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天天色未亮,顾福昌便携管家顾元坐船去了归安县衙,可是刘知县并不在县衙内,只有季师爷出来相迎。季师爷作揖道:“顾老板,让您空跑一趟了!刘老爷昨晚接到马腰乡一桩命案,不敢怠慢,便连夜赶赴现场,到现在还没回来。”顾福昌心有不甘,便道:“不妨,我们在这里等刘老爷回来便是。”季师爷笑道:“我劝顾老板还是先回南浔,刘老爷临走时留下话:如南浔丝业公会的来找我,就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不必等我;如果他们想见见张颂贤,带他们去便是。”顾福昌听闻此言,心就凉了大半。听话听音,这刘知县必定是故意躲避南浔丝业公会的人来纠缠。再一想,眼下能见一眼张颂贤也是好的,回去也算对张家有个交代。顾福昌便请季师爷带路,去了县衙牢房。一夜未见,张颂贤脸色青黄憔悴,竟然脱了颜色。顾福昌见之心中难过,劝慰道:“竹斋,你不必太担心,大家都在替你想办法,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朗朗乾坤,想冤枉你也没这么容易。你且保重身体,切记留得青山在!”张颂贤勉强点头:“顾叔,请转告内子不要为我担心,好好操持府中事务,带好孩子,过几日真相大白,我便可回家。”顾福昌点头:“这几句话我给你带到,希望你心里也能这么想便好!”张颂贤问道:“到底谁人想害我?”顾福昌道:“我正想问你,你可得罪过谁?”张颂贤摇头:“顾叔,我脾气虽直,但您是知道我的,我们张家祖上有训,不惹事生非,不与人结仇。”顾福昌说:“你收购生丝之事,有几人知情?”张颂贤瞪大了眼睛:“您是说,张恒和出了内鬼?”顾福昌低声道:“你好好想想,我替你细查。”张颂贤仔细思索一番,说道:“此番收购生丝全是苏掌柜一人操持,我怕走漏风声,连家中的人都未告知。”顾福昌皱眉道:“苏掌柜?”张颂贤急忙道:“老苏绝对不会出卖我,我信得过他。”顾福昌道:“你放心,我替你细细去查。”顾福昌嘱咐了几句,又给季师爷和牢头使了些银钱,托付他们照顾着些张颂贤。顾福昌回到南浔,见刘镛在顾家码头上焦急等待。船刚靠码头,刘镛便跳上船,搀扶着顾福昌上岸。脚未落地,刘镛便问道:“张老板可好?”顾福昌叹道:“天降横祸,他怎么会好!我今天见他,竟像是大病一场的人似的。刘镛,昨夜你去邢府,邢老板怎么说?”刘镛道:“丝业同行出事,邢老板自然也跟着焦心,他今天已经同邢墭一起前往湖州拜会方知府,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到了。”顾福昌吩咐道:“若有消息,尽快告诉我。”刘镛应道:“是,顾六公公放心!”顾福昌转身要走,刘镛阻拦道:“您且留步,晚辈有几句话要说。”顾福昌见刘镛神色凝重,便支开了顾元,说道:“请说!”刘镛低声道:“想必您也是疑了张恒和出了内鬼吧?”顾福昌点头:“你也想到了这层?但张老板深信苏掌柜,拍着胸脯为他担保。我正要替他好好查查,必要弄个水落石出。”刘镛却道:“且不急着查!一不可打草惊蛇,二来事情已经发生,即使查出内鬼,对营救张老板也无济于事。”顾福昌反问道:“依你看,下一步该如何走?”刘镛道:“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但觉得可以试试。只是这事需要您亲自出面,还得悄悄去办。”刘镛悄悄附在顾福昌耳边耳语一番,顾福昌频频点头。晚饭时分,邢庚星带着邢墭乘坐自家船只沿荻塘向南到达湖州府,在船上待了整整一天,邢庚星走下船的时候腿脚僵硬,踉跄了几步,邢墭赶紧上前扶住父亲。邢墭道:“阿爹,您慢点!”邢庚星摇摇手道:“不妨事。”邢墭扶着父亲慢慢走在通往府衙的青石板上,虽然湖州离南浔不远,但是一年到头也很难得来几次,所以他不免东张西望地打量周围一切,而邢庚星心里却只想着见了方回大人该怎么开口。到了府衙门前,探听得方大人没有出门,邢庚星松了口气,对邢墭道:“此刻正是晚膳时分,我们贸然进去不合适,不如我们去周生记吃碗馄饨就当晚餐吧!”周生记馄饨是湖州名小吃,邢墭一听口水都要下来了,马上应承到:“好好好,开洋肉馄饨,一人一碗!”吃罢馄饨从店里出来,邢家父子俩便进了府衙。知府方回大人正在书房阅案卷,听得邢庚星来访,便出来相迎。虽然邢庚星只是一介商贾,但邢夫人马氏的堂兄在吏部侍郎位上,且和方回有同年之谊,所以方回从不敢怠慢。况且邢庚星是知礼之人,自打方回到湖州上任,邢家对他颇有照顾,因此方回视邢庚星为友,在他面前不摆官架子。邢庚星见了方大人,寒暄一番,便把来意明说了。