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因刘家二老不同意,刘镛和张颂贤去南浔的计划便耽搁了。这一日,墨莲和刘镛娘在家,有位方士路过诸溇,进沈家讨杯茶喝,墨莲便给他沏了茶。方士大约走累了,坐在院子里和刘镛娘闲聊,他瞅见墨莲的脸,对刘镛娘道:“这是你家闺女?”刘镛娘道:“她原是我儿媳妇雇的丫鬟,后来不肯嫁人,就当了我孙子孙女们的干娘。”方士神秘兮兮道:“难怪她不嫁人呢,看她的面相,无人配得上哇!”刘镛娘好奇道:“仙家,此话怎讲?”方士道:“这位姑娘虽出身低下,但命格大富大贵,将来是要封诰命夫人的!这是一般人有福气娶到的吗?”刘镛娘将信将疑,问道:“你这话当真?”方士不屑道:“老太太,你不是太湖边上的人,你不认识我牛铁嘴,这么说吧,要是十年后这姑娘还没封上诰命,你叫人来把我招牌砸喽!”方士走后,沈父从地里摘菜回来,刘镛娘拉着他问道:“你认识牛铁嘴吗?”沈父道:“亲家母,你要算命吗?”刘镛娘道:“你就说他算得准不准吧!”沈父道:“我又没找他算过!不过他的招牌在这十里八乡还是很硬的。”刘镛娘当晚就在心里琢磨开了,儿子是个有主见的人,现下她虽死拦着,但保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偷偷去南浔。如果今天这个什么铁嘴算得准,墨莲真有诰命的运,那不如让儿子娶了她,这样一来,凭借她的帮夫运,儿子的命至少能保住吧!刘镛娘倒是说干就干,先把儿子拉进屋子关上门,狠狠劝说一番。毓惠的嘱托刘镛一直记在心里,但是妻子丧妻未满,他也不能对去想续弦的事,况且他并不知道墨莲已经答应了毓惠,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提。现在由刘镛娘从中穿线,这事就好办多了,她没想到儿子和墨莲都痛快地答应了,倒叫她心里犯了嘀咕,但是也管不了许多了。刘镛娘准备三媒六聘,择日便去辑里村宋家提亲,宋茂生夫妻巴不得女儿能嫁出去,自然没有不愿意的。但刘镛和墨莲都希望不要急着成婚,至少等毓惠丧期过后。梅若锦出了个主意,让两人成婚后别圆房,等过了毓惠丧期再住一起。这个折中的办法得到大家认可,于是刘镛和毓惠便在沈家成了亲,为免沈父触景伤情,墨莲先拜沈父为义父,刘镛仍是他女婿。成婚当晚,刘镛替墨莲揭了盖头,两人喝了合卺酒,墨莲便抱着安江去自己屋里睡觉了。等她把安江哄睡后,悄悄去毓惠灵堂点了香烛。墨莲盯着毓惠的铅画遗像,说道:“毓惠姐,我和他已经拜了堂,这下你可以瞑目了吧?你放心,四个孩子我替你顾好,吟冬和吟夏再过几年就要许人家了,到时候我代你为她们风光送嫁,安澜和安江,我会督促他们好好读书,将来给你挣个诰命。我也会替你照顾好义父,为他养老送终。”墨莲静静地看着香烛燃烧,突然落泪道:“毓惠姐,我想煞你了!”刘镛站在毓惠的灵堂外面,听到墨莲自言自语说的话,幽幽地长叹一声,独自返回燃烧着花烛的洞房中。刘镛不由想起十九年前娶毓惠的那个洞房花烛夜,两个青涩的人儿,一双欢喜的新人。彼时虽家境贫寒,却也过得开心。他自言自语道:“毓惠,没想到我们的夫妻缘分连二十年都不到,造化弄人啊。”当夜,转辗反侧不能成眠的还有邢墭,他眼睁睁看着墨莲嫁给刘镛,成了自己的嫂子。他独自在房中喝得酩酊大醉,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从今往后,连个惦记的人都没有了。他并不明白墨莲为什么会选择刘镛而不是自己,他以为墨莲和刘镛相处久了,日久生情。