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黑疤子的据点在诸溇西北十八里的太湖湖心小雷山岛上,小雷山岛原是太湖大盗黄金发的寨子,自打黄金发被官府剿灭后空了几十年,无人敢至,都说小雷山上人命太多,晚上全是怨鬼。十多年前黑疤子不知怎地就拉了一伙人占了小雷山,接黄金发的班当了太湖强盗。

温婆婆的渔船离岸驶出十里地后,湖面上就不见船只了。小雷山岛方圆五里之内都有黑疤子的人在水上巡逻,周边的渔民都不敢靠近,以免招祸。

湖匪们看到温婆婆的船只,立马追上前来,也不敢堵截,只是并驾齐驱。

湖匪喊道:“温爷爷,你船上是何人?”

温婆婆并不搭理他们,继续向小雷山岛驶去。湖匪们紧紧跟着,直到温婆婆的渔船靠岸,岸上的湖匪们围拢上来。

温婆婆跳上岛,把船儿拴好,对船上的刘镛说:“上来吧!”

刘镛看这阵势心里有些发慌,他强作镇定上了岸,忍不住咳了几声。

湖匪们哄笑道:“我还当是官兵来剿我们了呢,原来是个痨病鬼。温爷爷,您带个痨病鬼来做什么?”

“就是,爷爷们是打家劫舍的,可不是医病的郎中!”

温婆婆板着脸说道:“猴崽子们,叫黑疤子出来!”

敢当面叫“黑疤子”的,估计也就只有温婆婆了,湖匪们不敢发怒,说道:“黑司令在休息,我们可不敢打扰,您老人家还是等等吧。”

“休息?”温婆婆冷笑道,“恐怕是和那妖精在鬼混吧!快去通报,否则我就砸门了!”

正在吵吵闹闹之际,黑疤子出来了,刘镛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黑疤子,但黑疤子一点也不黑,身材健硕,剑眉豹眼,脸上一道大疤,望之令人生畏。

黑疤子见是温婆婆,满脸堆着假笑道:“呦,老人家,您怎么上岛来了?你有事叫人带个话,我来找您就是了,何必这么辛苦自己跑这一趟呢?”

自从温婆婆和黑疤子断了关系,就再也不许他叫“爹”或“师父”,所以黑疤子这么称呼。

这十年来,温婆婆其实很少见到黑疤子,每次看到曾经的爱徒和女婿,都会想起从前全家和乐的好时光,徒添伤悲。

温婆婆冷笑道:“我是个老绝户,又没有个好儿孙来使唤,你让我叫谁带话?”

黑疤子脸色稍变,有些尴尬。

黑疤子的相好赛西施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出来看来看热闹,黑疤子骂道:“滚回屋去!看什么热闹!”

赛西施不情愿地扭着腰肢进屋去了。

温婆婆对黑疤子介绍道:“这是南浔刘恒顺丝行的刘老板,是他要来见你。”

刘镛拱了拱手:“黑司令,久仰!”

黑疤子吐了口吐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咋地?刘老板是来赎人的吗?银子带来了吗?”

刘镛摇头:“两家的赎银都正在筹集,请黑司令放心!”

黑司令骂道:“放心个屁!无商不奸,你们这些商人个个狡猾无比!”

温婆婆插话道:“黑疤子!他是诸溇沈叔的女婿,客气点!”

黑疤子一听刘镛是沈叔的女婿,神情收敛了些,问道:“刘老板找我有何事?”

刘镛道:“顾老板和张老板的家人不放心,托我来见他们一面。”

黑疤子说:“放心回去吧,他们是我的财神爷,我不会亏待他们。”

刘镛寸步不让,道:“顾、张两家家人说了,五千两银子必须换回全须全尾的大活人,少一根毫毛都不行。我今天若见不到他们,恐怕赎银就泡汤了。”

一旁的温婆婆怒道:“别墨迹了,就让他见见又怎么样?”

黑疤子对刘镛一挥手:“你跟我来。”

刘镛跟着黑疤子曲里拐弯地走到山后的一间平房里,平房的门口守着两名湖匪。

湖匪见黑疤子来了,赶紧开门。

黑疤子对刘镛说:“进去吧!”

