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停靠在杭州运河的张府的船儿又启航了,他们在爆竹声中驶离杭城,进入钱塘江一路向西,绕富春江和徽港,在初七的中午,终于到达休宁码头。张同让毓惠和船夫先歇着,自己上岸去休宁城南街张恒泰酱园找徐掌柜。徐掌柜一看是东家派来的人,不敢怠慢,先找了顶青布小轿把毓惠接到店里来,让她梳洗修整一番,又设酒席请张同和毓惠好好吃了一顿新年饭,然后再派马车送他们去徽州城里。到了徽州城里,只见一派新年热闹景象。毓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由地被这异乡徽派风情吸引住了,但是心有千斤担,她也没心思停下脚步闲逛。邹先生的家就在徽州西门头,张同一路逢人便打听,倒也不难寻。毓惠也算赶得巧,邹先生如今在安庆一家皮货铺做账房先生,年前才回家歇息几天,正月十五一过,就又要回安庆了。邹先生见到毓惠和张同,甚是诧异,他在南浔谈德丝行的时候,并不认识毓惠,但对张府管家张同,倒是有一点印象。张同介绍道:“邹先生,这位是谈德丝行执事刘镛的媳妇,如今新正茂丝行的东家太太。”邹先生拱手道:“原来是刘夫人!不知二位千里迢迢来找鄙人,有何要事?”张同看了看毓惠,毓惠走上前,突然下跪道:“邹先生,刘镛出事了,求您救救他!”邹先生吓了一跳,赶紧扶起毓惠:“快起来,有话慢慢说!”毓惠便一五一十地把刘镛下狱的经过讲了一遍,恳求道:“邹先生,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一个妇道人家,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才来求您发发慈心帮帮刘家,您的恩情,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毓惠说着便流下眼泪来,周同在一旁帮腔道:“您也别太难过了,邹先生,您就看在她一个妇道人家救夫心切的份上,帮她一把吧!”邹先生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落忍,他为难地说道:“刘夫人,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我也有一家人要养,若是跟您去了南浔,安庆皮货行东家那里不好交代!”毓惠怔在那里,以为满心希望将要落空。张同抢话道:“邹先生请不必忧心,临来的时候,我们东家张老板吩咐过在下,张恒和丝行如今缺一名账房先生,您若愿意,就来我们张家丝行任职,这岂非一举两得?”邹先生大喜,因为南浔丝行的薪酬比别的地方的铺子都要高出一倍,当初谈德丝行关门,邹先生向镇上其他丝行求账房职位未果,才不得已回了安徽,在安庆求了谋了个生计。邹先生拱手道:“蒙张老板不弃,邹某必当尽心竭力为张恒和所用。刘镛的事也请放心,我可以作证,谈德丝行前年因货银周转紧张,取消了茧农的订单,账房并无定银支出。”毓惠喜极而泣,感激地望向张同,张同朝毓惠微微点头,悄声道:“不用谢我,一切都是东家的安排。”事不宜迟,次日邹先生便辞别了家人,随同张府的船返航回南浔。正月初八,邢庚星沉疴得愈,竟如没病过一样。邢府上下均松了口气,邢墭这才有时间去想刘镛的事,他到刘镛家一问,方才知道毓惠已经远赴徽州去找邹先生了,邢墭也是惊得不轻,自打知道邹先生这个证人,他也动过去徽州寻找的心思,无奈父亲病重,便未能顾得上来。邢墭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须去知会刘镛一声。于是带着酒菜又赴归安县衙,见到了刘镛。邢墭看到刘镛气色不错,笑道:“这年过得还行?”刘镛笑道:“自打记事起,我就没过过这么清闲的年!天天还有酒有肉,想必你银钱使狠了。”邢墭打趣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把新正茂卖了,都供你喝酒吃肉!”刘镛苦笑一下,问道:“我家里可好?毓惠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看我?”“我正要告诉您这事呢!”邢墭正色道,“毓惠去徽州找邹先生了!”“什么?”刘镛一下子蹦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你媳妇,沈毓惠,去徽州找邹先生了!”邢墭一字一句道。刘镛又跌坐在草垫上,捶着脑袋,半天没有言语。邢墭宽慰道:“您也不用过分担心!毓惠她不是一个人去的,张恒和张老板派了船,让张同跟着去的!”刘镛心中稍宽,感激道:“张老板怎会介入此事?”邢墭道:“您上次救过他,想必是他知恩图报吧!”刘镛想想也对,心里稍微宽泛了些,有了张府相助,毓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至多受些旅途劳顿罢了。