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梅若锦见南浔这边丝行都已经正常经营,想着自己已经半年多没回上海的贸易行主理,心中惦记,便辞别张颂贤,欲独自回上海。张颂贤派张同相送,张同去堵王府领了路条,雇船沿水路东去。一路上都有太平军设卡查验,河面上空空荡荡,已然没有往昔船来船往的繁盛景象。船到吴江境内大浦河路段,天上突然下起暴雨来。梅若锦和张同赶紧躲进船舱,船家穿上蓑衣箬帽,冒着风雨奋力摇橹前行。湖上的风越来越大,小船儿东摇西晃,梅若锦恶心得吐了起来。张同朝船家喊道:“船家,把船靠岸停下,等雨停了再走吧!”话音刚落,小船儿便不受船家控制,在江面上打起圈来了。梅若锦被甩到甲板上,她双手死死地攀住船舷,闭着眼睛惊叫起来。“不好,船要翻!”张同紧张道。船家奋力控制船儿,与风雨搏斗,可不知这阵风雨是携了何方妖气,竟然越来越猛,根本招架不住。一个浪头打来,在梅若锦和张同的的惊呼声中,船儿终于翻了,三人皆落入水中。除了船家以外,梅若锦和张同皆不识水性,船家在水中抓住旁边的张同,已然顾不上梅若锦,等船家好不容易把张同拖上岸,再寻找梅若锦时,江面上已经看不到她。张同急得声嘶力竭地哭喊“救命!”船家重新跳入水中搜寻,在江面上来来回回都没见梅若锦的踪迹。正当他们绝望之时,江面上一艘大船停泊下来,船舱中走出几个人来,向张同这边张望。张同抬眼一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声喊道:“侄少爷,救命啊!”船头站着的正是许德铭,他瞅见张同,还以为张颂贤出事了,连忙拿起长长的竹竿,在江底一撑,从船上跳到岸边。许德铭问道:“老爷呢?”张同指着水面道:“是梅姨娘!梅姨娘落水了!”许德铭一听,立马跳入水中,船上的那些漕帮兄弟见状也都跃入水中救人。漕帮的人终年在水上混,个个水性了得,他们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搜寻,可换了好几次气还没有发现梅若锦的踪影,他们探出头来,向许德铭禀告:“舵主,可能水流急,所以人被冲到下游去了,找不着了!”这一段河面宽广,水流湍急,许德铭也知道梅若锦被冲走的可能性很大,他望着水面上翻转的小船,想到风水墩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不禁悲上心头。他不死心,再次扎入水底细细搜寻,游到翻着的小船边上,他心里一动,钻入船底一看,梅若锦正被扣在船底,早已经失去知觉。许德铭赶紧上前去拖她,发现梅若锦的长发被船上的横板缠住,所以一直在船底。他赶紧替她解开长发,抱着她钻出水面,拖上岸来。梅若锦肚子鼓鼓的,已经闭了气,人事不省。许德铭顾不得嫌疑,他按着梅若锦的肚子,帮她把水控出,有敲打着梅若锦胸口。过了一会,梅若锦咳嗽几声,慢慢睁开眼睛。张同双手合十,连喊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梅若锦从混沌中醒来,看到眼前的许德铭,心中想道:“我是死了吗?怎么他在身边?难道他也早就死了?”许德铭大喜,轻声说道:“你感觉还好吗?”梅若锦疑道:“我还活着?”张同赶紧插话:“梅姨娘,你可不是还活着吗?多亏了侄少爷救了你呀!”梅若锦恍然大悟,原来在危急关头,是许德铭救了自己。她看着许德铭焦急而又温暖的眼神,心头一热,虚弱地笑道:“多谢你!”许德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摇摇头。许德铭让他们上漕帮的船换干净衣服,梅若锦随身带的包裹已经被水冲走,没有衣服可换,许德铭想了想,上岸跑着去附近镇上的成衣铺里买一套衣服给她。梅若锦躲在船舱内把用热水擦洗了身子,换上新衣服,许德铭让船上的厨子煮了姜汤给张同和梅若锦送去,梅若锦喝下姜汤,捂着被子发了会汗,总算缓了过来,感觉死里逃生了。张同道:“侄少爷,我们的船儿已经翻了,你就送我们一程吧!”许德铭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张同道:“老爷吩咐我送梅姨娘去上海。”许德铭为难道:“如今我们漕运的船还进不了黄浦江,那边的关节尚未打通。你们从南浔过来,该有路条吧?不如我替你们雇条小船送你们去上海。”张同赶紧从换下的衣服内掏出路条,但是路条已经被水泡烂。张同急道:“完了完了,这下我们不但去不了上海,也回不了南浔了!”