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和马修先生分别后,唐漾荷问刘镛道:“银子和朝廷关系,两者您都有把握?”刘镛淡淡一笑,道:“这不还有三个月时间吗?多动动脑子,多走走门路,办法总会有的。”唐漾荷道:“银子恐还不是太难,可论朝廷关系,丝业同行中谁家也够不上吧?虽说邢家能搭上浙江布政使方回的关系,可要贯穿长江航运,非得通到京里才行!”刘镛问道:“依你看,京中找哪些人可办妥此事?”唐漾荷道:“之前是顾命八大臣,这几年自然是恭亲王最有权势。”“映染,你家在京中,可有什么办法?”刘镛问道。唐漾荷自嘲道:“我家是汉军旗,亲朋好友都无权无势,否则也不会流落到上海滩来。”刘镛想想也是,这句话纯属多问。“我听闻我一个邻居发小叫郭寿春的,如今在宫里东太后身边当差,颇得主子欢心,他兄长时常吹嘘郭寿春与恭亲王能搭上话。”唐漾荷并没什么把握,犹豫道,“不过,自打他进宫以后,我跟他没见过面,关系也就疏远了。”“无碍!”刘镛眼睛一亮,“只要找到他兄长,我们多使银子,关系再远也能拉近。等我把建造江轮的银子落实了,我跟你去趟京城。”刘镛把建造江轮之事告知张颂贤,张颂贤也颇感兴趣,他帮着召集丝业同行,把建造江轮所需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分成二百五十股,每股一千两银子,自由认购。恒顺洋行认购一百股,邢正茂丝行和张恒和贸易行各认购五十股,庞家、梅家、金家和陈家各认二十股,剩下的八十股,也被其他十来家丝行老板们瓜分完了,抢不到的还后悔不迭。大家造册签字画押,约定把银子统一存到邢家在上海的钱庄里,等和马修先生的合约正式签署后再付银子。顾家没有参股,刘镛觉得很奇怪,细问后才知道顾寿松刚准备在黄浦江口开建深水港码头,因耗资巨大,所以无意再参股建造江轮。刘镛玩笑道:“瞧瞧,我们刚要想建造江轮,他就连码头都给我们建好了。”张颂贤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庞家在静安寺一带买下大片土地,预备建造一条街的房子,我们南浔人在上海蛰伏了几年,如今大约要开花了。”刘镛也是感慨万千,当初大家逃难来到上海,短短几年,上海已经成了南浔人的第二家园。邢墭急匆匆地来找刘镛,道:“刘镛哥哥,今日我盘点募集的股银,发现您名下已然不足十万两。”刘镛奇道:“我明明记得刘恒顺存在邢家钱庄的是整数十万万两,少了多少?”邢墭道:“一年前已经被提走二万两,现存八万两。”“谁提走的?”刘镛问道。“是刘鋌。”邢墭答道。刘镛立马把刘鋌喊来问话,刘鋌道:“就是您被关在堵王狱中之时,太太曾吩咐我把银子从邢家钱庄提出来,偷偷转存到广济钱庄。”刘镛的心顿时“砰砰”直跳,他想起当日浙江布政使方大人的指令正是将二万两银子存到广济钱庄,当时因太平军查得严而未敢动,之后便被堵王抓进牢狱。没想到墨莲出了牢狱已经办成此事!刘镛立马联想到,墨莲怀揣一万两银票来上海,还在十六铺码头上问邢墭又借了一万银票,定是替堵王购买了枪支,所以堵王才会突然将自己全家释放。刘镛心里所有的疑问都突然解开了!这一切都很符合墨莲的做法,她做事果敢冲动,没有什么她不敢做的。刘镛也理解了墨莲为何向自己要了休书,她虽救出刘镛和四个孩子,但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等朝廷灭了太平军后,迟早要向刘家秋后算账,刘家上下都是血亲,自然祸福共担,可她一个外人,虽有主母之名分,可与整个刘家都无血脉关系,她欲保全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从此刘镛便把墨莲从心中丢开,同时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到了心上。他开始惴惴不安,不知道哪天刘家又要大祸临头。刘镛首先想到的是年迈的母亲,她已经经受太多波折,不愿意让她再次看到刘家遭难。他私下给了姑妈一笔银子,让姑妈带着她去镇海养老。姑妈不负重托,巧言说服嫂子跟着她回去。其次,刘镛想到的是吟冬和吟夏两个女儿,她们早应许人家了,只是亲娘去世得早,后母又突然离家,她们俩的亲事也就耽搁了。刘镛放下杂事,四处托人,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两个女儿找到合适的人家,定下了亲事。按照大清律,下了聘的女儿就不再算是娘家人,娘家即使出事也连累不到她们。吟冬许的是同里蒋家,吟夏许的是归安沈家,俱是商贾人家,门当户对。刘镛和亲家商量,待回到南浔后送嫁女儿出阁。母亲和女儿的事情安排妥帖,刘镛心事放下一半,另外的一半便是安澜和安江了,他们是男孩子,如果刘家受到牵累,他们必定逃脱不了。