他诅咒命运使他和墨莲失之交臂,他低吼道:“墨莲,那年毓秀河畔,你分明是允了我的呀!”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刘镛和张颂贤、梅若锦一道雇车去了南浔。刘家已经烧毁,张家也住着太平军,他们看到丝行倒是大门紧闭,似乎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他们先打开张恒和丝行的后门,进去一看,果然没人。他们索性就把正门的排门板都卸了,梅若锦撸起袖子,忙着掸灰尘擦桌子,把店堂清理出来。镇上的人看到张恒和开门了,都围过来打招呼。小文子见到刘镛,忙过来行礼道:“刘镛哥哥,你回来了?”庄家因为庄伯伯年岁大了,死也不肯离开南浔,小文子也就跟着留下来没有走。刘镛问道:“小文子,庄伯伯还好吗?你的洋货店还开着吗?”小文子把刘镛拉倒一旁,悄声道:“咳,别提了,长毛跟洋人有仇,把我的洋货店砸了,我们现在又改回糖什店了。”刘镛带着小文子到刘恒顺丝行,也开了门,小文子帮着洒扫。张、刘两家丝行开张的消息传到堵王耳朵里,堵王狐疑地问卫兵:“他们真的回来了?”卫兵禀道:“王爷,千真万确!大家都是亲眼目睹的。”堵王道:“今晚设宴,款待刘、张二位老板。”自从刘府被烧以后,堵王便搬到洗粉兜庞家花园去住了,他想着那里三面临水,如果再有人放火,他也能逃得快一点。卫兵领了命,来到丝行埭把堵王的话一一带到。刘镛慌忙跑到张恒和丝行,进门便喊道:“张老板,堵王着人给你带话了吗?”梅若锦走了出来,说道:“可不,正愁着呢!”刘镛也愁道:“唉,便是鸿门宴,我们也不得不去呀!”张颂贤道:“我担心的到不是这个,我是怕大家都知道我们去堵王府里吃了席,还以为我们投靠了太平军,官府知道了,将来我们还有好果子吃?”刘镛点头道:“正是,我们最好对他是不远不近,若离若即。”“这有何难?”梅若锦出主意道,“今晚卫兵来请的时候,你们走在前头,只管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等你们走了,我再跟大家吹吹风,就说是堵王设下鸿门宴,你们不得不去。”刘镛笑道:“梅掌柜这招高明,那就全仰仗你了!”“放心吧,唱戏谁不会?”梅若锦笑道。张颂贤打趣道:“我竟不知你会唱戏,那素日里你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梅若锦“哼”了一声,抹布一甩,进门去了。刘镛道:“其实鸿门宴倒不至于,我猜这回堵王是想拉拢我们,希望我们能把丝业同行都召回来,所以定会优待我们。但是我们也要有分寸,长毛最恨官府和洋人,所以我们在上海和洋人做生意的事情,定不能让他们知晓。”张颂贤道:“我也不晓得他们还忌讳什么。”刘镛道:“反正多喝酒少说话便是。”“酒也不能多喝,”张颂贤道,“酒后失言就麻烦了。”“好,那我们就多吃菜,少喝酒,少说话!”刘镛笑道,“上回我在自己家见到堵王,这回要去庞府做客喽,他们倒不见外,净把我们的家当他们自个儿家了。”傍晚时分,堵王的卫兵果然又来请,刘镛和张颂贤前脚刚走,梅若锦便在丝行门前哭哭啼啼,装作担忧的样子,路过之人有的好言相劝,有的唏嘘不已,皆以为刘、张二位老板被堵王带走了,凶吉未卜。对于刘镛和张颂贤来说,对庞府再熟悉不过了,庞家花园有个巨大的荷花池,足足有几百亩,到了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整个洗粉兜都飘着荷香。