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刘镛雇了一条丝网船,太湖船娘芳姑接上他,摇着橹往上海行驶而去。大名鼎鼎的太湖船娘是航运线上的一道风景,她们年轻漂亮,干净利落,摇橹技术好,还会唱小曲,烹得一手好茶,停船休憩时,能给客人做几道拿得出手的渔家菜。

芳姑见刘镛身体孱弱,咳嗽不止,便贴心道:“先生,河面上风大,你进船舱歇着,壶里泡着上好的菊花茶,您多饮几杯润润肺。”

刘镛钻进船舱,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包中药,对芳姑说:“大姐,劳烦你把我的药给煎上。”

芳姑利索地抛了锚,把船停在江心,捅开炉子煎上药,问道:“先生,您是去上海求医吗?为何没有家人陪同呢?”

刘镛笑道:“家里人都忙,走不开,这一路就要劳烦大姐了!”

芳姑爽利地应道:“不碍的,中午我给先生煮些清淡的小菜,配上燕米粥喝,保证您开胃又润肺。”

刘镛谢过芳姑,感到身体乏累,便进船舱躺下,这一睡睡到日头偏西,船儿已经进了吴江境内。

芳姑见刘镛醒来,忙把船儿靠岸停下,端出刚煮好的燕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刘镛吃完这顿饭,果然精神好了不少。

芳姑又拿出一碗冰糖雪梨躺,递给刘镛:“刚才对面驶过一条卖梨子的船,我就买了几个给您炖了雪梨汤。”

刘镛由衷地谢道:“多谢大姐了!”

芳姑笑道:“咳,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您是客人,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芳姑一路上嘴里闲不住,不是唠家常就是唱小曲,刘镛倒也不觉得无聊。

从芳姑的话中,刘镛知道了芳姑年方二十,丈夫打渔为生,两口子生有一儿一女,由家中公婆带着。

刘镛叹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整日行船,甚是辛苦。”

芳姑黯然道:“辛苦倒不怕,就是想孩子想得紧。可怜我的闺女,刚断奶就整日见不到娘。船家人的苦,我再也不愿我的孩子受了,再难也要送我儿去私塾念书,念了书,就算考不取功名,也能去商行学个生意。”

芳姑的话勾起了刘镛的回忆,当初自己也是家贫辍学挑着铜匠担走街串巷,这几年辛苦创业,刚有起色,便又遭灭顶之灾。世人皆苦,然而看到芳姑这样的船娘尚在为命运而奋斗,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下去呢?

五日后,芳姑的丝网船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刘镛付了船资,芳姑招手告别,立即返程。

刘镛初次来到上海,只见十六铺码头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大至远洋轮船,小到丝网船,最多的是各路商贩的船。这些船只中,有好些装运的是生丝。

刘镛羡慕地看着这些商贩把生丝运上洋轮,心里想:“若我也能和这些洋人打上交道就好了!”

码头上挤挤攘攘的,刘镛差点被挤到黄埔江里,他赶紧把包袱护在胸前,上了岸。

刘镛坐在路边歇息,掏出麻饼吃了几口,迷茫地望着江面上出神。

“兄弟!”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阿要同洋人做生意?”

刘镛回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绸缎长袍,锦绣马褂,脸上浮着真诚的笑容。

刘镛愕然起身,问道:“您,您有门路?”

那人笑道:“鄙人姓孙,在十六铺码头上专门帮你们这些初来的人跟洋人牵线,侬晓得伐,洋人可是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洋文,你懂伐?”

刘镛摇摇头。

姓孙的又说道:“这位先生,我看你面善,和我有眼缘,我就免费帮你引荐一下,日后你生意做成了,再来感谢我也不迟。”

刘镛刚开始也怕上了陌生人的当,可一听此话,也就打消了疑虑,于是行礼问道:“孙先生,我想卖生丝,可有门路?”

“巧了!”姓孙的一拍手,说道,“我和法兰西亨利洋行的马修先生最熟,他们专门收购生丝销往法兰西,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走,我带你去找他!”

刘镛大喜,赶紧跟着姓孙的向远处一条洋轮走去,好不容易走到轮船边上,从轮船上下来一个脸上长了一颗大痦子的年轻人,“大痦子”热情地走向姓孙说道:“呀,孙先生,马修先生正念叨你呢,最近有没有找到什么好货?马修先生的轮船等着出发呢!”

“有有有!”姓孙的满脸堆笑,“这不是给您带来了吗?”

“痦子”看着刘镛,问道:“这位是?”

刘镛赶紧拱手道:“鄙人刘镛,湖州南浔刘恒顺丝行老板,我们有上好的生丝可以出售。”。

“痦子”点头:“没问题,只要生丝质量好,价钿包你满意!”

