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岁月在不太平的日子里流淌着,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小镇的居民似乎已经习惯了太平军的统治,几乎都从乡下搬回来了。丝行的家眷了也回来了一半,只是原来的府邸都被太平军征用了,他们只得暂居丝行后院,

刘焕章夫妻俩闹着要回家,墨莲便雇了船,带着四个孩子一同回到了南浔。刘镛的刘恒顺丝行后门有一排做仓库的房租,还自带一个院子,收拾起来还挺宽敞,一家人就暂居在那里。家人都回来了,刘镛有人照顾,也不用再惦记老人孩子,心也就安定下来。

吟冬和吟夏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吟冬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活脱脱一个小毓惠,人也懂事勤快,已经能够协助墨莲管家了。

墨莲闲来便教习她们写字、算术和女红,这两个姑娘都聪明伶俐,一学就会。她们回到南浔不久,就有媒婆上门来提亲了,可刘镛和墨莲皆不满意,只能作罢。

汪媒婆也来过几次,碰壁后私下跟人议论道:“那些托我去说媒的人家算盘真打错了,他们以为没娘的闺女不受待见,后母肯定愿意早早把她们打发出门,嫁给小门小户的,嫁妆还省一大笔,不成想这个宋墨莲竟是个护着继女的!”

但是吟冬毕竟年纪到了,当年毓惠在吟冬这么大时已经嫁给刘镛。墨莲担心吟冬会像自己那样误了婚姻,所以也积极托人寻找好人家。但是身处乱世,要寻一门好亲也很不易。

刘镛见墨莲总是愁眉不展,宽慰道:“姻缘天定,你操心也没用,托人好好留意着就是了,都知道你已经尽心了,没人会说三道四。”

墨莲道:“我哪里是怕别人说!我是怕她们的亲娘在地底下不能安心!只有吟冬吟夏嫁了好人家,安澜安江顺利长大,我才算对得起毓惠姐对我的嘱托。”

刘镛对墨莲肃然起敬,自此以后,对她十分爱重,也放心地把刘家所有财政大权都交到她手里。

刘家回浔以后,刘镛新请了老妈子伺候父母,原来的英嫂照顾安澜和安江,家务事又有吟冬和吟夏协助,墨莲倒是空闲了不少。

但刘镛却忙碌得很,刘恒顺丝行重新开业后,原先的账房季先生找不着了,所以只能自己兼任。

这天墨莲闲来无事,来到前面账房,看到刘镛在埋头算账,便进去给他沏了杯茶。

墨莲道:“见你盘账盘了好几日了,歇一歇再算,喝口茶吧!”

刘镛见是墨莲,便放下账本,喝了口茶,道:“这茶好喝!哪里弄来的苏州碧螺春?”

墨莲笑道:“是你的义弟从苏州捎来的洞庭碧螺春。”

邢墭人岁不敢回南浔,但常有人捎来口信和特产,所以刘镛不以为奇。倒是墨莲,如今她提起邢墭已经心中毫无波澜,刘镛觉得十分欣慰。

两人闲聊着,突然,刘镛想起了什么,道:“墨莲,我记得你刚来刘家的时候,有一次来我们刘恒顺的账房,季先生还夸过你,是吗?”

“那当然。”墨莲笑道:“我心算都比他算珠拨得快,他可不得夸我吗?”

刘镛笑道:“我记得他说你可以当账房先生来着。”

墨莲道:“是这么说过,他说我若是个男的,他就没饭吃了。”

“那你来替刘恒顺管账如何?”刘镛道。

墨莲笑道:“你真的要我当女账房先生?这不合规矩吧,不是说女人管账,店铺关张吗?”

“你也信这种鬼话!”刘镛撇嘴道,“张家梅姨娘当了上海张恒和贸易行的掌柜,贸易行都没有倒闭,还做得风生水起,何况只是让你管管账!你不用看不起女人,想想当今朝廷谁在当家!”