见方大人沉吟不语,邢庚星拱手道:“方大人,我敢打保票,张老板真的是被冤枉的!”方大人说:“邢兄莫急,南浔丝业出事,且事关京庄,我身为湖州府自当细查,此事归安县衙必定会上报于我,我自有主张。”邢庚星听方大人如此表态,便放了一半的心。告辞方大人,邢庚星和邢墭连夜上了船,眠卧在船舱,由船夫摇回南浔。卯时时分,邢家父子的船开进了南浔市河,此时正逢集市,乡下人卖菜售鱼的船占满了大半条河,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邢墭在新正茂前上了岸,刚好看到程虎在卸店铺的排门板,走进店铺,看到刘镛已经在账房看账。刘镛看到邢墭,抬头便问:“找到方大人了吗?他可愿出手相助?”邢墭笑道:“什么出手不出手的,又不是打架。方大人说了,他会管。”刘镛笑道:“那便好!有知府大人过问,谅他们也不敢造次!”邢墭知道刘镛所指的“他们”是谁,或许是京庄,或许是广庄,也有可能是知县。而这些人,都是他们丝商得罪不起的人。三日后,归安县衙传来消息说要会审张颂贤,许氏急得不知所措,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亲去衙门听审,还是张同拍着胸脯保证,定会把会审结果快马来报,好歹把许氏安抚住了。会审那天,南浔丝业同行一大半都集聚到了归安县衙,顾福昌和刘镛更是一大早就候在县衙门口,等待开衙。顾福昌和刘镛正说着话,邢家的船到了,邢墭跳上岸,却不见邢庚星。刘镛正要发问,邢墭抢先开口道:“我爹爹他昨夜感染风寒,咳得厉害,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今天会审方大人亲来。”顾福昌和刘镛闻讯大喜,对邢墭道:“这次多亏了邢老板,如张老板能洗清冤屈,必感你们邢家大恩。”邢墭谦虚了一番,忽然听得衙门前一声喧闹,衙役出来开了衙门,知县刘芳庭和知府方回已经端坐公堂上,笔吏在旁边设案记录。不一会儿,张颂贤被带上堂,门外丝业同行皆屏声静气,心乱如麻。按规矩,笔吏先读诉状,然后由京庄的人作证,指认这七十三包生丝是京庄失窃之物。看似认证物证俱在,但张颂贤辩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喊冤。刘知县看了看方大人,见方大人并未说话,便打算结案。他刚拍响惊堂木,方大人突然开口道:“且慢!”刘知县只好尴尬地悄悄把惊堂木放回案桌上。方大人对堂下张颂贤说道:“张颂贤,你只喊冤,却道不出这七十三包生丝的来历,这是为何?”张颂贤抬头道:“大人,这七十三包生丝确实是我从各家丝行收来,您要问是那几家丝行,我却不能说。”方大人问道:“为何不能说?”张颂贤道:“我收生丝的时候答应过他们,必不泄露此番交易。”门外听审的丝业同行中,就有几家卖给张颂贤生丝的,他们比谁都紧张,唯恐连累自己,现听张颂贤在堂上都不肯出卖他们,心中自是感激。方大人尚不明白,继续问道:“这就奇了,你买他们的生丝又不犯法,何须遮遮掩掩?”张颂贤低下头,不再说话。刘知县喝道:“张颂贤,方大人问你话呢!你为何不作答?”方大人并未生气,他看向衙门口的众人,朗声问道:“门外听审的人中可有丝行的人可作证?”门外一阵哗然,却无人应声。刘知县又拾起惊堂木,狠狠拍在案桌上,喝道:“张颂贤偷盗京庄七十三包生丝一案,认证物证俱在……”“我作证!”突然,衙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大声道,“我曾卖给张恒和丝行十包生丝!”张颂贤偏头一看,上堂作证者正是刘镛。张颂贤心里一抖,不喜反忧。刘知县看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恼怒万分,但碍以方大人在旁边,也不敢发作。方大人问道:“堂下何人?”刘镛跪道:“草民刘镛,南浔新正茂丝行股东,十日之前,曾卖与张恒和丝行张老板十包生丝。”方大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既是你卖过生丝给张恒和,为何迟迟不来县衙作证?”刘镛不卑不亢地回道:“草民前几日赴钱塘舅舅家探病,昨日回来才听说张老板被冤枉,所以特来作证。”刘知县脸色变得难看,责问道:“大胆刘镛,今年生丝欠收,京庄的货尚未收全,你竟然私下把生丝卖与张恒和牟利,来人哪,把刘镛拿下!”说时迟那时快,未等衙役按住自己,刘镛赶紧把预备好的单据亮了出来,说道:“两位大人,我们新正茂丝行早在上月就已经按时按量向京庄纳足贡丝,这是单据。”刘知县顿时傻了眼,方大人依然不动声色,示意刘知县道:“刘大人,公堂之上不可鲁莽。”