刘镛喜出望外,催促道:“有劳了,请您赶紧带我去见马修先生吧!”

“这个么……”“痦子”给姓孙的使了个眼色。

姓孙的会意,感觉把刘镛拉倒一旁,悄声道:“刘老板,这位是马修先生的中国伙计那伍,让他带你上船,你得意思意思。”

刘镛问道:“意思意思是多少?”

姓孙的说:“按规矩,纹银十两。”

刘镛的包袱里只剩十两银子,他犹豫了,万一被骗,他就只有要饭回家了。

姓孙的劝道:“你不用担心,你也看到那伍是从洋轮上下来的,那么大一艘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刘镛想想也是,已经到了轮船边,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他做生意心切,便把十两银子交予姓孙的。

姓孙的拿了银子,转身交给那伍,那伍对刘镛说:“跟我上船。”

刘镛开心地跟着那伍往旋梯上走,还未到甲板,只见甲板上有个洋人对那伍喊话,刘镛虽然不懂洋话,但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刘镛感觉很异样。

说时迟那时快,那伍一个转身就从旋梯上跳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刘镛愣住了,那个洋人对着刘镛做着驱赶的手势,刘镛试着和他交谈,可是那洋人根本听不懂中国话,刘镛转身看去,姓孙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了。

刘镛这才知道上了当,他无奈地走下旋梯,又气又急。

刘镛失魂落魄地走在马路上,怪自己太大意,没成想到自己刚到上海,就要打道回府。凭自己现在的体力,恐怕要死在回乡的路上了。

天色暗了下来,刘镛向灯光密集的地方走去,想着能讨一杯热水喝。

马路上熙熙攘攘,各色人都有,跟南浔镇上完全不同。

一个梳着旗头的漂亮小姑娘从刘镛身边走过,因在江南地界旗人不多,所以刘镛多看了几眼。突然,迎面走来几个穿着黑短卦的男人,向那位小姑娘围了过来,小姑娘本能地后退几步,刘镛以为那些人想对小姑娘图谋不轨,却不料那些穿黑短卦的人撞了小姑娘一下便一哄而散。小姑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刘镛眼尖,立马拔腿向其中一个“黑短卦”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刘镛从小挑着铜匠担子走街串巷,练就一身力气,如今虽然抱病在身,但爆发之下尚能对付一个人。

刘镛把那人压在身下,从那人手中夺回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骂道:“姑娘家的物件,你这种腌臜货也配碰!”

刘镛把荷包还给小姑娘,小姑娘眨巴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身上,才知道刚才那些人摸走了自己怀里的荷包。小姑娘又羞又恼,夺过刘镛手里的荷包便跑,连个“谢谢”都忘了说。

刘镛倒也不在意,继续往前走去。突然,一记猛棍打到刘镛头上,刘镛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刘镛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货栈内的床上,他以为被绑匪绑了,惊慌地挣扎着起身,但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床下。

门外一阵脚步声,进来一名青年男子,长得气宇轩啊,颇为不俗。他身后跟着一位姑娘,刘镛仔细一看,正是刚才自己救下的旗人姑娘。

那青年男子把刘镛扶起来,说道:“先生别动,您伤得不轻,我已经替您请了大夫,稍后便到。”

刘镛剧烈地咳了一阵,问道:“您是……”

青年男子说道:“哦,鄙人姓唐,名漾荷,这位是舍妹匀薇,听匀薇说,您刚才见义勇为,才遭那帮歹人暗算。”

唐匀薇羞怯怯地走上前来,向刘镛福了一福,说道:“先生,多谢您相救之恩!方才,我……”

“唐姑娘不必多礼。”刘镛说道,“路见不平,岂有不助之理,刘镛应当应分。”

唐漾荷抱拳道:“原来是刘先生!刘先生,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

刘镛说道:“我是湖州府南浔镇人,开一家小丝行,业丝为生。”

唐漾荷笑道:“巧了,我也以丝为生。”

刘镛道:“您也开丝行?”

唐漾荷说:“我专门帮丝行和洋人做生意,大家唤作‘丝事通’。”

刘镛一听此言,心砰砰直跳,真是老天开眼,瞌充送枕头啊!

这时,唐漾荷请来的郎中到了,替刘镛把了脉,细细问了情况,说道:“刘先生病得不轻,本该在家静养,不该受此劳顿啊!”

郎中开了药方,便走了。

唐漾荷心中疑问,正要开口询问缘由,刘镛挣扎着下地,欲给唐漾荷行大礼,唐漾荷赶紧扶住刘镛,问道:“刘先生,这是为何?”