墨莲想想也是,同样是女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整个大清朝,她宋墨莲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怎么就不能当个账房先生呢。

见墨莲应允了,刘镛喜不自禁,打开柜门,把历年账本全部交给墨莲,手把手亲自教她理账,墨莲从此就在账房生了根,理了几天几夜,才把所有账理清。

刘镛见墨莲如此喜欢这份活计,便吩咐丝行的伙计们改口,从此丝行的伙计见了墨莲不叫太太,而叫宋先生,墨莲听了心花怒放,对刘镛道:“听到他们叫我宋先生,我觉着这辈子都值了。”

到了这一年的下半年,清军和太平军的战时愈加频繁,因左宗棠湘军压境,驻守浙江的太平军已经成了幼天王的最后堡垒。

镇上的太平军惶惶不安,堵王黄文金脾气也更加暴躁,居民们都战战兢兢唯恐犯了什么规矩,一般吃过晚饭就闭门不再出户。

张颂贤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据说不日大清的军队将光复湖州包括南浔,到时候必将腥风血雨,因此镇上的丝业同行们又连夜拖家带口逃了出去,原本刘镛也要走,但是刘焕章又病倒了,这次病得很重,不能挪身。

刘家只得留了下来,第二天镇上戒严,想走也来不及了。镇上只剩刘恒顺和其他三、四家未来得及逃走的丝行。

郎中说刘焕章这回难过鬼门关了,让刘家预备后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之前备好的寿材在刘府随着一把火化早已经为灰烬了,刘镛只好去寿材店多花些银子加急定做。等一切预备妥当,年过七十的刘焕章归西了。

刘镛心中悲痛,但非常时期,实在不易大办丧事,于是着刘鋌在门上贴上“谢吊”两字,意味着谢绝大伙儿上门吊唁。

但其实“谢吊”谢绝的是普通亲友,至亲好友仍然会上门给死者上香磕头,哭丧婆也仍然会上门哭丧,哀嚎声堪比亲女儿。三天过后,天刚蒙蒙亮,刘焕章的棺材被抬出门,安葬在南栅刘氏祖坟地里。

自老伴走后,刘镛娘变得沉默不语,似乎说话也不利索了。刘镛劝道:“阿爹也算长寿了,且能埋到自家祖坟,在这乱世已是难得的福分了,姆妈你一定要想开才是。”

刘镛说这话时心里难过,他想到毓惠的坟还孤零零地在太湖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迁归南浔。

操持完公爹的丧事,墨莲似累脱了一层皮,但她还得强打精神,陪着婆婆解闷。吟冬和吟夏心疼墨莲,每每趁墨莲休息的时候来替她揉肩捶背伺候着,墨莲心里美得不行。

在吟冬的带领下,吟夏和安澜已经跟着吟冬喊墨莲为母亲,而安江是墨莲一手带大的,他也没有见过生母,只认得墨莲这个母亲。因此墨莲对自己是否生育并不在意。四个孩子都那么孝顺,亲不亲生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又过了半月,镇上的形势更加风声鹤唳,太平军隔三差五地在白场上斩首示众,声称他们都是私通清军的奸细,罪名五花八门,有刺探情报的,有资助清军的……

墨莲严禁孩子们出门,把他们都关在后院陪着祖母,以免他们出去惹事。

这一日午后,刘镛在库房查货,听得刘铨来报,堵王的卫兵已经到了门口了,要带刘镛去见堵王。

墨莲正在账房算账,听得动静出来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不知道刘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平军。

刘镛强作镇定,宽慰墨莲道:“不碍的,堵王我都见过两次了,他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不吃人。”

墨莲眼睁睁地看着刘镛被带走,心揪住了一团。刘镛走后没多久,她便悄悄跟到洗粉兜庞府门外张望着。

刘镛被带进庞府见到堵王黄文金,只见黄文金黑着脸,颜色不佳。刘镛心里直打鼓,预感会有大祸临头。

刘镛拜见堵王,堵王道:“那些个丝商们偷偷跑了一大批,你没跑,说明你对我们太平军有信心,忠心可嘉!”

