前人后说刘镛资质平庸,啥也学不会。刘镛心中沮丧,却又无可奈何。这一天,刘镛照例在仓库翻丝包检查,突然发现有几包生丝已经发潮,便立即报告了炳师傅,炳师傅用手一摸,汗都下来了。他神情紧张地大声斥责刘镛:“你莫要乱讲,这几天都没下雨,生丝如何会发潮?”刘镛懵了,按理来说生丝受潮也是常事,只需搬出来晾晒即可,他不明白炳师傅竟会如此慌张。刘镛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暗自着急,如果不及时晾晒,这些生丝就霉废了。丝行学徒规矩很严,凡事都得听师傅的,如若越级上报就算挑弄是非,不仅会被赶出丝行,而且整个行业恐怕都不会再收他。这天午后,炳师傅一反常态,把刘镛叫到他屋里,拿出一包定胜糕塞给他,和颜悦色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哪里够你饱的,吃吧!”刘镛更加感到疑惑,望着那些发潮的生丝心里七上八下,万一它们真的霉废了,谈德丝行会大伤元气,他又如何对得起举荐他的谈夫人?刘镛硬着头皮劝道:“炳师傅,我仔细看过,有二十包生丝真的泛潮了,趁今日晴好,我就把它们拿出来翻晒一下如何?您不用动手,我一个人就行!”炳师傅瞬间冷了脸,啐道:“好你个刘镛,来了不到四个月,倒做起我的主来了!来来来,你来当仓库执事,我走!”刘镛吓得连连讨饶:“炳师傅,我再不敢了!”炳师傅狠狠地说:“若再多嘴多舌不听管教,我便回了掌柜的,请你另拜师傅!”刘镛低头不敢再多言,如果真被赶出去,那全家所有的指望都没有了。刘镛因此而愁眉不展,掌柜的屡次路过仓库,刘镛硬生生地把话憋在了心里。端午过后天气多变,淅淅沥沥地时雨时晴。刘镛每天趁炳师傅不在去查看丝包,发现这二十包生丝越来越潮湿,而且隐约气味都不对了,如果再不处理,整个仓库的生丝都会受影响。刘镛眼望窗外琢磨着,如何才有万全之策?六月初一是谈德丝行例行议事的日子,一大早东家谈老板也过来了,掌柜和执事们聚于议事厅,炳师傅自然也在列。这天早上又开始下雨,辰时雨势渐大,刘镛觉得正是好时机。他把那二十包潮变的生丝搬到一角,堆成一堆,然后用棍子戳开正上方的瓦片,雨水顿时泄到这堆生丝上。刘镛立马跑到门外大喊:“不好啦,库房进水啦!”议事厅的谈老板和掌柜执事们听到刘镛的呼叫,赶紧往后面跑去,他们赶到时,只见刘镛手忙脚乱地挪动着生丝包,掌柜的赶紧招呼大家帮忙,一边用水桶接住屋顶的雨水。谈老板急问:“淋了多少?”掌柜的查看一下,回道:“有二十包受淋,其它无碍。”谈老板吩咐道:“赶紧把这二十包挪到别处,以免累及旁的生丝。”各位执事纷纷上前搬动,掌柜的也不敢怠慢,亲自扛起一包。“咦,分量不对!”掌柜的重新把丝包放下,狐疑道。谈老板上前道:“看看里面!”刘镛递上剪刀,掌柜的剪开布袋,用手拨开,定睛一瞧,失色道:“东家,这个不是我们的货!今年我们收的蚕茧不多,都是我亲自送去摇经户家加工成生丝,也是亲自过目验收,绝没有这种劣货。这些生丝受潮严重,早已霉变,如何会在这里!炳师傅,这是怎么回事?”炳师傅战战兢兢地回道:“东家,我……我也不知情啊!这……这……”掌柜的一一检查其他的生丝包,幸而都正常。掌柜的回禀道:“东家,就是这淋湿的二十包有问题。”谈老板凌冽地望着炳师傅,冷冷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便送官府去审吧!”炳师傅一听要送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东家,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掌柜的气得上前揪着炳师傅领子,喝道:“好大的胆子!调包的生丝呢?”炳师傅结结巴巴地坦白:“因着今年广庄不收生丝,我琢磨这些上等丝指不定要在库房搁置多久,所以一时猪油蒙了心,偷偷掉了包。那些生丝还在我家中。”谈老板冷笑道:“你倒不怕败露!”