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三十二)
同治元年(1862年)早春,江南小镇南浔被枪炮声打破了宁静。在侍王李世贤的带领下,太平军所向披靡,浙江十一府中的九府七十州县均被太平军占领,作为浙江湖州府的重镇南浔亦不例外。镇上的人闻风而逃,纷纷去往乡下躲避。刘镛全家转移到毓惠娘家诸溇,邢墭一家去太湖山庄避难,顾家和张家全都去了上海,而京庄早就撤走了。镇上的店铺全部关门,南浔镇顿时成了一座空城。太平军侍王李世贤找来堵王黄文金议事,众所周知,南浔富甲一方,税收丰厚,可以补充太平军日渐不足的军费。然如今商户出逃,南浔已然成了空城,还须尽快恢复生产商贸才是。黄文金得令,亲自带军驻扎南浔,发布诏书,让商户和居民尽快回城,恢复生产商贸,税费减三成。毓惠几年前在诸溇给阿爹修建了九间屋子,已经比诸溇的地主家都宽敞了,当初毓惠爹还拦着不让修这么大的,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毓惠爹勤劳,家里的几块菜地都不空着,还养了鸡鸭,喂了猪,他们家靠着太湖边,要吃鱼也方便,每天早上去湖边等候,都会有满载的渔船归来。毓惠怀了第四胎,临盆在即,不免有些焦心。三个孩子不懂世事,他们从大宅子里出来,如同放飞的小鸟一样开心。有天大人们在聊天时提到闹长毛,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南浔去,安澜听了对姐姐们说:“长毛真好,天天闹长毛,我们就一直能在乡下了!”刘镛听到这话,忍不住打了安澜一巴掌,毓惠赶紧护着孩子,数落道:“孩子懂什么!你有气也不能出在孩子身上!”过了一个月,从镇上传来消息,很多居民已经回到镇上,秩序慢慢恢复。邢墭家的太湖山庄离诸溇不远,他来找刘镛商量,刘镛道:“我也正想回去看看,不如我们同行,正好作个伴。”刘镛怕家人担心,只说去跟邢墭去太湖山庄散心。水路都被天平军把持,刘镛和邢墭乔装改扮,换上土布粗衣,从晟舍徒步走到南浔,凌晨随着卖菜的乡下人一起进入镇上。南浔镇上四处驻扎着太平军,刘镛看到他们这种打扮,心中莫名发寒。镇上零零落落开了几家商铺,居民们也回来了一小半,但是丝行埭上的丝行没有一家营业的。他们先来到白鹇兜邢府,看到邢府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驻扎着太平军,刘镛赶紧拉着邢墭离开,邢墭急道:“完了完了,家都被人占了,我是不敢回来了。”刘镛和邢墭又来到毓秀弄,装作路人从刘府走过,只见刘府大门紧闭,倒不像有人进去过。他们绕到后门,刘镛让邢墭在外边等着,自己翻矮墙进入。后花园一片寂静,刘镛正暗自庆幸,却突然看到一名太平军头领打扮的人从书房出来,喝问道:“谁?哪里来的毛贼?竟敢翻墙进来偷盗。”刘镛腿一软,差点跌倒。他强作镇定,拱手道:“误会,误会,这是我亲戚家,我来帮他们取些东西。”那头领把手中的长枪往地下一顿,问道:“你是刘家亲戚?你叫什么名字?”“刘……刘鋌。”刘镛慌乱中乱报一个名字。“刘镛是你什么人?”那头领问道。刘镛心想坏了,太平军已经把自己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他后悔不该冒险回来。那头领见刘镛不说话,把枪尖对准刘镛,喝道:“难道你是清狗的奸细?来人,把他捆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几个小兵,三下两下就把刘镛困了个结实。刘镛心想完了,这条命要交待在这里了。他想到墙外等待的邢墭,可千万别进来自投罗网。那头领吩咐小兵道:“带他去见堵王。”刘镛大惊,自己家竟成了堵王黄文金的指挥所?那些太平军押着刘镛熟门熟路地走到花厅,对正在饮酒的堵王禀报道:“禀报堵王,抓到一个清狗的探子!”堵王喝得微醺,四方脸上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堵王瞧都不瞧刘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既是清狗探子,砍了扔桥头去。”刘镛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大喊道:“我是刘镛,我是刘镛,这里是我的家呀!”堵王回过头来,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刘镛俯首道:“我真是刘镛,刘恒顺丝行的老板。”堵王不禁“哈哈哈”地笑道:“好你个刘镛,你说,为什么我们太平军来了,你们就都跑了?你们可都是清狗的帮凶?”“不是不是不是,”刘镛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王,我们平民百姓胆子小,怕打仗,看到刀枪飞舞,血流成河,可不就跑了吗?”堵王起身,把刘镛从地上拉了起来,道:“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太平军所到之处,清狗无不闻风而逃。