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邢墭执意要退股,刘镛只得依从,将一半股份折了现银给他。从此新正茂归刘镛独有,失去了邢家这座靠山,刘镛感觉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了。在新正茂做执事的刘家本家三兄弟却很高兴,他们劝说刘镛,索性将新正茂的名字改了,让丝行堂堂正正地姓刘,但刘镛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口否决了。本家三兄弟私下一合计,便欲去找刘焕章商议。本家三兄弟刘鋌的是刘焕章堂兄的儿子,论起来没出三服,关系较近,跟刘镛家平日走动也挺多。这日,正逢刘焕章四十六岁寿诞,刘镛早起给父亲磕了头,便出门去乌镇办事了。刘鋌知道刘镛不在家,便准备了寿礼,领着着刘钊和刘铨上门给刘焕章贺寿。因不是整寿,刘家没有设宴,毓惠看到刘鋌他们来了,只得临时差人去大庆楼叫了一桌菜,暖了黄酒,让他们叔侄四人把酒闲话。刘焕章笑道:“也不是整寿,倒难为你们有心了!”刘鋌赶紧举杯道:“三叔,您的生日,侄儿们怎敢忘?大寿也好,小寿也罢,都要贺上一贺,来,阿钊阿铨,我们同祝三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刘钊刘铨赶紧举杯,搜肠刮肚地附和着说一些吉利话,几杯酒下肚,刘焕章被哄得适宜极了。刘鋌看时机到了,立马给刘钊和刘铨使眼色,兄弟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刘焕章,若要刘氏一族兴旺发达,必得先把新正茂的名字给改喽!刘焕章被撺掇得十分赞同,其实当初刘镛开丝行的时候,他就想着用刘家招牌,无奈当初跟邢家合股,无法实现此愿,如今新正茂都归了刘家了,凭什么还不用刘家招牌?困顿了几十年,他急于向镇上的人宣布,刘家开铜木作坊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刘氏一族,要翻身了。等刘镛半夜从乌镇回到家里,看到刘焕章穿戴整齐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奇怪地问道:“爹,您怎么还没歇息呢?”刘焕章严肃道:“阿镛,爹有正事问你!”刘镛一看这阵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回道:“爹,您说!”刘焕章问道:“邢家真的从新正茂撤股了?刘镛点头:“撤了,都折了现金退还。”刘焕章又问:“丝行资金可够?”刘镛笑道:“放心吧,爹,如今新正茂现银充足,应付秋蚕足够了!”刘焕章点头道:“其实邢家撤股也不是坏事,从此以后,我们便能堂堂正正地挂上刘家招牌,列祖列宗都脸上都有光啊!”刘镛这才明白父亲的用以,再看看他喝得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刘鋌他们来游说过了。还没等刘镛接话,刘焕章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刘恒顺”三个毛笔字,递给刘镛,说道:“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刘恒顺吧!有道是创业容易守业难,愿我们老刘家的基业能恒久顺畅。”刘镛见父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忍违逆,只得顺从地接过字条,说道:“儿子全听您的,爹!”刘焕章高兴地挑起大拇指,夸赞道:“阿镛啊,不是爹夸你,你真为爹争气,真为刘家祖宗争气!爹谢谢你!”父子俩又闲聊了一会,刘镛娘披着衣服出来,喊道:“都半夜三更,还聊呢?快,回去歇息!”刘镛起身道:“爹,您快回房吧,上年纪了,不适宜熬夜的。”刘焕章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回了房。刘镛也回到自己房中,见毓惠搂着吟冬已经熟睡,便轻手轻脚地上床,但还是惊醒了毓惠。毓惠翻身起床,问道:“才回来?”刘镛瞅了瞅吟冬,轻声道:“回南浔的船走到半路漏水了,我走着回来的。刚又被爹拉住聊了一会。”毓惠赶紧下床,打来热水,说道:“怕是走了一个多时辰吧,快烫烫脚。”刘镛这才发觉自己的脚又酸又痛,放进热水中十分舒坦。毓惠说道:“今儿个刘鋌他们仨来为爹祝寿,你可知晓?”刘镛冷笑道:“他们瞒着我来找爹,哪肯让我知晓。”毓惠笑道:“为了丝行的事?”刘镛道:“可不,这回可如了他们愿了。”