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船儿行驶到南浔垂虹桥外抛锚停泊,许德铭吩咐大家躲在船舱内等候,天擦黑后,他只身一人离开,不一会儿,驾着一条小船回到货船旁。

漕帮几个人在船上吃肉喝酒,他们计划亥初进入刘府,等邢墭上茅房时伺机把他救出来。

他们让刘镛一起喝酒,刘镛没有心思,他担心邢墭心里未做准备,到时候会不会喊叫起来坏事。

天完全黑了,镇外有小孩放飞孔明灯玩,刘镛突发灵感,找来绵纸糊了几盏孔明灯。

许德铭问道:“你要给邢墭报信?”

刘镛远望南栅,道:“希望他能知道,有人会来救他……”

“不行,你放了孔明灯,邢墭能看到,守卫的太平军也能看到,他们若知道有人会来营救,定会加强防范!”一位叫黑子的漕帮兄弟阻止道。

许德铭抬手示意黑子先别着急,让刘镛把话说完。

刘镛继续道:“你们放心,我保证放上去的孔明灯只有邢墭能看懂。”

刘镛用墨汁在一盏孔明灯上画上如意结,另一盏灯上画了一头小猪。

黑子歪着头看了半天,不解道:“这是啥意思?”

刘镛笑道:“你看不懂就对了,长毛也不会懂。”

许德铭将信将疑道:“你确定邢墭能看懂?”

刘镛肯定地点点头:“他懂!”

许德铭拿过两盏孔明灯,说道:“你们暂且等着,我先去毓秀河边把灯放了就回来。

刘镛嘱咐道:“你千万小心。”

许德铭走了不多久,刘镛就远远看到天空中升起了那两盏孔明灯。

不一会儿,许德铭回来了,对刘镛道:“妥了!毓秀河边我也观察过了,果然有通向你家的暗道,洞口被草盖住了,一般人发现不了。”

刘镛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到亥初,一行人坐着小船悄悄离开,刘镛想跟去,漕帮兄弟嫌他碍手碍脚,非让他留在货船上等待。

许德铭带着黑子等五位漕帮兄弟带着刀潜伏到毓秀河边,然后依次钻进暗河,进入刘府花园中的荷塘内。许德铭探头往周围看,发现花园内并无太平军守卫,便挥挥手,示意大家爬出水面,躲在假山后面。

这天正逢初十,月光不暗不明,正适合他们行动。依照出发前的部署,留下三个漕帮兄弟在花园留守,许德铭和黑子摸向西南角茅房后面躲藏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出来一个太平军上了茅房又回去了,接着邢墭就出来了,他边走边四处张望,似乎在巴望这什么。

许德铭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到邢墭脚边,邢墭停顿了一下,向茅房这边走去。

许德铭悄悄从茅房后面出来,示意邢墭别出声,邢墭似有准备,配合地进了茅房,许德铭跟进去,对着邢墭耳语道:“我们来救你出去,你跟着我们便是。”

邢墭点头,跟着许德铭和黑子往后花园摸去,到了荷塘边,许德铭让黑子带着邢墭先走,邢墭和黑子进入水中,沿着暗河慢慢向前摸去。

过了五分钟左右,许德铭估摸着邢墭已经被护送到了毓秀河边,便示意其他人撤走。

可还没等所有人下水,就被出来上茅房的太平军发现,他大声喊叫,睡梦中的卫兵们都提枪赶来,把许德铭他们五人团团围住。

这时,有卫兵发现邢墭不见了,连忙通报堵王黄文金,黄文金大怒,让卫兵去追,卫兵们不知道邢墭从哪里逃走,开了大门往街上追去。

许德铭和四位漕帮兄弟们拔出刀抵抗卫兵,边战边向大门口靠近,试图突围。

可他们寡不敌众,有两人身上挨了刀,血流不止。

许德铭急了,挥着大刀冲在前头,杀出一条血路,大声喊到:“你们快护着伤者从后门撤离!”