如今南浔由我们接管,太平得很,连小毛贼都不见一个。”“是是是,大王说得有理。”刘镛颤声道。“那,就请刘老板把丝业同行都请回来吧!”堵王轻描淡写道。刘镛心想,自己哪有这个本事把大家都叫回来开业,但是又不敢不应承,只得应道:“是,大王的命令,刘镛无不应承,恳请大王放我回去,我好一一联络他们。”堵王冷笑道:“放你回去容易,但你若逃了,我上哪儿找你去?”刘镛不知道堵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接话。此时,刚才那位太平军头领进来,在堵王耳边耳语一番。堵王点点头,冷笑一声:“带进来。”刘镛偷偷回头,看到邢墭被押了进来。邢墭看到刘镛,眼里流露出恐惧。刘镛用眼神示意邢墭不要怕。堵王故意呵斥手下:“怎么能对两位老板如此无礼?”堵王把刘镛和邢墭请到椅子上坐下,刘镛被请到自己家的椅子上,真是哭笑不得。堵王道:“听说刘老板和邢老板是结义兄弟,那就请邢老板暂且住在刘府,等刘老板把丝业同行都找回来后,再接邢老板出府吧!”一听堵王这话,邢墭顿时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刘镛不忍,请求道:“邢正茂丝行乃南浔丝业开山之祖,邢家在业内说话比我有分量,不如我留下来,召集丝业同行回浔之事,就交给邢老板去办吧!”邢墭虽然心里恐惧,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倒也不怂蛋,他说道:“不,刘镛哥哥,毓惠嫂嫂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你得回去守着她!”刘镛厉声道:“住口,你个不孝子,你阿爹旧疾重发,你不去他床头守着?”邢墭想到灯油将枯的老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堵王冷笑道:“二位老板真是兄弟情深,令人动容。你们也不用争,就让邢老板留下吧!”堵王走到刘镛跟前,拍着刘镛的肩膀道:“你早些把人都找来,邢老板就可以早点回家,但愿老邢老板能熬到儿子替他送终的时候。”邢墭紧紧握住拳头,牙根都快要咬碎了。堵王喊道:“送刘老板出府!”刘镛被小兵们赶出自己的家门,他跌跌撞撞出了镇,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路边,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镛慢慢缓过劲来,撑起身子,想到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了,便四处张望,看看附近有没有饭铺。可兵荒马乱的,路上哪里还有卖吃的。刘镛忍着饿,到河里喝了几口水,抬头时,见一条小船向他驶来。刘镛仔细一看,船上的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温婆婆,当年黑疤子被抓,判了斩首,温婆婆心中又恨又痛,便驾船远离诸溇,几年不见他人影,毓惠和刘镛每次会诸溇探亲都会问起温婆婆,但毓惠爹总说不知道。温婆婆看到刘镛又渴又饿的样子,让刘镛赶紧上船,拿出馒头给他充饥。刘镛狼吞虎咽地吃下馒头,喝了口茶,问道:“温叔,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岳父他们都在惦记你。”温婆婆说:“我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刘镛道:“如今河道上不太平,你要小心啊!”温婆婆道:“我一个穷老汉,一条小破船,谁会来打我主意?你怎么这番模样,你要去哪里?”刘镛道:“我想回诸溇,可是实在走不动了。”刘镛把今日在南浔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温婆婆,温婆婆说道:“我在船上休息一下,我送你一程。”刘镛实在累了,也就不客气地躺进船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刘镛醒来,船儿已经到了诸溇,刘镛向温婆婆道谢,请他去家里坐坐,温婆婆谢绝了,他驾着船儿离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太湖中。刘镛回到家中,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了些干粮,对毓惠说:“唐老板在上海给我带了口信,洋行恐怕有些麻烦,我得去趟上海。”毓惠忧心道:“航道上都有长毛把守,你怎么去呢?”刘镛宽慰道:“不碍的,我们绕道苏州走,那里安全。”毓惠摸着自己的孕肚,欲言又止。刘镛忙道:“你放心,你下月生产之前,我定会赶回来。”毓惠千叮咛万嘱咐,把刘镛送出家门。刘镛嘱咐墨莲:“好好照顾你毓惠姐,还有家里三位老人。”墨莲保证道:“你就放心吧!家里有我呢!”刘镛瞒过了家人,便赶到太湖山庄,找到邢家别墅。