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冬至前,沈毓惠诞下刘镛长女吟冬,初为人父的刘镛喜不自禁,一连三日未去丝行,在家看着冰雪可爱的女儿乐不可支。

毓惠自打怀孕起就认定肚子里是个儿子,所以未免有些失望,刘镛娘心里也有些讪讪的,但刘焕章却高兴得很,依然说好儿不怕晚,先开花后结果才是真福气。

毓惠想自己喂养,但刘镛娘执意要请奶娘,依着她心里的小算盘,孙女交给奶娘喂养,儿媳妇便可以早日再开怀。

毓惠拗不过婆婆,心里闷闷不乐,奶水也回了不少,心里一急,偷偷在房中抹起了眼泪。

这日刘镛恰好路过家门,心里惦记着女儿,便想着进屋看上一眼,于是正好看到这一幕。

刘镛看到毓惠流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道:“毓惠,你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毓惠摇头不语。

刘镛再三询问,毓惠才道出原委,她说:“婆婆还说,如今刘家开了丝行,三五载后兴许就是大户人家,到那时我若还生不出男丁,便要给你纳妾!”

刘镛笑道:“我姆妈说的糊涂话你也当真?我爹都没二话,她着哪门子急?我去跟姆妈说,咱们自己的女儿自己喂养,让她喝别人的奶,我还不愿意呢!”

毓惠撅着嘴道:“可大户人家,谁没几个妾服侍着?”

刘镛抱着女儿说:“瞧瞧,影子都没的事,你姆妈就喝干醋了!”

毓惠“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刘镛扳着毓惠的肩膀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宁愿没有儿子,也不纳妾!实在不行,就让吟冬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

毓惠这才破涕为笑,娇嗔道:“你个不正经的!”

刘镛笑道:“那说正经的,你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一个?”

毓惠羞红了脸,一把夺过女儿,把刘镛推了出去。

转眼入了腊月,丝行生意闲置下来,程虎和英嫂也告假回了苏北。开张大半年,新正茂丝行已走上正轨,发展势头颇为不错。年底盘算,居然有二千多两银子的利润。面对着这笔丰厚利润,刘镛和邢墭一拍即合,都同意把它们全部注入丝行作为资本,来年雇几个人,再好好一番作为。

腊月初八,邢府摆了家宴,邀请刘镛全家作客。邢墭母亲邢夫人已经从苏州回来,邢家未出阁的二小姐琅英、三小姐珏英也在府中。宴席摆了两桌,花厅那桌邢庚星主位,刘焕章客位,除了刘镛和邢墭,还邀了邢家本家几位叔侄作陪。

内堂女眷一桌,邢夫人、琅英、珏英和刘镛娘、毓惠一桌,连小吟冬也抱来了,邢夫人对冰雪可爱的吟冬爱不释手,特意找出一把如意金锁给她戴上,刘镛娘感觉脸上有光,喜不自禁。

席间说起儿子邢墭的婚事,邢夫人叹道:“等正月琅英出阁后,我那墭儿也该娶亲了,也不知道他的姻缘在何方。”

琅英个性爽利,听母亲提到自己的婚事,也不避讳,说道:“这会子您知道着急了,自打弟弟找回来后,媒人也没少上门,可您愣是一个也瞧不中,我还当您是要娶公主当儿媳妇呢!”

邢夫人笑嗔道:“快打嘴!看你到了婆家,还能这么说嘴不?”

娇娇弱弱的珏英拿着帕子掩口而笑,琅英不依,去拧珏英的脸:“你也笑我!”

两姐妹嬉笑着闹作一团。

邢夫人对刘镛娘和毓惠说道:“我这俩丫头也没个正形,叫你们见笑了。”

毓惠笑道:“看见两位妹妹,倒让我想起自己做姑娘家时候的情形,我虽没了亲娘,但我干娘也是这样纵着我。”

刘镛娘附和道:“可不是,咱们做女人的,谁没有过做姑娘家的快活!可惜我嫁得早,娘家的享福的日子便少了些!”

毓惠举杯道:“邢夫人,祝您心想事成,早日娶佳妇入门,开枝散叶。”

邢夫人笑道:“我们邢家就这么一个男丁,我是心急了点。你这做嫂嫂的,他日若看到哪家好姑娘,必来告诉我,我好替墭儿求聘。”

刘镛娘赶紧举杯道:“一定一定,邢公子哪里是一般姑娘能配得上的?若有家世好性格的姑娘,我必马上来回您!”

邢夫人谦道:“只要姑娘人品好,家世倒是其次!”

酒过三巡,吟冬困了,在毓惠怀里哭闹不止,毓惠和刘镛娘便先告辞了。

花厅内,邢家父子和刘家父子的酒宴正酣,邢庚星问起新正茂来年的计划,邢墭道:“今年各家丝行吃了苦头,因此都早早向茧农下了定,价格也是一家比一家高,成本会高于往年,但茧农收了定银,明年蚕茧的产量会大增,丝行利润应该不会差。”

邢庚星问刘镛道:“贤侄,依你看呢?”

