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两家人跟随江轮一直到达重庆,民丰号在重新修整数日,刘镛和唐漾荷带着家人去山城玩耍,这天是九月初一,小玉随着母亲从小笃信菩萨,她一大早便说要找寺庙烧香。唐漾荷到处打听,才得知江边有座上清寺,据说香火鼎盛。小玉很是高兴,吟冬吟夏也吵着要跟了去,刘镛索性带着全家人前往,他也想拜拜菩萨,希望能让刘家逢凶化吉。因为爱丽丝是基督徒,所以唐漾荷就在客栈中陪着她休息,没有与刘镛他们同去。上清寺地处嘉陵江边,佛殿高大,善男信女众多,寺中热闹非凡。小玉虔诚地在每座殿前烧了香,在每位菩萨座前磕了头。刘镛也跟着小玉学,吟夏吟冬见父亲如此一本正经地拜佛,偷偷地笑话他。进了寺院,安澜和安江便瞎跑着玩耍,好在寺院中的僧人们和善,并不怪罪他们,还给他们素饼吃。安江愈发高兴,他迈着小腿到处疯跑,安澜在后面追赶着他。突然,安江撞上一位十来岁的小僧人,小僧人正在打扫地上落叶,不曾看到安江飞奔过来,于是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安江也被弹了出去,趴在地上大哭。安澜扶起弟弟,训了他几句,然后走向小僧人,问道:“你无碍吧?”小僧人早已经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并没当回事。可是当他听到安澜的南浔口音,却怔住了。安澜以为他摔疼了,歉意道:“我弟弟不懂事,您别怪他。”小僧人突然落下泪来。安澜急了,拖着安江让他给小僧人道歉,把安江又吓哭了。小僧人拉着安澜道:“无碍的,无碍的!你们从哪来来?”小僧人一开口,分明带着也带着南浔口音。安澜答道:“我们从浙江来。”小僧人道:“你们可是南浔人?”安澜奇道:“你怎么晓得?”小僧人抹泪道:“我也是南浔人呀!”正在此时,刘镛过来寻找儿子们,他远远看到安澜和一位小僧人面对面说话,小僧人还抹着泪,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看个究竟。安澜回头看到父亲,道:“阿爹,这位小师父也是南浔人呢!”刘镛仔细一看,心都要跳出来了,眼前的小僧人分明就是邢墭的儿子鼎生呀!刘镛激动万分,半晌才回过神来,对小僧人道:“鼎生,你可认得我,我是你刘镛伯父呀!”鼎生认出是刘镛,扑倒他怀中大哭,哭得昏天黑地的,刘镛紧紧搂着鼎生,心中万分心疼。刘镛领着鼎生去见上清寺住持,住持问明缘由,道:“道悦是几年前我在嘉陵江边遇到的,当时我见他孤苦无依,便把他领回寺内,道悦年纪尚小,并未受戒,他若想回家,你便领他回去吧!”刘镛问鼎生:“你想留在这里呢?还是想跟我回去?”鼎生跪倒在住持跟前,磕了三个头,含泪道:“师父,我想回家了!”住持扶起鼎生,含笑道:“回家吧!记住师父的话,将来你无论在何处,须佛心常驻。”鼎生含泪道:“师父,道悦记得了!”刘镛把鼎生领回客栈,与自己住一个客房,白日里也带在身边唯恐再丢失了。面对众人,鼎生总是怯怯的,他和安澜还能说几句话,对着别人几乎都缄口不语,刘镛多次问及鼎生为何会从诸溇流落到千里之外的重庆,他也不开口。小玉得知鼎生的遭遇,心里十分同情,她替鼎生缝了新衣、做了新鞋,特意做了顶帽子给他遮掩光头。渐渐地,鼎生愿意跟小玉说话了,小玉每日里变着法子给他做些家乡菜,鼎生吃着吃着就红了眼。鼎生道:“小玉姑姑,您做的菜式跟我姆妈以前做的一样味道。”小玉笑道:“你喜欢吃,我就多做点给你吃!”“您长得跟我姆妈也很像!”鼎生突然冒失道。小玉只当鼎生想妈妈了,因此并不为意,道:“你姆妈是大家闺秀,我可比不了。”鼎生急道:“我真没骗您!”小玉见鼎生急得青筋也爆出来了,忙道:“姑姑信你!只是姑姑没有见过你的姆妈,所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姆妈和你一样,高高瘦瘦的,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很好看。”鼎生沉浸在对淑兰的回忆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小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叹道:“苦命的孩子!你阿爹小时候也走散过,没想到你也步了他的后尘。邢家本就子嗣单薄,怎经得起几番遭遇。”