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吴妈妈得了令,就把手伸进毓惠宫腔,毫不忌惮地用力摆弄胎儿,说来也奇,胎儿好像也知道自己大事不妙,竟然乖乖地随着吴妈妈的手自己转了个身,变成头朝下。吴妈妈兴奋地大叫:“胎儿正了!快,产妇再加把劲!”墨莲紧紧拽着毓惠的手,喊道:“姐,你抓紧我的手,再使把力气,孩子就出来了!”毓惠闭上眼睛,一阵使劲,吴妈妈说:“看到头发了!”毓惠大口喘着气,吴妈妈喝令道:“不要大喘气,憋住,往下使劲!”毓惠抓紧墨莲的手,使尽最后的力气一搏。随着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孩子呱呱坠地。吴妈妈抓起婴儿双腿,看了一眼,说道:“是个白胖丫头!”在楼下念佛的刘镛娘闻声上楼,因为刚才情况太凶险,她已经顾不上生的是男是女,抱着孩子连连向吴妈妈道谢。吴妈妈收拾完血褥垫,擦净地板上的血迹,对刘镛娘说:“好了,男人们可以上楼了。”一直趴在楼梯上等待的刘镛一个箭步冲到毓惠身边,握着毓惠的手,哽咽道:“苦了你了!”毓惠无力道:“又是个丫头!”刘镛急忙表态:“丫头好,我喜欢丫头,正好跟吟冬作伴。”刘镛娘见小两口说话,便抱着孩子下楼,递给给刘焕章:“瞧瞧,是个白胖丫头,比吟冬那会儿胖多了,难怪这么难生。”刘焕章虽然心里遗憾,但想到刚才产妇差点一尸两命,也就不再计较。刘焕章吩咐刘镛娘:“毓惠这回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你不要在她面前提什么孙子的事了。”刘镛娘撇嘴道:“你当我是个拎不清的人?我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是做女人的,怎么不知道她的苦?”刘焕章道:“你也别在毓惠面前提娶唐姑娘的事,等她出了月子还说。”“晓得晓得,我又不是傻子。”刘镛娘连连允诺。墨莲到厨房给毓惠炖鸡汤,她守在炉子回想到刚才的情景,情不自禁地抹起了眼泪。刘镛和毓惠说着暖心的话,可毓惠神情总是冷冷的,刘镛以为毓惠太累了不想说话,便替她盖好被子,说道:“你好生睡一会儿,一会儿墨莲把鸡汤熬得了,我来喂你!”毓惠再也忍不住,脱口而说:“我是个没用的人,喝什么鸡汤!你赶紧把什么唐姑娘娶回来,别耽误你生儿子!”“你说什么?”刘镛惊道,“你生孩子生糊涂了?我娶什么唐姑娘?”毓惠生气地翻了个身,脸朝里,把背对着刘镛。刘镛急道:“你生的哪门子气呀,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毓惠冷笑道:“你到现在还想瞒着我呢,可我早就知道了,你要娶上海唐姑娘做你嗣父的儿媳妇,替你嗣父家承继香火,还说唐姑娘已经答应了,正等着做新娘子呢!”“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此事!”刘镛急得要诅咒发誓。墨莲熬完鸡汤,端着上楼,正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墨莲气不打一处来,把盛着鸡汤的碗重重放在桌子上,板着脸道:“难怪毓惠姐这几个月总闷闷不乐,难怪她没力气生孩子,原来是冷了心!”刘镛生气道:“墨莲,怎么连你也冤枉我?”墨莲不依不饶道:“老爷,毓惠姐生了两天两夜才把孩子生下来,难道她用自己的命来冤枉您吗?”刘镛想到刚才差点一尸两命的凶险一幕,心里抖了一下,“噔噔噔”,问道:“姆妈,毓惠说我要娶唐姑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刘镛娘吓了一跳,差点把怀中孩子掉地上:“她怎么会知道?”刘镛看自己娘的神情,便知道毓惠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他拉着娘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呀!