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墨莲留在刘家后毓惠清闲了不少,吟冬整天粘着墨莲,英嫂负责洗衣做饭,刘镛娘只管盯着毓惠的肚子乐滋滋,逢人便说这胎定是个大胖孙子。

秋蚕收获在即,各家丝行都忙碌起来,严阵以待。刘恒顺丝行人手较少,刘镛忙得天天都三更起半夜回,有时干脆就歇在丝行。毓惠让墨莲往丝行送过几次点心,几天后刘镛特意交待毓惠,不要让墨莲再往丝行跑了,太扎眼,于是就改成英嫂去送了。

开称前一天,丝业同行在会所会谈,商量今年茧子的定价,大家都知道今年的茧子赛过春茧,所以定价也应该比往年上浮二成。因预先知晓广庄的生丝收购价也上浮二成,除去成本预计丝行利润也能多二成。

但还是有人提出心中疑虑,毕竟丝行收茧在前,广庄挂牌在后,如果出现万一,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收茧的价格就提高一成。

可是马上又有人出来反对,此人正是卞达昌丝行的老板卞开财,他说:“不行,我从吴江和嘉兴得到消息,那边的蚕事一般,丝行准备来南浔抢收茧子,我们价格定得太低,茧子就被别人收去了。”

大家反复商讨,最后还是定了高于往年二成的价格开称收茧。

接下来几天,辑里村的秋茧源源不断地运到各个码头,各家丝行卯足了劲收购,这季的秋茧雪白发亮,是几十年未见的好丝,茧农高兴,丝行也开心。

蚕茧收完的那天晚上,顾六公公约了张颂贤在五福楼喝酒,闲谈中说起今年的利润,都认为至少能多四成,因为蚕茧质量太好了,出的都是优质生丝。

接下来摇经户忙碌起来,他们将丝行的蚕茧加工成丝径,打包运往各个仓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广庄和京庄开收了。京庄的价格是定死的,丝行哪怕亏本也要交足贡丝,余下的售与广庄的才是利润所在。

刘镛忙碌了一天,看到所以生丝入了仓库,和刘鋌一起检查再三,嘱咐刘铨和刘钊细心值守,自己才放心回家。

毓惠早已唤英嫂烧了热水,让刘镛好好泡个澡解解乏。刘镛着实疲倦,在澡桶里便打起了呼噜。毓惠心疼不已,唤醒刘镛,替他擦干身子,让他早些歇息。

刘镛搂着毓惠上床,对毓惠柔声道:“你怀着身子辛苦了,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们便另置一处宅院,三进三出,带一花园,进来两个孩子也有玩耍的地方,你可喜欢?”

毓惠笑道:“那自然好,姆妈早就念叨咱家成了刘府她脸上才有光呢。你看中哪家宅院了?”

刘镛道:“选了几处现成的都不中意,我已经看中一块地基,兴福桥南边的火烧白场,大小价钿都正好,到时候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就建什么样的。”

毓惠心里暖洋洋的,她想到新婚时刘镛对她的承诺,别人家有的,将来她毓惠也会有,没想到刘镛能这么快就兑现了诺言。

小两口说着话就睡着了,这一晚,南浔的夜充满宁静。

然而,这份静谧天刚亮就被打破了,刘镛还没起床,刘鋌就来敲门,毓惠开了门,见到刘鋌神色不对,赶紧去唤刘镛起来。

刘镛见到刘鋌这副样子,心里一紧,问道:“可是生丝仓库出了问题?”

只见刘鋌哭丧着脸说:“东家,是广庄,广庄挂牌了!”

刘镛急问道:“什么价?”

刘鋌带着哭腔说道:“五分银!”

刘镛闻言差点跌坐到门槛上,往年秋丝都是六分银,今年预先放出风声是七分二,现在突然挂牌五分银,等于每包生丝都得亏上二十两银子,刘恒顺今年一共两百包生丝,足足要亏四千两,那真是倾家荡产了。

刘镛顾不得洗脸,立马向北栅跑去,几家广庄门前聚满了人,丝行的人情绪激动,试图跟广庄理论,但广庄老板根本不搭理。

顾六公公紧急召集丝业同行商议对策,一致同意和广庄耗着,想来广庄有外商订单,他们必定也是着急的。

刚开始三天,广庄没有收到一包生丝,第四天,刘镛去广庄打探,挂牌价仍然未变,但居然有人向他们卖丝了。经仔细询问,有些丝行借了高利贷,实在撑不住了。

一旦开了口子,越来越多的丝行也摒不住了,毕竟大多资金都是从钱庄拆借的,每日都有利息产生。

丝业再次召开会议,大家希望顾福昌能帮大家把生丝运到上海去出口,可顾福昌和张颂贤合股的上海丝行订单不多,每年只能解决他们自家一半的货,因此自顾不暇,面对同业的恳求,他们爱莫能助。

看到同业惨状,顾福昌答应大家去上海找关系试试,张颂贤自告奋勇同往。

当天晚上,顾福昌便和张颂贤坐着顾府的船去了上海,码头上,各丝行老板均来相送,希望顾福昌能挽救他们的命运。

这几天下来,刘镛忧心忡忡,瘦了一大圈,毓惠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毓惠劝道:“没有过不去的坎,生丝亏了,咱们不还有土丝吗?”

