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天刚蒙蒙亮,归安县衙牢房内的刘镛便醒了过来,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回想自己这几年来的行为,自问没有做过犯法的事,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为什么大过年的会被抓到县衙来。卯时一过,牢房有了动静,一位牢头走过来,偷偷给刘镛塞了一包生煎包子,有这待遇,想必是邢墭狠狠塞了钱。包子还没吃几口,就有衙役来提刘镛过堂,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公堂了,公堂上的一切都并不陌生。只是他的心里隐隐产生一丝不安,冥冥中觉得这两次上公堂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公堂上,刘大人脸色威严,如铁板一块。惊堂木一拍,他问道:“嫌犯刘镛,你可知罪?”刘镛跪在堂上回道:“草民刘镛,不知所犯何罪!”刘大人冷笑一声,喝道:“带原告!”刘镛好奇地转过身,想看看究竟是谁报的官。在衙役的拥簇下,一位年迈的妇人被扶了进来,刘镛感觉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居然是老东家谈老板的夫人,刘镛这下惊得不轻,这位谈夫人当初还是刘镛的恩人,是她提携刘镛进入丝业,也就一年没见,怎么变得如此苍老憔悴了?刘镛看着谈夫人,谈夫人也死死盯着刘镛,眼中带着鄙夷。谈夫人上了堂,拜过刘大人,在刘镛身旁站立。刘大人问道:“原告谈周氏,你状告刘镛贪墨谈德丝行今春所定的二百四十担春茧订单,按市价折算,共牟利纹银四百八十两,可有此事?”谈夫人点头:“大人,我过世的夫君是谈德丝行东家,这刘镛当年是谈德丝行的外务执事,我夫君命他向辑里村的茧农下定,花了定银一百二十两,订单为二百四十担,可惜还未到收茧的时候,我夫君突然病故,谈德丝行关张,这批订单就落在刘镛手里,我并不知情,没想到这个刘镛不念旧恩,起了贪心,贪墨订单,用它开了新正茂丝行!求大人为我做主,还我这个寡妇一个公道!”谈夫人的字字句句都击打在刘镛心中,他终于明白了这场官司的缘由。刘镛忍不住对谈夫人说:“谈夫人,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东家的事情!请您务必信我!”谈夫人唾弃道:“呸,刘镛,实情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何话可说?”刘镛急道:“大人,我冤枉!谈老板前几年确实吩咐我向茧农下定,可是去年丝行账上银钱紧张,他便取消了当年的订单!”谈夫人怒道:“一派胡言!大人,我有人证在!”刘知县喝道:“传人证!”一个中年男子瘸着腿走上堂来,刘镛定睛一看,心中疑惑,证人居然是谈德丝行偷换生丝被谈老板送官的炳师傅,谈夫人怎会和此人搅和在一起?他又能作什么证?炳师傅跪倒在公堂上,向刘知县行礼:“草民方阿炳,叩见知县大人!”刘知县问:“刘镛贪墨谈德丝行一案,你有什么证言?”炳师傅恨恨看了刘镛一眼,说道:“刘镛说去年谈德丝行没有向茧农下定,是在说谎,草民的表兄就是辑里村的茧农,他亲口告诉我,刘镛向他下了定!”刘知县问刘镛:“大胆刘镛,在公堂上胡言狡辩,来人那,给我打二十大板!”刘镛看出刘知县来者不善,一言不合就要用刑,急得大喊:“大人,我确实冤枉,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要喊冤!去年我确实向辑里村村民下过定,但不是谈德丝行定的,是我个人出的定银!”刘知县冷笑:“刘镛,你这番狡辩,不觉得太可笑吗?你又不开丝行,你要蚕茧的订单做什么?”刘镛道:“大人,谈德丝行一连几年向茧农下定,茧农就会指着定银派用场呢,他们有的要娶亲,有的要看病,我不忍心看到因为定银取消而影响他们的生计,便自己掏钱下了定,想着等春蚕收上来的时候再拿回定银,草民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明鉴!”刘知县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个大善人了?你说是你自己下的定,可有什么证据?”刘镛道:“我内子和义弟都可以作证,内子为了筹这笔定银,当卖了她的首饰和绣片,我义弟当时也借给我五十两银子!”刘知县道:“家眷作证不可信,你有没有其他证人?”刘镛在脑子里收挂了一遍,也想不出第三个人来,下定的事是谈老板亲自吩咐,取消订单也是谈老板个人决定,当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刘镛回道:“谈德丝行的账本上应该可以查到去年处暑时节有无定银支出。”刘大人问道:“谈周氏,谈德丝行的账本还在吗?”