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宋祖和套了驴车送刘镛到震泽后就回去了,刘镛熟门熟路找到唐漾荷住的地方。这日正是匀薇过五七的日子,刘镛在匀薇灵堂找到唐漾荷,他们一同祭奠完匀薇回到唐漾荷住处,刘镛说明来意,唐漾荷不以为然道:“又不是过不下去了,生意停个几年也不打紧,何必要冒这种险?”

刘镛见唐漾荷失了往日锐气,知他因匀薇的死而伤心过度。

刘镛拉着唐漾荷去酒楼喝酒,喝道醉意朦胧的时候,刘镛道:“这几年的仗打下来,湖州少了七成人口,生在乱世人不由己。唐兄啊,并非只是您失了亲人,我们都一样哇!”

刘镛忍着悲苦,向唐漾荷诉说失去毓惠的痛,失去父亲的悲。还把邢墭一夜之间痛失父母妻子的凄惨全都兜了出来。

说到动情处,刘镛含泪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心中也痛啊,可是往小了说,世道再难,我们日子还得往下过,茧农的日子也得往下过,他们的茧子卖不出去,就无以为生。往大了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通往世界各地的海上丝路不能就这么断了呀!如今外国的洋轮不来了,我们在外国的市场被东洋生丝占了,要知道,我们的‘辑里干经’曾经统霸欧罗巴市场,现在却默默退出,我不甘心,您能甘心吗?”

唐漾荷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良久,他猛然睁眼,以掌击桌,道:“我干,我们继续干!”

刘镛猛喝一口酒,露出欣慰的笑容。

孟维胜的团练往常也会接一些短途押镖的活,这次的任务非比寻常,须得准确躲过太平军的关卡,而且路途遥远。

刘镛把他们的计划告诉孟维胜后,孟维胜发现了刘镛的一个疏漏,他说道:“漕运方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在江浙之间早就打通关节,只要不运送生丝,他们空船能顺利过太平军的水上关卡。可陆路就难了,即便不运送生丝,过往的行人也得有路条啊!”

刘镛捶捶脑袋,发现自己真的疏忽了。

刘镛问道:“孟兄,您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孟维胜道:“今日您先住下,待我想想办法。”

刘镛和唐漾荷一同向孟维胜行礼道:“有劳了!”

孟维胜对唐漾荷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废话!”

孟维胜走后,刘镛赞叹道:“这孟兄倒是个性情中人。”

唐漾荷叹道:“说起来人人都有一段故事,我在京城时曾救过他的性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交给他的事,他定会尽心。”

次日上午,唐漾荷去找孟维胜,却不见他人影,料想他出去找门路了。

果然,到了傍晚,孟维胜带了一个陌生人回来,他向唐漾荷和刘镛介绍道:“这位是替湖州运输食盐的陆掌柜,他的车队每半个月往返上海和湖州一次,他们空车去,满车回,手中有侍王李世贤特批的盐运路条。”

刘镛和唐漾荷相互对视了一眼,尚未理解孟维胜的意思。

陆老板笑着解释道:“两位老板,孟头儿跟我商量好了,我们可将路条交给你们使用,你们替我将盐运回。你们得了路条,我省了运资,两厢得利!”

刘镛和唐漾荷这下明白了,宋祖和的陆上运输队伍拿了陆掌柜的路条,扮作盐运的人,运送土丝去上海的路上和漕运互相配合,空车过关卡,把土丝送到上海后,装上陆掌柜的盐,运回南浔。

刘镛兴奋地击掌道:“孟兄弟好妙计呀!刘某敬佩之至!”

唐漾荷夸道:“不是我吹牛,孟兄一向算得上智勇双全,勇赛张飞,智比诸葛!吴江一带谁不夸赞!”

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刘镛便急着要赶回上海去找张颂贤。刘镛问唐漾荷道:“你还是同我一起回吧,设法联系到马修先生的重任,还须靠你!”

唐漾荷为难道:“我答应匀薇陪她到断七为止……”

刘镛道:“事急从权,想必匀薇不会怪罪我们的。你放心,无论如何,到了她断七那天,我必定陪你一起回来祭奠。”

唐漾荷最终答应了刘镛,正好孟掌柜的车队要去上海,两人便搭了他们的便车。

刘镛和唐漾荷一回到上海,便去找张颂贤,把一切计划和盘托出。

张颂贤赞同道:“你办得很周全,德铭这边应该没有问题,我这就差人去找他,等他这里安排妥了,我马上知会你。”

刘镛道:“顾六公公年岁已高,寿松还年轻,南浔丝业如今以您为首,还请张叔您牵头召集各家丝行,商量土丝运来上海以后的运作。”

张颂贤满口答应,迅速召集大家商讨,大伙儿决定都行动起来,分配收购土丝的份额,招募工人,让从南浔带出来的摇经师傅教习他们,联络中断的各国商人,告诉他们“辑里干经”即将重新出世。