刘镛眼含热泪,恳切道:“请唐先生救救南浔丝业同行吧!”

唐漾荷打发匀薇去隔壁药铺取药来熬,然后关上门,详问缘由。

刘镛把南浔丝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来上海的目的都和盘托出,说道动情处,潸然泪下。

“唐先生,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求您帮帮忙吧!”刘镛请求道。

唐漾荷沉吟片刻,说道:“这季生丝收得差不多了,各国货轮都已经离港,唯有马修先生的洋轮还停在港口,据我所知,不日也将启航。”

刘镛眼露失望,问道:“唐先生可有办法?”

唐漾荷说:“你在这里安心等着,让我妹子伺候你汤药,你且等我消息!”

唐漾荷说罢,戴上瓜皮帽子出了门。

刘镛躺在床上阵阵剧咳,唐匀薇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放在刘镛床头,关切地看了一眼,便走了。

刘镛挣扎着喝了药,发现药碗边上还放了一块冰糖,便含在嘴里。

不一会儿,唐匀薇雇了一顶轿子来,说是兄长吩咐,请刘镛移到家中去。

刘镛恭敬不如从命,上了轿子,被抬到一街之隔的唐家。

唐家并不大,前后两进的石库门,除了客厅,尚有五六间房子,家中除了唐氏兄妹外,还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丫鬟。

唐匀薇安顿好刘镛,说道:“刘先生在此将就住着吧,我家本在京城,我和兄长暂居上海,住得局促了些,望先生见谅。”

刘镛叹道:“刘镛危难中中得此待遇,已是天堂一样!哪里还敢挑剔?”

唐漾荷去了一个时辰还未回,刘镛心中焦虑不安,匀薇送来的点心和水果一口也吃不下去。

匀薇劝道:“刘先生,你好歹吃一口吧,不然身子撑不住呀!”

刘镛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外,竖起耳朵倾听动静。

匀薇叹了口气,走到佛台前点了一支檀香,朝着菩萨拜了拜。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唐漾荷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马修。

唐漾荷进门就高兴地对刘镛说道:“好事!好事!马修先生说了,只要是南浔辑里湖丝,他统统都要,他的洋轮愿意为你们再等十天时间。”

唐漾荷对马修用英语说:“你们谈合约吧!”

马修先生说:“我只有一点要求,必须是真正的辑里湖丝,价格好说,一两丝值二两银子,如何?”

唐漾荷把马修的话翻译给刘镛听,刘镛大喜过望,病也似乎好了大半,他连连点头道:“辑里丝,全是辑里优质湖丝,保证根根雪白,没有一根杂丝!”

马修点头道:“我只信唐先生的,唐先生肯作保,我这就下定。”

唐漾荷替双方写了合约,马修付了银票作为定金。

马修叮嘱道:“唐先生,你必须跟着刘先生去南浔验货,如果有什么差错,我只找你!”

唐漾荷连连允诺,把马修送出门。

唐漾荷回转来,刘镛感激道:“唐先生,刘镛何德何能,能让先生如此信任,为我担此风险!”

唐漾荷笑道:“先生行仗义事,必是信诺之人,我就赌这一把了!你好好养着,明天我就雇条舒服点的船,陪你一起回南浔运货。”

第二天,唐漾荷在黄浦江边安排了一艘锦绣舫,锦绣舫船体宽大,设有两间软舱、两间板舱,另有餐舱一间。

刘镛被扶上船,舒舒服服地躺卧在锦缎被中,唐漾荷原本想让家中的老妈子跟船伺候,但匀薇也想跟着去南浔看看,便让匀薇带着丫鬟小红一起上了船。

一路上刘镛心情大好,一扫来时的忧愁,喝饱睡足后便讲些南浔的故事给众人听,小红总是好奇地问这问那,而匀薇却默默聆听,不多说一句话。

船到南浔,刘镛把唐漾荷一家安排到客栈休息,连家都顾不得回,急忙找到顾六公公,召集丝业公会的同行到会馆议事。

刘镛拿出订单,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大家,会馆沸腾了,丝行东家门喜极而泣。

邢墭帮着统计各家丝行的生丝存货,张颂贤联系货船,定在二日后在码头装运,届时由唐漾荷统一验货,顾府长子寿松押运。

刘镛本想自己押运,但顾福昌坚决不许,他说:“刘镛啊,你这条命还须好好留着,刘家需要你,我们南浔丝业也需要你!”

刘镛被劝回家,立即派人接毓惠回南浔,一家人团圆,守得云开雾散。

二日后,生丝顺利装船,丝行所有人都出动了,自发在两岸护卫,他们一路目送货船离岸,广庄的人想捣乱也没有机会,只得悻悻而归。

(二十一)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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