因焦虑过度,刘镛竟然忘了顾及土丝,经毓惠提醒,他突然想到土丝也该开工了,便喊了刘鋌一块去辑里村看看进度。

出了南浔南栅,刚走了一半路,就看见祖和匆匆忙忙迎面走来,祖和远远就向刘镛招手:“刘老板!”

等走近了,祖和急急忙忙向刘镛回禀:“刘老板,今年蚕茧质量太好,收不到多少次茧,做不了几件土丝,但那些村妇是签了十年约的,工钱还得照付!”

刘镛脸上直冒汗,他万没想到这一层,对呀,茧子太好,可不影响土丝产量吗!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恒顺丝行雪上加霜!

刘镛胸口一闷,竟然咳出一口血来,顿时晕倒在地。祖和背起刘镛,刘鋌在旁边扶着,两人好不容易把刘镛弄到南栅,雇了顶轿子,把刘镛抬回家,刘镛娘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忍不住哭天喊地,毓惠赶紧让刘鋌去请汪郎中。

汪郎中赶来一把脉,说刘镛急火攻心,把体内风寒给勾了出来,所以起病急。开了方子,须服七天才会好转。毓惠将信将疑,因为刘镛并无风寒症状,但是到了后半夜,刘镛突然就发寒颤,接着浑身火烫,连连剧咳,把血都咳出来了。

毓惠连忙再去请汪郎中,汪郎中说照方服药即可,此病症来得快去的慢,好好养着吧,但是万不可再焦虑过度。

刘镛服了汤药,昏沉沉睡了三天,方才退烧。毓惠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三天三夜,也终究支撑不住,倒下了。刘镛娘又要顾儿子,又要顾毓惠肚子里的孙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焕章成日唉声叹气,也没个主张。

也真是凑巧,紧要关头英嫂也染了风寒倒下了,家里全靠刘镛娘和墨莲两人操持,也亏得墨莲体格好,又要照顾吟冬,又要照顾刘镛、毓惠和英嫂,端茶熬药,忙得脚不沾地。

刘镛娘也没闲着,她忍着腰痛洗衣做饭,苦不堪言。

毓惠不由想到当初刘镛进了大牢,自己千里救夫的时光,那段时间怎么熬过来,现在也怎么熬,刘镛倒下了,这个家她必须撑着!

毓惠勉强起身,趁刘镛精神好点的时候,问道:“这季收购茧子的钱有多少是借贷的?”

刘镛有气无力的回答道:“向邢家钱庄借了四千两,顾家钱庄借了六千两,总共一万两。”

毓惠又问道:“钱庄的钱每天都要利息,不如就把生丝卖了吧!亏的钱我们用房子抵上,只有人在,总归会有办法的。”

其实刘镛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实在开不了口,况且他对顾六公公还抱有希望。

毓惠劝道:“你放心,阿爹姆妈这里我去说。”

刘镛愧疚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毓惠道:“刘镛哥哥,你这是什么话,这个家原本都是你挣来的,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挣钱不容易,跌宕起伏是常事!”

刘镛说:“刘鋌呢?他今日来过吗?”

毓惠说:“刘鋌这几天也没闲着,他去吴江的广庄找门路,可听说那边已经收满了。”

南浔相邻的江苏吴江也是蚕桑区,但规模比南浔小得多,只有几家小规模的广庄驻扎。

顾福昌和张颂贤去上海已有七八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这天晚上,邢墭上门了,墨莲给他上了茶,便躲开了。

刘镛的病已经好转,披衣坐在堂前的摇椅上,双眼焦灼地对着天空发呆。

“刘镛哥哥!”邢墭唤道,“您可好点了?”

刘镛回过神来:“是邢墭啊,你怎么有空过来?坐!”

这几天各家丝行都焦头烂额,邢家还涉及钱庄业务,唯恐账收不回来引发挤兑,所以邢墭确实没有空闲。

邢墭说:“我早该来看您,但实在是……,顾六公公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上海情况如何?”

刘镛说道:“广庄这次联手设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邢墭道:“自然是为了利益!”

刘镛摇头道:“怕没这么简单!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无疑断了他们自己的后路,这其中必有文章!”

邢墭惊道:“难道他们要撤?”

刘镛点头道:“上海开埠已经四年,广商的势力已经大大削弱,他们如今进退两难,生丝运往广州商岸运资成本太高,若在沪上交易又受盘剥,所以撤退是迟早的事,但未料想他们走之前还要坑我们一把!”

邢墭道:“可恨他们这么多年通过黑白两道把持丝行,沪上的贸易商进不了南浔,这些年赚足了我们丝业的钱,临到头还要吸口血,让我们血本无归!”

刘镛道:“邢墭弟弟,劳烦你去百桌厅打听一下,顾六公公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邢墭忙应允道:“我这就去!”

邢墭马不停蹄奔向百桌厅,刚进门就看到顾府大少爷寿松急匆匆往外走,邢墭拉住管家顾元问道:“顾管家,你们回来了?”