许是老天护佑南浔人,这一切都无比顺利。半个月后,祖和带领驴车队装上土丝从辑里村出发,德铭带着漕帮的人马在河上配合,他们轮番转运,顺利避过太平军的关卡,安然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码头上,早已经守候在那里的丝行老板们纷纷鼓掌欢呼,按照事先约定的份额,交钱领取土丝,各自装上预备好的马车,运往自家仓库,请工人将土丝分等级,挑选优质生丝摇成“辑里干经”。

与此同时,第一艘洋轮已经停在十六铺码头上,这是梅丰裕丝行老板相熟的荷兰商船,几天后,他们载走了第一批“辑里干经”。

从南浔到欧洲的丝路打通以后,在上海的丝业老板们都安下心来,在上海生根发芽,安家置业,整个卢湾区成了南浔人的第二故乡。

刘镛托人传递消息给苏州的邢墭,邢墭赶来上海,见到南浔丝业另一种繁荣景象,连忙带人把邢正茂丝行搬来上海,与大家一起在上海滩打拼。

只有在聚会的时候,他们才会提起多灾多难的家乡南浔,备受战火摧残以后,不知道又是怎么一番惨象。

只有太湖边的诸溇村依然平静,这个小渔村实在太不起眼了,放眼望去,方圆十里,只有七八户人家,除了沈家,其余均是破烂小屋,太平军和朝廷的兵都懒得从这里经过。

毓惠父亲独自生活在这里,女儿活着的时候,他尚且不愿意去女婿家过活,如今女儿不在了,他就更不愿意叨扰女婿了。他自己种菜养活自己,邻村的侄儿隔三差五会来看看他,给他送些粮油。他这一辈子孤单惯了,妻子走得早,女儿送到镇上干娘家生活,算起来他一个人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

毓惠的坟就葬在沈家的墓地里,沈父想祭奠女儿也很方便,平日里想女儿了,也会去坟上跟女儿说说话。

这天他是毓惠生日,他烧了条鱼,从地里摘了个香瓜,带去坟地给女儿过生日。他在毓惠墓前絮絮叨叨:“听说南浔如今乱得很,女婿一家也没有了音讯,也不知道四个孩子怎么样了,毓惠啊,你在天之灵要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

晌午边,沈父从坟地回来,走近家门,只见院门敞开着,自家厨房屋顶炊烟袅袅。沈父以为是侄子来了,边跨进院门边喊道:“阿庆,你来了!”

沈父没有想到,应声从厨房出来的却是墨莲。

墨莲笑吟吟地走到沈父跟前,接过他手里拎着的篁篮,道:“阿爹,你回来啦!”

沈父心头一热,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毓惠站在他面前一样。

墨莲看到篮子里的东西,便知沈父从毓惠墓地回来。她端了水盆出来,让沈父洗脸净手。

沈父问道:“墨莲,你一个人回来的?”

墨莲点点头,笑道:“阿爹,饭都做好了,咱们进屋吃饭吧!”

沈父以为墨莲只是回乡看看自己,也没有多心,问了刘镛全家情况,墨莲只说都在上海,一切都好。

沈父道:“你们也不用挂心我,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安太平,你们不用再来看我,等世道太平了,我到南浔找你们去!”

墨莲沉默片刻,道:“阿爹,我不走了,我就在诸溇陪您。”

沈父疑惑道:“你不去孝敬婆婆、照料女婿和孩子们,来陪我这个孤老头作甚?”

“毓惠姐托梦给我,让我来陪着您。”墨莲早就编好了理由。

沈父也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墨莲在骗他,可他觉得墨莲躲到沈家来,一定是遇到了难处。

沈父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叫我一声阿爹,我也就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你跟阿爹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饶是墨莲个性刚硬,但此刻内心突然崩溃了,她掩面哭出声来,当着沈父的面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沈父手足无措,只能在一旁小声地劝解着。

墨莲哭完后,自己打水擦了把脸,恳求沈父道:“阿爹,原谅女儿不能告诉您实情,但请您信我,我都是为了刘家好,为了四个孩子好!毓惠姐把孩子们都托付给了我,我必定要护好他们,不让他们招来横祸。”

沈父急道:“哎呀,你要急死我呀,到底出什么大事了?你倒是说呀!”

墨莲跪倒在沈父跟前,道:“阿爹,恕女儿不孝,我真的不能告诉您!您就留下我吧,除了这里,我真没其他地方可去了!”

沈父看到墨莲实在为难,也就不再追问了,他拉起墨莲,叹气道:“唉,我不问你了,你就住下吧!”