刘镛道:“邢墭说道没错,若无意外,明年各家丝行生意都会兴旺。”

邢庚星听出刘镛话里有话,追问道:“那若有意外呢?你可想到什么了?”

刘镛笑道:“可能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邢墭瞪大了眼睛,催道:“别卖关子了,你的顾虑可不会是杞人忧天,如今丝业谁不夸你料事如神。”

刘镛道:“我也只是疑虑,明年若风调雨顺,加上茧农扩大槡种和养蚕规模,生丝必定丰产,就怕到时候会跌价。但跌价归跌价,利润总还是有的,也不必太过担忧。”

邢庚星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不过只要有利润,哪怕是薄利多销,也是无碍。”

过了腊八,镇上过年的气氛便浓烈起来,家家门口晒满了咸鱼酱肉,厨房里煤球炉子上熬着猪油,做着蛋饺鱼丸,街上香气四溢。

寻常人家尚是如此,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虽然仆役众多,但当家主母许氏仍然甚是劳心。小儿宝庆体质孱弱,许氏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管家中大小事务,腊月要祭祖,新年还得迎来送往,准备各种礼单。许氏识字不多,这几年随着张府家业增大,愈发觉得力不从心,身心俱疲。

这一天清早,小宝庆又发起烧来,身上火烫,许氏忙着让张同去请汪郎中,汪郎中还未到来,许氏自己倒呕吐起来,急得春绿连忙着人去找东家。

张颂贤匆匆赶回家,看到许氏病病殃殃的,宝庆也哭闹不止,汪郎中诊完小的再诊大人,忙得不亦乐乎。

张颂贤问道:“汪大夫,内子和小儿怎么样?”

汪郎中拱手道:“小公子腹内积食,加之夜里着凉,虚火上升,以致高热,我开个方子,照方抓药即可。至于夫人嘛,我要恭喜张老爷了!”

许氏一听,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脸微微一红。

张颂贤大喜,问许氏道:“你又有了?”

汪郎中搭话道:“错不了,从脉象看,已有两个月了。”

张同和春绿立马道喜:“恭喜老爷,恭喜夫人。”

张颂贤对许氏笑道:“你现在怀了身孕,不可太辛苦了,宝庆就交给他奶娘带着吧,你好生养着,至于家中内务嘛……”

张颂贤迟疑了一下,话在口中又难说出来。

汪郎中开了药方便告辞了,张同出去相送。

许氏支开春绿,对张颂贤说:“听说老爷在上海纳了个人,还识文断字的,就让她来府中替我管家吧。”

张颂贤脸上讪讪的,下半年的时候,他的确在上海结识了一名落魄女子梅若锦,梅若锦父亲原是教书先生,却不知怎地染上了大烟,败光家产欠了高利贷自尽而亡,梅若锦差点被卖进长衫堂子,恰遇到在上海业丝的张颂贤,张颂贤怜她孤苦,帮她还清债务,梅若锦便执意要跟了张颂贤还债。

梅若锦虽然已是张颂贤的人,但她并不在意是否进张家,倒是觉得在上海自由自在也挺好。张颂贤怕许氏吃心,便从未提过梅若锦的事,不知道许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既是许氏发了话,张颂贤就不好再金屋藏娇了,其实能名正言顺进了张府,对梅若锦也是好事,今后老了也有个依靠。

张颂贤对许氏说道:“明兰,一切都依你,我明天便派人去接了她来,给你敬茶。”

许氏说:“听说这位姓梅的妹妹也是好人家出身,她既进了我张家的门,便在家里摆上一桌,给她个名分吧。”

张颂贤感动地握着许氏手,说道:“如此,我替若锦谢谢你!以后她在你身边伺候,你好好管束她便是。”

张颂贤出门,许氏躺在床上思绪万分,张府家大业大,自从自己嫁进门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所以她早有思想准备,其实纳几个姨娘也无所谓,大户人家谁没有三妻四妾,像顾六公公那样的毕竟少数。那时的规矩,哪个姨娘不在主母面前战战兢兢的?若不得宠,怕是还不如主母跟前的大丫头体面。

张颂贤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派人接回了梅若锦,梅若锦其实也是又喜又忧,一旦进了张府,便失去了自由,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但是有了名分,便终身有靠了,倘若能生个儿子,将来分家时便有出头之日。

船到张府河埠头,一顶青布小轿抬着梅若锦进了张府,张颂贤摆了一桌酒席,请张家至亲的长辈过来喝杯酒,让梅若锦给他们磕了头。最后,梅若锦去许氏房里给敬了茶,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梅姨娘。

许氏打量着梅姨娘,虽说比自己小了几岁,样貌也齐整,但看着倒是老成持重,不愧是良家出身的女子。

许氏给了见面礼,叫来春绿,把家中账簿和钥匙交于梅姨娘,梅姨娘不敢怠慢,颤生道:“蒙太太不弃,我必好好替您管着,等您生下二公子,再奉还与您。”

许氏笑道:“你识文断字,又见过世面,定比我管得好,你且回房歇息,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梅姨娘遵命,行礼退下,回到自己房中,她细细翻阅账本,可直到天亮,也不见老爷的身影,想必他已经在主母屋里歇下了。梅姨娘打着哈欠,对镜苦笑着,当初既为了报恩选了这条路,那就无从后悔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按照南浔的风俗,毓惠一大早就在厨房煮糯米饭,预备着中午一家人吃。刘镛闲来无事,在天井里抱着吟冬玩秋千,逗得小丫头咯咯大笑。

突然,毓惠听得门口一阵喧哗,似有人在喊:“有人吗?”