刘镛听了一头雾水,堵王把他带到这里来,不会只为了表彰他一番吧?

刘镛低着头不敢多说,只唯唯称“不敢当”。

堵王让卫兵给刘镛上茶,刘镛谢恩领座,但是坐如针毡,心中局促不安。

堵王喝了一口茶,道:“我听闻刘老板在上海开了个洋行,和洋人称兄道弟,熟稔得很?”

刘镛一听这话,魂都飞了,赶紧起身行礼道:“回禀堵王,绝没有此事,那都是谣传!鄙人在上海是做过生意,但也就是卖卖生丝而已。”

“卖卖生丝而已?”堵王冷笑道,“你不认识洋人,能把生丝卖到外国去?”

刘镛心想完了,堵王这是要拿他杀鸡儆猴呀。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堵王却换了一副面孔,冲着刘镛笑道:“刘老板,你今天吃了我的茶,我想向你讨件礼物!”

刘镛魂飞魄散,以为堵王会说要他项上人头。

刘镛惊恐地望着堵王,哆嗦道:“堵王想要什么?”

“给我弄两百支洋枪来!”堵王盯着刘镛的眼睛命令道。

刘镛哪里还敢说个“不”字,他问道:“几时要?”

堵王说道:“如今战事紧张,我等不了太久,就给你一个月时间。”

刘镛连连道:“是,是!”

堵王面露笑容,端茶送客,刘镛连走带摔地出了庞府,才发现衣裳已经湿透。

守在庞府门口的墨莲见状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刘镛。

墨莲焦急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镛摇摇手道:“我们回家吧!”

在墨莲的一再追问下,刘镛才把堵王向他要军火的事说了出来。

墨莲一听心都凉了,向刘家要军火,等于把刘家逼上绝路啊!如今左宗棠大人的湘军陆续收复失地,太平军马上就要守不住了,这个时候给堵王提供军火,落一个勾结长毛的罪名,将来必定会满门抄斩。想到年老的婆婆,四个孩子都要被牵累,墨莲都快要疯了。

“老爷,你绝对不能答应他们啊!”墨莲恳求道,“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刘镛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回到丝行,刘镛和墨莲在老人和孩子面前都没有提起今日的遭遇,吃过晚饭,两口子闷闷不乐地回了房。

夫妻俩相对无言,坐了半个时辰后,刘镛道:“墨莲,你带着姆妈和孩子们去上海吧!如今诸溇也不安全了。”

墨莲惊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走,一家人自然一起走!”

刘镛道:“我在,你们才可能走掉。”

“你是刘家的主心骨,你不走,无人会愿意走。”墨莲坚决道,“若是毓惠姐在,她也必定和我想得一样。”

“算了,今日累了,不想了,明日再说吧!”刘镛疲累地躺倒在床上。

墨莲柔声道:“那你先歇着吧,我去看看安江。”

墨莲替刘镛盖上被子,出了房门,去隔壁英嫂的屋子里看安江睡了没有。

安澜和安江在一起玩耍,他们看到墨莲,亲热地叫了声“姆妈”。墨莲抚着他们俩的小脑袋,心里愁绪万千。

突然,刘鋌走进后院,看到墨莲,便问道:“东家呢?”

墨莲道:“他已经歇着了,你怎么还没回家?有事吗?”

刘鋌把墨莲拉倒一旁,悄声道:“快让东家去隆庆茶楼,有人要见他。”

墨莲忙问道:“是谁?”

刘鋌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是那人说了,他是东家必须要见的人。他还嘱咐东家一定要悄悄地,不能让人瞧见喽。”

墨莲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墨莲进入房中,摇着刘镛道:“快起来吧,又有人要见你。”

墨莲把刘鋌的话转述给刘镛,刘镛皱眉道:“今朝是什么日子呀?早上一个堵王都够我烦的了,晚上又来一个!”