刘镛独自跨入门槛,湖匪就把门关上了。

刘镛看到屋内有一大板床,一张饭桌,几条板凳,桌上放着茶杯和碗筷。

只见板床上躺着顾福昌,板凳上坐着张颂贤。

顾福昌看到刘镛进来,惊得急忙下了床,和张颂贤一起围了过来,关切地问道:“贯经,你也被黑疤子绑来了?”

刘镛摇头:“我不放心,来看看你们!”

刘镛咳了几声,身子有些虚,在板凳上落座。

张颂贤赶紧倒了杯水给刘镛:“你不该来这土匪窝,黑疤子再把你也绑了怎么办?”

顾福昌痛心疾首道:“咳,你、你居然送上门来!”

刘镛笑道:“不碍的,我说几句话便走。”

张颂贤走到门口观察一下,三人脑袋凑在一起,刘镛悄声道:“我怀疑广庄和湖匪有勾连,你们在岛上多方留意,找找证据。其他你们不用担心,过不了三天,你们就可以回家了,你们家里一切都好,放心!”

刘镛说完这些话,也不敢多留,立马出了屋子,跟着温婆婆离开小雷山岛。

渔船回到诸溇,远远就看到毓惠在岸上焦急地张望。

温婆婆上岸,对毓惠说:“完璧归赵!”

刘镛塞给温婆婆一个银锭,温婆婆死活不要:“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着银子!”

刘镛感激地向温婆婆行了个大礼:“多谢温叔,温叔今日相助的情义,刘镛记下了!”

温婆婆登上小渔船,飘然而去。

当晚,毓惠问道:“刘镛哥哥,我们何时回南浔呢?吟冬几日不见我,肯定急了。”

刘镛却道:“毓惠,你在娘家再待几天,我明天雇船悄悄去趟上海,你跟爹说一声,此事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任何人问起我,就说我病了不能见人。”

毓惠心惊肉跳,问道:“你去上海做什么?”

刘镛柔声道:“知我如你,必能猜到缘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毓惠道:“我同你一道去!”

刘镛说:“我为什么先来这里,再悄悄去上海?广庄的人现都盯着我们丝行的人,两人同去的话目标太大,况且你有身孕,不能让你跟着奔波。”

毓惠不肯,再三要求同往,刘镛无奈,只得答应。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毓惠醒来发现枕边不见了刘镛,急忙起来寻找,看见父亲刚从外面回来,毓惠急问道:“阿爹,您看到刘镛了吗?”

沈父说:“他刚走,去上海了。”

毓惠急道:“阿爹,您知道他身子不好,昨儿还吐了一口血呢,您怎么能放他走呢?”

沈父惊道:“可他告诉我你同意了呀!哎呀,我好糊涂!”

刘镛已经走了,追了追不回来,毓惠只能闷闷不乐地躲在屋里,严守着刘镛去上海的秘密。

自打见过刘镛之后,顾福昌和张颂贤满怀愤怒,广庄压迫南浔丝行多年,临了还不罢休,非得喝尽他们的血,实在太可恶了!所以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找到广庄和湖匪勾结的证据。

自从他们被绑到岛上,就一直在屋子里关着,不许走出一步。广庄如果和湖匪有勾结,那么必定有人送信。

小雷山岛很小,上岸的码头只有一个,从关押他们的屋子的窗口看出去,正好就是那个码头。

于是顾福昌和张颂贤商量,从此刻开始轮流在窗口值班,盯紧码头上可疑人物。

第二天傍晚,张颂贤在窗口值守,果然看到码头上驶来一艘船,张颂贤悄声招呼顾福昌:“快来看,这艘船可眼熟?”

小雷山码头上停靠的都是清一色的匪船,而这艘船显然与那些匪船不同,装潢考究,船舱隐蔽得很。

顾福昌上前趴在窗户前一看,这不就是南浔最大的广庄颐和商贸行的船吗?

顾福昌低声怒道:“果然是他们!”

张颂贤食指压着嘴唇,“嘘”了一下,示意安静观察。

只见黑疤子亲自到码头迎接,从船上下来一位身量矮小、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张颂贤一看怒火中烧,这位男子正是几年前在隆庆茶楼往窗外河中扔空果碟的那位食客,当年正是他偷听到顾福昌和张颂贤的谈话,撺掇东家向京庄出主意陷害张颂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颂贤恨不得上去抽他耳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骂道:“狗娘养的蓝大胜!”

