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正在刘镛为了应付长辈关于自己子嗣问题头痛不已的时候,远房族弟刘钊的媳妇生下了第四个儿子。刘钊跟着刘镛也干了好几年了,他虽然不如刘鋌机灵,但踏实肯干,刘恒顺的几个仓库都交给他负责。

刘钊十六岁娶亲,媳妇特别能生,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二个女儿,这次又生了个男孩。

刘镛娘得到消息,羡慕得眼都红了。她暗暗叹气道:“俗话说得有理,旺财不旺丁,旺丁不旺财。”

毓惠去刘钊家端月子汤的时候,刘钊媳妇拉着毓惠说:“弟妹,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毓惠笑道:“嫂子,你有什么要我帮的,尽管说便是。”

刘钊媳妇叹道:“我只恨我太会生了,嫁给他这今年,我就没有停过,做女人真是苦啊!弟妹,你知道,我家就靠阿钊一人养活,孩子都是我一手拉扯,我们实在是不堪负累。所以我和我男人私下商量,把这小的过继给你们,你们想不想要?”

毓惠听了心里一动,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按南浔的老规矩,不能生育的首选在族内过继。刘镛当初就是这么出嗣的。

毓惠谢道:“多谢嫂子的好意,子嗣之事重大,待我回去跟公婆商量后再给你们回话。”

毓惠把刘钊两口子的意思带给公婆,刘焕章又把刘镛的嗣父叫来一起商量,最后决定让刘钊的小儿子承继大房的香火,做了刘镛嗣父的孙子。大房的子嗣问题解决了,刘镛娘心中意尤不平,刘钊承诺,将来他们若再生男孩,就过继给刘镛。

刘镛劝母亲道:“姆妈,毓惠还年轻,等身体调理好了,总还能生的,再退一步,刘钊媳妇是个能生养的,按这个势头,她起码还能生四、五个,你还怕没孙子抱?”

刘家子嗣风波总算告一段落,刘焕章和刘镛娘暂且不提让刘镛娶亲的事了,毓惠和刘镛的日子也就恢复了平静。

刘府平静了,邢府邢夫人心里却起了疙瘩。

顾淑兰嫁入邢府三载,却没开过怀,这已经不是生男生女的事情,而是会不会生的问题了。邢家三代单传,想要过继都没地方去找人,邢夫人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一年半前,她从苏州娘家找来妇科圣手俞郎中来替媳妇瞧过,俞郎中说少夫人没啥大碍,稍有些气血不足,这也是闺中小姐们的通病,开张方子调理着便好。

可是中药喝了一年多,顾淑兰闻到药味就想吐,肚子却还没有动静。顾淑兰知道邢家三代单传,自觉对不起邢家,常常暗自哭泣。

顾淑兰主动向婆婆开口,要纳陪嫁丫鬟馨儿为妾,邢夫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可这次邢墭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当着父母把话撂下道:“娶妻凭父母之命,我不能不从,但纳妾须得我自己愿意才行,否则你们把她纳进门,也只是耽误她。”

邢夫人知道儿子心事,也不敢逼得太紧。有一次,服侍邢夫人的钱妈妈和馨儿聊天说漏了嘴,顾淑兰才知道还有墨莲这个人。

顾淑兰伤心不已,原以为自己和邢墭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人人称羡。他拒绝纳馨儿为妾,她忧喜参半,觉得邢墭对自己有情有义。可到如今才知道,邢墭的心一直在墨莲身上。

淑兰突然就病倒了,病了大约一个多月,方才有了起色,但自此后脸上鲜见笑容,总是郁郁寡欢。

邢墭对待妻子也算得上体贴,他以为淑兰还在为子嗣忧心,便宽慰道:“我爷爷当年纳了不少妾,也只有我阿爹一个男丁,我阿爹当初也有姨娘,但都没有生育,我们邢家一直子嗣单薄,根源在于男人身上,所以你大不必自责。”

顾淑兰默默看着邢墭,久久不语。

次日。顾淑兰去邢夫人房里,屏退下人,突然向邢夫人跪下了。

邢夫人骇道:“邢墭媳妇,你这是做啥?”

