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许德铭拿到春绿送来的荷包,便起了疑心。春绿说是主母让她绣的,但这荷包上所绣的画面,无疑就是中秋节那天和梅若锦一起时的景象:明月、河水、莲花灯。春绿故作羞涩道:“我绣的荷包,侄少爷可喜欢?”许德铭淡淡笑道:“请你告诉太太,荷包我很喜欢,多谢。”春绿听着有些不对劲,但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夺过荷包,娇嗔道:“我熬了几个通宵绣的,怎么不谢谢我呢?”许德铭夺回荷包,说道:“绣荷包的人,我当然要谢。”春绿环顾四周,说道:“侄少爷有没有衣服要洗?以后就交给我顺便替你浆洗了吧!”许德铭拒绝道:“你是我姑姑的丫鬟,我可不敢劳动你。”春绿不死心,索性脸皮一厚,牙一咬,凑上前去说道:“我愿意!”德铭被闹了个大红脸,春绿毕竟是姑姑的丫鬟,他也不好得罪。春绿含泪道:“侄少爷,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春绿说完这句话,捂着脸飞也似地跑了。德铭杵在原地呆了一会,觉得此事还须向姑姑禀明为妥。过了几天,德铭得空进了张府,直奔许氏住的屋子。许氏见侄儿过来,高兴道:“你才到账房不久,怎么有空过来?”德铭说道:“老爷去了上海,邹先生今日也告了假,我便过来看看宝庆和宝善。”春绿过来倒茶,眼里满是不可捉摸的神情。德铭装作没看见,对许氏道:“姑姑,我有话对您说。”许氏看到德铭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见春绿不自在的表情,便明白三分。许氏吩咐春绿道:“春绿,你去奶娘那里瞧瞧宝善睡醒了没有,一会儿让奶娘把宝善抱过来。”春绿忐忑不安地领命而去。许氏问德铭道:“说吧,什么事?”德铭一时难以启齿,许氏直接道:“可是春绿前几日给你送荷包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德铭点头道:“不是姑姑的意思就好。”许氏不屑道:“我若有什么意思,直接找你父亲提便罢了,犯得着让她自己送上门去犯浑?春绿是个不安份的,我以为她还想着给老爷做妾,没想到她转舵转得快,又瞧上你了。”德铭讪笑着不吭声。许氏漫不经心道:“不过你年纪也大了,也该说亲了,你姆妈不在了,也没人替你做主,过几天你阿爹来南浔时我和他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也得替你留意了!府里如有你看的中的,只要家世清白,你尽管跟我说,我替你做主。”德铭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可惜梅若锦是姨娘的身份,否则他定会向姑姑讨了她。许氏又道:“梅姨娘过几日也要去上海了,老爷在上海不能没人服侍。以后呀,我又缺个管家的帮手了。”许氏话来有话,边瞟着许德铭。许德铭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道:“姑姑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劳累了。”许氏笑道:“你得空就来看看我,你放心,春绿这小蹄子,我趁早让她别打你的主意。”许氏留德铭吃了茶点,和宝庆宝善玩了一会,便告辞了。许德铭出了张府,回到张恒和丝行,坐在账房里心不在焉地拨着算珠,心里想的都是许氏的话,梅若锦这一走,此生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了。德铭抚摸着怀中的荷包,突然明白了,原来姑姑早已经看穿他的心思,而这个荷包,是姑姑特意给他留下的一点念想。张颂贤在上海迟迟不归,梅若锦在府中如坐针毡,思来想去,干脆求得许氏同意后独自回上海罢了。许氏说:“你急着走我也不拦你,只是府中的轿船都没闲着的,明日让府中管事替你雇条干净的丝网船吧!”梅若锦连连允诺。许氏说:“夏绛是府里的丫鬟,你不能带走,到了上海,你另买丫鬟使唤。”梅若锦恭顺道:“是,太太。”许氏叹了口气,突然拉过梅若锦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妹妹,我是为你好。”梅若锦一愣,在张府这半年多来,许氏从来没有唤过她“妹妹”,只称呼她为“梅姨娘”,而自己也从来不敢喊许氏“姐姐”,只敢恭敬地称“太太”。梅若锦眼睛一热,心中十分感激,原来许氏早已经洞察一切,但她没有因此为难自己,临了还让自己做一个荷包给德铭作纪念,真是仁至义尽了。按规矩,像她这种卖身做妾的,如若做出此等越轨之举,必定会被卖进堂子去。