许德铭思忖片刻,道:“不如你们先跟着我们,等我们把船上的货运到目的地,再想办法。”张同和梅若锦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暂居货船上,幸得货船很大,舱房也很多,许德铭把自己的舱房让出来给梅若锦住,张同就和许德铭一起挤在其他人的舱房内。货船上运的是私盐,从扬州运往吴江,再过二天也就运到了。因船上都是男人,梅若锦自感不便,因此躲在舱房内轻易不大出来,一日三餐也都由厨子做好了送进来。这日货船靠岸停泊,大伙儿就上去办事了,梅若锦便从舱房内出来透透气,走到船头晾着衣服的地方,看到一个荷包很是眼熟,仔细一看,正是当年她离开张府去上海之前,许氏让她做的那个,没想到十四年过去了,荷包已经磨得不成样子了,他还戴在身上。这几日梅若锦一直躲在舱房内,也没机会和许德铭说句话,她也是故意躲着他的,她知道即使两人面对面,也不知道讲什么好。梅若锦盯着这个荷包发怔,许德铭救了她,她无以为谢,不如就再替他做个荷包吧。梅若锦上了岸,去绣铺买了绸缎和绣线绣针等,赶回船上就开始动工。她日夜不停地赶工,绣了两天一夜,终于绣了个一模一样的,趁着半夜大家都熟睡了,悄悄出了船舱,走到船头,偷偷用新荷包换下那个破旧的荷包,然后随手就把旧荷包扔水里了。许德铭半夜起来小解,见到船头有人影,又见到那人在扔东西,直接飞奔过来,看到梅若锦把他的荷包扔水里了,急得连忙跳下水把荷包捞了回来。许德铭爬上船,生气道:“为什么把我的荷包扔了。”梅若锦忙把那个新荷包取下来,递给他:“我见你的荷包实在破旧,就替你另做了一个。”许德铭看到新荷包,脸色缓和下来,道:“多谢梅姨娘,但是这个旧了,还是留着吧,都跟了我十四年了,舍不得。”梅若锦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德铭道:“夜深了,快去歇息吧,你为做这个荷包,定是熬了夜的,眼圈都黑了。”梅若锦又点点头。许德铭道:“那,我进去换衣服了……”许德铭转身欲走,梅若锦突然叫住他:“德铭!”许德铭一怔,转过身来,望着梅若锦。梅若锦欲言又止,良久才哽咽道:“谢谢你!”许德铭拼命抑制着自己,冲梅若锦点点头,转身离去。梅若锦坐在船头,望着江上的一轮明月,又想起当年那个八月十五中秋的夜晚,那些随波逐流的莲花灯,一如自己不能做主的命运。对于梅若锦来说,张颂贤是她的恩人,不仅救过她,还给了她安定的生活,如今又信她,把上海贸易行托付给她,让自己活出了人样。当年梅若锦也是自愿跟了张颂贤,张家也没有薄待她,所以梅若锦为自己对许德铭所生的情愫感到惶恐和愧疚,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能露出一点点来,否则就无颜面对张颂贤。而回到船舱内的许德铭亦是如此,他躺在舱内转辗反侧,那年在张府厨房,一见若锦终身误,千不该万不该,对自己姑父的妾室对了真心,更不该在中秋夜再次遇到她,在自己的心中种下了情根。这些年他流浪在外头,无暇娶妻生子,如今看来,还不如早日成家,也好断了自己的非分之想。货船到了吴江码头卸了货,大伙儿上镇上吃了顿好的,买些随身用品,又回到船上。许德铭对张同说道:“我们货已经卸了,我在镇上打听过了,有条小道可以绕去上海,一路没有太平军守卫,二日便可到达。我替你们雇一辆马车送你们去吧!”张同连连点头:“侄少爷想得周到,如此甚好!”许德铭递给张同一个包裹,里面装了吃食和二十两银子:“车钱我们已经付过了,这些你们带着路上用。”“多谢侄少爷!”张同接过包裹,和梅若锦一起上了马车。梅若锦一直低头不敢和许德铭对视,马车走后偷偷揭开帘子回望了一眼。二日后,张同总算把梅若锦送到上海,见过许氏,把江上遇险、幸遇许德铭相救的过程向许氏一一禀报。张同赞叹道:“侄少爷真是勇猛,若不是他钻到船底寻找,梅姨娘命就没了!”许氏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在漕帮船上待了好几日?”张同回到:“是,三日后侄少爷的船在吴江码头卸了货,才把我们雇车送来。”许氏心里一个“咯噔”,犯起嘀咕来:梅若锦和自己侄儿同条船上相处了三日,会不会生出什么事来?许氏吩咐张同道:“你回去后别跟老爷提江上遇险之事,免得老爷担心,还责备你办事不力。”张同应道:“是,太太!”等张同走后,许氏趁梅若锦来请安的时候问他:“我侄儿他如今可好?我也有好多年未见到他了。”