几日后,民丰号返航,刘镛和唐漾荷一众人带着鼎生随着江轮踏上回程,码头上,鼎生依依不舍地望向上清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不已。半月后,他们回到上海,刘镛下了船连家也没回,领着鼎生直奔邢家。邢墭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先是呆了一阵。自从鼎生失踪以后,邢墭也不知道几次在梦里见到过他,可都跟眼前这个光头小和尚不一样。鼎生倒是比在上清寺见到刘镛时平静多了,他跪倒在邢墭跟前,喊了一声:“阿爹!”听到鼎生的呼叫,邢墭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感觉到这次真的是儿子回来了!邢墭摩挲着鼎生的光头,茫然道:“鼎生啊,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阿爹怎么也找不着你了呀?”鼎生流泪道:“阿爹,我想你呀!”邢墭突然爆发出嚎哭声,他搂着鼎生涕泪交集,人都快抽过去了。刘镛不想打扰重逢的父子,悄悄退出门去。次日,邢墭大摆宴席,庆祝鼎生失而复得。老一辈的南浔人都在感慨,邢家父子俱幼年失踪,后又失而复得,这大概也是命里的劫数,逃也逃不过。第三天,邢墭带着鼎生上刘镛家来道谢,他给刘家每人都带了礼物。两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小玉和吟冬一起在厨房忙活,鼎生溜到厨房来找小玉。鼎生道:“小玉姑姑,你猜我爸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小玉猜道:“桂花糕?”鼎生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小玉笑道:“我瞎猜的,还真歪打正着了。”吟冬打趣道:“我的呢?是什么礼物?”鼎生摇头道:“我没注意。”吟冬用勺子拍了一下鼎生,嗔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鼎生边躲边不服道:“你才比我大几岁?你能抱得动我?”小玉把鼎生推出厨房,道:“这里油烟太大,你快去客厅待着,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全都是你爱吃的,我还蒸了烧麦呢!”家宴上,邢墭向小玉敬酒道:“小玉妹妹,鼎生跟我说,一路上多蒙你照顾,多谢你了!”小玉笑道:“邢墭哥哥,你也太客气了,鼎生是我侄儿,姑姑照顾侄儿,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何须言谢?”邢墭道:“鼎生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可心性却幼稚得很。回家后老是嚷嚷着想吃你做的饭,跟小馋猫似的。”小玉道:“他若喜欢,就让他来我们家住也行,反正你平日里也忙,照顾不到。”邢墭道:“不行,他外出几年,学业已经耽误,我得替他找个私塾先生好好教他,或许还来得及。”刘镛叹道:“我像他这个年纪,已经挑着铜匠担走街串巷了,我幼时家贫,不得已只能辍学,鼎生自然是要读书的,将来邢家光大门楣是要靠他的!”小玉打趣道:“鼎生将来考了功名做了官,那邢家偌大的生意谁来承继呢?”刘镛笑道:“这还用你来操心?如今鼎生回家了,你邢墭哥哥自然是要娶亲生子了,家中久缺主母怎么行?”小玉顶嘴道:“你也晓得家中不能久缺主母,那你啥时候迎回一个新嫂嫂呢?眼看吟冬和吟夏都要出嫁了,她们俩的嫁妆总得有人操办吧!”吟冬红了脸,嗔道:“姑姑,你们聊着也就罢了,怎么就扯到我们身上来了!”吟夏道:“姑姑说得也是实话,阿爹,你告诉我,姆妈究竟躲在哪里?我要亲去问问她,究竟为何抛下我们!”吟冬此话一出,席上的气氛就有些紧张了,不止刘镛脸色尴尬,连带邢墭都不自在。吟冬狠狠白了妹妹一眼,示意她别再瞎说话了。吟夏生气地欲离席,被吟冬拉回。小玉赶紧打圆场:“鼎生回家是大喜事,别的咱们先不说了,邢墭哥哥,鼎生究竟是怎么走丢的?我们问他他都不肯说呢!”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致,纷纷看向邢墭。邢墭道:“唉,怪我看差了眼,邢家家仆之中,我一向最信邢安,自问待他如同亲兄弟一样,可他却做出此等不义之事!