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刘镛在上海盘桓三天后,唐漾荷将刘镛送至外白渡码头,芳姑已经把丝网船收拾得干干净净,船上买了许多蔬菜和肉。她见到刘镛十分高兴,招呼道:“刘老板,我就算到你今日该回了!瞧,我把被褥都晒得喷喷香,包你一路休息得舒舒服服!”刘镛站在船头,向唐漾荷告别,唐漾荷道:“等租好房子,我立刻着人带信给你!”刘镛道:“放心吧,我回去也立即把银票给你捎过来。”刘镛回到南浔,把自己和唐漾荷合伙的打算告诉毓惠,毓惠也很高兴。她说道:“你还真是命好,尽遇到贵人!”刘镛深情地看着毓惠,毓惠被瞧得不好意思了,嗔道:“你这么瞧着我,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刘镛笑道:“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命好,所以才能娶到你。”毓惠“噗嗤”笑出声来:“去了趟上海,怎么就学得油嘴滑舌了?”刘镛拉起毓惠的手,真诚地说道:“幸亏听了你的,没有把手上的银子花掉,否则可就没钱在上海开洋行了。你说,你是不是我的福星?”两口子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子话,毓惠突然提到:“哎,你刚才说唐先生还未成家?”刘镛眉毛一挑,问道:“怎地,你要给她做媒?”毓惠笑道:“你难道没想过?”刘镛道:“我也就那么一想,你说把邢墭的妹子说给唐漾荷,你觉得合适吗?”毓惠噘嘴道:“你个没良心的,墨莲在我们家天天忙里忙外,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她?”刘镛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呦,真该死,我倒把她忘了。”“什么忘了。”毓惠“哼”道,“你心里八成觉着墨莲是乡下姑娘,配不上人家吧?”刘镛故意白了毓惠一眼:“你越说越离谱了,她是乡下姑娘,我还是乡下女婿呢!”墨莲抱着吟冬来找毓惠,正看到两口子打情骂俏,赶紧退了出去。毓惠使眼色让刘镛出去,刘镛便离开了。墨莲进屋,吟冬扑向毓惠怀里,墨莲笑问道:“你跟老爷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毓惠纠正道:“你唤我姐,却叫他老爷,怎地,我们俩都是他的使唤丫头吗?”“好好好,就叫姐夫!”墨莲俏皮道,“您和姐夫聊什么呢?”毓惠神秘兮兮道:“聊好事呢!你姐夫在上海替你相中了一个女婿,瞧瞧去?”“毓惠姐,你说什么呢?”墨莲一跺脚,转身便走了。冬至过后,唐漾荷从上海托人带信给刘镛,开设洋行的房子已经租赁装潢完毕,一整幢英国人所建的西式别墅,三层主楼带一个副楼,一层和二层做贸易行,三层有四个房间,唐漾荷兄妹就住在这层,刘镛如果来沪,也不用再去客栈开房间。副楼设有厨房和餐厅,请个厨子即可解决饮食。刘镛很高兴,带着刘鋌就要去上海,正逢张颂贤在上海的张恒和贸易行也要开张,他们顺便搭坐张府的船同行。因英租界离码头较远,唐漾荷派了马车在码头等着,刘镛和刘鋌上了马车,直奔周径浜。下了马车,刘镛就看到一幢崭新的英式洋楼,正门挂着一块蒙着红布的牌匾,唐漾荷早就和刘镛商量过,他们合伙的洋行就叫恒顺洋行,唐漾荷任洋行掌柜,等马修的洋轮回十六铺,就是恒顺洋行开张之日。这次请刘镛过来,是为了寻找合适的雇员,做各种开业前的准备。一切都很顺利,刘镛和刘鋌在上海待了十来天后准备回南浔,恰逢张颂贤的张恒和贸易行开业,刘镛便留下来参加庆典。庆典当日,刘镛带着贺礼和唐漾荷同去祝贺,唐匀薇在租界待久了也腻味,非要跟去,于是一同前往。张颂贤红光满面地站在贸易行门前迎宾,梅若锦打扮得感激利落,站在张颂贤身边应酬,那通身光彩照人的气派,没人会相信是张府姨娘。唐匀薇盯着梅若锦,悄悄对兄长说:“张太太可真美!”唐漾荷也看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脸上带着如此自信的女人,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风情。唐匀薇正欲上前跟梅若锦打招呼,刘镛赶紧拉了她一把,悄声道:“她是张府梅姨娘,不是张太太,你千万别造次。”