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许德铭失去信息,也不见亲姑姑许氏着急,梅若锦觉得太蹊跷。她在南浔住了将近一个月,几番想问张颂贤,却都没有勇气开口。

按照和埃米尔的合约,马上就是交货期了,张颂贤和梅若锦押着一千包生丝赶赴上海。这批生丝均是按照改良后的方法摇制,质量出奇的好。经丝业同仁们集体商量,这种生丝就定名为“辑里干经”。

货船行走较慢,五日后,生丝运到上海十六铺港口。

刘镛、唐漾荷、埃米尔都已经等在码头,张颂贤和梅若锦不方便现身,他们已然提前上岸,隐藏在十六铺码头不远处的一座茶馆里面,边喝茶边观察码头上的动静。

埃米尔看着十条货船上装的满满当当的生丝,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刘镛提醒道:“埃米尔先生,货到了,验货吧!”

埃米尔点头道:“很好,刘老板,根据我们的合约,我请来了法租界最好的五位验货师,现在就让他们评判一下,你们的货是否比日本生丝更好。”

埃米尔说着就要指挥码头上的人去卸货抽取样品。

“慢着,”刘镛喝止道,“为了公平起见,请五位验货师傅分别上我准备的马车,我和埃米尔先生共同取出我的生丝,分成五分,和日本生丝一起交由马车内的验货师傅评判,样品只有编号,不注明出处。”

埃米尔往码头看去,这才发现马路上停着一排马车,数一数正好五辆。

埃米尔没有想到刘镛是有备而来,他一下子乱了方寸。

此刻,码头上多了些围观的人,他们都是唐漾荷暗中请来的。在这些人的起哄下,验货师傅只得上了马车,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等待着。

刘镛不由分说地拖着埃米尔跳上货船,带着埃米尔取了样,把埃米尔带来的日本生丝分别标上编号,分成十份,递交给马车内的验货师傅。

不多久,验货师傅把样品递出马车,在他们认为优胜的样品上系上了红绳。

刘镛在众目睽睽下宣布查验结果,五件南浔生丝均胜出。

刘镛对埃米尔笑道:“埃米尔先生,如今结果已经出来,证明我们南浔的生丝完胜日本货,依照合约,请你付清货款,把生丝装上船吧。”

埃米尔顿时傻了眼,冷汗直流。他本就为了骗取赔偿金,手里根本就没有订单,而且依照合约上的价格,铁定是赔本的买卖,之所以定了这个天价,只是为了引刘镛上钩而已。

此刻不溜,更待何时,埃米尔借着上茅房,夹着尾巴逃走了。

刘镛让码头上众人作证,然后把十船生丝卸到刘恒顺洋行的仓库内。

是夜,张颂贤和梅若锦到刘恒顺洋行向刘镛和唐漾荷道谢。

张颂贤取出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塞给刘镛。

刘镛奇道:“张老板,这是做啥?”

对刘镛说:“你替我赢回这二万两银子,我理应分给你们洋行一半,作为谢礼。”

刘镛笑道:“这银子我不能拿,但是你那一千包生丝,我可得大大赚上一笔钱。”

张颂贤笑道:“行,这批货的利润都归你们刘恒顺。”

“我们就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吃亏。”刘镛把银票还给张颂贤,拍了拍他的手背。

张颂贤拿回损失,心满意足地回了南浔。遇到丝业同行,把这番经历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又过了二个多月,立冬时节,在刘镛和南浔丝业同行的期盼着,马修先生的英国洋轮又驶进了上海黄浦江。

唐漾荷和唐匀薇返京探望生病的外祖母,所以不在上海。刘镛独自站在十六铺码头,看着洋轮缓缓停靠到码头上,不由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当他看到马修先生的身影从舷梯上出现,那份激动又换成了忐忑不安,他捂着胸口,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一般。

“刘老板……”当马修看到岸上翘首以待的刘镛,便挥动着双手向他打招呼。

刘镛虽然听不懂英语,但是从马修欢欣的表情看来,八成带来的是好消息。

“马修先生……”刘镛也向马修挥动双手。

两人缓缓靠近,马修先生张开双手,激动地拥抱刘镛。

刘镛急切地问道:“如何?我们的生丝,赢了吗?”

