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梅若锦带着丫鬟竹枝给各位老板端上桂花圆子,笑吟吟招呼道:“去年秋天院子里摘的桂花,我用糖腌了起来,各位老板尝尝这道点心,比你们府里做的如何?”丝行老板们品尝后,皆是一番夸赞。聊起桂花,有人提起南浔白鹇兜邢府花园那一大片桂花树,盛开时整个白鹇兜都泛着甜香味。突然有人提起:“邢墭前段时间在上海发布悬赏寻找儿子鼎生,不知现在找到没有?”顾寿松道:“前日我还见过他,他说未曾寻到鼎生,死心了,不日即回苏州去。”张颂贤埋怨顾寿松:“你前日既然见着了邢墭,为何不让他参与今日聚会?大伙儿也好久不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如今是何状况!”顾寿松叹道:“自我堂妹淑兰去世,鼎生又无端失踪,邢墭一直缓不过来,整天孤魂野鬼似的。前日我对他说了,请他来张恒和贸易行和大家一聚,他嘴里应着,可不还是没来!”大家聊得热闹,谁也没发现刘镛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刘镛起身告辞道:“各位老板慢聊,我有事先告辞了。”张颂贤送刘镛出门,刘镛抱拳道:“张老板留步!”刘镛独自走在苏州河边,心中郁结如同这酷热的暑气,叫人无处可躲。河对岸,邢墭看到了刘镛,大声唤道:“刘镛哥哥!刘镛哥哥!”刘镛转头看到邢墭,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理不睬,加快了脚步。邢墭以为刘镛没听见,飞快地过桥,来到刘镛跟前。邢墭喘着气喜道:“刘镛哥哥,你也来上海了?伯父伯母可好?侄子侄女们可好?”刘镛冷笑道:“托你的福,都好得很!”刘镛不想再理邢墭,径直往前走。邢墭心中奇怪,他和刘镛久别重逢,可刘镛为什么对自己这种态度?邢墭追上前去,拉住刘镛,道:“刘镛哥哥,您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刘镛停住脚步,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和邢墭结拜多年,邢墭率真坦诚,从不会玩什么心机,更不可能抢走义嫂还能装得没事人一样。想到这里,刘镛便直接问道:“邢墭,你可见过墨莲?”邢墭脸红耳赤,他以为墨莲把客栈之事告诉了刘镛,所以刘镛才生自己的气。邢墭羞愧道:“见……见过。”刘镛见邢墭这副模样,又起疑心:“她真的跟了你?”“什么?”邢墭大惊,“刘镛哥哥,您听我说,那日在客栈是我喝多了闯的祸,跟嫂子没有关系!求您不要怪罪于她!”邢墭越解释,刘镛误会越深,他以为邢墭承认了和墨莲的事,指着邢墭大怒道:“邢墭啊邢墭,我真正看错你了!抢夺义嫂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就不怕别人戳你邢家的脊梁骨?罢了,从此之后,我没有你这个兄弟!”“我没有哇!”邢墭扯着刘镛的衣衫,叫屈道,“那日我在客栈喝醉了,听到隔壁嫂子在唱曲子,迷迷糊糊就过去敲门,嫂子开门后,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早就不见嫂子人影。我酒后失态,着实该打,但若说我有夺嫂之心,我可以发誓,绝没有!”刘镛怒道:“你若没夺嫂之心,她为何要离家刘家?你和她没有关系,你们为何在十六铺码头亲亲热热,你还给她银票?”邢墭懵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道:“墨莲离开刘家了?”刘镛冷冷地“哼”了一声。