真正叫我心寒!那日我们从太湖山庄北边我父亲的坟上回来,远远看到太湖山庄有长毛在厮杀,我便吩咐邢安将鼎生带去刘家。岂止那邢安早就生了异心,他几日前便偷了邢家的银票揣在身上,想趁着乱世找机会逃走。而我正好给了他机会,他带着鼎生往南跑了一段路,并未往刘家去,而是去了奂溇他相好的家里,他和相好的女人一同带着鼎生划着一条船往江苏方向前行,在吴江呆了一段时间,本想在吴江把鼎生扔下,可是那相好的出了个主意,她让邢安带着鼎生去苏州找我舅舅,想再骗一笔银子。于是他们又转道去了苏州,在苏州他们没有找到我舅舅,便把鼎生扔在了观前街。鼎生胆子小,肚子又饿,便独自在街上大哭,引得路人围观,有个外乡人见邢墭长得清秀,便想把他带回家做儿子,他给鼎生买了吃的,鼎生便跟着他走了。外乡人是皮货贩子,他带着鼎生先去了上海,待了几天后又去了江宁,江宁又待了半个月,便想带着鼎生回家乡酆都城。可是那外乡人还没到家就发急病死在了船上,鼎生又失去了依靠,他随船漂泊到重庆,只能沿江乞讨度日,幸得被上清寺和尚所救,才平安过了这几年。”小玉听了鼎生的遭遇,同情得泪水涟涟,她叹道:“天可怜见,让我们在重庆遇到了鼎生,否则鼎生还要吃多少苦呀!”刘镛道:“这还真多亏了小玉,是她笃信菩萨,非要去上清寺烧香,我们才能遇到鼎生。”小玉道:“都是观音菩萨指引,要谢便谢菩萨吧!”邢墭道:“的确要谢菩萨,我想好了,等天下太平后,我便带着鼎生去趟重庆,给上清寺捐上一笔香火钱,再给菩萨塑了金身。”刘镛生气道:“邢安那厮,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了,哪怕天涯海角,非捉了他不可!”一直不出声的鼎生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我师父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定是我前世欠他的债,今生就一并还了他罢!”小玉惊喜道:“啊呀,阿弥陀佛,鼎生在寺里这几年没白待,竟开悟了呢!好,真好!”吟夏俏皮地说道:“姑姑,您以后可就有了知音了!以后初一十五吃斋拜佛都有伴了!”吟冬附和道:“就是,也省得硬拉上我们了!”小玉笑道:“可不是吗,鼎生以后是我半个师父呢!”鼎生看看邢墭,又瞧瞧小玉,眼睛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芒。鼎生归家后不久,重阳节刚过,突然传来消息,堵王黄文金病死,太平军全线溃败,幼天王在江西石城荒山之中被清军俘获,11月18日在南昌被沈葆祯下令凌迟处死,年仅十五岁。在上海的浔商们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们迫不及待地打点行装,举家回到久别的故乡。唯独刘镛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刘镛吩咐刘鋌带着伙计们先回南浔,让南浔的刘恒顺丝行重新开张,自己却迟迟没有定下回乡的日程,吟冬和吟夏按捺不住了,天天在刘镛屁股后面催促。唐漾荷知刘镛心事,劝道:“你不如带着安澜和安江一起去法兰西暂避一阵子吧!马修先生的洋轮近几日就要出发了。”刘镛迟疑道:“她们仨怎么办?”唐漾荷道:“小玉可回镇海,吟冬和吟夏就交给我来照顾吧,等两三载你回来后替她们办喜事也不算迟。”刘镛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他跟马修先生约定,五日后随船同行。小玉欲回镇海了,消息传到鼎生耳中,他心中十分不痛快,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留下她。邢墭已经打点完毕,准备次日回南浔。他见鼎生闷闷不乐,便问原因。鼎生道:“阿爹,刘伯父和安澜、安江为何要去法兰西?”邢墭笑道:“原来你舍不得他们呀?傻孩子,刘伯父是个有眼界的商人,他不会锢足于南浔,也不会锢足于上海乃至中国,他曾告诉我,要让这世界上每个地方的绸缎庄里都挂着咱们辑里干经制成的绸缎,要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对辑里干经制成的绸缎爱不释手。