顾元拍着大腿急道:“出大事啦,我们东家和张老板被绑匪绑票了!”

邢墭大惊:“他们不是已经去上海了吗?在哪里被绑的?”

顾元说:“是太湖强盗黑疤子!我和张同也被扣了几天,今天才放我们回来报信要赎金!”

邢墭听得这消息,连忙折回刘镛家告诉刘镛。

邢墭说:“赶紧把货出了吧,万一广庄再降价,我们更没活路了!”

刘镛连忙派人通知刘鋌,把仓库里的生丝全部卖出。

刘鋌和刘钊刘铨一起把货运到广庄,发现广庄外挤满了丝行的人,他们大约都听到了顾、张二位老板被绑票的消息,因此都迫不及待地来抛售生丝了。

广庄的门紧闭着,不一会儿,伙计出来挂牌,大伙儿发现今日的收购价居然只有四分银了,人群中一下子炸了窝,纷纷上前理论,可广庄的伙计爱答不理,只懒洋洋地说一句:“今日四分银,明日可就三分银了,不想卖请回!”

刘鋌不敢做主,派刘铨飞速赶往刘家向刘镛汇报。

刘鋌正气闷着,打眼瞧见在广庄做事的发小阿狗,当初就是他拍着胸脯说广庄有洋人的订单,生丝收购价必定涨二成。

刘鋌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阿狗一拳,外边丝行的人也正没地方出气,顿时围了过来,把阿狗痛揍一顿。

阿狗鼻青脸肿地喊着冤枉,他哭嚎着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刘鋌冷静想想,阿狗肯定被广商当了枪使,也不能全怪他。

不一会儿,刘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说道:“不……不卖了!走……,我们回去。”

刘鋌立马把生丝全部拉回刘恒顺丝行的仓库里,吩咐刘铨刘钊好生看管,自己急忙赶往刘家找刘镛。

“东家,生丝全部拉回仓库了,我让刘铨和刘钊看着,您放心吧!”

刘镛说:“广庄逼人太甚,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先把这所宅子卖出去,钱庄的借款先归还一部分。”

刘铨劝道:“钱庄的钱可以先欠一欠,何必急着先卖房子呢?你卖了房子,一家老小住哪儿?”

“先租赁一间住着再说!”毓惠捧着药碗进来,“我托人问过了,百间楼那边的房租便宜,我们就搬去那边住。”

刘镛苦笑道:“想必我们这房子你也已经托人找买主了吧?”

毓惠笑道:“自然是找了,还正巧有人要买,我定银都收了!”

“那便全由你来作主吧!”刘镛叹道。

愁云密布的南浔丝业,当属顾、张两家尤为甚。

顾家尚有三个儿子可以为父报官,与绑匪周旋,张家可就惨了,失了主心骨,许氏急火攻心,自己先病倒了。

许氏娘家哥哥许伯年赶来探望,许氏哭诉道:“绑匪要赎银五千两,还不要银票,我即使拿得出,谁又肯帮我送去?太湖强盗黑疤子,听到他的名字连小孩都不敢哭的狠货!”

许伯年说:“顾家不是已经报官了吗?还是等官府去捉强盗吧!”

许氏道:“指望官府?官府若有这能耐,黑疤子能猖獗到如今?大哥,你漕运上人脉广,快替我想想办法,救救你姐夫吧!”

许伯年只是一个漕帮小角色,这些年也没结交到什么大人物,但是打听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许伯年说:“我尽快让兄弟们打探一下妹夫是否安全,你等我消息。”

许伯年起身走出许氏的卧房,在门口看到梅若锦,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了。

梅若锦看到许伯年离开,便进入许氏房中,把手中的汤药喂给许氏喝。

许氏喝了几口,便推开药碗,说道:“我这是心病,喝神仙水都不管用,你就别费这个心了!”

梅若锦劝道:“太太,为了两位小公子,您也不能弄垮了身体!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他定不会有事的。”

许氏叹道:“可惜宝庆宝善都是幼童,不能替父出力,我们偌大一个张府,连个送赎金的人都没有!”

梅若锦何尝不明白呢,倘若是其他的差事,只要赏钱多,定会有人愿去,可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窝,谁敢去?她倒是想豁出命去走这一趟,但黑疤子好色如命,送上门的如花美眷,岂不是羊落虎口?

正在这时,春绿来报,许德铭求见。

梅若锦一听,像触电一样立马闪人,她跨出门槛,在回廊后面躲了一下,看到许德铭进入许氏的房间。

许氏见侄儿来了,有气无力地叹道:“德铭啊,张家这回恐是难逃一劫了!这可怎么办呀!”

“姑姑,我去送赎金把姑父救出来!”德铭瓮声道。

“你?”许氏一下子翻身下床,握住德铭的手,“你敢去?”

德铭坚定道:“我去送赎金,土匪们为什么要难为我?”

许氏又高兴又为难,德铭是大哥唯一的儿子,让他去涉险,大哥恐不能答应。

但德铭执意要去,他让许氏把赎金准备好,三日后送到黑疤子的匪窝去。

(十八)
浔商巨象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