唐匀薇更惊异了,她没想到一个姨娘竟然有这种风采。梅若锦看到了唐匀薇,上前招呼道:“刘老板,这位是?”刘镛怕梅若锦误会自己,赶紧道:“这位是唐姑娘,唐先生的妹子。今天也跟着来凑凑热闹。”“欢迎欢迎,今日女眷少,我求之不得呢!”梅若锦笑容可掬,把唐匀薇带进了内室,使唤竹枝上龙井茶和点心。梅若锦笑道:“唐姑娘且在这里坐坐,尝尝南浔的橘红糕,我先去外头招呼一下。一会儿再来陪唐姑娘聊天。”唐匀薇腼腆地起身道:“梅姨娘请便。”梅若锦出得门来,走到张颂贤身边,提醒道:“吉时已到。”商行伙计们鞭炮齐鸣,张颂贤揭下牌匾上红布,宾客们纷纷祝贺。张颂贤宣布:“上海张恒和贸易行正式开业!请各位朋友多多关照,多多捧场!另外,我宣布,贸易行的掌柜暂由梅氏担任。”此语一出,一片哗然,大家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当掌柜的。梅若锦坦然自若地说道:“能得老爷信任,若锦不甚荣幸,我定将不负重任,将贸易行管好。各位也许觉着,女人当掌柜甚是稀奇,可我家老爷说了,洋人做事就不分男女,我们既然和洋人做生意,也可以学学他们。女人做生意,天塌不下来!”匀薇听到外面的动静,悄悄走出来观看,当她听到梅若锦这番话,忍不住鼓起掌来。接着,刘镛也为梅若锦鼓掌,来宾们也纷纷鼓掌。晚宴时,刘镛悄悄问张颂贤:“张老板,你是怎么想到让梅姨娘做掌柜的?”张颂贤轻轻松松地说道:“我无其他人可用,而我信她能做好。”刘镛暗自点头赞同,是啊,女人能做好,为什么不能让她做呢?刘镛想到毓惠虽然温和,但关键时刻巾帼不让须眉;墨莲聪明能干,还能算账,她们都不比男人差,只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她们出头而已。唐匀薇对梅若锦羡慕不已,眼光围着梅若锦钻油,唐漾荷知道妹子的心思,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也想有这么一个夫婿?”唐匀薇红了脸,声音像蚊子一般:“适才梅姨娘讲那一番话,我情不自禁鼓掌,没想到刘先生也跟着我鼓掌了!他大概也赞同张先生的做法吧?南浔的男人胸襟真不一般。”唐漾荷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匀薇对刘镛动了心思不成?唐漾荷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刘先生也是个好男人,听说刘太太是个乡下姑娘,刘先生发达以后不弃糟糠,两口子恩爱得很。”唐漾荷边说边瞟着妹子,果然,唐匀薇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只不过就一瞬间,她便恢复正常。唐匀薇笑道:“刘太太可真有福气。”其实自打贝勒爷在上海发现唐匀薇以后,唐漾荷就想着快点给妹子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好了却麻烦。如果刘镛没有成亲,自然是上好人选,既是生意伙伴,又是姻亲,真真再好不过。可刘镛已经成亲,自然就没有这种可能了。唐漾荷打趣道:“你若觉得南浔男人好,我托刘先生给你寻个南浔婆家便是了。”唐匀薇脸红得苹果一样,娇嗔道:“大哥,我不理你了!”次日刘镛和刘鋌回到南浔,刘鋌是个机灵鬼,这几天在上海,他早看出唐匀薇对东家有意,他兴冲冲跑到百间楼找刘焕章夫妻,说道:“三叔、三婶,我有桩好事告诉你们。”刘鋌把唐匀薇如何属意刘镛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刘焕章夫妻听,刘镛娘一听就乐了,拍着大腿说:“好事呀!阿镛打小过继给大房,因我后来没能再生儿子,所以才又领了回来,让阿镛兼祧两房,但大房要求等阿镛生了儿子,第一个要给他家承继香火,我正着急呢!毓惠投胎生了丫头,这二胎若是儿子,我还不知道落不落得着这个大孙子!倘若阿镛再给大房娶一房媳妇,那毓惠不管生多少儿子都是我的亲孙子了!”刘鋌频频点头道:“可不是吗,我懂三叔三婶的心,这不替你们解忧来了吗?”刘焕章沉吟片刻,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好事倒是好事,就怕阿镛不肯啊!”刘镛娘道:“承继香火的事,能由他说了算?