邢墭忙解释道:“那日我在十六铺码头寻找鼎丰,恰好又遇到嫂子,她说急用钱,向我借一万两银票,我看她着急,也没多问就给了她,至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您若不信,我带你去我住的客栈看看,若有她的一根头发丝,就算我对不起你们刘家!”听了邢墭这一番话,似乎入情入理,刘镛也就不再疑心他,但刘镛心中的谜团更甚了,既然不是为了邢墭,那墨莲为何定要离开自己?她身上带有刘恒顺丝行的一万两银票,又跟邢墭借了一万两,她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呢?邢墭跟着刘镛来到恒顺洋行,哥俩喝着酒,叙说着在诸溇一别后彼此的遭遇,两人都唏嘘不已。刘镛道:“只盼着天下快点太平,我们都能够早日回到南浔。”邢墭道:“听我堂舅父说,长毛的日子恐不长了,如今湘军已经收复浙江大部分地区,幼天王无处可去,已经被堵王迎至湖州。”刘镛道:“看来湖州地区的恶战在所难免了,但愿老百姓少受点灾。”邢墭道:“顶多也就一两年时间吧,咱们再熬熬。”那晚邢墭又喝得酩酊大醉,和刘镛躺在同一张床上,直到天亮方才离去。次日,邢墭来向刘镛告别:“刘镛哥哥,我要回苏州去了,若您在上海发现鼎生的踪迹,请着人来告诉我。”刘镛道:“那是自然,鼎生是你儿子,也是我的侄子,我这个当伯伯的岂会袖手旁观?你就放心回去吧,我替你细细打听着。”邢墭谢了又谢,踯躅着离开了。刘镛看着邢墭落寞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邢墭走后,刘镛回洋行整理行装,他招来刘鋌吩咐道:“我打算回趟南浔,去辑里村太太娘家看看,洋行这边就交给你来管理,你多用点心。”刘鋌应允道:“您放心吧,东家。”刘镛问道:“你家就在辑里村不远,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刘鋌道:“您若见了我家里人,就跟他们说一声,我在上海挺好的,让他们自己保重身体。”刘镛想了想,道:“你去库房里拿些洋布和糖果,分成两包,一份带给太太娘家,一份带给你家。”“哎,东家!”刘鋌高高兴兴地去准备礼品,他觉得还是东家想得周到,家里老人孩子看到上海带来的礼物,肯定高兴得很。刘镛打点好行囊就出门了。他手中仍然留着堵王签批的路条,只身来往江浙之间倒没什么问题,所以他雇条船不出三日就顺利到了辑里村。辑里村依然平平静静,仿佛七里之遥的南浔跟它们根本是两个世界。刘鋌的家在浔南村,离辑里村也就二里地,刘镛先去浔南刘鋌家中探望,刘鋌的父母妻儿皆在家中,刘镛向他们问了安,呈上带来的礼物,并告知他们刘鋌在上海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牵挂。刘鋌母亲非要留刘镛在家里吃饭,刘镛盛情难却,只得陪刘鋌父亲喝几杯。按辈分来算,刘镛该称刘鋌父亲为七伯伯,七伯伯在浔南村开纸烟店,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不过如今儿子跟着刘镛在刘恒顺丝行做活,手里也就攒了一些钱,日子过得堪比村里的地主。七伯伯叹道:“阿镛那,你阿爹走的时候,你也不通知我们,我都没能送送他,想起这事我心里便堵得慌。”刘镛宽慰道:“这乱世中,我阿爹能死在家乡、埋在祖坟中,已然是天大的福气了!”七伯伯道:“谁说不是呢,好多人都没这个福气呢。这世道乱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太平日子。”从刘鋌家出来,刘镛背着行囊急匆匆走到辑里村宋家,站在宋家门口,刘镛感慨万分,当年因为替谈德丝行向茧农下定,他认识了宋茂生一家,万万没有想到,宋家竟成了自己的岳家。可惜如昙花一现,墨莲便不知去向。乡下人没有大白天关门的习惯,宋家的门敞开着,刘镛径直走了进去。兰贞独自在家剥丝绵,她看到刘镛,惊喜地起身道:“呀,女婿来了?