刘镛把前因后果讲给毓惠听,毓惠说:“这回我站爹这头,刘鋌他们想得对,既是咱们刘家的丝行,打刘家招牌有何不可?我觉得刘恒顺很好,听着舒坦!”刘镛笑道:“你们都舒坦,那我只有从了。以后你便是刘恒顺丝行独一无二的东家太太了!”毓惠玩笑着反唇相讥:“怎么地?你还想娶几房不成?”刘镛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晓得我幼年曾出嗣给叔父,兼祧二房,虽然嗣父母已经不在,论理也得替他们再娶一房承接香火,宗族长老跟我提过几回,都让我回绝了,我应他们,你生的第二胎男孩承继我嗣父的香火,这才作罢!”毓惠脸一红,替刘镛倒了洗脚水,推着他上了床:“快点歇息吧,天都快亮了。”次日晌午,刘镛进了丝行,便把店中执事和伙计都叫到堂前。刘镛宣布,即日起新正茂丝行改为刘恒顺丝行,行中所有执事和伙计都持干股若干,参与年终分红,学徒满师后愿留下的,亦可持股。凡行中执事和伙计患疾病,丝行为其延医诊治。此令一出,店中执事和伙计无不雀跃。别家执事亦纷纷打听刘恒顺还招不招人,托人送徒的更是络绎不绝。刘镛此举,丝业中人议论纷纷,刘焕章气得跳脚,亲自去丝行逮住刘镛骂道:“你个不知轻重的兔崽子,刚有几个钱就烧得慌,非得散出去才罢休,你散钱也就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你此举得罪的是同行中人!你让别的丝行老板如何做人?昨日丝业公会议事,都没人喊你去!”刘镛搭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其实今早邢墭来找过他,告知昨夜商会议事,众多老板对刘镛此举不满。刘镛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冲动了,但话说出去不能更改,只能任由父亲责骂。刘镛心中烦闷,便赶在秋蚕收获之前去了一趟辑里村,这一路上,刘镛都看到茧农喜笑颜开,心中觉得奇怪。走进宋茂生家,兰贞嫂迎出来,高兴地说道:“刘老板,您来看看,这季秋蚕真是奇了,结得竟然比春蚕还要好!”刘镛跟着兰贞嫂进了蚕房,看到草垛子上已经结满了雪白的茧子,蚕宝宝们还在努力地吐丝。刘镛盘算着,秋茧的价格一向低于春茧,秋丝的收购价也低于春丝,倘若这季秋茧质量好,价格自然上浮,但广庄未必能把收购丝价提高,那么丝行的风险就增加了。但是没过几日,广庄却传出这季生丝的收购价将上涨二成,消息一出,各丝行都筹足了银两,等待开称收茧。刘镛本来还有些犹豫,可刘鋌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东家实在无须多虑,我有一个发小在广庄做工,他向我证实过,广庄已经备足现银,确实将收购价提了二成。”刘镛问道:“他们为何要提二成?往年并无此先例呀!”刘鋌回道:“据说那些广庄手里突然增加了各国订单,洋人的订单,若完不成,那是要出大事的。”刘镛也曾听说过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一是一,二是二,只看结果,不问缘由,若是违约,会被罚得倾家荡产,想必是广庄畏惧,所以愿出高价手生丝,倒也在情理之中。刘镛和几位执事商定,丝行现有流动资金白银一千五百两,用于运作土丝生产,再向顾家和邢家的钱庄拆借二千两,用作秋蚕收购。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秋祭罢祖先,刘镛一家老小在天井赏菊观月,吟冬啃这肉月饼,掉得满身是渣。刘镛娘对着满月默默祈祷:“月亮婆婆保佑,让我早点抱个孙子!”毓惠抱着吟冬,吟冬乖巧地把肉月饼往毓惠嘴里喂,奶声奶气地说:“姆妈,吃。”毓惠高兴地亲了口吟冬,张开嘴接过吟冬手里的肉月饼,嚼了几口,突然就呕了起来。刘镛娘看到,惊喜地跳了起来,问道:“吟冬娘,你不会是有了吧?”毓惠捂着胸口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刘镛娘惊呼道:“月亮婆婆显灵了!”她三步并着二步走到毓惠身边,接过毓惠怀中的吟冬,哄着吟冬说:“乖囡囡,妈妈要生小弟弟了,可不能累着妈妈!今后就跟娘娘睡吧!”刘镛犹是发懵,吟冬还刚断奶,他搬到毓惠房中没多久,没想到毓惠这么快又怀上了,这下可好,又得搬出来独宿,真不知是喜是忧。刘焕章心中自然欢喜,但作为老公公他必须含蓄,不能像刘镛娘这样咋咋呼呼。他吩咐道:“吟冬就交给英嫂带,家里还得再雇个人帮衬家务。”刘镛娘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明日我便托卞妈妈留意着,不论丫鬟还是老妈子,有好的只管领来我看看。”