黑靶子向那人抱拳道:“蓝爷辛苦!那边情况如何?”

蓝大胜掏出书信,傲慢地拍到黑疤子手里:“我大哥办事你还不放心?喏,这是他给你的信!”

黑疤子边拆信边问:“他们有没有报官?”

蓝大胜道:“切,报了也白搭,管他作甚?就算犯了再大的事,我们也有人罩着!”

黑疤子又问:“我就怕夜长梦多!到手的鱼儿再跑了!”

蓝大胜不屑道:“黑爷胆子怎么忒小?放心吧,最迟后日,白花花的银子就上岛来啦!”

黑疤子把书信揣进怀里,拉着蓝大胜进屋喝酒。

张颂贤看得真切,对顾福昌说:“顾老板,一会儿你喊肚子痛,我想办法出去。”

顾福昌说道:“不急,且等一等,待这两人喝得烂醉,再出去也不迟。”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蓝大胜烂醉如泥地被扶上了船,黑疤子没来相送,想必也醉得不轻。

顾福昌见时机差不多,便倒在床上边打滚边喊:“哎呦,哎呦,痛死我了!”

张颂贤赶紧敲门:“快来人那,顾老板犯急病啦?”

守在屋外的湖匪闻讯开门进来,喝道:“妈了个巴子,嚎什么丧!”

顾福昌也不理会,只顾着捂着肚子打滚。

张颂贤故作紧张道:“不得了,这是绞肠痧,要出人命的!”

湖匪听了不敢大意,其中一个连忙跑出去找黑疤子报告,但是黑疤子已经烂醉,军师岑夫子过来一看,心里思忖着:假如人质死了引起群愤,事情就闹大了,不但赎银拿不到,且官府再不能装聋作哑。

岑夫子对报信的湖匪吩咐道:“你,赶紧去晟舍镇上找一个郎中来看看!”

湖匪为难道:“军师,这……哪有郎中肯上小雷山来呀!”

岑夫子不耐烦道:“若不肯来,绑也绑一个来!”

顾福昌捂着肚子叫唤得更厉害了。

张颂贤对岑夫子建议道:“军师,这绞肠痧犯起来也不比别的病,若不即刻缓解,可是会致命的!顾老板年事已高,经不起呀!”

岑夫子说:“那你说怎么办?”

张颂贤说道:“我稍懂些医理,我知道有一种草药可治。”

岑夫子问道:“什么草药?岛上有吗?”

张颂贤道:“我也叫不上名字,但认识,我寻寻看!”

岑夫子叫上一个湖匪拿着火把,陪同张颂贤在岛上寻找。

张颂贤在后山采了一包草药,对岑夫子说:“草药有了,但需要药引,这药引还有些奇怪。”

岑夫子问道:“别卖关子了!什么药引?”

张颂贤说:“需酒醉之人的口水。”

“这什么怪引子,不过好办,”岑夫子指着一名湖匪说道,“你酒量差,去灌一壶酒!”

“这恐怕来不及了!”张颂贤假装着急的样子,“若想药效好,那醉酒之人须得醉上半个时辰才好!”

岑夫子不满道:“花头真多!那怎么办?”

张颂贤也不作声,只是用焦急的眼光望着岑夫子。

岑夫子一拍大腿道:“罢了,跟我来!”

张颂贤跟着岑夫子来到黑疤子休息的地方敲门。

赛西施衣衫不整地出来开门,张颂贤赶紧扭过头去。

赛西施朝着岑夫子飞着媚眼,娇声道:“想我了?”

岑夫子悄声问道:“司令怎么样了?”

赛西施搔首弄姿地说道:“哼,醉得跟死猪一样,没两个时辰醒不了。”

岑夫子招呼张颂贤:“你跟我来!”

张颂贤跟着岑夫子进屋,看到黑疤子醉在榻上,呼呼大睡,口涎水流得一尺长。

岑夫子斜眼看着张颂贤,说道:“快弄吧,动作快点。”

张颂贤连忙取了一只碗,凑到黑疤子面前接口水,趁别人不注意,张颂贤从黑疤子怀中摸出广庄送来的那封信,揣进自己怀中。

张颂贤心惊肉跳,按捺着慌张,对岑夫子说道:“药引子够了,我回去给顾老板服下。”

岑夫子要跟去,赛西施拉着他撒娇,岑夫子对张颂贤挥手:“去吧去吧!”