墨莲的陪伴给沈父的生活带来了色彩,父女俩过起了相依为命的平静日子。

刘镛自然想不到墨莲去了诸溇,他四处打听,墨莲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而墨莲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刘家,成了刘镛心中的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当辑里村的土丝源源不断地运到上海,各家丝行也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品质优良的“辑里干经”,出口到各国的途经就显得稀缺了。如今通过各家丝行能联系上的洋商人仅有几家,远远消化不了这成堆的生丝。

唐漾荷自从回到上海,一直在努力地联络马修先生,可马修先生一直没有回信,他的洋轮也一直没有再来中国。五天前,一艘法国客船首次来到上海,唐漾荷在码头上向那些法国旅客打听马修先生,可是无人知晓。

法国客船再过三天就要启航回程,唐漾荷跟刘镛商量,他想亲自去法国寻找马修先生,刘镛心中赞同,但毕竟法兰西远隔万里,唐漾荷孤身一人远赴重洋,他也不放心。

刘镛提出自己陪同唐漾荷一同前往法兰西,唐漾荷一口拒绝道:“不妥!我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且我会说法兰西语,和洋人交流不成问题,若我能找到马修先生最好,若找不到,我亦可想办法在法兰西找找商机,再不成,就当我去外国游历一番,也不枉此行!而你拖家带口,丝行一摊子事情都离不开你,你就安心待在上海,等我的好消息吧!”

刘镛被唐漾荷说服,同意让他独自远赴法兰西,虽然时间紧,但是刘镛让刘鋌给唐漾荷准备了充足的随身物品:食品、衣物、茶叶、老酒,为了预防生病,还给他配了治疗各种疾病的中药,刘鋌特意买了两个大箱子,都装得满满的。

刘镛还挑了一些“辑里干经”的样品,分成若干小包,交给唐漾荷带上。

刘镛交待道:“这些宝贝你带上,千万别丢了!”

唐漾荷笑道:“放心吧,我就是把我自己丢了,这些宝贝我也丢不了!”

刘镛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你人就更不能丢在法兰西了!”

唐漾荷打趣道:“那可不一定,万一有哪个洋女人看中了我,我可就在法兰西招女婿了!”

刘镛也笑道:“那敢情好,生一堆洋崽子,再把你祖宗给气活过来!”

两人说说笑笑,唐漾荷突然正色道:“贯经,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过来,有件事要拜托你。”

刘镛立马心领神会,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冬至和清明我都会亲去震泽祭奠匀薇。”

唐漾荷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唐漾荷跟着法国客轮走了,刘镛率何时洋行所有人一起到码头送别。

吟冬和吟夏带着两个弟弟也去了,孩子们都是第一次来到十六铺码头,当他们看到高大的洋轮,惊喜得合不拢嘴。

安澜闹着要跟着唐叔一起上洋轮,安江拍着小手尖叫着。吟冬问唐漾荷:“唐叔,法兰西有多远?”

唐漾荷道:“很远很远,在海的那一头!”

吟夏撒娇道:“唐叔,您回来的时候,可得给我们带点法兰西的漂亮衣裳!”

吟冬嘲笑道:“那洋女人的衣服,你敢穿出去吗?”

吟夏不甘示弱道:“只要唐叔给我带来,我就敢穿!”

唐漾荷宠溺道:“你们就乖乖在家等着我回来,唐叔一定把最漂亮的法国衣裳给你们带回来!”

唐漾荷走后,刘镛一人管理洋行,便忙碌起来。如今的恒顺洋行其实已经成了丝行,主要业务还是生丝。眼见着人手不够,刘镛让刘鋌回了趟家,把刘恒顺丝行原先的伙计都叫来上海,洋行场地不够,便在离洋行不远处又购置了一栋楼,作为临时丝行。

入秋以后,暑气尽消,刘镛娘因季节变换未及时添衣,染上了风寒。吟冬吟夏侍奉在侧,英嫂带着安澜和安江,家务事便有些忙不过来。

刘镛娘对刘镛道:“墨莲走了有半年了,她母亲的病还没好吗?如今我病了,她也该回来伺候伺候婆婆了吧!”

刘镛见母亲心中对墨莲不满,只能支吾道:“听说她姆妈的病还不见好,墨莲打小离开家,在我们刘家帮了那么多年,她如今要回去尽孝,我不能拦啊!家中的事您不用担心,如今房子够住了,我正打算买几个丫鬟伺候您。”

刘镛娘拂袖而去:“你就纵着你媳妇吧!”

既然儿子都不管媳妇,刘镛娘除了生气也没别的法子,只好闷闷作罢。

刘家放出话去要买丫头,立马就有人牙子上门推荐,刘镛让母亲挑选,刘镛娘挑了四个顺眼的,给取了名字分别叫做:红枫、金桂、蔷薇和杜鹃。

刘镛娘没有文化,只能比对着院子的花草给丫鬟们取了名字,红枫和金桂服侍自己,蔷薇服侍吟冬,杜鹃服侍吟夏。

(四十三)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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