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邢墭替鼎生延请名师教导,每日里功课繁忙,但他还是常常抽时间来刘恒顺丝行看望小玉,小玉仍然像母亲一般照料着鼎生。时间长了,邢墭觉得不好意思,从苏州带回珠钗作为谢礼送给小玉,小玉十分欢喜。鼎生觉得这是个机会,他琢磨了几日,想出一个办法。趁着雨天,鼎生偷偷跑到屋外淋了很久的雨,然后就发高烧了。邢墭连忙请郎中来医治,鼎生假装迷迷糊糊不肯吃药,嘴里喊着“小玉姑姑”。邢墭无奈,只得厚着脸皮上刘恒顺丝行去请小玉来邢府看望鼎生。小玉亲自给鼎生喂药,鼎生才肯吃一些。邢墭恳求小玉留在邢府帮忙照料,小玉颇感为难,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明不白住在邢府不合适。可看到鼎生这副样子,小玉也不忍心扔下不管。她对邢墭道:“我住在邢府恐不妥,不如我每日清早过来照料鼎生,晚饭后回家。”邢墭谢道:“有劳小玉妹妹了!”一连几日,小玉早出晚归入邢府照料鼎生,鼎生身体日渐好转。小玉观察到邢府内务一片混乱,想来皆因无主母的原因。小玉和邢墭闲聊时提到:“邢墭哥哥,不是我多嘴,你们府上丫鬟仆妇众多,日常却没个章法,好多人都在吃酒赌钱,偷懒耍滑。”邢墭道:“好妹妹,你就拿出姑奶奶的气势来,好好替我管一管,如何?”小玉笑道:“我又不是正经的邢家姑奶奶,我若管束他们,恐不能服众,还嫌我多管闲事呢!”邢墭道:“这容易,我把他们都叫拢来,当着众人把家交给你当,如何?”“您越说越离谱了,”小玉道,“我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当家?”邢墭道:“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吧,我知道这府里确实乱得不成样子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邢府就成了外头的笑话了。”鼎生也在旁边求道:“小玉姑姑,您就应了吧!”小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可说好了,我只帮你们管一个月,等整顿完毕,您还是另找人管!”鼎生见小玉应允了,心中大喜,偷偷向邢墭竖起了大拇指。邢墭把府中的仆妇丫鬟家丁都叫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将管家的账和钥匙都交给小玉,宣布道:“自今日起,邢家就交给玉姑奶奶管理,你们以后有事不必再找我,直接回禀玉姑奶奶便是。”小玉接了账簿和钥匙,随手翻了翻,问道:“你们谁是管事的?”徐婆子站了出来,道:“丫鬟婆子都是我在管着,家丁归老归管。”小玉问道:“那日在后花园亭子里赌博的人里便有你,我没瞧错吧?”徐婆子尴尬地笑道:“玉姑奶奶,我们也是干完了活,闲来无事才玩玩的。”“闲来无事?”小玉冷笑道,“府中主人只老爷和少爷二人,你们都伺候不好,他们素日里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你们都留心不到!跟别提园子里各处都蒙了尘,荷塘里的水草盖住了荷花,九曲桥的石板塌了一块也不见人来保修,这些个你们都瞧不见,反倒说闲来无事?”徐婆子和老归低头不敢言语。小玉翻了翻名册,道:“徐婆子,你是外来的,我也不能发卖你,你结了月钱回家去吧!”徐婆子气得发抖,猛地失了邢家这份悠闲肥差,真是恨得牙痒痒,她无可奈何地忿忿离去。老归见小玉动了真格,心想:完了,接着定轮到自己了。小玉又看了看名册,对老归道:“老归,你是邢家老人了,如今怎么也变了?”老归羞愧道:“我对不住老爷,我走!”小玉道:“老爷跟我说过,你在邢府多年,他把你当做自家人一样,你走哪里去?”老归孤身一人,的确无处可去。“老归,老爷宽厚,你更要自律些,多为老爷着想,我说的可对?”小玉苦口婆心劝道。