唐漾荷建议道:“一旦南浔被朝廷光复,您就带着安澜和安江跟随马修先生去法兰西暂避吧!安澜和安江可在法兰西上学,等三五年之后,再无人提起太平军往事的时候,你就带他们回来。”刘镛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感谢道:“映染,让你跟着操心了!”唐漾荷道:“我即使为了我死去妹子的心意,也得护你周全不是?当初毓惠嫂子去世,您若不娶墨莲,而是娶了匀薇,今日也不会有如此大的麻烦。”刘镛尴尬道:“墨莲虽然做了傻事,但她初心也是为了救我们刘家。”唐漾荷叹息道:“您还是护着她。”算算日子,马修先生已经走了二个月了,唐漾荷催促刘镛道:“贯经兄,咱们还是早日去京城找人吧,否则就来不及了。”刘镛道:“我已经备好车马,明日即可出发京城,若顺利的话,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马修先生在上海。”唐漾荷道:“我仔细算了算,再过三个半月就是冬至,冬至后三天是西洋各国的耶诞节,马修先生到时候必定要回国过节,除去路上来回的日子,他这回在上海可待不了多久。”刘镛点头道:“多多带上银子和洋货,我们请孟维胜出趟镖护送我们上京城。”次日,孟维胜的镖队护送着刘镛和唐漾荷以及刘鋌前往京城。他们日行百里,干掉几波拦路的强盗,在路上足足跑了半个月,才望见北京城。唐家在西直门外,自打前年那位想强纳匀薇的贝勒爷翘辫子以后,唐漾荷回过一次家,唐家兄妹的父母早已经不在,家中只留一个老仆周叔看家。周叔见少主回家,连称“老爷”,唐漾荷感叹不已,当年他离家之时,周叔尚称他为“少爷”,如今脸上写满沧桑,已然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周叔急忙拾掇屋子,唐漾荷为了起居及待客方便,便请周叔临时找几个能干的仆妇和厨子来帮忙。刘镛在唐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唐漾荷带着刘镛在北京城逛了一圈,还泡了温泉。第三天,唐漾荷要带刘镛去戏院看戏,刘镛忍不住道:“映染,咱们什么时候办正事呢?”唐漾荷笑道:“这就是正事!”刘镛一头雾水,跟着唐漾荷进了戏院,他俩坐在雅座包厢,观察前面的看客一览无遗。唐漾荷对刘镛耳语道:“我已经找人探听过了,郭寿春的兄长郭南山迷上戏班的戏子小桃红,每天必到这里捧场。”戏班开唱前,看客陆续进来,坐满了看客席位,跑堂的小二端茶倒水送茶点水果,忙得不亦乐乎。唐漾荷指着第一排中间位置的男人说:“您瞧,那穿着黑马褂的瘦子就是郭南山。”刘镛见郭南山长得猥琐,一件肥大的黑褂子套在身上,仿佛穿了别人的衣裳,显得十分好笑。刘镛奇怪道:“这人也不像是有钱的主,你确定他弟弟郭寿春是宫里的红人?”唐漾荷冷笑道:“这郭氏兄弟虽是一母同胞,但性子却大不同,郭南山爱挥霍,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而郭寿春却极为吝啬,死爱抓钱。郭寿春即使再有钱,也不会帮衬他哥哥。”“那郭南山靠什么过活?”刘镛疑道。“自从郭老爷子过世以后,郭南山把家中的铺子都败光了,如今仗着弟弟在宫里当差,到处打打秋风,就这么将就着过着。”唐漾荷不屑道。锣声响起,戏开场了,今日演的是《玉堂春》,当小桃红扮演的苏三一个亮相,便获得得满堂彩,其中郭南山叫得最起劲。演到精彩处,捧场的观众们纷纷向台上扔银子、戒指、玉器等值钱物,郭南山扔了一个戒指,却再也摸不出其他物件了。小桃红向扔得最多的看客频频抛媚眼,郭南山坐不住了,他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唐漾荷对刘镛笑道:“时机到了。”唐漾荷走到郭南山座前,把事先准备好的数枚银锭放到他跟前的小桌上。郭南山抬头一看,惊道:“漾荷?怎么是你?”唐漾荷用手指压着嘴唇“嘘”了一声,用手指了指台上。郭南山会意,拿着银锭就往台上砸,连砸几枚之后,台下看客起哄,小桃红把目光投向郭南山,含情脉脉地向郭南山抛了个媚眼。郭南山得到小桃红青睐,心里喜不自禁,对唐漾荷客气道:“漾荷,你坐!”唐漾荷在郭南山旁边坐下,郭南山问道:“你在哪里发财?”唐漾荷笑道:“郭大哥,有个上海来的大老板想要见您,他就在后面雅座内。”郭南山眼睛盯着小桃红,边对她挤眉弄眼,边对唐漾荷道:“你让他稍等,等小桃红下了台,我就来找你们。”唐漾荷回到雅座,对刘镛道:“妥了,咱们就等着他吧!”不一会儿,郭南山就找来了。他看到刘镛穿着讲究,气度不凡,觉得是块肥肉,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咬一口。唐漾荷介绍道:“这位便是刘镛刘老板!这位是我的邻居郭爷!”