庞家亦是镇上的丝业大户,他家主人庞云鏳除了业丝,积累财富后还喜欢置业,南浔洗粉兜一带都是庞家产业,上海开埠以后,他在上海静安寺一带也置了不少房产,所以太平军一到,庞家就举家迁去上海了。夜宴设在庞家花园荷塘中的雕花船上,刘镛和张颂贤被先带到船上入座,堵王却迟迟不来。虽然周围站满了卫兵,刘镛却不敢想问,他们紧张地喝着茶,不知道堵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堵王正在书房内和侍王李世贤派来的亲信交谈,李世贤在长兴和广德一带与清军奋战,军费严重不足,让堵王替他想办法。堵王也正为税收不足而愁眉不展,他让李世贤的亲信转告李世贤,他会尽快把真是丝业老板请回来,等有了税收,立马提供给侍王。堵王黄文金送走侍王亲信,才踱步来到花园。刘镛眼尖,瞧见堵王过来,立马扯了扯张颂贤的衣袖,两人一同起身给黄文金行礼。黄文金跳上船,刚落座,卫兵就喊着上菜上酒。不一会儿,小圆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色,刘镛打眼一瞅,每个菜都掺着油辣椒。黄文金举杯道:“刘老板,张老板,怠慢了!”黄文金一饮而尽,刘镛和张颂贤赶紧起身道谢,然后一一饮尽。刘镛酒量有限,看黄文金这种喝法,心里有些犯怵。黄文金指着桌上的菜色道:“尝尝我们广西的家乡菜,比你们南浔菜如何?”刘镛和张颂贤暗暗叫苦,南浔人不喜食辣,浔菜清淡而且偏甜。他们只得稍微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两人辣得呲牙咧嘴,还得违心地说:“好吃,好吃!”黄文金道:“既然两位老板喜欢,就多吃一点,你们南浔菜太无滋味,吃了嘴里淡出个鸟来。”黄文金使了个眼色,卫兵连忙上前给刘镛和张颂贤布菜。他们俩看着碗里堆得尖尖的,不禁暗暗叫苦不迭。酒过三巡,黄文金对刘镛道:“刘老板,我单敬你一杯,我没有看护好刘府,惭愧得很!”刘镛喝得舌头都大了,道:“不碍不碍,房子烧了以后再建。”黄文金又说:“你把张老板带回来,我记你一功,你们都是好样的,不似那邢墭,竟然勾结强盗放火杀人,从我眼皮子地下逃脱了,我必抓他回来当众伏法。”刘镛一听这话,吓得一哆嗦,酒杯差点就掉地上。黄文金奇道:“刘老板,你怎么啦?”张颂贤赶紧打圆场道:“刘老板不胜酒力,喝多了。”黄文金冷笑道:“堂堂男儿,连酒都对付不了,窝囊!”黄文金又自饮了一杯,慷慨激昂道:“想我堂堂华夏儿女,竟被清狗统治多年,唯有我太平军敢对抗清廷,打他个落花流水。可惜啊可惜,正因清狗对我等大肆污蔑,老百姓对我们避之不及,还称我们为长毛!长毛,长毛,我们减税、禁大烟赌博。发展农耕,哪样不是为了老百姓好,为什么你们都不理解我们呢?”刘镛和张颂贤不敢吱声,只盼着宴席早点结束。黄文金喝得也差不多了,说道:“你们就在镇上好好待着,等丝行埭上的丝行都重新开张了,本王重重赏你们。”刘镛和张颂贤走出庞府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辣的。当他俩狼狈不堪地走过大街小巷,镇上的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纷纷传言堵王夜训丝业老板,不晓得有没有挨鞭子。路经戏院门口时,看到一群人在围观,张颂贤好奇探头一看,吓得拉着刘镛赶紧要走。刘镛问道:“什么事?”张颂贤紧张道:“长毛在杀人。”刘镛问围观的人:“杀的是谁?”围观的人道:“马家港的殷六,大烟鬼!”刘镛奇道:“杀大烟鬼干嘛?”围观的人道:“你还不知道?依照太平刑律,凡抽黄烟者,三犯斩首不留!你们可要小心,赌博、聚众饮酒也要被杀头的!”