谈夫人回道:“谈德丝行都关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留着这些账本无用,都烧毁了。”刘镛心中暗暗叫苦,皱着眉头问谈夫人:“账房邹先生呢?他一定能记得!”谈夫人道:“邹先生早已经回乡。”刘镛记得邹先生是徽州人,他若已经回徽州,那真是无人能证明了。他仰天长叹,只能听天由命了。刘镛对谈夫人道:“谈夫人,刘镛当日受您和谈老板大恩,万不敢忘,苍天在上,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谈家的事!”刘镛又对刘知县说:“大人,草民实在是冤枉,若能找到谈德丝行当年的账房邹先生,定能证明我的清白!”衙门口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倘若就此判刘镛有罪,刘知县也知道交代不过去,便只能仍然将刘镛收监候审。刘镛过堂的消息传到南浔,邢墭坐不住了,他气得跳脚,当初明明是刘镛借了银子下的定,就因为自己和刘镛结拜了兄弟,便连作证的机会都丧失了。一场大雪过后,邢庚星便又病倒了,这回病势凶险,邢墭日夜在榻前侍奉,也是心力交瘁,对刘镛的事也有心无力了。腊月二十六,毓惠上街割了年肉,把过年该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走进婆婆的屋子,对婆婆说:“姆妈,你和爹爹带着吟冬过年,我出趟远门,去徽州找邹先生。”刘镛娘吓了一跳,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出远门,被拐被卖怎么办?这万万不可!你爹也不会愿意!”毓惠冷静道:“爹爹年迈,又有腿疾,也只有我能替吟冬她爹出头了。”刘镛娘咬死不松口:“阿镛如今在牢里,家里都靠你,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寻找邹先生的事,还是雇人去找吧!多出点银子,总会找到的!”毓惠说:“别人去找,我不放心。姆妈,我早一日找到邹先生,吟冬她爹就早一日回家。”刘镛娘抹起了眼泪:“毓惠啊,我要是识字,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你去,偏偏我又是个睁眼瞎!这可如何是好啊!”毓惠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去徽州须先走水路到富春江,再雇马车车走旱路到梅城,之后翻过两座山,走几十里山路,便到安徽境内,到了安徽境内,离徽州就不远了。”刘镛娘说:“听着就心里发慌,你还是别去了吧!”毓惠坚定道:“我意已决,为了刘镛哥哥,请您不要把此事透露给公公知道,免得他阻拦。”刘镛娘感动道:“毓惠呀,好儿媳呀,你这叫我说什么好呢!”毓惠轻轻拍着刘镛娘的手背,柔声道:“您什么都不必说,替我照顾好吟冬,我一定把邹先生找回来。”吃过午饭,毓惠便去码头雇船,但年关将至,竟无船家愿意出远门,毓惠问了一圈,失望之极。张同坐着张府的船收债回南浔,正好也停靠在码头上,他目睹毓惠的困境,心生同情,上前宽慰了几句。张同回到府上向张颂贤交了差使后,忍不住叹息道:“东家,你道我今天在码头上碰到谁了吗?”张颂贤露出疑问的眼神:“哦?”张同回道:“老爷,今天刘镛媳妇在码头雇船,竟然想要独自去安徽找谈德丝行的账房邹先生来为刘镛洗冤!”张颂贤沉吟道:“你说刘镛真的是被冤枉的吗?”张同道:“如果刘镛真的贪墨了订单,她媳妇去找邹先生做啥?邹先生是已故谈老板的心腹,还能被刘镛收买了,替他做伪证不成?”张颂贤眉头一皱,问道:“那她雇到船了吗?”张同摇头叹道:“这大过年的,谁愿意出远门那!可怜刘镛一家,这个年是过不安生喽!”张颂贤心里一热,他想到当初自己被冤下狱之时,刘镛仗义相救,如今刘镛落难,怕是刘知县会因之前的事而为难他,况且沈毓惠一介女流之辈挺身救夫,值得敬佩,自己也该为刘家尽点力了。张颂贤对张同说道:“张同,这大过年的,本不该再让你出远门了……”张同立马躬身道:“老爷,您吩咐,我不打紧!”张颂贤吩咐道:“你悄悄指派府中的船送刘镛家的走一趟安徽,你多带点钱,也陪着她一起去吧!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外出途中的艰难。”张同领命道:“是,老爷!”张颂贤又道:“这冰天雪地的山路不好走,你们就别翻山了,直接延徽港把船开到休宁,再去我们张恒泰酱园在那里的分号找徐掌柜,让他派一辆马车,把你们送到徽州城里,我估摸着正月初十之前就能找到邹先生的家。”张同赞同道:“是,老爷安排得极为妥当,我这就去安排!”张同安排好一切,让自己的老婆张妈去刘镛家找毓惠,悄悄把张颂贤的安排告诉了毓惠,毓惠又惊又喜,感激不已。独自远走安徽,她其实心里也十分害怕,只是为了刘镛豁才出去了,如今张颂贤如此安排,真是雪中送炭,叫她安心许多。毓惠对张妈说:“多谢张老板,只是这大过年的,还连累张管家跟我出门,害你们不能一起吃年夜饭,真是过意不去。”