老归羞愧道:“玉姑奶奶说得对!”小玉点头道:“你知错便好,府里的家丁仍然由你来管着,园子里好好检查一遍,该清理的清理,该报修的都报上来,从我这支银子修缮。每日里夜间轮班值守,不可再吃酒赌博。”老归赶紧道:“是,谢玉姑奶奶!”小玉又看了看下面站着的婆子和丫鬟,问道:“谁是秦婆子?”一个个头高挑,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婆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回玉姑奶奶,我是。”小玉曾听鼎生说起,府里只有秦婆子对他最好,是真心实意照料他的,其他人都是敷衍了事。小玉瞧着秦婆子面善,心里有了好感,吩咐道:“我听少爷说,你倒是个实在人,以后府里的丫鬟婆子都由你来管,你的月银涨一倍。”秦婆子喜道:“多谢玉姑奶奶!”小玉又吩咐道:“你分配她们把府中闲置的庭院和屋子都打扫干净,须跟老夫人和姑奶奶们在家时一样。过几日,三位姑奶奶都要回家省亲,若看到府中乱糟糟一团,定会生气。”秦婆子道:“玉姑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按您吩咐做得妥妥的。”小玉也不多啰嗦,三言两语交待完事情,看着天色不早,便回了刘恒顺丝行。邢墭素日以为小玉跟淑兰一样性子柔弱,今日见她管家的气派,竟是自己看错了眼。邢墭一向喜欢有主张的姑娘,当年墨莲也颇有个性,才入得邢墭法眼。之后一个月中,小玉信守诺言,日日早出晚归,替邢府打理家事。自从小玉管家以后,邢府焕然一新,变得井井有条。冬至前,已经出嫁的瑶英、琅英和珏英回家给父母上坟,她们看到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兄弟和侄子也被照料周全,皆对小玉心生欢喜。三位姐姐离开娘家前,一同找邢墭说话,话里话外借有让他求娶小玉的意思。邢墭其实已经对小玉动了心,可因为娶亲被刘镛拒绝过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开口。珏英自告奋勇道:“小玉打小就爱跟我玩,我跟她熟,我先去问问她的意思。”小玉幼时在南浔居住时,时常跟着刘镛去邢家玩,当时瑶英和琅英已经出嫁,只有珏英在家,所以和她相熟。珏英找到小玉,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小玉并不意外,鼎生自不必说,邢墭这段时间对她也是关爱有加。小玉道:“婚姻大事,我得听我姆妈的。”珏英道:“自然要问过你姆妈,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喜欢我哥哥,你姆妈做主把你嫁了进来,岂不委屈了你?”小玉心里有些茫然,邢墭在她心里,跟刘镛一样是大哥哥,她这一辈子只对唐漾荷动过心,因此心目中的男子也该像唐漾荷一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而邢墭是个性子柔和的男子,跟唐漾荷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小玉心中虽这么想,但她也知道能嫁个好婆家不易,邢家家大业大,又无公婆要伺候,鼎生待她犹如亲娘,邢墭又是知根知底的大哥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小玉含羞道:“若我母亲愿意,我便愿意。”珏英拍手笑道:“那你就是愿意了!这就好办了!”珏英兴冲冲回去找邢墭,说道:“我问过了,小玉她愿意!你再去刘家提亲,如果刘镛哥哥还是阻拦,你就说小玉自己愿意,他定说不出什么话来!”邢墭道:“我若不和他先通个气,就这么大张旗鼓让媒人上门,怕他脸上不好看。这事急不得,我找机会跟刘镛哥哥再说说罢!”珏英她们三姐妹回婆家以后,小玉对邢墭说道:“你托我理家,我幸不辱命,一个月已到,钥匙和账簿原物奉还。”