刘镛起身抱拳行礼,道:“郭爷吉祥!久仰郭爷大名,今日相逢,刘某三生有幸!”郭南山故意端着架子,敷衍地还了个礼,道:“好说,好说!”他心里清楚,刘老板特意来北京找他,还出手阔绰,肯定是为了求自家兄弟办事。唐漾荷笑道:“戏也快结束了,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聊?”郭南山虽然舍不得小桃红,但更惦记着刘镛口袋里的银子,便道:“请!”唐漾荷把他们带到杏花村酒楼的包厢,上了一桌好菜好酒,请郭南山吃喝起来。郭南山开始还端着,被唐漾荷和刘镛轮番劝酒之后,便开始说起大话来:“不是我郭南山吹牛,如今咱们寿春在宫里可了不得,北京四六城谁不知道,宫里两个红人,西太后跟前的安德海安公公算一个,另外一个便是我亲弟弟郭寿春,东太后一刻也离不了他!不瞒你们说,这些年我烦呀,真是烦透顶了!见天个有人来托我办事,一个个都挺大的官,可我没给他们脸!为什么?我不能叫我兄弟难做人是不是?东太后信任他,他说句话,东太后就当真了,他得对得起主子不是?”唐漾荷故意奉承道:“郭大哥,您是看着我大小长大的,我跟寿春年龄相仿,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他从小就比我机灵。郭大哥,我也不瞒您说,自从寿春进了宫,我就没见过他,我真是怪想他的!您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俩见上一面?”郭南山道:“别人想见他,难上加难,但你们想见我兄弟,这不有我吗?”唐漾荷和刘镛赶紧又敬酒,奉承话又说了一大堆。酒喝得差不多了,唐漾荷问道:“郭大哥,您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和寿春见面?”郭南山手一挥,醉醺醺地说道:“回家等着!”唐漾荷和刘镛把郭南山搀着回家,又在他床头放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次日上午,唐漾荷去郭家找郭南山,郭家老仆说他已经出门了唐漾荷猜他去赌场了,便又去常胜赌坊找他。郭南山果然在赌场堵得兴起,一百两银子已经输得差不多了。郭南山见到唐漾荷,说道:“爷今日手气不佳,你再借我点银子。”唐漾荷劝道:“既然今日手气不佳,那您改日再来。”郭南山道:“那我输掉的钱怎么办?”唐漾荷道:“都算我的,我补给您!”郭南山听了这话才作罢,从赌桌上起身,随着唐漾荷离开赌场。唐漾荷开门见山道:“郭大哥,刘老板在上海生意繁忙,咱们在京城待不了几日,您什么时候能安排我们和寿春见面?”郭南山道:“家去等着吧!晚上给你回音。”唐漾荷又塞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他,道:“那就拜托郭大哥了!”郭南山揣着银票走到紫禁城外,本想等宫里小太监出来办差的时候,让他们给郭寿春带个信,可他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却又改主意了。他思忖道,那个刘老板如此有钱,何不多敲敲他的竹杠?郭南山打定主意,如果唐漾荷着急,自己就推说宫里带不进信去,唐漾荷这么聪明,自然心领神会,立马奉上更多的银子。郭南山心里算计得美美的,哼着小曲走向戏院,昨日小桃红已然向他抛媚眼,想必已经属意于自个儿了吧!可他刚走到戏院门口,便看见小桃红上了一辆马车,郭南山向人打听,方知有位南方阔商人接了小桃红去唱堂会。郭南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那个刘镛拆了自己的台?他怒气冲冲跟在马车后头,却见马车往东直门方向而去。郭南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小桃红虽红,但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她早就放出话来说想找个终身靠山。这回被南方阔老板请了去,名为唱堂会,暗里如何,那真是天晓得了!郭南山对小桃红是真动了心了,他做梦都想把小桃红娶回家,可家里留下来的钱早已经被自己挥霍一空,自己又没有赚钱的能力,想靠赌博赚一笔,运气却总是不佳。郭南山回到家中,喝了几口闷酒,便躺在床上发呆。隔壁唐宅,唐漾荷隔着门缝瞧见郭南山失魂落魄地回家,冷笑一声,回屋对刘镛道:“正如你所料,那位霜打了茄子似的,溜进家门了。”刘镛呵呵一笑:“难为刘鋌了,还装得挺像个样子。”唐漾荷道:“那我现在去隔壁跟他说道说道?”“不急!”刘镛道,“让他先煎熬一番,等吃过晚饭,我们再过去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