邢庚星卧病在床,时常进入昏睡状态,汤药也已经不大喝的进去了。邢夫人看到刘镛,急问道:“刘镛,昨天早上邢墭去诸溇找你,你看到他了吗?”刘镛顾左右而言他道:“邢叔怎么样了?”邢夫人抹泪道:“郎中说,也就这几天了,邢墭呢?他在哪里?”刘镛看到邢家这种情形,实在不敢讲真话。他想了想说道:“我昨日早上去了南浔,所以可能和他错过了,你们放心吧,邢墭是个孝子,邢叔这种情况,定不会在外逗留太久,说不定去请郎中去了。”邢夫人没有怀疑,叹道:“墭儿他的确遍访名医,可是这兵荒马乱的,缺医少药,不好找。”刘镛宽慰了几句,又去内室看了看邢庚星,便告辞了。刘镛原本想找邢家商量对策,但如今看来,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如要满足堵王的要求,把丝业同行都找回来开业,那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这些同行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即使找到了,他们也不敢回来。如今当务之急,只能想办法救出邢墭。可他如今孤身一人,没有帮手,又如何能从警备森严的刘府把邢墭带出来呢?刘镛犯了难。刘镛漫无目的地走在田埂上,心里感到如此无助。眼看太阳偏西,刘镛心一横,往南浔方向走去。走到荻港,他浑身是汗,便下河洗把脸。突然,一块石子落在他跟前的水中,水花溅了他一身。刘镛恼怒地抬头,看到一艘插着漕运大旗的货船,船头站着许德铭,他正微笑地看着刘镛。许德铭大声向刘镛打招呼道:“刘老板,好久不见啊!”刘镛大吃一惊,许德铭失踪多年,怎么成了漕运的人?许德铭示意船儿靠岸,问道:“你去哪里?捎你一程?”刘镛也顾不得客气,立马跳上船。刘镛连珠炮似地问道:“德铭,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混了漕帮?漕运不是中断吗?你们怎么还在水上?”许德铭把刘镛请进内舱,说道:“那就说来话长了。反正如今浙北的水路我能走通,我是这片水域分舵主。”刘镛拱了拱手:“原来是许舵主,失敬失敬。”许德铭也开玩笑似地拱手道:“好说好说!”刘镛道:“南浔被长毛占了,你知道吗?”许德铭笑道:“我们七八天往返一趟,南浔的货大多由我们运送。”刘镛吃惊道:“你们不怕长毛?”许德铭说:“自然是打通了关节的。”刘镛更吃惊了:“你们和长毛有关系,不怕官府查到你们?”“咳,现在谁顾得上谁呢?我们只管这帮兄弟赚钱,别的不操心。”许德铭不屑道。刘镛望了望船上七八个彪悍的汉子,心里一动。他起身向许德铭一躬到底。许德铭奇道:“刘老板,你这是干什么?”刘镛道:“有一单生意,恳请许舵主照顾!”许德铭讶异道:“你要和我们做生意?运送生丝吗?那可不行,上海的航道我们还未打通。”刘摇摇头,叹息道:“并非运货,而是救人!”刘镛把邢墭被太平军抓走关在刘府,要挟自己找回丝业同行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许德铭。许德铭沉吟道:“你让我们去救邢墭?现在刘府被太平军把守,镇上也驻军不少,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刘镛见许德铭为难,失望道:“没有可能吗?”许德铭指了指船上的汉子们,道:“如今的漕帮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只要银子够,我便和兄弟们商量商量看。”刘镛大喜,赶紧道:“价钿好说,救出邢墭兄弟,我出银子五千两。”许德铭道:“你等着。”许德铭召集漕帮兄弟一起商讨片刻,转身对刘镛喊道:“五千两可以接,但不保证他活着。”刘镛急道:“要活的,一定要活的!”许德铭道:“一万两,我们兄弟以命搏命。”刘镛忙道:“行,行!辛苦各位兄弟了!”许德铭接了活,便和众人商讨营救计划,他们先让刘镛把刘府的图画出来,刘府位于南栅毓秀弄尾端,毓秀弄是条死弄堂,后面不通,给营救带来极大的麻烦。许德铭道:“从这图上来看,刘府一面临南东街,一面在毓秀弄底,另外两面靠着其他人家的房子,南东街和毓秀弄都有太平军把守,要进入的话都得血拼。”刘镛听得发寒,对着自己画的图瞧了半天,突然说道:“或许从水路能进!”许德铭看着图,不解道:“最近的毓秀河离你家还有五十米,如何进?”刘镛指着图说:“这是我家东北角的后花园,当初建园子的时候,为了引入活水,从地下挖了暗道,直通毓秀河,这几日雨水少,从暗道应该可以进入。”许德铭一拍大腿:“好主意!我们漕帮兄弟都熟谙水性,我们就从水道入!”刘镛道:“你们进入我家池塘后,可以从假山洞口上岸,容易隐蔽。”许德铭自言自语道:“他们会把邢墭关在哪里呢?”刘镛思忖一番,为难道:“都有可能,不好断定。”许德铭想了想,问道:“你家茅房在哪里?”刘镛指着西南角道:“在小花园后面。”许德铭点头:“我知道了。”许德铭吩咐漕帮兄弟:“我们马上赶到南浔,等天黑后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