马修虽然中文不好,但是能明白刘镛的意思。他拼命地点头,伸出大拇指,用英语说:“第一名,第一名!你们获得了金奖!辑里干经得了金奖!”

刘镛大喜,激动得热泪盈眶,再次与马修紧紧地相拥。

等唐漾荷从京城回到上海,刘镛才知道,此次英吉利万国博物展览会上,辑里干经获得金奖,受到极大的欢迎。

看着马修带回来的大订单,唐漾荷感叹道:“这回终于又能扬眉吐气了!”

唐匀薇站在远处用崇拜的眼神偷看刘镛,刘镛招呼她过来:“匀薇,我们这次能赢,也有你的功劳!”

匀薇讶异道:“我,我有何功劳?”

刘镛打趣道:“你包的开洋馄饨顶顶好吃了,吃了你包的馄饨,我才有力气跟跟东洋人斗。”

匀薇红着脸高兴道:“那我今天晚上再给你们包开洋馄饨!”

冬至前,邢庚星从太湖山庄回来了。

邢墭亲去诸溇接来父亲,邢家的船停靠在白鹇兜河埠头,邢庚星躺在竹榻上被抬了上来,他瘦脱了形,已经许久不能行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邢夫人伺候夫君日久,身心俱疲,脸色也蜡黄蜡黄的,仿佛老了十岁。

珏英看到父亲母亲这个样子,心疼不已,哀哀地啼哭着。

邢夫人喝止道:“不许哭!你父亲如今的身子,那经得住哭声!”

珏英只得强忍哀伤,日夜伺候在父亲床榻前。

邢夫人回府后,便着人三媒六聘求娶顾淑兰,按着卦师的意思,须在年前成亲冲喜才好。

顾淑兰是顾福昌堂弟顾福元的女儿,顾福元是个读书人,但自从十八岁那年考取秀才之后再无进阶,二十多岁后无奈也跟着堂兄顾福昌业丝,自己开了个小丝行做起了老板,顾福元为人清高,他自诩中过秀才,比其他丝业同行高一头,因此不肯放下身段,生意做得不咸不淡。

邢夫人虽然也不大瞧得上顾福元的做派,但对他女儿淑兰小姐却颇为赞许。顾淑兰从小跟着阿爹读书,为人温柔得体,闺誉极好。邢夫人为求娶顾淑兰,花了不少血本。原本顾福元想让女儿嫁与官宦人家,无奈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眼看女儿年纪大了,加上邢家又聘礼丰厚,给足了顾福元面子,便也应允了。

邢墭和顾淑兰的喜日定在腊月初八,顾福元家也住百间楼,跟刘镛家只隔了一条河。

毓惠收到喜帖后,便找了个借口提前把墨莲打发回辑里村,让她过了年再回来。吟冬见墨莲走了,天天在家哭闹着要墨莲姑姑,毓惠索性把吟冬也送到墨莲家,让她在宋家过完年再回来。

腊月初八早上,毓惠正在灶间熬着腊八粥,听得河对岸吹吹打打热闹起来,出门一看,邢府的喜轿已经到了顾福元家门口。毓惠抱着吟夏站在岸上看热闹,看到顾淑兰穿着凤冠霞帔,由喜娘搀扶着上了花轿。

邢墭站在喜船上,手持喜杆,把花轿迎上船。喜船掉了个头,往南行驶,路过刘镛家河埠头时,邢墭忍不住往岸上看去。

邢墭的眼光和毓惠碰了个正着,邢墭尴尬地笑了笑,毓惠怔怔地看着邢墭,她从心底里为墨莲感到心疼。

刘镛携全家参加邢墭喜宴,邢府独子娶亲,足足摆宴五十桌,除了亲眷和邻舍,整个南浔丝业同行几乎都到齐了。

也许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邢庚星居然能下地了,梳洗整齐后端坐在上首接受儿子和新妇的礼拜。大家齐齐恭喜邢家娶得佳妇,给邢家带来喜气,使得邢老板病体好转。