可是这条路还很长,我们的对手也越来越多,所以你刘伯父去法兰西是探路,商场犹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鼎生吞吞吐吐道:“可是,刘伯父这一走,小玉姑姑就要回镇海了!”邢墭疑道:“难不成你是舍不得小玉姑姑走?可她是镇海人,迟早是要回去嫁人的呀!”“阿爹,你就娶了小玉姑姑吧!”鼎生突然跪倒在地,恳求道,“她真的很像我姆妈!阿爹,你难道不觉得吗?”邢墭之前倒是没有留意过,可是听鼎生这么一说,仔细想来,小玉的形容举止确实和淑兰有几分相似,难怪鼎生如此喜爱小玉。可是鼎生不知道,当年邢墭娶淑兰并非心甘情愿,虽有夫妻情分,但淑兰始终不是邢墭心仪的那类女人,所以小玉也并未入过邢墭的法眼。自从娶墨莲无望后,邢墭从未再动过续弦的念头,他只想找回鼎生,培养他成人,再替他娶门好亲,为邢家开枝散叶。他以为鼎生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不再需要母亲的庇护。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才发现鼎生如此渴望母亲的疼爱。邢墭扶起鼎生,疼爱道:“鼎生哪,阿爹对不住你,让你小小年纪没了亲娘。你既然喜爱小玉姑姑,咱们就去试一试,可好?”“谢谢阿爹!”鼎生喜出望外,“阿爹,你现在就去和刘伯父说,不然就晚了!”事不宜迟,鼎生拉着邢墭立马赶往刘镛家里,把来意跟刘镛一一直说。鼎生满心希望地望着刘镛,原以为刘镛定会满口答应,岂料刘镛脸色一沉,对邢墭道:“你跟我来。”邢墭跟着刘镛来到隔壁,刘镛毫不客气道:“这门亲事我不能应允!”邢墭奇道:“为何?”刘镛道:“虽然小玉年纪大了,我也急着替她找门好亲,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我知道我丧妻且有一子,可……”邢墭急欲辩解。“我不应允小玉嫁给你,并非你是鳏夫!”刘镛断然道,“别人不清楚,我难道还不晓得?当初你娶淑兰并非心甘情愿,你的心里始终念着墨莲!淑兰在邢家虽锦衣玉食,你们夫妻看起来也是相敬如宾,但当初毓惠几次告诉我,说淑兰常常郁郁寡欢,连她也开导不了。邢墭啊邢墭,你今日求娶小玉,无非是为了鼎生,这和你当初为了你母亲迎娶淑兰有何异?我可不能让小玉步了淑兰的后尘!”刘镛一番话,说得邢墭脸红耳赤。刘镛的话句句属实,邢墭无可辩驳。邢墭喃喃道:“可是鼎生这孩子……”刘镛放缓了脸色,道:“鼎生敬爱小玉,倒是出于真心,鼎生既不想小玉走,我也不想伤了孩子的心,这样吧,我就让小玉留在上海和吟冬吟夏作伴,她们就拜托你多多照顾吧!”邢墭道:“不如我把她们都带回南浔,就住在邢府吧!”“不妥!”刘镛拒绝道,“你府中没有主母,三个大姑娘住在邢府会招惹闲话。你们先回南浔,一切等我从法兰西回来后再说。”邢墭提亲被拒,鼎生万分失望,依依不舍地跟着父亲回了南浔。几年的战乱,南浔已经满目疮痍,各家个户都大兴土木修缮家园。丝行陆续都恢复经营,朝廷的京庄也回来了。远在镇海的刘镛娘听说南浔已经光复,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南浔,刘镛姑妈劝不住她,便只能陪她回家。当她们俩搭便船回到南浔,却发现刘镛并未回南浔,她着身边的丫鬟红枫和金桂出去打听,红枫从邢墭那儿得知刘镛要去法兰西了,刘镛娘气得差点吐血,她怒道:“这个不孝儿子,我们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他却要走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如今房子也被烧了,要我们一直住在丝行里面吗?”刘镛姑妈出主意道:“不管阿镛去哪里,如今我们已经回了南浔,总得把阿玉和几个孩子都叫回来吧!”刘镛娘一听,觉得有道理,便差刘鋌去上海接他们。刘鋌不敢怠慢,立马赶紧上海,刘镛听说母亲已经擅自回南浔,真是惊得不轻。母亲在南浔,自己肯定不能走了,他与唐漾荷商量,恳求唐漾荷夫妻带安澜和安江赴法兰西暂住。唐漾荷与爱丽丝商量,爱丽丝思乡心切,一口应承。他们夫妇俩带着安澜和安江作别上海,跟随马修先生的洋轮去了法兰西。安澜和安江在码头上哭得跟泪人似的,刘镛狠心回头,想到父子这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见面,也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