那几位漕帮兄弟没有后退,因为他们知道,从后门出去就是毓秀弄,无路可逃,还不如跟着舵主一起拼了。

正在厮杀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堵王所住的那间屋子着火了,火势迅速,把堵王困在火中,卫兵们见势不妙,急忙去找水扑火,丢下了许德铭他们。

许德铭连忙带着他们仍然从荷花池的暗河出去,跟黑子和邢墭会合,从毓秀河绕道皇御河,再从风水墩绕了一大圈,再回到镇北垂虹桥便,上了货船,给伤员包扎完毕,才松了口气。

许德铭这时才发现刘镛不见了:“刘镛呢?他去哪里了?”

留守在船上的伙夫道:“你们走没多久,刘老板就不见了。”

邢墭看着镇南的浓烟,说道:“难道那把火是刘镛哥哥放的?”

黑子咋舌道:“他把自己的家给烧了?”

邢墭急道:“他不会出事吧?”

许德铭道:“我们得赶紧把邢墭先送回太湖边,等下镇上戒严,我们就出不去了。”

“那刘镛哥哥怎么办?”邢墭不肯抛下刘镛。

“货船目标大,你们先走!我来接应刘老板!”许德铭吩咐道。

黑子不肯,驳道:“舵主,我也留下吧!”

许德铭想了想,道:“好,黑子跟我留下,其他人马上送邢墭去太湖山庄。等我们接应到刘老板,再到诸溇集合。”

许德铭和黑子跳下船,从镇西边乡下桑地里绕道镇南,此时,刘府的火越烧越大,救火的人也越来越多。

黑子问许德铭:“舵主,刘老板会躲在哪里呢?”

许德铭猜测道:“根据放火的位置,他应该是在刘府东北角扔的火油和火把,所以他只能从南东街出来,过广惠桥到南西街。然后从最近的路出镇。”

黑子又问道:“从南西街最近的路出镇,会是哪里?”

许德铭道:“我若没猜错的话,这里便是必经之地。”

许德铭和黑子站在桑地里,望着刘府的浓烟出神。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德铭一看,一个穿着蓑衣,戴着草帽的人从田埂急匆匆的走过来,看脚下的鞋子,定是刘镛无疑了。

许德铭跳出桑地,刘镛一个哆嗦,看清后,抚摸着胸口道:“是你们啊,吓死我了!”

许德铭拉着刘镛便往桑地钻:“快跟我们走!”

三人穿过桑地,一口气跑出五里地,看无人追上来,才停住脚步。

刘镛喘着气问道:“邢墭呢?救出来了吗?”

许德铭道:“放心吧,已经送回太湖山庄了。”

刘镛问道:“那我们怎么回去?”

许德铭道:“只有绕道走了,绕的越远越好。”

刘镛想了想,道:“从这里往南三里就是辑里村,我们去宋家歇一歇,再想办法吧。”

许德铭心想,乡下没有太平军驻守,去辑里村倒也行,于是便同意了。

三人来到辑里村,果然村里与往常无异,采桑的采桑,养蚕的养蚕,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宋茂生看到刘镛带人进来,惊讶道:“啊呀,刘老板,你回南浔了?”

刘镛笑道:“茂生叔,我们一家老小孩子诸溇呢,墨莲也挺好,你放心吧!”

宋茂生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们是来看蚕事的吧?一切正常,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丝行还收不收茧子。”

刘镛宽慰道:“总会有办法的,那么多丝行,生意总还要做的!”

宋茂生招呼兰贞给客人做饭,兰贞杀鸡宰鱼,好好地招待了他们一顿。

吃饱后,刘镛问道:“祖和呢?怎么不见他人?”

宋茂生道:“祖和置了一架骡车,给人拉货呢!”

正说着,祖和拉着骡车进了院子,他热情地向刘镛打招呼:“刘老板,好久不见了!可好?”