张颂贤疾步跑向关押人质的仓库,进门后向顾福昌使眼色,顾福昌配合地嚼了几口草药,过了几分钟,顾福昌对湖匪说:“我好多了!”

张颂贤对湖匪说:“不碍了,不碍了!”

湖匪出去带上门,仍然守在门口。

顾福昌低声问:“得手了?”

张颂贤点头。

顾福昌说:“找个地方藏好了!”

张颂贤四处观察,最后把书信藏在屋顶的竹子里面。

完成这一切后,顾福昌和张颂贤长吁一口气。

二日后,黑疤子果然收到湖面巡逻的湖匪来报,张府和顾府送赎银的船只已经驶来,但是不肯上岛。

“妈嘞个巴子,让他们赶紧上岛,否则老子撕票!”黑疤子发狠道。

报信的湖匪报告道:“他们说害怕您的威名,不敢上岛,要我们派船送人质去交换。”

“妈了个巴子!”黑疤子骂道,“你们先去看看,他们的船上银子带足没有,还有,方圆十里可有官兵出现?”

湖匪奉命离去,一个时辰后来报,顾府和张府的船上各装了五千两白银,周围也没有官兵的踪迹。

黑疤子放了心,带着两名人质坐船出发,去取赎银。

黑疤子的船和顾府、张府的船会和,顾福昌和张颂贤各自回到自家船上,黑疤子指挥湖匪们搬银子。

一万两银子,搬运也要费些时光,顾福昌看到前来交赎银的儿子寿松,老泪众横,寿松也抹着眼泪,父子俩抱头痛哭。

张颂贤跨上自家船之前,想不出谁会替自己送赎银,当他看到许德铭的时候,心中感慨万千,他万没想到危机时刻愿意替自己卖命的竟然是许家人。

张颂贤拍着许德铭的肩膀,连说三声:“德铭啊,好,好,好!”

德铭关切道:“姑父,您无碍吧?”

张颂贤道:“放心吧,无碍!”

半个时辰后,银子都搬上了黑疤子带来的几艘船上,顾府和张府的船便离开了。

银子重,黑疤子的船儿吃水深,行驶缓慢。

还没驶出多久,船上的湖匪便喊道:“不好了,好像是官兵的船!”

黑疤子钻出船舱一看,四周都是官兵的船,船头上站着知府方回和乌程知县李炜,船儿正极速向着他们包围过来。

“妈了个巴子!”黑疤子催到,“快,把银子扔太湖里!”

可官兵的船儿飞驶过来,不一会儿就把湖匪的船围住全歼,黑疤子跳入太湖中,也被生擒。

顾福昌和张颂贤回到南浔,受到丝业同行夹岸欢迎。邢墭跳上顾福昌的船,抱拳道:“顾叔,您和张老板受苦了!”

顾福昌道:“唉,莫提了,幸得黑疤子被擒,以后这些强盗再也不能祸害人了!”

邢墭笑着把刘镛的安排一一讲述给顾福昌听,原来邢墭去湖州府找到方回后,方回便开始着手安排部署剿匪。因归安刘知县贪墨的风声已经传到上峰耳中,方回奉命暗中查办,而这次剿匪正好是个好机缘。他安排乌程知县李炜调集官兵,将船只隐蔽在大雷山岛后边,等黑疤子的匪船到达乌程县境内,李炜立刻下令将匪船围歼。

顾福昌疑问道:“若黑疤子的船不出现在乌程境内,又该如何呢?”

“自然是安排妥了的!”邢墭笑道,“刘镛哥哥临走前给您和张老板府上都送了信,嘱咐送赎银的船必须停泊在乌程辖区内的湖面上。”

顾福昌恍然大悟,赞叹道:“原来如此!”

顾福昌突然想起没见到刘镛,问道:“刘镛呢?怎么不见他人?”

邢墭回到:“刘镛哥哥此番病得厉害,恐得在毓惠嫂嫂的娘家修养一段日子了。”

(二十)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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