梅若锦给许氏深深行了礼,伏地良久,以示感激。“去吧!”许氏挥挥手,“到了上海,照顾好老爷。”次日,梅若锦理了几件随身衣物首饰,悄悄离开张府,直奔上海而去。许德铭得到消息,提前赶往风水墩等待,风水墩属于吴江境内,和南浔相邻,是运河上的一个大土墩,墩上建有佛塔,登塔眺望,运河上的来往船只看得一清二楚。等了半个时辰,梅若锦的船儿经过风水墩,许德铭远远望见坐在船头上的梅若锦,他紧紧拽着手中的荷包,默默看着梅若锦乘坐的船儿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直至不见踪影。梅若锦突然到来,张颂贤既意外又高兴,问道:“若锦,你怎么来了?”梅若锦说:“太太担心老爷在上海没人照料,便让我跟了来,以后就长住上海了。”张颂贤奇道:“不回南浔了?”梅若锦说:“我已是名正言顺的张府姨娘,住哪里都不打紧。”过了名的姨娘自然不再是外室,哪怕住到天边也脱不了这个名分,张颂贤心想,既然是妻子的安排,也就不拂她的好意了。张颂贤道:“你来了也好,我这忙得焦头烂额,正缺人呢。”梅若锦笑道:“我能干啥?我也就能服侍服侍老爷,别的可指望不上我。”“你就别自谦了,这又不是在府里,以后这里你就是当家作主。”张颂贤打趣道。“当真?”“当真。”梅若锦离开张府,像出了笼子的小鸟,真叫浑身舒坦。她紧着把张家别墅管理起来,该置物置物,该添人添人,买了一个叫竹枝的小丫鬟贴身伺候着。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一抹白月光。刘镛身体康复以后,刘恒顺丝行也恢复了正常,马修的订单给刘镛带来白银无数,手握这些银子,刘镛打算把重新建造宅院,但是毓惠不同意。毓惠劝道:“都说白老虎太凶险,碰不得,这回我算信了。如今你既已入了这行,我也不敢劝你收手,只是资金要留足,以备不时之需。现住的百间楼虽小,但也挺好,阿爹姆妈也还习惯,墨莲得力,吟冬也开心得很,大家先这样过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等我肚子里的孩子落地再另做打算吧。”家里的事,刘镛一向听从毓惠的,于是就把重建宅院的事搁置了。吟冬牙牙学语,唤墨莲“姑姑”,墨莲心里乐开了花,把吟冬捧在手心,疼得跟宝贝似了,宋茂生和兰贞几次来找墨莲,让她回家相看女婿,她都不愿回去。毓惠跟墨莲处得比亲姐妹还亲,毓惠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墨莲形影不离,唯恐出什么差池。顾福昌回到南浔,给刘镛捎来口信,说唐漾荷让刘镛去一趟上海,有要事相商。刘镛不敢怠慢,安排好刘恒顺丝行,立即雇船前往上海去见唐漾荷。再次去上海,刘镛和当初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当初凄凄惨惨,一身疾病;如今心情开朗,精神焕发。凑巧的是,刘镛这回雇到的仍然是芳姑的丝网船,芳姑见到刘镛很高兴,笑道:“刘老板,几天不见,气色大好呀!”刘镛想到上回芳姑对他的照顾,心中感激,便出手阔绰,便多给了芳姑一份船资,说道:“大嫂,上回蒙你照料,辛苦你了,这是我谢你的。”芳姑拿了双倍船资,心里高兴极了,待刘镛愈发殷勤。知道客官着急赶路,芳姑日夜不息行船,只后半夜在船头睡上二个时辰,天刚发白又启航。紧赶慢赶,两日后芳姑的丝网船便驶进苏州河,停靠在外白渡的码头上。刘镛嘱咐芳姑道:“你且慢着回去,在这里等我几日,每日船资我照付。”芳姑乐得如此,她也累了,正想好好睡上一日。芳姑道:“好的,刘老板尽管放心去办事,我就在船上等你。”根据顾福昌带来的口信,唐漾荷在苏州河边的隆昌客栈等他。隆昌客栈离外白渡不远,刘镛上得岸来,往西走了半里地便瞧见了隆昌客栈的招牌。刘镛刚迈进客栈的门,店小二迎上来招呼道:“客官住店还是寻人?”还没等刘镛回答,有人从楼上的栏杆后面探出头来,喊道:“贯经兄!”刘镛抬头一看,正是唐漾荷。唐漾荷撩起长袍快步下楼,抱拳道:“贯经兄,你可来了!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吧?走,我们去隔壁面馆吃。”唐漾荷对着二楼喊道:“匀薇,刘先生来了,快下楼吧!”刘镛意外道:“令妹也在?”唐漾荷“呵呵”一笑,解释道:“我和匀薇这些天都住在客栈。”刘镛奇怪地问道:“为何?”“说来话长了。”唐漾荷说,“我们去面馆边吃边聊。”唐匀薇珊珊下楼,走到刘镛跟前,未行礼便先红了脸,双颊泛起一层玫瑰色。刘镛抱拳道:“唐姑娘,有礼了!”唐匀薇福了一福,轻声道:“刘先生安好!”唐漾荷催促道:“我们走吧!”唐漾荷把他们带到隔壁的张生记面馆,一人叫上一碗鳝爆虾面,再来四碟凉菜,清清爽爽,原本不怎么饿的刘镛顿时胃口大开。