顾淑兰垂泪道:“儿媳请求婆婆应允相公纳墨莲姑娘为贵妾,续邢家香火。”

邢夫人赶紧把顾淑兰扶起来:“你起来说话。”

邢夫人愠怒道:“你从哪里听来这种嚼舌根的话?根本没有的事!”

邢夫人的话让淑兰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她强作平静地恳请道:“婆婆,为了邢家香火,你就应允了吧!”

这句话击中了邢夫人的心,邢墭不肯纳别人为妾,那就只有找墨莲了。

邢夫人沉吟道:“墨莲只是一个农村丫头,之前还是珏英的丫鬟,凭她的身份,充其量做个妾,哪里轮得到做什么贵妾?”

淑兰道:“婆婆有所不知,若要墨莲姑娘进门,必定要给她贵妾的名分,否则相公不会应允。”

知子莫如母,邢夫人细细思忖,自然就明白淑兰的话有理。

邢夫人拉着淑兰的手说:“好媳妇,委屈你了。”

顾淑兰眼眸低垂,微微颤抖着,大户人家纳几个妾都无所谓,反正生了孩子都归主母名下,但是纳一个贵妾却不同了,贵妾生的子归她自己抚养,称生母为姆妈,称主母为大妈。将来墨莲不管生多少孩子,跟自己都没关系。

顾淑兰强撑道:“为了邢家香火,媳妇不委屈。”

淑兰走后,邢夫人把邢墭叫来,许他取墨莲为贵妾,邢墭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他想不到母亲居然会允许他纳墨莲,而且还是以贵妾的名分。

邢夫人“哼”道:“要不是淑兰苦苦哀求,我怎会让她进门?你要谢,便谢你媳妇去吧!”

邢墭内心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子瓶一样,墨莲是他心头所爱,可淑兰是他结发妻子。邢夫人派媒人去辑里村宋家说亲,邢墭在家坐立不安,他又怕宋家不允,又怕宋家允了以后,他难以面对淑兰。

汪媒婆坐着青布小轿,喜滋滋地赶到辑里村宋家,人还没进门,就大声喊道:“茂生兄弟,兰贞妹子,我给你们道喜啦!”

兰贞正在屋里忙活,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汪媒婆,这几年,汪媒婆没少来替人给墨莲说亲,可惜屡战屡败。

兰贞擦擦手,准备应付应付把汪媒婆打发走。

汪媒婆“嗖”的一下溜进屋,大咧咧地坐下,笑道:“兰贞妹子,这回你可得好好谢我,墨莲这门亲事,她准乐意。”

兰贞看汪媒婆自信的神态,一头雾水地问道:“这回又是谁家公子?”

汪媒婆自己先掩嘴乐了一会,说道:“你站直喽,听好喽,这回求娶墨莲的不是别人,正是邢府邢公子邢墭!”

兰贞确实吓了一跳,赶紧把宋茂生喊来。

宋茂生问道:“邢墭不是已经娶亲了吗?”

兰贞依稀想起是这么回事,便不悦道:“汪媒婆,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墨莲可不做妾!”

“啧啧啧,瞧你,若是纳妾,我敢上你宋家门吗?谁不知道墨莲心气高?”汪媒婆撇嘴道。

兰贞狐疑道:“难道邢墭媳妇没了?”

汪媒婆一拍大腿,道:“我也不卖关子了,我就直说了吧!邢府求娶墨莲姑娘为贵妾,三媒六礼花轿抬进门!”