“妹妹辛苦了!”邢墭笑道,“我有一份谢礼要送给妹妹!”邢墭取出一个盒子,小玉打开一看,是一对通体发绿的翡翠。小玉赶紧推却:“这使不得!”邢墭道:“你收着吧,这是鼎生在我们家当铺发现的宝贝,别拂了孩子的一片心意。”“孩子懂什么,你别一味惯着他。”小玉仍是推却。邢墭认真道:“这也是我的心意。”小玉只得收了,她想到珏英对她说的话,不禁红了脸。邢墭欲找机会和刘镛商谈,可刘镛最近去了上海,于是这事又耽搁下来了。张颂贤举家回到南浔以后,许氏心中总不是滋味,在上海几年中,她目睹了梅姨娘风光无限,在生意场上和老爷并肩作战,颇受老爷器重,真不是自己这个内宅妇人所能比的。许氏嫂子来探望她时,许氏忍不住向嫂子倒出自己的苦水。许氏道:“她如今哪里还是做姨娘的样子?依我看来,竟是家中的二老爷!她来向我请安时,我反倒是觉得低她一头。”嫂子惊呼道:“这还了得!你就该拿出主母的气派来,找个茬发卖了她!”“我发卖她?”许氏苦笑道,“如今的形势,老爷宁愿没有我,也离不开她!”嫂子宽慰道:“你说的什么丧气话?你是明媒正娶的张家主母,还有两个儿子,凭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无子的妾,你与她如同云泥之别,有什么可担心的?”许氏愁道:“本来我在南浔她在上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上海的贸易行另聘了掌柜,欲让梅姨娘来协理南浔的丝行,她一来,我这心里便堵得慌。”嫂子问道:“也是奇了,梅姨娘整日和老爷在一起,怎么不见她生个一儿半女的?”许氏道:“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了,所以眷顾我吧!”嫂子建议道:“妹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嫂子,你有什么好主意?”许氏好奇道。嫂子笑道:“也不算什么好主意,我说,你就一听罢了!”许氏点点头,睁大眼睛等着听嫂子的主意。嫂子瞧了瞧四周无人,道:“你虽有两个孩子,可他们终日在私塾进学,也不便管那些宅内之事。你势单力孤,需要找个好帮手才能把老爷的心夺回来。”许氏没太明白,奇道:“找什么样的帮手?”嫂子神秘地笑道:“你再给老爷纳个妾!”“再纳个妾?我是疯了吗?”许氏翻着白眼道。嫂子道:“你在娘家族人里找个年轻貌美又听话的女孩子来,既能勾住老爷的心,又能被你拿捏住,岂不好?”“可咱们老爷并非好色之人,早些时光他待梅姨娘也是淡淡的,如今看中的是她的能干。”许氏摇头道。“这你就不了解男人了!”嫂子不以为然道,“哪只猫儿不偷腥?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放在他房里,他还能把吃的在?”许氏犹豫道:“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嫂子撺掇道:“眼前就有一个!我表弟媳嫁给我表弟的时候,拖油瓶带了个女孩子来,这女孩子长得极为水灵不说,性子也最绵软,从不敢跟人顶一句嘴。她叫小棠,今年刚好十八。你若有意,我替你去问问。”许氏心烦意乱道:“且不说你这个法子管不管用,让小棠来张家做妾,你表弟媳能愿意?”嫂子冷笑道:“明兰,你是富贵窝里待久了,忘了外头的贫苦!只要你点个头,别的你就不要管了!”“要不,先让我看看人?”许氏有点动摇了。嫂子道:“行,你抽空回趟嘉兴娘家,我把人领来给你看,行不行你自己拿主意。”嫂子走后,许氏也不敢跟张颂贤提,自己找了个理由回了嘉兴。嫂子果真把小棠带到许氏跟前,许氏见小棠十分秀气,见人也怯怯的,很是惹人怜惜。许氏赏了小棠一副耳环,小棠十分欢喜。许氏问小棠可愿意做张府的姨娘,小棠低头答道:“我都听姆妈的。”许氏对小棠十分满意,便给了小棠娘十两银子,提出让小棠去张府玩几天,她再慢慢跟老爷提。