刘知县羞恼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眼珠一转,问道:“刘镛,你可记得十日前何人到你新正茂丝行收购生丝?”刘镛坦然道:“记得,是张恒和丝行苏掌柜,他问我店里是否还有多余生丝,意欲高价收购,我正好有新摇好的十包上等生丝,便答应卖与他。”刘知县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大声问道:“张恒和丝行苏掌柜可在?”“在!在!”张同推着苏掌柜就出来了。苏掌柜局促不安地站在堂下,目光不敢和张颂贤接触。刘知县问道:“你就是苏掌柜?”苏掌柜哆嗦着说道:“是,大人,草民正是张恒和丝行掌柜。”刘知县问道:“刘镛说你十日前去他家收生丝,可有此事?”苏掌柜偷偷瞥了一眼刘镛,摇手道:“没有没有,东家没有叫我收过什么生丝,我不知情!”苏掌柜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张同更是气得直跺脚。刘知县冷笑道:“大胆刘镛,竟敢当堂作伪证,来人,把他拿下。”衙役们上来就把刘镛捆了,张颂贤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方大人制止道:“慢着,刘大人,你不用急着捆人,只凭苏掌柜一句话,并不能断定刘镛作伪证。刘镛,你说你卖给张恒和十包生丝,可有凭证?”刘镛朗声道:“我有!我家这十包生丝,均用福州蓝纱线捆扎,市面上没有!”方大人吩咐道:“速去府衙仓库开包查验。”不一会儿,衙役来报,收缴的七十三包生丝之中,确实有十包扎着福州蓝纱线。张颂贤当堂释放,苏掌柜被打二十大板,这个结果出乎所以人的预料,唯独刘镛和顾福昌心知肚明。次日,张颂贤在府上私请顾福昌和刘镛答谢,才得其中真相。顾福昌夸道:“得亏刘镛出的妙计,他说卖丝的丝行不敢出来作证,原因就是未交纳齐京庄的贡丝,而新正茂早就完成了摊派,便由他站出来代替别家作证。”张颂贤点头道:“那生丝上面的记号也是别家提供的?”刘镛说道:“这就多亏顾六公公了,他苦口婆心说服了那家丝行,才得到证据。”张颂贤又问道:“刘镛,你在堂上为何不直接说是我亲自上门向你购丝呢?昨日堂上苏掌柜反水,说他从不知道我够生丝之事,差点把我们都害了!”顾福昌指着刘镛哈哈大笑,刘镛也跟着笑了起来。张颂贤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就疑了苏掌柜!”刘镛举杯道:“若非出此险招,又如何能找出内奸?”张颂贤感激再三,频频劝酒,得知邢庚星为他的事去湖州找过方大人,更是感动不已。第二天,张颂贤备了厚礼上邢府答谢,见邢庚星咳疾加重,似有肺痨之相,便介绍汪郎中来为邢庚星看诊。吃了汪郎中的方子之后,邢庚星的病渐渐好转,邢墭心里很是高兴。邢家挽留汪郎中,汪郎中这几年做游医也烦腻了,看到南浔镇上的繁华景象,也动了留在南浔开诊所的心,便租了南东街交界坝桥的一间门面房,开起了汪氏诊所。苏掌柜那日在堂上被打了二十大板,在南栅家中卧病不起,也羞于见人。这日晌午,苏嫂正在厨房熬药,听见有人敲门,苏嫂擦了擦手前去开门,见是张颂贤带着张同前来,不禁吓得呆若木鸡。苏掌柜在卧房听到动静,问道:“谁呀?”张颂贤和张同迈步进屋,苏掌柜一看到东家,又羞又怕,把脸蒙到了被子里。张同上前,揭开了苏掌柜的被子,说道:“老苏,东家来看你,你把脸藏起来做啥?”苏掌柜嘟囔着:“我哪里还有什么脸!”张同问道:“东家过来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苏掌柜低头不语。张颂贤自进门就一直神色凝重,他紧紧盯着苏掌柜,缓缓开口道:“苏掌柜,我张某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苏掌柜瑟瑟发抖,半天才开口道:“东家,是我鬼迷了心窍!”苏掌柜把事情原委全兜了出来,张颂贤才知道事情的起因在隆庆茶楼那位缺德的茶客身上,原来那位被张颂贤教训的茶客是广庄的人,那日他偷听到张颂贤和顾福昌的话,得知张颂贤欲向丝行收购生丝运去上海出口,便与京庄的人勾结在一起,演了这一出失窃案,嫁祸于张颂贤。出卖东家的苏掌柜成了替罪羊,而京庄的人监守自盗贪墨了七十三包生丝,却因朝中有人不了了之。张颂贤铁青着脸走出苏掌柜的家,张同回头对着苏家一声叹息,他知道苏掌柜这碗饭是吃到头了,一念之差,从此以后注定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