墨莲呢?她怎不和你一起回来?”刘镛一听这话,心都凉了。他原以为墨莲无处可去,定会回辑里村娘家来,未料到她竟然躲得远远的,存心不让别人寻到她。刘镛也就不敢再问起墨莲,反而谎称孩子们离不开墨莲,所以未能同来。他拿出洋布和糖果,道:“姆妈,这是墨莲让我带来给你们的,洋布给你和嫂子做衣裳,糖果给孩子们解馋。”兰贞接过礼品,也未起疑,她高高兴兴地去灶上煮了六个糖汆鸡蛋,端给贵婿。兰贞问道:“你还没去镇上吧?我劝你还是别去了,乱得很!前些日子朝廷的官兵光复过南浔,但仅过了三日,长毛就又杀回来了。镇上有几个男人心急,见南浔光复了,忙把头剃了,等到长毛回来,你猜怎么样?被拉出去砍头了!”刘镛摸了摸自己的头,感到脖子一阵发凉。兰贞瞅了刘镛一眼,道:“你这个头发,可去不得镇上,如今堵王跟疯了似的,外乡人进得镇来,剃了头的,也得抓进牢里关着,关到头发长出来为止。”刘镛吃了鸡蛋,打着饱嗝,道:“您放心吧,我这次回来不是要去镇上,而是要找大哥商量点事情。”祖和比刘镛还小一岁,但是刘镛该跟着墨莲趁他为“大哥”。兰贞笑道:“祖和陪他媳妇和孩子回姥姥家去了,晚上才回来呢!”刘镛问道:“那我老丈人呢?”兰贞道:“他去桑树地里松土去了。”正说着,宋茂生扛着锄头回来了,他瞧见刘镛,乐呵呵道:“刚在地头瞧见喜鹊在桑树枝头上叫唤,原来是贵客到了。”宋茂生四处张望:“墨莲呢?”兰贞道:“别找了,闺女没回来!”宋茂生嗔道:“这没良心的死丫头,也不知道我们惦记她。”“快别瞎说了!”兰贞道,“墨莲如今是刘家的媳妇,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的!老人孩子一大堆,她哪里脱得开身呀!”刘镛本来还想打听打听宋家在外地有没有什么亲戚,这会子也不敢张口了。刘镛走出门去,看到原来修建的整理土丝用的库房都不见了,成了晒谷场,便问宋茂生:“这些怎么都拆了?”宋茂生道:“去年下半年开始,堵王设立的官庄便不允许民间私下摇丝了,时常会有太平军下乡来巡查,我怕惹麻烦,便自己拆了这整理土丝的仓库。”刘镛点头:“拆了好,免得惹祸上身。”宋茂生道:“不过今年形势有变,堵王的官庄撤了,太平军也不来乡下了,所以这季春蚕大家都摇了土丝后存放在家里,如今都急着卖出去,可是你们这些丝商都不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呀。”刘镛盯着宋茂生,正色道:“我这次回来,便是想找祖和商量,有没有办法把土丝都运道上海去!”宋茂生眼睛发亮,道:“若真能把土丝运出去,那再好不过了,我老了,也想不出啥办法,等祖和回来,你们商量吧。”兰贞杀鸡剖鱼招待女婿,刘镛对兰贞笑道:“姆妈,我们在上海时常念叨着从地里拔出来就炒了上桌的蔬菜,您给我弄点茄子豆角和绣花锦菜就行,母鸡就留着下蛋吧!”兰贞赶紧招呼宋茂生去地里摘菜,刘镛道:“还是我自己去吧,喜欢吃啥就弄啥。”刘镛拎着菜篮子钻进菜地,摘了茄子、豇豆、葫芦和番茄,看到玉米也熟了,便顺手掰了几个。墨莲做菜的手艺传承母亲,当刘镛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尝到熟悉的味道,突然心里就难过起来。晚饭后,宋祖和带着妻儿回家了。得知刘镛此次前来为了商讨运输土丝的事,祖和去村里喊来几个青壮年一块参加讨论。祖和介绍道:“这位是马家老二琮钧,这位邻居何伯家的大儿子英硕,这是村头孔家女婿执葵。”三位年轻人均向刘镛拱了拱手,道:“刘老板好!”祖和笑道:“我妹夫刘镛,你们都认识,我就不啰嗦了。”刘镛向三位年轻人拱手道:“各位好!刘镛这厢有礼了!”琮钧率先道:“听祖和说,刘老板欲将村里的土丝都运到上海去,我等听了无不雀跃,我阿爹嘱咐我,定要协助刘老板办成此事。”英硕附和道:“土丝卖不出去,村里谁家不愁?