你也不能太惯着他,他不肯,我找大房来跟他说!”刘焕章叹道:“毓惠也未必肯啊!”“这……”提起毓惠,刘镛娘有些语塞,毕竟毓惠千里救夫,刘家亏欠她的,何况她现在怀有身孕,刺激不得,“那就先等一等,等孩子生下来再和她说。”刘鋌道:“别呀,等孩子生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匀薇姑娘可等不得。”刘焕章道:“这样吧,等洋行开业时,你见到唐先生,先替我带个信,把我们家的情况如实禀明,听听他们的意思。如果他们愿意,我就替刘镛做这个主,等毓惠生完孩子就办喜事,再怎么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都由着他!”刘镛娘赞同道:“对对对,就这么办!刘鋌,这事如若办成了,三叔三婶记你一功!”刘鋌领命而归。恒顺洋行开张之时,刘鋌果然把刘焕章的意思原原本本向唐漾荷禀告,因为是两房并立的婚姻,唐漾荷心中有疙瘩,于是询问妹子的意见,想不到唐匀薇爽快地答应了。刘镛被蒙在鼓里,但自此唐匀薇看刘镛的眼光不一样了。恒顺洋行开张以后,马修运回许多洋货的同时,也给恒顺洋行带来许多生丝订单,刘镛和唐漾荷可以两头赚钱,生意兴隆。恒顺洋行经营的洋货有样布、洋火(火柴)、杨铁罐等,也有玩具,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洋娃娃。但是马修带回中国最多的是鸦片。别的洋行都在经营鸦片,且鸦片利润极高,唐漾荷劝刘镛道:“反正鸦片已经运到国内,我们不卖,别人也会卖,你说鸦片害人我也知道,但是我们不卖,这些鸦片还是会害人!”唐漾荷的话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彼时南浔镇上鸦片馆林立,枪船(集抽鸦片、看歌舞一体的娱乐船)众多,因鸦片而倾家荡产的人比比皆是。刘镛诚恳道:“唐兄,我说的意思我懂,但是这种钱,别人想赚我没办法,但是我们不能赚,太缺德。即使全中国都被鸦片害了,也不能有一个是被我刘镛害的!”唐漾荷了解刘镛的脾气,便不再作声。刘镛和刘鋌压着一船的洋货回到南浔,刘鋌劝刘镛自己开一家洋货店,利润更大,但是被刘镛拒绝了。他说:“如今丝行订单剧增,需要投入的精力更大,凡事不能太贪,钱不可能让我一个人都赚了。”刘镛把洋货放在原来刘记铜木店隔壁庄伯伯家的糖什店里代售,刘家平穷时,没少在庄伯伯的糖什店里赊货,刘庄两家关系极好,庄伯伯的孙子小文子打小喜欢做刘镛的跟屁虫,现在长大了,就在糖什店里帮忙。刘镛对庄伯伯说:“小文子如今也长大了,他也是个机灵人,守着糖什店一辈子,怕是屈了他。”庄伯伯叹道:“唉,这孩子没爹没娘,我也老了,没别人能帮衬他,除了守着糖什店度日,还能做些什么呢?”刘镛说道:“我倒有个主意,我现把隔壁我家原先的房子买回来,我们两家打通,让小文子开个洋货店如何?”庄伯伯大喜,连连道:“刘老板,你真是好人啊!开洋货店,小文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刘镛笑道:“庄伯伯,你还是叫我阿镛吧,你突然改口,我听着别扭。”庄伯伯感动道:“阿镛啊,大小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你阿爸姆妈好福气啊!”刘镛宽慰道:“小文子将来有出息,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庄伯伯叫来小文子商量,刘镛说:“你也不用谢我,我们在商言商,隔壁的房子我买回来,但不是白给你用的,你得每月交我租金;洋货我先赊给你销售,但我得多抽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等你资金充足了,你自己铺货,那赚的就全归你了!”小文子连连允诺:“刘镛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好,不辜负你的心意!”刘镛拍拍小文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瞧瞧你,长得都比我高了,做出点出息来,也好让你爷爷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