墨莲给刘镛穿上外衣,道:“要悄悄的,别人人看到了。”

刘镛边往外走边说道:“我晓得了。”

墨莲走在前头,替他打开丝行的门,探头一看,瞧见不远处的桥头有几个太平军盯着刘恒顺丝行这边。

墨莲连忙缩回头,对刘镛说:“外边有人盯着呢,你还是走后门吧!”

刘镛迟疑道:“后门怕也有人盯着。”

墨莲道:“我把他们引开。”

墨莲回去抱着安江,牵着安澜,从后门探头探脑一番,然后往乡下方向走去,果然引起了盯梢的太平军的注意。

盯梢的太平军以为墨莲带着两个孩子要跑回乡下去,立马紧紧跟在后面。

刘镛看盯梢的人跟着墨莲走了,他穿着斗篷悄悄出了后门,穿弄堂往隆庆茶楼走去。

墨莲带着孩子们走到野地里,跟孩子们玩起捉迷藏来,玩了一会,就又抱着安江、牵着安澜回家了。

盯梢的太平军见自己盯错了人,赶紧回到丝行后门守着。

刘镛悄悄来到隆庆茶楼,茶楼杏老板见是刘镛,热情招呼道:“哎呦,是刘老板,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刘镛拱手道:“马马虎虎!”

杏老板问:“刘老板,楼上雅座请!”

刘镛跟着杏老板上了楼,落座后吩咐道:“杏老板,待会儿若有人找我,就带他过来。”

杏老板满脸堆笑道:“好嘞!您先坐着,我给您沏壶好茶去!”

刘镛独自坐在靠窗的雅座内,望着窗外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猜想谁会约他来呢?难道是邢墭偷着回来了?他觉得应该不会,谁都知道太平军快抵抗不住了,要回南浔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会不会是唐漾荷呢?因为两人久无消息,他便找到南浔来了?刘镛觉得有这个可能,但若是他,完全可以直接去刘恒顺丝行找他,没必要偷偷摸摸的。

刘镛正想着,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刘镛看到一个白脸书生和一个黑脸汉子一起上楼,那黑脸汉子一脸警惕,看他走路的身形,必是武林绝顶高手。

他们上得楼来,站在刘镛面前,刘镛站起身来,仔细辨认眼前人,这才发现那白脸书生竟然是当年的湖州知府方回,

刘镛欲下拜,黑脸汉子一把拉着了他,把他推回位置上坐下。

方回悄声道:“刘老板,虽然我已经包了这个茶楼,但还是小心为妙。”

刘镛道:“方大人,我万没想到是您。”

方回示意黑脸大汉去楼下守着,黑脸大汉领命,一跃而下,把刘镛看呆了。

刘镛拱手道:“方大人,您找草民有和吩咐?”

方回开门见山道:“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长话短说,我如今刚升任浙江布政使,受左大人委任,协助湘军围剿蜗居在湖州的太平军,意欲活捉幼天王,彻底摧毁长毛。如今战事紧急,经费紧缺,望刘老板刘镛带领南浔丝商出钱资助清军。”

刘镛问道:“方大人想到筹集多少?”

方回道:“连慈禧老佛爷都知道南浔丝商有钱,所以危难时刻,你们须踊跃为朝廷出力,十日之内,至少筹集二万两银子。”

刘镛道:“可镇上的丝商都逃出去了,所剩不过三、四家小丝行,他们没有那么多钱!”

方回脸色一沉,道:“你们南浔丝商给长毛纳了多少税,别以为朝廷不知情,刘老板,你若不想朝廷对你秋后算账,这钱还是拿得痛快一点为好!”

方回说罢,拂袖而去,临走撂下最后一句话:“十日之内,把银子送入广济钱庄即可。”

(三十八)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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