刘老板,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听从您的差遣。”“是呀是呀,我们都听您的,您就说怎么办吧!”执葵拍着胸脯道。刘镛赶紧起身拱手道:“多谢各位愿意相助,可是惭愧得很,我也没有想出什么主意,所以特请各位共同商议。”看到大家略为失望的神情,祖和宽慰道:“无妨,无妨!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一起想想,用什么办法把土丝运出去。”刘镛道:“祖和说得没错,每人出点主意,说不定就有了办法!”英硕率先出了个主意:“我倒有个想法,如今从南浔到上海,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皆有太平军的关卡,若要运土丝出去,必定被查验路条。现镇上有长毛私卖路条,若是价钿出得高些,货运的路条说不准也能搞到!”刘镛狐疑地望向祖和,只见祖和摇头道:“此计恐不妥!镇上确有长毛违令私卖路条的,可是一旦被查到,违令的长毛都会被施予酷刑,所以他们也只敢卖些无关紧要的路条,运送生丝的货运路条,他们是万万不敢私卖的!”刘镛道:“是呀,最好不要跟太平军去打交道。”执葵打趣道:“陆路水路都有他们的挂卡,若不跟他们打交道,那只有长翅膀飞过去了。”众人聊得火热,唯有琮钧不言不语。刘镛问道:“琮钧兄弟,你有没有什么主意?”琮钧皱眉道:“我在想,虽然水路和陆路皆有长毛关卡,但是他们也不是一路上都站满了人,总有些空挡的!”众人不解琮钧的意思,唯有刘镛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刘镛请求祖和道:“大哥,你替我拿纸笔来。”祖和忙取了纸笔给刘镛,刘镛摊开纸,拿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挥毫作图,不一会儿,一副并不准确的水陆图就画好了。大伙儿围过去看,刘镛指着图跟大家解释道:“你们看,这是南浔到上海的水路,旁边的是陆路,凭我的记忆,水路上太平军的关卡在这几处,陆路我没走过,你们谁知道陆路的关卡?”琮钧道:“我走过!”琮钧拿过刘镛手里的笔,在陆路上标记关卡。刘镛一看,喜道:“你们看看,陆路的关卡和水路关卡相距甚远,我们可以走一段水路,再走一段陆路,然后重回水路,如此反复数次,就可避开关卡了!”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甚妙!”祖和忧虑道:“此计妙是妙,但我疑虑的土丝搬上搬下极为费力,陆路和水路两队人马须密切配合,仅仅凭村里的人恐怕不行。”刘镛胸有成竹道:“路上凶险,我们自然需要极强的帮手!”祖和问道:“可靠吗?”刘镛笑道:“水上最厉害的当属漕帮,届时可由张恒和丝行张老板出面,请他内质许德铭帮忙;陆路更好办了,我们恒顺洋行的掌柜唐老板跟震泽团练孟维胜是至交好友,陆路就由我们辑里村的运输队负责运输,让孟维胜的团练负责押运,如此一来,即使万一遇到太平军,也可抵挡一二,确保土丝安全。”众人大喜,祖和击掌道:“太好了!等各路人马都联系好了,我们可先试行一趟,方可确保无虞!”刘镛赞同道:“还是我大舅哥想得周全!”刘镛接着就分配任务,祖和与琮钧负责组织村里赶驴车的人,组成一个运输队,英硕和执葵挨家挨户通知,让蚕农们把土丝打包成方便运输的方包。刘镛任务最重,既要联络孟维胜,又要回上海找张颂贤请来许德铭帮忙。算来算去,最快的速度,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启航。时不待人,刘镛次日一早便匆匆踏上回程,他计划先去震泽找唐漾荷和孟维胜,然后再回上海联系张颂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