毓惠连忙擦着手走到门口,看到一胖一瘦两位衙役打扮的人,似乎来着不善。

毓惠忙陪着笑脸问道:“两位公差大爷,有什么事吗?”

瘦衙役说道:“是刘镛家吗?”

毓惠道:“是,刘镛是我当家的。”

胖衙役问道:“他在家吗?叫他出来。”

毓惠回头,看到刘镛抱着吟冬走了出来。

毓惠忙把吟冬接过来,刘镛疑惑地看着衙役,问道:“找我?

两位衙役二话不说就拽起刘镛胳膊向外推:“跟我们走!”

刘镛不知所以,大声问道:“我究竟犯了什么事?大过年的你们来拿我?”

毓惠抱着吟冬,急得快哭了。

衙役不理刘镛,回头对毓惠说:“我们是归安县衙的,记得给你男人送衣服被子!”

毓惠哭出声来,这时刘镛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刘镛爹娘听到动静也走出屋来,看到这一幕,几欲昏厥。

毓惠赶紧擦干眼泪,忍痛扶着爹娘进屋,把吟冬交给刘镛娘,说道:“我去寻邢墭兄弟!”

刘焕章顿时清醒,也觉得只有邢家能帮上忙,便道:“我和你一道去!”

毓惠说:“您在家照顾娘,我去去便回。”

毓惠三步并作两步向白鹇兜走去,还没到邢府,迎面便撞上邢墭,还没等毓惠开口,邢墭先急问道:“怎么回事?刘镛哥哥为什么被带走?”

毓惠带着哭腔说:“我们都不知道呀,好端端的人就被抓走了,邢墭兄弟,我们该怎么办?”

邢墭说:“你回家找些厚厚的冬衣和被子,一会儿我开了我家的船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归安县衙探听消息。”

毓惠使劲点头,哭着跑回了家。

邢墭赶紧回家被事情跟父亲一说,邢庚星催促儿子赶紧叫船夫把船开出来,吩咐道:“多带点银子,衙役上下都打点足了,免得刘镛在牢里受罪!”

邢墭站在船头,船行驶到刘镛家门口的河埠头,见毓惠抱着被子,背着包袱站在岸上,邢墭赶紧接过被子,扶着毓惠上船:“嫂嫂当心脚下!”

邢家的私家船装潢考究,内舱有小卧房,前舱有茶座,中间还有煮茶的炉子。邢墭让毓惠进内舱盖上被子歇着,自己站在船头,焦急地望着远方。

天空飘起了雪花,江南阴霾的冬天格外湿冷,寒意沁入骨髓。

“公子,您去前舱喝茶吧,船头冷,小心冻坏身子。”穿着蓑衣的船夫劝道。

邢墭钻进前舱,舀水煮茶,还灌了个汤婆子,给毓惠送去,毓惠神情呆呆的,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

下午时分,两人来到归安县衙前,使了不少银子,让衙役带着进了牢房,看到刘镛在牢房冷得转着圈跑。

毓惠看到刘镛,又想哭,刘镛赶紧宽慰道:“不碍不碍,事情弄清楚就好了,我又没犯什么王法!”

毓惠赶紧把棉袍子给刘镛穿上,把被子铺在地上。

刘镛说:“好了,这下我冻不着了!”

邢墭看刘镛神色自如,心也放下了些。他本来准备了很多宽慰的话,现在看来也不必说了。

邢墭问道:“刘镛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镛摇头:“我一路上问衙役,愣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估计得等过了堂才知原委了!”

邢墭道:“可真急死人了,我这就去找刘县令!”

“万万不可!”刘镛阻止道,“张老板一事,因你们邢家出面找方大人,令刘大人下不来台,他已经记恨于你,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邢墭想想眼看有道理,只能作罢,他说:“衙役和牢头我都使了钱,拜托他们照顾您,您放心吧!”

刘镛握着邢墭的手说:“多谢了!家中爹娘也拜托照顾一二!告诉他们,我会回家过年的!”

牢里不能多待,毓惠依依不舍别了刘镛,和邢墭一起返回南浔。

船到南浔已是半夜,毓惠走进家门,看到公公婆婆都还没有歇下,他们掌着灯,在堂屋干坐着。

见到毓惠回来,二老争着问询,毓惠疲惫不堪,只得随口宽慰几句,说并无甚大事,县太爷带去问几句话,不日就会回家。

婆婆问毓惠吃饭了没有,毓惠这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没吃过饭。婆婆端出糯米饭,毓惠想到刘镛都没吃上小年的糯米饭,悲上心来,强忍泪水,吃了几口,便回房了。

(十)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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