刘镛把祖和拉到一边,问道:“我想回诸溇,从哪里走不会遇到长毛?”

祖和笑道:“刘老板,你可真问对人了!我天天拉货,避的就是他们!从练市过去,绕马腰乡,一路都碰不到长毛。”

刘镛摸出一锭银子,喜道:“那就劳烦你送我们一趟如何?”

祖和笑着把银子推了回去:“刘老板,你这就见外了,说句高攀的话,我心里当你是自家兄弟的。你们稍等一会,我喝口水,吃点饭,马上就套车送你们走。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墨莲。”

趁着祖和吃饭的功夫,刘镛悄悄嘱咐许德铭:“待会儿不要告诉祖和我家被烧的事情,免得让我家人知晓。”

祖和吃完饭喂了骡子,便招呼刘镛他们上车,拉着他们一路向北而去。

骡车跑得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诸溇。刘镛让祖和先上家里找墨莲,自己跟着许德铭和黑子赶赴码头,到了码头,果然看到货船停在太湖边。

许德铭问道:“邢老板呢?”

货船上的漕帮兄弟道:“已经送回太湖山庄。”

刘镛一听,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刘镛对许德铭道:“麻烦你跟我回我岳家,我的银票都放在那里了。”

许德铭拱手道:“我们虽救了邢墭,但你为了救我们几个,把家都毁了,银子我就不收了,告辞!”

许德铭跳上船,下令拔锚启航。

刘镛站在岸边,目送漕帮的货船远去,直到消失在浩渺的太湖中。

刘镛回到岳父家中,看到墨莲正高高兴兴地跟哥哥讲话,毓惠挺着肚子出来,留祖和在诸溇住一晚上,墨莲也希望哥哥多陪陪自己,祖和便答应了。

毓惠让墨莲去湖边等晚归的渔船,多买一些湖鲜招待祖和,墨莲便带着祖和一起去了。兄妹俩高高兴兴地来到太湖边,看到渔船归来,便跳上渔船挑拣起来。

墨莲挑选了号称太湖三白的白虾、白鱼和银鱼,又拎了一串太湖蟹,满载而归。

祖和看着墨莲开心的样子,打趣道:“你在刘家还真有主人的样子,怪不得不想回乡下了。”

墨莲撇嘴道:“你们若不再给我说媒,我就回家。”

祖和道:“那可不行,快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放在家里,闲话都要被说死了。”

墨莲调皮地笑道:“所以我只能跟着毓惠姐了。”

祖和随口道:“太太也三十多了吧?这个年纪再怀孩子,也够辛苦的。”

墨莲点头道:“可不是吗,女人年纪大了,可不比从前了,毓惠姐自从怀了身子,吃不好睡不好,还常常腰痛头痛,一双脚肿得跟馒头似的,我看着都心疼,盼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安然落生才好。”

祖和嘱咐道:“太太待你好,你也要多尽点心才是。”

“那是自然”,墨莲笑道:“毓惠姐待我,真比亲姐姐还好呢。”

兄妹俩说说笑笑回到家中,一起剖鱼洗菜,做了顿丰盛的晚餐。

毓惠问刘镛怎么不去上海了,刘镛谎称水路不通所以只好返回再做打算,毓惠深信不疑。

邢墭回到太湖山庄,只见家里已经乱做一团,管家见到邢墭进来,急忙禀报:“老爷,老太爷恐是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邢墭心头一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邢庚星房里,只见父亲直挺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邢夫人和淑兰、鼎生都围在床前,悲悲戚戚的。

邢墭对着邢庚星喊道:“阿爹!阿爹!我是阿墭,你听得到吗?”