兰贞和宋茂生面面相觑,能去邢府当贵妾,他们自然觉得不错,可是他们不敢做主,还得墨莲同意才好。

兰贞说:“我家墨莲的事,我们可不敢擅自做主。我这回就跟你一起回镇上,当面问她的意思。”

兰贞和汪媒婆一起赶回南浔镇上,一起进了刘府。

墨莲正带着吟冬吟夏在正房里和毓惠说话,商量着重阳节带孩子们去毓惠娘家诸溇小住,一来让孩子们出门玩玩,二来毓惠父亲年纪大了,独自在乡下没人照应,刘镛提出接老泰山来南浔养老,可毓惠父亲固执得很,宁愿让乡下侄子照料,也不愿意来女婿家。刘镛便出钱让毓惠去诸溇找人把沈家房子重修,也好让老人家住得舒服些。如今新房子已经修好,毓惠便急着去看看屋里还缺些什么。

墨莲打趣道:“瞧瞧,有个好女婿,可就不一样,老泰山享福了。”

毓惠意味深长地看了墨莲一眼,墨莲自知失言,赶紧低头。

毓惠“哼”了一声,算是饶过了墨莲。

兰贞让汪媒婆站在毓惠门外稍候着,自己先进了门。

墨莲看到母亲进来,赶紧起身,问道:“姆妈,你来镇上了?”

自从墨莲到了刘家,兰贞每隔十天半月上镇上卖菜时都会来刘府拐一下,所以和刘府的人都很熟稔了。

兰贞先和毓惠打招呼:“太太好!”

毓惠笑道:“兰贞婶婶好,墨莲昨个儿还念叨你呢,今儿就来了。”

兰贞撇嘴道:“这死丫头还会念叨我?不咒我就阿弥陀佛了!”

墨莲嗔道:“姆妈,你说啥呢?我咒你干啥?”

兰贞道:“这可是你说的哦,一会儿不许跳脚。”

兰贞对着门外喊道:“汪妈妈,你进来吧!”

墨莲一听汪媒婆又来了,正想跳脚,看到兰贞的眼光,只得把自己的脾气按捺下去。

毓惠赶紧叫来英嫂,把两个孩子带走。

毓惠笑着让座,问道:“汪妈妈这回给墨莲介绍的是哪家公子呀?”

未曾开言,汪媒婆的脸先笑成了一朵花:“刘太太,你肯定想不到,这个人就是刘老板的义弟,小邢老板邢墭呀!”

墨莲闻言脸色一变,毓惠赶紧示意她稍安勿躁。

毓惠问道:“汪妈妈没有搞错吧?邢墭有妻室呀!”

汪媒婆两片薄薄的嘴唇飞舞道:“有妻室怕啥呀,少奶奶不能生育,邢家特意求娶墨莲姑娘为贵妾呢!墨莲姑娘真正好福气,等嫁过去生下一个儿子,将来祖谱上邢家太婆的位置就是你!”

墨莲有点懵,邢家怎么会娶她做贵妾?想想当初邢夫人对她的态度,按理没有可能会让自己进邢府的门,何况还是贵妾!

毓惠看墨莲的神情,便知她此刻心绪复杂。

毓惠对汪媒婆道:“汪妈妈,兹事重大,且让她们母女商量一番,你先回去等回话吧!”

汪媒婆又唠叨了几句,扭着一双小脚走了,兰贞跟着送出门。

毓惠关上门,对墨莲正色道:“你这回要好好考虑,切不可再意气用事。”

墨莲垂着头说道:“我不嫁,人家有妻室,我去凑什么热闹。”

毓惠道:“你也知道,贵妾是主不是奴,生下孩子都是你自个儿的,邢家今日来求娶,必定是邢墭的决绝心意才让邢家妥协。而你这么多年不肯嫁,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有他?”