吟冬拍着小手要妈妈,毓惠不忍,恳求道:“吟冬还小,离不开妈妈,还是我来带吧!”刘镛娘决然道:“不行,你是双身子,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毓惠求救似的眼神望向刘镛,刘镛接过吟冬,对母亲说道:“孩子是娘的心头肉,你让孩子离了娘,做娘的怎么能安心养胎?雇个丫鬟在毓惠房中一起照顾吟冬吧!”听到儿子发话,刘镛娘就不再坚持,只嘴里还嘟嘟囔囔:“丫鬟哪这么好找,现买一个还得调教良久。”刘镛说:“大不了多出点银子,从大户人家挖一个来,雇现存的。”刘镛娘撇嘴道:“说得轻巧,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都是见惯世面的,即使肯来我们这种人家,也必定漫天要价。”刘焕章一听这话不高兴了,训斥道:“我们这种人家怎么啦?我们刘家如今也是堂堂正正开丝行的,请个好丫鬟,我们出得起银子!你平日里盼着要抱孙子,现在孙子来了,你倒计较起银子来了!”刘镛娘虽然心疼银子,但是想到孙子,又立即喜笑颜开了:“行行行,都听你们的,明日我便去找卞妈妈。”同样过中秋节,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就不是摆张桌子给月亮贡上瓜果月饼这么简单了。这一天早上,阖府女眷都要去报恩寺院上香,顺便捐上一年的香油钱,回府后要开祠堂,给列祖列宗献祭,祭品除了橘红糕和定胜糕,还有菱角、柿子、葡萄和桔子,当然各色月饼也必不可少。献祭结束,便要准备团圆饭,主家二桌,仆役们在外院另摆二桌,晚饭结束,天也黑了,在花园内摆上桌子,将祭祖的贡品一模一样地重新摆一份,用于祭拜月亮。对月焚香结束,主母给仆从们分赏钱,仆从们拿了赏钱都高高兴兴地去逛街赌钱,主家们则在花园聊天赏菊闲话。许氏明兰带着小宝庆和小宝善,陪着娘家来做客的大姐和外甥女在月光下闲聊家常,梅若锦给她们泡好茶、洗净瓜果,搭讪了几句,觉得也插不上话,便知趣地退出了。梅若锦闲逛着走到大门口,看到东大街上月光如水,游人如织,不禁想起了幼时在枫泾镇外婆家度过的美好时光,彼时父母尚在,生活无忧,外婆把她当做珍宝。可未曾想到多年以后,自己孤独无依做了别人的妾,虽然衣食无忧,主母也不算刻薄,但是像今天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便像一个多余的人。梅若锦自从进了张府,便没有跨出大门一步,但今日她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悄悄随着观灯的人流走向大街。她沿着东大街往西走,然后又往南栅走,漫无目的地徜徉这座生活了大半年却又仍然陌生的小镇石板路上,无人知道她是谁。梅若锦不知不觉走到丝行埭上,发现这里丝行林立,才想起张家丝行也在丝行埭,她抬头仔细分辨各家丝行的牌匾,寻找着张恒和。脚下一个未留神,梅若锦“哎呦”一声绊倒在青石板上,街上的人闻声回头,看到一个如花美眷跌坐在地上,谁也不认识她是哪家内眷,都不敢贸然出手相扶。梅若锦跌伤了脚腕,一时起不了身,加上被人围观,颇为狼狈,只得拿手绢掩了脸庞。许德铭从南栅康王寺替姑妈送灯油回张府,正好途经丝行埭,他瞧见被围观的女人有点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梅若锦,他也顾不得忌讳,赶紧把她搀扶起来,蹩进附近的茶楼,让梅若锦歇着,再从隔壁医馆讨来一张膏药给她贴上。梅若锦只在年初德铭跟着父亲进张府拜年的时候见过一面,当时她刚进张府替许氏管家,许氏娘家人来拜年,梅若锦生怕操持出错,便亲自在厨房监督每一道菜品。许家从嘉兴带来很多鱼蟹,让德铭送到厨房去,梅若锦得知德铭是许氏的侄儿,不敢怠慢,给德铭泡了一杯碧螺春茶,陪着说了几句话。德铭初次见到梅若锦,惊为天人。梅若锦打扮入时,并非普通姨娘打扮,德铭还以为是张颂贤亲戚家的大小姐。他顿时红了脸,腼腆地接过茶,交待了几句这些鱼蟹的养法,便退出厨房。德铭心跳加剧,觉得喝过碧螺春唇齿留香,那一刻,他决定要进姑父的丝行做学徒,如果丝进不了,酱园也行。于是德铭求父亲去和姑姑说情,许伯年看到儿子突然上进,欣喜若狂,觉得不用求妹妹,直接在家宴上向妹夫提出进张恒和的请求,岂料张颂贤一口回绝,反让德铭进酱园做酱油,许伯年心里不痛快,但没想到德铭自己愿意,于是就留在了张恒泰做学徒。而这番缘由梅若锦根本不知,只有德铭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