梅若锦没想到许氏会问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张,便跪下了:“太太,侄少爷救了我,我心里感激,但是我们在船上并无交集,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好不好。我只瞅到他变黑糙了,也壮实了。”许氏道:“我又没怪你什么,你起来说话。”梅若锦起身,低头站在一边。许氏慢悠悠地喝着茶,半晌才道:“德铭是我侄儿,他的人品我自然知道,我信。梅姨娘,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得认命!当初你来张家的时候,我认命,如今你也一样。”梅若锦含泪道:“谢太太提点!”许氏道:“如今我娘家哥哥也老了,他也该成家立业,侍奉双亲,不能老在漕帮混着了。你知道他们的船在那条线上跑?我着人寻他去。”梅若锦回道:“听说是在江苏和浙江之间来回跑,其余我并不知。”“明白了。”许氏道,“你下去吧,我也累了。”梅若锦行了一礼,转身退出。“记住,别跟老爷提起你在船上之事!”许氏又补了一句。许氏说干就干,立即着人去把许伯年喊道上海来,让他去漕帮寻找许德铭。许伯年自老漕帮解散后,已经退出漕帮,后来儿子许德铭加入新漕帮,还成为舵主,他是知情的。这些年许德铭也回过几次嘉兴,每次住两三日便离开,最近倒是有半年未见了。妹妹遣人来召唤,也不明说是什么事,许伯年担心妹妹,立刻从嘉兴赶往上海。许伯年看许氏好好的,心里放心了一半,问道:“明兰,你急急忙忙把我叫来,到底何事?”许氏笑道:“大哥,瞧你急的,难道不兴有好事?”“啥好事?”许伯年问道。许氏道:“我替德铭看中了一个姑娘,海宁许村富户许英致的小闺女,你可中意?”许伯年道:“我当然中意,谁不知道许村许英致许大户啊,可他家的小女儿,怎么可能嫁给德铭呢?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许氏道:“还不是为了个姓氏!他们家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三个女儿都想嫁给许姓人家,生下的外孙都姓许,两头叫爷爷!”许伯年说:“那他们为何不干脆招个上门女婿?”“你以为他们不想啊?”许氏笑道,“当年有相士给他家三个姑娘都算过,断定她们都要嫁出门才好,若硬要招婿的话,会给娘家招来灾祸!”许伯年又道:“可他们许村都是姓许的,随便挑一户嫁了不成吗?”“呵,许村姓许的都是同宗,这哪成啊?他们特意在周边打听姓许的人家,又不能和许村的许是一族的,这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我这儿来了。”许氏把原因娓娓道来。许伯年乐道:“那敢情好啊,妹子,德铭的婚事,你就做主吧,我没意见。”许氏道:“你赶紧让德铭回家,早点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许伯年连连答应,乐颠颠地回家了。许伯年回到嘉兴,立马把许德铭叫回家,命令他娶许大户的女儿许皎月。许伯年以为许德铭未必愿意,没成想他竟一口答应了。婚事办得很迅速,三个月后,许德铭和许皎月便成了亲,许皎月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许伯年夫妻感到非常满意。许皎月从小被许大户当做男孩子养,爱穿男装,性格有些蛮横,但她对许德铭倒是一见倾心,对他粘得很。新婚后,许德铭足足在家里歇了一个月,才回到漕帮。过了不久,许伯年又托人带信给许德铭,说他媳妇有喜了。许德铭漕帮事务繁多,脱不开身,带了些银子回家,嘱咐妻子好生养胎。谁知过了几日,许皎月竟然寻了过来,非要跟着许德铭在船上混,许德铭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好让她留下,其实过去漕帮舵主带媳妇跑船也是常事,只是许皎月怀着孩子不太方便,许德铭把自己的舱房布置了一遍,尽量让媳妇住得舒服一点。许皎月倒是非常适应漕帮的生活,如果不是挺着大肚子,她可能也想加入漕帮混了。等到媳妇快生的时候,许德铭才把她送回家中,顺顺利利生下一个儿子,许伯年和许大户都十分高兴,两头办满月酒,两人都当爷爷。儿子满月后,许德铭回到漕帮,等孩子断奶后,许皎月把孩子扔给婆婆,自己又跟着许德铭漕帮在船上混了。许德铭和许皎月倒也和和气气,哪怕是争吵,也是过不了一日便又和好,许德铭茫然地觉得,从今往后这样的日子也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