吃了几口面,刘镛停下筷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家里不住,反住到这客栈来?”“唉。”唐漾荷边叹气边瞧向匀薇,匀薇的脸就更红了。刘镛突然后悔问这个问题,万一涉及匀薇的闺誉,岂不是太唐突了?唐漾荷叹道:“我们唐家本属汉军旗,家住京城西直门,家父生前在汉旗营当差,五年前家父身故,留下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唐家有些薄产,我们本可以安稳度日,岂料祸从天降,京城有位贝勒爷看中了匀薇,欲纳作格格,这位贝勒爷年纪已是知天命,府中福晋、侧福晋、格格一大堆,匀薇自然不愿意,我们怕得罪贝勒府,只能逃出京城,来到远离京城的上海。我学习英文和法文,做了丝事通,赚钱养活自己和妹妹,我本打算等稳定下来,给匀薇说门亲事,自己也娶房媳妇,替唐家传宗接代。”唐漾荷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些口干,便喝了口面汤。刘镛心中已明白了三分,问道:“那位贝勒爷发现唐姑娘了?”唐漾荷拍着桌子道:“贝勒爷受皇上指派,来松江巡查漕运,好巧不巧,就是那么巧,在四马路遇见匀薇了,匀薇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胆小,看到贝勒爷,吓得直往家里跑,这下可好,贝勒爷就知道我们住哪里了!”原来如此!刘镛心想,唐漾荷这么急地把自己叫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事?刘镛说道:“唐先生,你们如果上海待不下去了,不如跟我回南浔吧!我替你们租一幢房子,南浔地偏,保证他们找不到唐姑娘。”唐漾荷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此事!匀薇的事我另外想办法,我在租界亦有朋友,他们正替我找地方,不日我们就会去租界住。”“噢!”刘镛道,“那唐兄把我叫到上海,所为何事?”“你猜!”唐漾荷笑眯眯道。“看唐兄的神情,一定是好事了!”刘镛猜测道,“马修先生又有订单了?”唐漾荷哈哈大笑:“马修先生的洋轮才刚开走几天,现在恐怕还在海上飘着呢!”“那是什么好事?”刘镛奇道。唐漾荷还要卖关子,唐匀薇忍不住道:“我哥哥想和你一起开洋行!”刘镛一愣,随即惊喜。这些日子,南浔有实力的丝行都来上海开起了分行,自己心动不已,但又没有实力效仿,上海人生地不熟,一缺人脉,二缺帮手,虽然财力勉强能维持,但也成不了气候。刘镛激动道:“知我者,唐兄也!我正愁此事呢,你就……哈哈哈哈!”唐漾荷道:“马修先生临走时留下话,他会带回来更多的订单,让我们好好准备。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洋行,一来出口生丝,而来包销马修先生从英国带回来的洋玩意,包你发大财。”刘镛听了唐漾荷的安排,无不拍手称好,他点头道:“就依唐兄安排!唐兄觉着我们的洋行开在哪里为佳?”唐漾荷笑道:“这不用你操心,我早已经托租界的朋友帮助寻找,在租界里开洋行,官府扰不着我们,甚好。”刘镛犹豫道:“租界……听说租界是洋人强行租赁大清的地界,属强盗行径,我们去租界开洋行,岂不不等同与在强盗窝里做生意?”“咳,贯经兄多虑了!管他租界不租界,总还是大清的地界吧?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有何不可?”唐漾荷不以为意道。刘镛觉得唐漾荷说的也不无道理,便答应了:“那就劳烦唐兄了!需要多少银子,我回去带银票来。”刘镛和唐漾荷回客栈连夜商量开洋行的细节,直到天蒙蒙亮,两人方才闭眼休息。刘镛在上海待了三天,唐漾荷带着刘镛去租界转悠,见各路朋友,听各种见闻,刘镛大开眼界。唐匀薇整日躲在隆昌客栈不出门,晚上哥哥和刘镛回到客栈,唐匀薇便过去替他们煮茶,顺便听听刘镛讲述南浔丝业的传奇故事。匀薇好奇,遇到不解的地方,总是想问但又害羞。刘镛对唐漾荷说道:“都说北方姑娘豪气,江南女孩娇柔,可依我看,倒是掉了个,唐姑娘羞羞怯怯地像南方佳丽,拙荆地道江南女子,却爽利得很,还有我家墨莲妹子,更是不拘小节像个男儿。”唐匀薇听得刘镛说她,羞得转身回了房。唐漾荷说道:“没想到贯经兄年纪轻轻,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再看看我和妹子,可都没有着落,真是愁死人。”刘镛夸道:“映染兄才华出众,意气风发,求哪家名媛不得?令妹更是鲜花一样,将来必适高门才俊。”唐漾荷笑道:“但愿依贯经兄金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