五十桌喜宴,把整个邢府都摆满了,来宾们多为富贵者,但也有穷亲戚和贫苦的邻居们,按南浔的规矩,远亲不如近邻,无论平穷富贵,红白喜事必邀请邻居出席。南浔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富家办喜事,为了不增加贫苦邻居们的负担,在喜事办完后会把贺仪原封不动地退还。

洞房花烛夜,邢墭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望着眼前自己的妻子,心里百感交集。在此之前,只要墨莲一天不嫁人,他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期待,如能等到自己当家作主的那一日,或许他们俩今生还有缘分。可是父亲病重,母亲听信卦师的话,他就必须娶顾淑兰为妻。父母之命不可违抗,何况涉及父亲的病体,哪怕感觉荒谬,邢墭也得试上一试。

顾淑兰低垂着双眸,不敢正视邢墭。邢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假如新娘子是墨莲,她一定不会这么害羞,或许她会一边抱怨红盖头太闷,一边爽利地卸下凤冠,再打趣几句。

邢墭不由地笑出了声,把顾淑兰吓了一跳。

邢墭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淑兰的陪嫁丫头馨儿进来,替淑兰除去凤冠霞帔,更衣梳洗。

邢墭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淑兰从不知晓墨莲的存在,他们夫妻俩相敬如宾,连口角都不曾有过。邢夫人对淑兰挑不出任何毛病,邢庚星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天气好时,也能在后花园转转了。

转眼到了咸丰元年(1851年),道光帝去岁薨逝,新帝登基,今年改年号为咸丰。咸丰帝继位以来,天下就没太平过,年初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发动起义,创建太平天国;开春时,洪秀全在武宣登基,称天王。太平军一路南上,清政府局促抵抗。

南浔镇上依旧风平浪静,虽然有时也能听闻南方在闹长毛运动,但总觉得南边的世界离自己挺远,所以都只当故事来听。

这一年,刘镛和毓惠的二女儿吟夏已经虚岁四岁。刘家在毓秀弄建了一所大宅子,宅子里面有五个独立院子,前后二个大花园,规模比邢府还略大些。

刘镛全家搬家大宅子,请了众多仆佣和丫鬟,英嫂和程虎也回来了,下人们皆称刘焕章为老太爷,刘镛娘为老太太。毓惠自然是当家太太,墨莲仍然戴着吟冬和吟夏,吓人吗尊称她为莲姑奶奶。

这几年中,宋家和刘家都为墨莲找过很多门亲,无奈墨莲都相不中。大家急在心里,但墨莲仿佛愈发固执了,劝得急了,她便说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私下里,毓惠也交心地问过墨莲,是否还惦记着邢墭。可墨莲始终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惦记过,毓惠将信将疑。

自从生了吟夏,毓惠再没开怀,汪郎中瞧过后说是因为生二胎时难产所致,须得慢慢调理,至于何时能再怀上,便要看她的造化了,可能三年五载,也可能十年八年。

刘镛娘心中思忖,听汪郎中话中的意思,儿媳妇可能是不会再生了。她焦虑万分,又开始打起让刘镛再娶一房的主意来。

正巧,刘镛的嗣爹也等不及了,和刘镛爹碰面一商量,便定了个主意:娶唐姑娘入门,生下第一个孙子归大房,第二个孙子归刘焕章。

为了让刘镛屈服,还特意请了族长过来。刘镛一看这个阵势,只能临时装肚子疼跑了。

刘家长辈觉得刘镛惧内,定是毓惠不肯,所以背着刘镛把毓惠请到祠堂,宣布他们的决定。

毓惠不急不躁,说道:“各位刘家长辈的决定,本也轮不到我来做主,你们既是问到我了,我只说一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只要是吟冬她爹说娶,儿媳绝对没二话。”