炳师傅哀道:“生丝若搁置时间长了,哪怕霉废几包也是有的,只要今年广庄不收丝,我便能蒙混过关。”掌柜的一脚把炳师傅踹翻在地,恨道:“竟然有你这种吃里扒外、趁火打劫之人!幸得老天保佑,今日屋顶漏水揭了你的底!”谈老板命人把炳师傅捆了送去归安县衙,又派人去炳师傅家里找回生丝,命刘镛好生照管。刘镛心中石头落地,恭顺地答道:“是,东家。”谈老板看了一眼刘镛,掌柜的介绍道:“东家,这就是东家太太举荐来的刘镛。”谈老板饶有兴致地看着刘镛,对掌柜的说:“你先出去吧!”掌柜的退出,谈老板问道:“刘镛,我曾听夫人说你聪慧伶俐,今日之事怕不是巧合吧!这屋子好好的怎么漏了?又怎么刚好漏到这二十包烂生丝上头?”刘镛低头回道:“刘镛不敢欺瞒东家,今日实是无奈之举,我几次禀告炳师傅丝包受潮,炳师傅不但置之不理,还屡屡呵斥我,太让人生疑。刘镛虽然刚来丝行不久,但也知道受潮的生丝不加处理,必将影响整个库房的货,事关重大,刘镛不得不出此下策,请东家见谅!”谈老板频频点头:“你很好!你很好!夫人没有看错人!”谈老板说罢出了库房,留下惴惴不安的刘镛。第二天,掌柜的带来了新的库房执事李师傅,吩咐好生教着刘镛。又给了刘镛二两银子,说是东家赏的,刘镛自是喜不自禁。李师傅为人正直严厉,他见刘镛来库房已久却未学到什么,便加紧倾心传授,刘镛珍惜机会,处处用心。这天一大早,茧船照例聚集在顾丰盛丝行的河埠头,但等到卯时将过,也不见胡掌柜出来开门。辰时传出消息说顾丰盛不再收购蚕茧,茧农们顿时人心惶惶,嚎哭者有之,怒骂者有之,砸门者亦有,更有茧农拖家带口跪在顾丰盛号门前,哀求顾六公公开恩。此刻顾福昌正在丝行内,听到外面的动静仰天长叹:“天要亡我们南浔丝业!顾某尽力了!尽力了!”张恒泰酱园紧邻丝行埭,老板张颂贤这几日目睹丝行和茧农的困境,也颇为感慨。张家自康熙年间从徽州休宁移居到南浔,一直以弹棉花为生,自父亲维岳公这一代开始经商,在华家桥堍开糕团店,继而又开小酱园,至张颂贤接管酱园时,已是镇上第一大酱园,张恒泰出产的油盐酱醋及腌制酱菜远销省内各地,甚至到了江苏安徽一带都有分号。顾丰盛门口茧农聚集不肯离去,张颂贤路过此地,看到一位茧农跪地磕头,哭诉着:“就指着卖了茧子的钱给儿子瞧病,如今茧子卖不出去,要是儿子没救了,我们全家都不能活了!”茧农旁边的妻子也哀哀哭泣。张颂贤不忍,瞧瞧摸了一些碎银子,趁人不注意塞给了茧农:“别在这里哭了,顾六公公已经无收茧的现银了,你们还是回去吧!”茧农要谢,张颂贤忙使眼色不让声张,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回到家中,张颂贤把街上的见闻对父亲说起,维岳公颇为得意地对张颂贤说道:“我当初便说白老虎厉害,万万碰不得,还不如我们这酱园,虽然辛苦薄利,但只要人要吃饭,睁眼就少不了油盐酱醋!”张颂贤说:“父亲说得是,去年儿子想开丝行,您硬是不准,让张家逃过此劫。”维岳公说:“颂贤那,你要切记,富贵来得容易,便不会长久。”“父亲,”张颂贤道,“儿子倒有个想法。”维岳公悠然道:“说来听听!”张颂贤说:“我想收茧子!”维岳公吓得拄着拐杖站了起,指着张颂贤问道:“你说什么?”张颂贤把父亲扶到藤椅子上躺好,回禀道:“儿子并非莽撞行事,今日见到茧农惨象,儿子心里有个想法。”维岳公道:“那些丝行都不顾及茧农,你顾得了吗?我们又不会摇丝,你把茧子收来用何用?”张颂贤继续道:“父亲,我们酱园虽然不会摇丝,但是做酱需要丝绵覆缸,往日都是从丝绵行购得成品,今年茧价便宜,不如买了茧子请人来剥,我想过了,除去我们张恒泰自己用的,还可以销往江浙闽皖一带的酱园,长江以南的酱园都用得着这个,我们何乐而不为呢?”维岳公说:“你可要算清楚了,能有钱赚吗?”张颂贤说:“我在商言商,自然有钱赚才做,您老大可放心!”维岳公叹道:“也罢,这些茧农也着实可怜,就依你的心思去做吧!”张颂贤笑道:“既然父亲应允,事不宜迟,我明天便去租赁仓库,后日开仓收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