刘镛叹道:“我在谈德丝行的时候,和邹先生也没多少交情,他未必肯为我出头。”邢墭问道:“您没得罪过他吧?”刘镛摇头道:“那倒没有!”邢墭笑道:“没的罪过便好,或劝或求,或使银钱,千里迢迢去都去了,总归有办法的!你且安心待几天,我估摸着最多十天,他们边可回来了!”邢墭走后,刘镛百感交集,当他想到毓惠为救他丢下奶娃娃远走他乡,不禁落下了眼泪。张府缺了张同,夫人许氏在床上害喜,梅姨娘便累得够呛,她初来乍到,对府里的人都不熟,连个帮手都没有。张颂贤看她虽辛苦,却也硬撑着,倒是个要强的性子。这天夜里,张颂贤去许氏房里歇息,许氏推却道:“我这些日子害喜厉害,半夜三更没来由地想吐便吐,老爷还是去梅姨娘处歇着吧。”张颂贤宽慰道:“怀宝庆时你也吐得厉害,这一胎,怕又是个囝吧?”许氏笑道:“我未出阁时去算命,卦师便说我命中无女,都是儿子!”“那我岂不是没有做老丈人的命了?”张颂贤调侃道。许氏撇嘴道:“那也未必,我不生,自有人替你生。”张颂贤想到梅若锦,便说:“如今梅姨娘管着家,可她来府里不久,没人帮衬着恐怕够呛,你就让春绿去助助她吧!”许氏有两个贴身丫头,除了春绿还有夏绛,都是伺候多年得力的,特别是春绿,生性好强,跟着许氏学了很多管家本领,许氏最是倚重她。按理说老爷点名,春绿应该高兴才是,但她却脸色一僵,干笑道:“老爷,夫人害喜厉害,怕是离不开奴婢的伺候。”许氏看得春绿的脸色,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许氏刚过门时迟迟未有身孕,老太爷便有替儿子纳妾的想法,许氏怕外来的不知底细,便打过春绿的主意,春绿知道了主母的意思,便愈加勤谨周到,盼着老爷将她收了房,可没想到那时张恒泰酱园在各地扩展,张颂贤便出门一年多未归,春绿收房的事就这么搁置下来。等到张颂贤回来,不久许氏便怀了宝庆,许氏倒是提过一次,但张颂贤不热心,许氏也就作罢。春绿心里自然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自打梅姨娘进了门,春绿私下便忿忿不平起来,如今让她去协助梅姨娘,她是万万不肯的。许氏明白春绿的心思,她本不想纵容春绿,但是许氏也有自己的盘算,假如梅姨娘将来持宠而娇,她便做主把春绿收房分宠。许氏意味深长地看了春绿一眼,春绿吓得收回眼神,低头屏气不语。许氏对张颂贤笑道:“春绿服侍我惯了,我离了她还真不行,夏绛素日也帮过我管家,就让她去梅姨娘那儿吧!”张颂贤笑道:“都是你调教出来的,谁去都一样!”夏绛是个本分老实的丫头,主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到了梅姨娘那边,也是尽心尽力,倒让梅若锦省心不少。这一天,许氏娘家兄弟侄儿们从嘉兴来张府拜年,梅若锦少不得又要操持一番,有夏绛提点着,知道往年许氏娘家人来拜年如何招待,所以倒也出不了错。许氏大哥许伯年在漕帮混迹多年,也没多大出息,如今儿子许德铭年满十八,为了给他找条出路,便求妹子帮忙,希望能在张恒和正正经经学生意。许氏为难道:“大哥,您也知道的,德铭打小就没什么心眼,他不是学生意的料!”许伯年一听不高兴了,驳斥道:“妹子,你是德铭他姑姑,德铭虽然愣头青了些,但你也不能不给他机会吧?你是张家当家主母,我们不靠你靠谁?再说了,如今他靠你,将来指不定你还要靠他呢!”一旁的春绿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大舅爷,您这话说的,夫人膝下有宝庆公子,现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怎么将来要靠别人?”许氏无奈道:“我就说了句实话,您也犯不着发火。这么着吧,一会儿我去跟你姐夫说说看,他若不允,您也别怪我!”“别!”许伯年阻止道,“还是我自己求他吧!”依照许伯年的心思,一会儿在家宴上当众向张颂贤提这事,张颂贤必然会顾及面子,不会拒绝。许氏自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乐得不管此事,便随他去。宴席上,许伯年果然当众向张颂贤提出要德铭进张恒和丝行做学徒,许氏脸色都变了,谁不知道丝行对收徒严谨,要求颇高,自己的大哥非在大庭广众下碰这个钉子。果然,许伯年话音刚落,席上气氛就尴尬起来。许氏不安地瞧着张颂贤,只见张颂贤微微一笑,说道:“大舅兄,您不说我也正想向你开口要德铭呢!”许伯年大喜,激动道:“你瞧瞧,你瞧瞧,这才是一家人呢!妹夫,我就把你侄儿托付给你了!”张颂贤不紧不慢地说道:“德铭是好孩子,人老实,又有把子力气,我们张恒泰酱园正缺这样的人手,不知道大舅兄意下如何?”许伯年如一盆冷水浇头,怒道:“我们许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儿子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你让德铭去酱园做酱油,那还不如让他跟我在漕帮混呢!”