张颂贤赶紧拉着刘镛跑开了,两人跑到无人的地方,说道:“禁烟禁赌是好事,可这也太狠了吧!还有刚才那人说太平军禁酒,那今日晚上算怎么回事?”不过无论如何,刘恒顺和张恒和两家时候还是正常营业了,乡下进镇的茧农看到了,都回去奔走相告,今年的蚕茧看来有出路了。消息传得飞快,听说刘恒顺和张恒和两家丝行已经重新开张准备收春茧,逃在外头的其他丝行老板们也按捺不住了,也纷纷到南浔,一时间丝行埭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模样。不过大家似统一商量好似的,都是只身带着伙计回来,家眷仍然留在外头,以防不测。春茧开售了,堵王黄文金站在通津桥上望着一船船白花花的茧子运往丝行埭,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各家丝行忙碌了一阵子,收茧做丝摇经,然后把生丝运到太平军开的丝庄。他们也没有第二条销路,到上海的航道断了,十六铺码头上的洋轮也离开了。卖给太平军开设的官家丝庄利润虽然薄,但好歹也是条活路,不至于坐吃山空罢了。虽然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但一晃半年就过去了,这半年中,清军和太平军在湖州和长兴一带进行拉锯战,南浔倒是未受影响。刘镛每隔一个月去诸溇看望老人孩子,见到墨莲把家操持得妥妥当当,刘镛也就放心了。邢墭遍寻鼎生不得,去了苏州舅家,邢家除了南浔的产业,在苏州也有钱庄和典当行,邢墭见回南浔无望,索性打算在苏州安身。南浔镇上越来越热闹,大家似乎都习惯了太平军的治理,又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来。刘焕章想念南浔想得紧,闹着要回南浔看看,刘镛想想也无生命不妥,便把父亲带回刘恒和丝行住下。刘焕章走到毓秀弄,看到自己家的房子烧成了一片空地,心痛不已,竟然病倒了,刘镛赶紧把他又送回诸溇延医请诊,嘱托墨莲好生照料。毓惠的丧期已过,刘镛娘便要求刘镛和墨莲择日圆房,可他们俩似乎对此事都不热心,把刘镛娘急得不行,这回趁着刘焕章病了,她借口冲喜,非要他们圆房。到了晚上,刘镛娘就来到墨莲房中,把安江抱到怀里,催促墨莲道:“孩子就交给我吧,快去!”墨莲只得换了干净衣服,梳洗一番,来到刘镛房中。刘镛正在房中看书,墨莲便打了热水,伺候刘镛洗漱。刘镛边看书边泡脚,一时出了神,还以为是毓惠替他洗脚。墨莲加了一瓢热水进去,刘镛脱口而出:“烫,毓惠……”刘镛蓦然想起眼前的是墨莲,不好意思道:“辛苦你了……”墨莲问道:“水烫脚了?我去舀一瓢冷水来兑。”刘镛客气道:“不碍的,我脚放盆边上晾凉,一会儿水就凉了。”墨莲也不管他了,自去铺床,铺完床,给刘镛擦干了脚,倒了洗脚水,说道:“灯快没油了,我懒得添,早些歇息吧。”墨莲和刘镛并排躺在床上,彼此都有些尴尬,空气跟凝固了一样。这时,隔壁屋子响起安江的哭声,哭声持续很久,刘镛娘怎么也哄不住他,墨莲躺不住了,摸黑起床开门出去,敲刘镛娘的门:“姆妈,开门。”刘镛娘开门,墨莲抱过安江,道:“还是给我吧!”刘镛娘看到儿子屋里黑灯瞎火,墨莲又衣衫不整的,以为他们已经成事,便满意地把安江交给墨莲:“这孩子,也忒难带了,认人!”墨莲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屋,第二日一早,刘镛便回南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