邢庚星微微张开眼睛,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嘴巴微微长大,似乎想说什么。

邢墭连忙把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巴,只听得邢庚星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回南浔……”

邢庚星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邢墭用手一探父亲的鼻息,跪地哀泣。全家老小跟着跪了一地,嚎哭声充满整个山庄。

挂孝的物件早有准备,山庄挂白,换了白灯笼,府中人人披麻戴孝,除了邢夫人。

按理邢夫人也须为夫戴孝,但她说:“我足足在他床前伺候了十多年,早就尽心了,就不用替戴孝了。”

邢夫人换上一套素净的衣服,拔下发髻上的钗子,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们办理丧事。

邢墭和母亲商量:“阿爹最后的愿望就是回南浔,这可怎么办呢?”

“先葬在太湖边吧,等天下太平了,再迁回南浔邢家祖坟。”邢夫人顿了一下,补充道:“若我死的时候还回不了南浔,也跟你父亲一起葬在太湖边。”

邢庚星出殡日,除了邢家老小,只有同在太湖山庄的几家丝业同行来相送,连二个女儿女婿都无法通知到。

刘镛得了消息前来相送,因毓惠大着肚子不能参加葬礼,便让吟冬前来磕头。

刘镛在邢庚星灵前执子侄之礼,磕了三个头,和邢墭一起戴孝扶棺。

丧事结束,刘镛和邢墭私下里说话,刘镛宽慰道:“邢叔七十高寿,且有子孙发妻相送,人生也算圆满了。你节哀吧,早点振足起来,往后你就是邢府真正的当家人了。”

邢墭哀道:“这些年我虽主持邢家众多产业,父亲也不大管,但只要他在,我心里就有主心骨……如今,我真是说不出的惶恐。”

刘镛道:“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总归有这么一天的。”

邢墭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刘镛哥哥,你为了救我,把自己家都烧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刘镛笑道:“不碍的,人命总比房子金贵!何况是你邢家当家人的命呢!”

“等日后我们回到南浔,你们先住邢家,我让钱庄拨钱助你修建新房子。”邢墭道。

“唉,”刘镛叹道,“还不知道何时再能回家!”

宾客散去,刘镛带着吟冬徒步回诸溇。

到了邢庚星头七那天,邢夫人突然病倒了,淑兰又要服侍婆婆,又要操持头七祭拜仪式,忙得焦头烂额。

鼎生虚岁已经十岁,也懂事了,守在祖母跟前端茶递水的,邢夫人心里十分欣慰。

淑兰准备好祭拜所用的一切物品,邢庚星生前爱吃的菜、酒、纸元宝、香烛等,放在条箱里,让下人们抬去坟前。

淑兰要伺候婆婆走不开,邢墭带着鼎生来到邢庚星的坟前祭拜。

鼎生一边烧纸,一边看着那些饭菜和酒,问邢墭道:“阿爹,爷爷会来吃这些饭菜吗?”

“当然会来吃,你看,香烧得多块呀!”邢墭道。

虽然鼎生不明白香烧得快跟爷爷会不会来吃饭菜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对父亲的话从来深信不疑,便对着墓碑说:“爷爷,娘娘说那边很冷,你多喝点酒就不冷了。”

邢墭听到鼎生的话,扶着墓碑差点落下泪来。

按规矩,上坟的人须等香烛燃尽才能回家,父子俩就在坟前静静等着。

等香烛燃尽,邢墭吩咐下人收拾物品,自己领着鼎生先往家走。

走到离家还有一里地的时候,邢墭突然发现太湖山庄方向一片混乱,再走近一看,竟然是太平军包围了山庄,山庄里面养的家丁拿出大刀和太平军搏斗,场面十分惨烈。

鼎生从来没有见过此等血腥场面,顿时吓尿了,大哭道:“姆妈,娘娘……”

邢墭想到山庄里面的母亲和妻子,血脉贲张,他把鼎生交给跟在后面的管家,吩咐道:“带鼎生去诸溇找刘老板,不要回来了。”

邢墭操起路边的一根棍子,向太湖山庄冲去。

(三十三)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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