刘家长辈一听,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如果刘镛能够同意,还找毓惠作甚。

没过三天,刘焕章便病倒了,这病来得蹊跷,连汪郎中都诊不出原因。

刘镛娘哭哭啼啼,亲戚来探病时,她逢人便说儿子媳妇不孝,把阿爹给气病了。

毓惠实在顶不住压力了,主动对刘镛说:“你就依了阿爹姆妈,再娶一房吧!

刘镛正色道:“毓惠,我并非要忤逆父母,只是我们都还年轻,希望总是有的,何必急于一时?我如果娶了唐姑娘,你一辈子心里都不痛快,我也同样。你我患难夫妻,是连着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毓惠点头:“刘镛哥哥,我能明白。那如果我愿意让你娶一个人,你会愿意吗?”

刘镛疑惑道:“你让我娶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毓惠道,“你把墨莲娶了吧,我不反对。”

“啥,你让我娶墨莲?”刘镛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毓惠认真道:“墨莲是个好姑娘,她待我比亲妹妹还要好,吟冬吟夏都离不开她,可她想终身眼看着就要耽误了,她谁也不想嫁,我就思忖着,让她进我们家吧。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你愿意,你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刘镛太了解墨莲的个性了,他断定这定是毓惠一厢情愿。

毓惠道:“我想等你点了头,我再问她!”

刘镛道:“我若说不愿意,你定会和我闹,这样吧,你先去问墨莲,如果她愿意,你再来找我。”

“好,一言为定。”毓惠似乎胸有成竹。

刘镛默默摇了摇头,暗叹毓惠想得太简单了。

毓惠走到花园里,看到墨莲带着吟冬和吟夏在捉迷藏,两个女孩像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小脸蛋红得像新鲜的苹果。因为有了墨莲在,吟冬和吟夏就没让毓惠操过什么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毓惠已经习惯依赖墨莲,就像当初珏英依赖墨莲一样,墨莲是自己的知心人,是闺中密友,是护着自己的人。毓惠不希望墨莲离开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变成刘家人,当然,在毓惠看来,这也是墨莲最好的归宿了。

“墨莲,你来我房里,我有话跟你说。”毓惠冲着墨莲神秘一笑。

墨莲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把吟冬吟夏交给英嫂,跟着毓惠进了屋子。

毓惠让墨莲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墨莲打趣道:“吆,太太亲自给我倒茶,怎么?有事求我?”

毓惠笑道:“你先尝尝,好不好喝。”

“如今刘家的茶,谁敢说不好喝?”墨莲喝了一口,说道,“我还当什么稀罕物,这茶叶不就和我房里放的是一样的吗?碧螺春!”

毓惠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一口壮壮胆,说道:“刘家长辈逼着老爷娶亲呢,你说我怎么办?”

墨莲笑道:“你就放宽心吧,老爷可不是软柿子,可不是逼一逼就能就范的。”

“墨莲,我想……”毓惠吞吞吐吐道,“要不,你就嫁给老爷吧!”

墨莲惊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差点把茶碗都打翻了。

墨莲指着毓惠,生气道:“毓惠姐,我把你当亲姐姐,你把我当什么?你这话既然出口,刘家我是不能待了,我现在就走!”

毓惠看到墨莲这种态度,知道没戏了,她急忙收回自己的话,好说歹说,赔礼道歉,才把墨莲安抚住。

墨莲说道:“毓惠姐,若要我们姐妹到老,你千万别再起这种念头。”

毓惠再三保证,墨莲脸色才缓和下来。

晚上回到房中,刘镛看到毓惠的脸色,便知道墨莲没给她希望,刘镛故意问道:“墨莲同意了?”

毓惠没好气道:“睡你的觉,哪这么多话。”

(二十九)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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