姆妈!”刘焕章见势不妙,找个机会溜出门去。刘镛娘尴尬不已,讪讪道:“本来也不打算瞒着你的,这不是你忙吗,我就托阿铤去问了唐姑娘的意思,唐姑娘也点头了,这不是好事吗?”刘镛跺脚道:“姆妈,您糊涂啊!我和毓惠过得好好的,您给我娶什么媳妇呀!你们差点闯祸知道吗?”刘镛娘虽心中有愧,但觉得自己有理,便反驳道:“这是刘家两房人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哪里由得你们俩来做主?你爹和你嗣父都还没死呢!你嗣父知道你要娶唐姑娘给她做儿媳,乐得什么似的,聘礼都送过来了!”刘镛顿时头都大了,一边是恩爱之妻,一边是高堂父母,两边都不能得罪。他又“噔噔噔”上楼,对着毓惠发誓道:“你信我,我绝不娶什么糖姑娘盐姑娘,我刘镛今生就你一个妻。”毓惠噘嘴嗔道:“长辈定要你娶,你怎么抗的住?你再不允,怕是族长都要来劝你了。”刘镛口不择言道:“再逼我,我就做和尚去!”毓惠“噗嗤”笑出声来,一旁的墨莲笑道:“好了,毓惠姐,你这下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我扶你起来起来喝鸡汤吧!不就是传宗接代吗?将来毓惠姐生他七八个儿子,任你们两房怎么分。是吧,毓惠姐。”毓惠撑着身子起来,笑道:“我又不是老母猪。”墨莲打趣道:“不是就学呗,生他一窝,个个顺顺利利。”墨莲把鸡汤递给刘镛,便识相地下楼了。刘镛娘伸着脑袋听楼上的动静,墨莲灵机一动,吓唬道:“老太太,可别再刺激毓惠姐了,刚吴妈妈说了,毓惠姐若月子里再有什么好歹,以后可能就再不能生养了!”刘镛娘一听立马怂了,如果毓惠不能生养,即使娶来唐姑娘生上八个十个,自己还是没有孙子。刘镛娘偃旗息鼓,待刘焕章溜达回家后,蔫蔫地告诉他暂时不要再提此事了。一切等毓惠出了月子再计。刘镛给次女取名“吟夏”,三朝洗三过后,刘镛想起与马修先生之约,便辞别妻子,赶往上海。刘镛到了上海,告诉唐漾荷家中之事,唐漾荷说:“马修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今夜你便随我去十六铺码头找他。”马修先生的洋轮停泊十六铺码头深水处,刘镛和唐漾荷攀爬舷梯上了甲板,进入马修先生的客厅。马修先生看到刘镛,不满道:“刘老板,你怎么也不守信用了?”唐漾荷边翻译给刘镛听,边用英文替刘镛解释:“刘老板的太太生孩子,难产,所以耽搁了。”“实在抱歉!”刘镛抱拳作揖道,“马修先生,其实唐老板才是恒顺洋行的掌柜,你跟他谈也是一样的。”唐漾荷照实翻译。马修先生给刘镛和唐漾荷各倒了一杯红酒,晃荡着酒杯说:“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我一定要当面和你们俩一起商量。”原来这次马修回英国销售生丝,遇上了来自日本的货商,他们的生丝质量看上去比南浔的好,所以抢走了下一批订单。因此,马修这次来上海,没有带来生丝订单。刘镛问道:“日本的生丝怎么个好法?”马修先生拿出一小包生丝,递给刘镛。刘镛打开这包日本生丝一看,光洁、整齐且粗细均匀,的确比自家的生丝看上去更漂亮。唐漾荷建议道:“我们可以降点价。”马修先生摇手道:“在英国,绸缎都卖给贵族,他们不喜欢廉价的货,只爱高贵美丽的物品。”刘镛眉头紧皱,问马修道:“还有补救办法吗?”马修道:“三个月后,英吉利举行万国博物展览会,如果展览会上你们的生丝能超过日本的,你们或许还有机会把订单夺回来。”唐漾荷掰着手指头算着:“三个月,洋轮开到英吉利就要一个月,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月时间,能做出比这更好的生丝吗?”马修耸耸肩膀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否则中国的生丝很可能永远被大英帝国剔除。”