墨莲沉默不语,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仿佛诉说她的委屈。

“过去或许曾因他而心有不甘,但是自从他娶亲那一日起,我便在心里把他抹的干干净净。他是别人的夫君,我不惦记。”墨莲坚毅道。

毓惠叹了口气,劝道:“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兰贞回转来,跟毓惠一起劝着墨莲,可墨莲只是哭,始终不肯松口。

毓惠让兰贞暂且留在刘府,慢慢劝说女儿。

墨莲回自己房里去关了门,晚饭时分也不见出来。毓惠差人把饭菜送进墨莲房间里,墨莲胡乱吃了几口,把剩下的端回厨房。

墨莲心烦意乱,索性从后门出了刘府,沿着毓秀河边随便逛着。

深秋的夜晚,迟桂花的香味直逼人心,仿佛要把一切烦恼都驱赶掉,虚拟出一番美好滋味。

“墨莲!”墨莲听得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邢墭。

夜色下,墨莲看邢墭的脸模糊不清,许久不见,似乎已经很陌生。

墨莲怔了一下,转身便要走。

邢墭紧走几步,拦在墨莲身前。

“墨莲,我说几句话便走。”邢墭因激动而颤声道。

墨莲低着头,已不似往日爽利。

邢墭盯着墨莲,缓缓说道:“你若今生愿意嫁我,我感激不尽,你若不愿,我也不会怨你。我只求来生能和你门当户对,并且早点遇到你。”

邢墭拉过墨莲的手,把一串黑檀木念珠放到墨莲手心里,说道:“这是我从嘉应庙里为你求的,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愿你今生能开开心心的。”

邢墭用力拽着墨莲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力气。

邢墭放开墨莲,转身离去。

墨莲再也抑制不住,突然说道:“我允你!”

邢墭停住了脚步,惊喜地回首:“真的?你再说一遍!”

墨莲重复道:“我允你,妾也罢,贵妾也罢,不用待来生,今生我就陪你。”

邢墭喜极而不知所措,两人相视而笑,谁也舍不得把眼光从彼此脸上移开,仿佛这一刻便是永远。

半晌,墨莲道:“明日叫汪媒婆再来吧!”

邢墭使命地点头道:“好!我让她带着聘礼上门。”

墨莲道:“夜凉了,回吧!”

邢墭痴痴道:“好!回吧!”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一东一西各自走。

第二日,墨莲等了一天,汪媒婆没有上门来。

第三天,汪媒婆还是没有上门来。

到了第五天,毓惠忍不住了,偷偷派人去邢府打探,却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顾淑兰突然被诊出有孕,所以邢夫人改变主意,不让纳墨莲进门了。

邢墭跪在邢夫人的院子外面整整一天,邢夫人毫不让步,斥责道:“本就是看你媳妇没生孩子,才允许你纳墨莲的,如今淑兰有了身孕,还让她进门做啥?你媳妇如今刚有身孕,她身子又弱,胎像不稳,这个节骨眼上你纳个人来,淑兰动了胎气怎么办?你要做邢家的罪人吗?你爱跪便跪,如今淑兰肚子里怀的,可比你金贵!”

邢墭失魂落魄地跪瘫在院外,淑兰的丫鬟馨儿来报,少奶奶头晕乏力,差点摔倒,邢墭只得回自己院里照顾淑兰。

墨莲等了几天不见汪媒婆上门,心里知道定是起了变故,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如平常一般带着吟冬和吟夏,但到了无人之处,她的心被揪得生疼。

毓惠知道瞒不过,便索性把邢府的情况告诉了墨莲。

毓惠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你,大约是你们真的没有缘分吧!”

墨莲平静地笑道:“毓惠姐,以后我们别再提他了,行吗?”

毓惠疼惜地搂过墨莲,道:“行,我们以后再也不提了!”

过了些日子,墨莲从嘉应庙里请了尊观音菩萨像,供在自己屋里,闲事便点着香,用那串黑檀念珠念经。

毓惠每每经过墨莲房间,便暗暗叹息命运造化弄人。

有一回,墨莲问毓惠:“毓惠姐,你说人有来生吗?”

毓惠道:“你若希望有,那便有吧!”

(三十)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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