张颂贤也不动气,依旧温和道:“大舅兄有所不知,我也是做酱油出身。”许伯年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德铭有个当丝行大老板的姑丈,还去做酱油,说不去也不怕人笑话!”“我不怕人笑话!”一直不开口的德铭突然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愿意去做酱油!”德铭突然表态,大伙儿都很意外。张颂贤对着德铭点头表示赞许。许氏劝道:“大哥,您看德铭都同意了,您就依了他吧!做酱油虽苦,但那是真本事!”许伯年泄了气,他何尝不知道混漕帮的危险,否则他也不会想着要儿子学个正经营生。既然儿子愿意,他想争这口气也没了理由。丝行进不了,酱园便酱园吧!于是他叹了口气说:“唉,儿子大了,我管不了了,他想学做酱油,那便留在这里做酱油吧!”夜晚,许氏抱着宝庆路过张松贤的书房,宝庆张着小手要爹爹,许氏便进了书房。张颂贤接过宝庆,关切地问许氏道:“明兰,身子可舒服些?”许氏笑道:“今日一忙,倒好些了!”张颂贤让许氏坐下,说道:“我让德铭去学做酱油,你可会怨我?”许氏正色道:“德铭虽是我亲侄儿,但他的性子我了解,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您让他学做酱油,那是为他好!”张颂贤笑道:“你说得是,但也不完全是。”许氏想了想,问道:“老爷,您是指白老虎不好碰?”张颂贤道:“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三番五次不让我做丝业,现如今想想真有几番道理!你娘家虽有几个兄弟,侄儿却只德铭一人,还是让他做酱油妥当些,无论世道如何,酱油总是要吃的!”许氏笑道:“那将来宝庆长大了,是做丝业呢?还是做酱油?”张颂贤怀中的宝庆牙牙学语道:“做酱油,做酱油!”张颂贤乐得哈哈大笑,许氏道:“公爹要是还活着,他听到宝庆这话,不知道多高兴呢!俗话说得好,儿子不随爹,孙子像爷爷!”这厢梅姨娘忙完了一天的活,因老爷已经好几天没来她房里了,便想着去书房问问老爷,这段时间自己管家可有什么差错。她走到书房外面,只听得老爷夫人和小宝庆三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自觉没趣,便打算悄悄离开。张颂贤眼尖,看到窗外黑夜一闪,便问道:“谁在外面?”梅姨娘便笑着进了书房,寒暄道:“老爷夫人都在呀!宝庆像是又胖了呢!”许氏从张颂贤怀里接过宝庆,笑道:“我也乏了,先带宝庆回去歇息了,你们聊吧!”梅姨娘赶紧说:“夫人,把宝庆给我,我送你们回房。”许氏边走边道:“不用了,就两步路。”许氏走远,张颂贤拉着梅姨娘坐下,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等张同回来,你便可松泛些!”梅姨娘娇嗔道:“几日都不见老爷,妾身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周到,被老爷嫌弃了呢!”张颂贤柔声道:“你做得很好,府里的人都夸赞你呢!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回你屋吧!”“别,老爷!”梅姨娘低头道,“今日你去我屋里,往后夫人面前我就不好看了。”张颂贤想想也是,若让许氏误会梅若锦争宠,日后便是妻妾不和家宅不宁了。他和梅姨娘闲聊了一会儿,便回了许氏房里。在大家的期盼中,正月十八午后,张府的船回到了南浔,刘镛媳妇千里救夫的事情早就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船进入市河,两岸的人纷纷和毓惠打招呼,无不流露出敬佩之情,船靠了岸,张同陪着邹先生进了张府,沈毓惠匆匆忙忙往家中赶去。风尘仆仆的毓惠一进家门,便喊道:“阿爹,姆妈,我把邹先生请回来了,刘镛有救了!”刘焕章正和刘镛娘一起在厅堂里呆坐着,吟冬在祖母怀里糊了一脸的鼻涕也没被发现。他们听到毓惠的声音,仿佛大梦初醒,立马从藤椅子上蹦了起来。刘焕章颤抖着声音道:“你说的是真的?”毓惠点头:“真的!邹先生答应作证!”刘焕章仰天长叹:“谢天谢地!谢谢菩萨!”刘镛娘拉着毓惠,心疼地抹泪道:“他爹,你谢菩萨做啥,要谢,也得谢谢你这位贤德的儿媳妇呀!”刘焕章连声道:“是是是,毓惠,难为你了!你的恩德,刘家记下了!”毓惠摆手:“爹爹,你这什么话呀,我也是刘家人,不为刘家为谁家?”缩在刘镛娘怀里的吟冬怯怯地看着毓惠,半个多月不见,吟冬已经对自己的娘陌生了,因为生生断了母乳,吟冬显得面黄肌瘦的,毓惠看到吟冬这副样子,不禁心疼万分,搂过吟冬便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