刘镛紧紧拽着那包日本生丝,咬牙道:“我们辑里湖丝享誉百年,绝对不能输给别国!马修先生,我保证在两个月内送来参展的样品,请您放心。”马修和刘镛握手:“我明日启程回国,希望我再次来上海的时候,能等到你的好消息。”刘镛保证道:“一定!”回到恒顺洋行,刘镛一直神色凝重,坐在书房内闭门不出。唐匀薇得知刘镛来了,刚开始有些害羞,也躲在自己房里,可是许久不见刘镛动静,便按捺不住地出房门打探。唐匀薇在走廊上遇到哥哥,脸一红便往回走,唐漾荷喊住妹子:“匀薇,你去哪里?”匀薇红着脸站着不做声。唐漾荷看到妹子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几分。唐漾荷说道:“刘先生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天了,你去厨房做些吃的给他吧,对了,他最是喜欢你包的开洋馄饨。”唐匀薇蚊子似的应了一声,逃也似地下了楼。唐漾荷敲敲书房门,刘镛道:“进!”唐漾荷推开门,看到刘镛还盯着书桌上那包日本生丝。唐漾荷笑道:“看了一天了,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刘镛捻出一根丝来,皱眉道:“也是奇怪,挑出单丝来看,无论白度、净度和亮度,都不如我们南浔辑里的丝,可为何成经后看起来比浔丝更佳?”唐漾荷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寻思道:“莫不是他们加了什么东西?”刘镛凑近生丝使劲闻了闻,摇头道:“是纯正的生丝味道,不像加了东西。”“那真是奇怪了。”唐漾荷挠头道,“难道施了魔法不成?”刘镛道:“即使在整个大清,能比辑里出产的蚕茧更好的也找不到几处,何况小小的日本国!奇怪,真是奇怪!”唐漾荷建议道:“我们也不懂制经,不如把这包日本生丝拿去给摇经户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你说得在理,我这就回南浔。”刘镛起身便要走。唐漾荷急忙拉住刘镛:“哎,你也不用急于这一刻,匀薇在厨房替你包开洋馄饨,你最喜欢吃的。”唐漾荷不提,刘镛忙得差点就忘了匀薇这档子事,他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见唐匀薇亲自端着馄饨进来了。唐匀薇怯怯地把馄饨放在书桌上,柔声道:“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刘镛为难极了,吃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加上自己确实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便坐下来不客气地把一碗馄饨吃得精光,摸着嘴说:“好吃。”唐漾荷笑呵呵道:“舍妹的厨艺不是我吹,将来刘兄可有口福了。”唐匀薇脸又红了,她拿过空碗就跑了。刘镛关上门,向唐漾荷深深一揖到底,不肯起身。唐漾荷奇道:“你这是做啥,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自家人不用客气。”刘镛正色道:“唐兄,刘镛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令妹。家父家母擅自做主想替我娶匀薇为妻,可我并不知情,我太太毓惠因此事难产,差点一尸两命,我和毓惠相识于微末,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负她。”刘镛的话让唐漾荷极为震惊,他愤怒说:“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们刘家虽未正式提亲,可是已经派人来问过匀薇,匀薇也已经允诺,此时反悔,你们让匀薇如何做人?”