张妈告诉毓惠:“你不用多心,我当家的说了,刘家对张家有恩,张家帮助刘家也是应当应分,年夜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我们就今天提前吃!你快准备准备,今天后半夜就走。”毓惠明白,此次去找邹先生,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所以张同才会安排后半夜出发。毓惠本想也提前和家人吃一餐年夜饭,但转眼想想,又怕引起公公多心,便只好作罢。入夜,毓惠早早哄睡着吟冬,又悄悄跟刘镛娘打了招呼,刘镛娘抹着眼泪嘱咐了几句,毓惠便回了房。子时刚过,毓惠拎着换洗衣服悄悄出门,屋外风大,她打了个冷颤,义无反顾地走向码头。码头上,张府的船已经在等待,船内点着油灯,生了炭盆,炉子上还炖着当夜宵的粥。毓惠上了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张府这艘船比较大,相当于一间小房子,起居睡卧吃饭都很齐全,船舱也很严实,江上的冷气透不进来。张同想得周到,他准备了连同两名船夫共四人可以吃半个月的吃食,有年糕点心茶食水果,也有大米蔬菜鸡鸭酱肉,甚至还带上了酒水,虽然是在船上,但是也得好好过个年。船儿驶出垂虹桥,南浔镇渐渐远去,寂静的河面上回荡着摇橹声。船儿一晃一晃的,毓惠在炉子边上打起了瞌睡,张同劝毓惠回主舱休憩,自己也进偏舱睡觉,两名船夫轮换着摇橹扯帆,沿着运河向杭州方向驶去。船儿走了快四天,大年三十傍晚,终于进入杭州城,运河两岸的人家炊烟袅袅,伴着稀疏的鞭炮声,空气中充满了年味。毓惠走到船头,望着两岸人家,心中惦念着丈夫孩子和公婆,也思念着诸溇乡下的父亲和绸缎铺的干爹干娘。想到自己这么偷偷一走,家里必然乱了分寸,婆婆能否应对责问,毓惠真是心乱如麻。张同拿着一筐蔬菜在河里洗着,毓惠赶紧淘米做饭,船夫撒了渔网,捞上来几条鲫鱼剖了,再切上几片酱肉一同蒸了,饭菜做好以后,船泊了岸,摆上饭桌,倒上酒,四人吃起了年夜饭。张同举杯,嘴里说着一些过年的吉祥话。毓惠心里过意不去,举杯道:“各位大哥,大年三十不能让你们在家和亲人团聚,我真是对不住你们,这杯酒,我敬你们,祝愿你们新年里万事顺意!”张同笑道:“咳,别说那见外的话,我托您的福,在外面过个悠闲年,一路还游山玩水,多好!”船夫阿炳也说:“我阿炳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过年都一样,今年有你们几位陪着,还热闹些呢!”张同看了看船夫有根,说道:“有根,你这趟出门,家主婆没怨你吧?”有根笑道:“怨啥?东家给了大红包,她乐还来不及呢,直夸是趟好差使!”毓惠听他们这么说,心里也宽泛些,大家说说笑笑,毓惠也暂时忘了忧愁。亥时一过,两岸焰火通明,鞭炮声不断,毓惠说道:“亥时了吧?我去给你们蒸八宝饭!”张同惊讶道:“你带了八宝饭?”毓惠道:“想着要在船上过年,其他倒也罢了,年夜饭八宝饭不可少,便准备了一份带上了。”不一会儿,一盘鱼形的八宝饭便端上了桌,按南浔人的规矩,吃完八宝饭,年夜饭就圆满结束了。与此同时,南浔镇上也是热闹非凡,舞龙舞狮队穿过长街,在各家门口贺新年。可是刘镛家里却愁云密布,腊月二十七早上,刘焕章发现毓惠不见了,便去询问刘镛娘,刘镛娘知道也瞒不过,便把毓惠去徽州的事如实道出,刘焕章一听大惊失色,怒斥道:“你这个老太婆,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毓惠她年轻不懂事,你也不知轻重吗?现在儿子已经在牢里,儿媳妇再出点事,我们怎么办?儿子出来怎么交代?亲家那边怎么交代?她一个年轻媳妇独自出远门,能办得了事吗?”刘镛娘自知理亏,也不言语,只是低声哭泣。刘焕章叹道:“大年初一毓惠回不了娘家,到时候亲家问上门来,看你怎么说!”可是还没到大年初一,就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李记绵绸庄的老板娘路过刘镛家,看到刘镛娘背着吟冬在河边洗菜,心里觉得毓惠也太不懂事了,便在门口想把毓惠喊出来教导她几句,可是喊了半天不见毓惠出来,反倒是刘焕章出来了。李夫人见到刘焕章,问道:“亲家,毓惠呢?不在屋里?”刘焕章知瞒不过,满脸羞愧地说:“亲家,请到屋里说话。”李夫人进屋,刘焕章便向她赔罪,然后把事情原委都说了。李夫人一听,差点晕过去,她急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这个没娘的苦命孩子,怎地到了婆家也这般苦楚!”接下来李老板和毓惠爹自然也知道了,大年三十,毓惠爹从乡下赶来,在刘镛家唉声叹气,刘焕章劝慰道:“毓惠虽出远门,好歹有张府的人照应着,想想我家阿镛还在牢里,大年三十也许连碗热饭都吃不上呢。”两亲家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都醉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子时已过,戊申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