刘镛道:“可我确实不知情。”唐漾荷气得抓起桌上的杯子往地下狠狠摔去:“你不知情又如何?婚姻大事难道不是父母做主?难道你们南浔人都不读孔孟,不知礼仪?”刘镛见唐漾荷震怒,明面上确实是自己理亏。他索性跪下了:“请唐兄体谅!”唐漾荷虽然气恼,但是心里也知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刘镛不愿意,妹子嫁过去也不会好过。唐漾荷一跺脚,挥手道:“走走走,你赶紧回南浔去,没事少往上海跑。免得匀薇看到你糟心。”刘镛一边作揖,一边退出门外,匆匆逃离恒顺洋行。唐匀薇恰巧在门口听到这一切,她伤心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咬着枕巾垂泪。从这天起,唐家兄妹默契地都不再提刘镛,唐漾荷知道唐匀薇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劝,只盼着能早日替妹子寻一门更好的亲事。刘镛坐马车从英租界到外白渡码头,张恒和贸易行是必经之路。梅若锦正好外出回来,看到刘镛的马车,便招呼道:“刘老板!”刘镛示意车夫停下,自己下了马车,跟梅若锦打招呼:“梅掌柜,张老板可在上海?”梅若锦笑道:“他前几日在上海盼了你好几日,不见你来,他便回南浔去了,走了已有几日,怎么,他没来找你?”刘镛道:“恐怕是错开了!张老板找我何事?”梅若锦请刘镛进屋,把张颂贤可能被设局的疑虑原原本本和盘托出。对于那件事,刘镛本来心中就觉得蹊跷,他十分赞同梅若锦的看法。刘镛说道:“梅掌柜的疑虑极有可能是真,我现有急事回南浔,待我回去后抽空找张老板细细商量。我的搭档唐先生法租界也很熟悉,你不妨先去找他打探打探埃米尔的底细。”梅若锦想了想,点头道:“那日张恒和贸易行开业,我初见唐姑娘就觉得与她十分投缘,正想着去看望她呢。”刘镛道:“如此甚好,我先走一步,告辞。”梅若锦向刘镛福了一福作别。刘镛重新上了马车,直奔外白渡码头,自从刘恒顺洋行开张后,刘镛为了来往上海南浔便利些,便索性包了芳姑的丝网船,刘镛出手大方,芳姑乐得安安稳稳,皆大欢喜。一路上,芳姑看刘镛总是手捧生丝所有所思,也不敢打扰,她小曲也不唱了,日夜兼程把刘镛送回南浔。刘镛让芳姑把船儿停在百间楼的河埠头,墨莲正在河埠头洗尿布,看到刘镛上岸,招呼道:“老爷回来了!”刘镛提着袍子上岸,问道:“你毓惠姐还好吧?”墨莲脆生生地答道:“气色好多了,奶也上来了,吟夏吃的饱饱的,又白胖了好多呢!”“还胖呢,再胖可成胖丫头了!”刘镛边打趣边走入家门,向正在封煤饼炉子的娘打了声招呼,便匆匆上楼去找毓惠了。毓惠正在喂奶,吟夏生来健壮,吸奶的力气比别的孩子大,把毓惠疼得吃呀咧嘴的。刘镛坐在床头看吟夏吸奶,摸着孩子的脸蛋说:“你这孩子,你娘生了吃了那么大的苦,喂你还得吃苦!你长大可得好好孝顺你娘。”毓惠嗔道:“孩子有没有良心,可不随爹的种吗?”刘镛拉着毓惠的手嬉皮笑脸道:“她爹我肯定有良心啊,不信你摸摸!”毓惠抽回手:“呸,去了趟上海,愈发不正经了!”刘镛正色道:“毓惠,我这回去上海,彻底跟他们唐家把话说清楚了,你放心,再不会有人为难你了。”其实毓惠心里是信刘镛的,少年夫妻这些年,刘镛什么样品性她能不知?只是她心中惶恐,唯恐刘镛顶不住压力,真的娶了什么唐姑娘,那她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恐怕也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大娘子一样,会一辈子郁郁寡欢吧。毓惠靠着刘镛的胸膛留下一行泪水,心里百感交集,有感激,有愧疚,也有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