小棠家十分贫苦,小棠娘得了十两银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自然无不应允。许氏带着小棠回到张府,大家见到小棠,还以为许氏新买了个丫头来,细问才得知小棠是许氏娘家远房亲戚。小棠漂亮又温顺,引得一些张家族人来问亲,都被许氏拒绝了。渐渐地,从府里传出风言风语,说小棠是许氏替张颂贤纳的妾。这风声其实是许氏故意通过夏绛传出去的,她想看看张颂贤的反应。风声传开后,有好事者见到张颂贤便向他道喜,张颂贤根本不信,许氏是自己的妻子,她的性子自己最了解不过,绝不可能主动替自己纳妾。许氏见张颂贤没有反应,晚膳的时候让张颂贤到自己屋里来吃,小棠作陪。张颂贤第一次看清楚小棠,的确是个齐整柔顺的孩子。张颂贤以为许氏喜爱小棠,便提议道:“这孩子比宝庆也大不了多少,你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不如就认了她做干女儿吧!”许氏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把窗户纸捅破,支支吾吾地便过去了。许氏以老爷房里没有合意的丫鬟伺候为名,让小棠过去伺候,小棠自是唯唯诺诺尽心尽力。过了几日,梅若锦从上海回到南浔,她一进府中就去给许氏请安,许氏对梅若锦笑意盈盈的,似乎心情大好。梅若锦见许氏身边站着小棠,不禁多看了两眼,夸道:“这是太太新买的丫鬟?小脸蛋长得真是标致。”许氏含笑不语,小棠羞红了脸。梅若锦觉得奇怪,但又不能多问。她回自己院子里,夏绛便过来了。夏绛对梅若锦神秘道:“梅姨娘,你道那个小棠是谁吗?”梅若锦笑道:“她不是太太的丫鬟,难道还是亲戚不成?”“正是太太娘家的远房亲戚。”夏绛道,“可她不仅是太太的亲戚,还是太太准备替老爷纳的妾。”“妾室?”梅若锦惊奇道,“好端端地,太太为何要替老爷纳妾?”也不怪梅若锦觉得奇怪,她知道张颂贤并非好色之徒,绝不会主动要求纳妾,况且他膝下已经有宝庆和宝善两个儿子,也不存在为子嗣而纳妾。梅若锦最想不通的是,许氏心里最在意张颂贤,当初她同意自己进张府,也是无奈之举,心中其实是极郁闷的,为何如今改了性子,上赶着要替自己男人纳妾?梅若锦拉过夏绛,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洋缎子送给她,又送她一瓶法兰西胭脂。夏绛欢喜不已,连连谢道:“多谢梅姨娘!”梅若锦恳切道:“夏绛,我刚来府里的时候,多亏你照料,我心里其实把你当做妹子一样,我有些话想问你,我想听一句实话。”夏绛点头道:“我虽是太太房里的丫鬟,但也是跟过您一段日子的,您尽管问,凡我知道的,必不隐瞒姨娘您。”“太太到底为何要纳小棠?”梅若锦直视夏绛的眼睛,问道。夏绛想了想,道:“太太不大放心您。”梅若锦奇道:“她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夏绛索性把话都倒了出来:“自从您在上海当了掌柜,深得老爷信任,太太在南浔时上不知道,可到上海避难的那些日子,她是看在眼里的!您在场面上威风得很,大家都叫您梅掌柜,生意上的事老爷都和您商量,您的风头盖过了太太……”“你别说了!”梅若锦制止了夏绛的话,“我知道了。”夏绛抱着梅若锦送她的东西走了,梅若锦坐在椅子上,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自打进了张府,自己对许氏总是恭敬有加,特别经历了许德铭那件事,她对许氏心怀感激,她以为许氏是懂她的,所以她也愿意为张家出力打拼。许氏该明白,梅若锦自己没有孩子,她给张家挣的每一分钱将来都是宝庆和宝善的。可梅若锦没有想到,许氏竟然如此防着她,为了削弱她在张家的地位,竟然不惜要替张颂贤纳妾。梅若锦对着妆台上的菱花镜苦笑了一阵,自酌自饮喝了个半醉。醉后的梅若锦心里无比空荡,她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她苦苦在上海滩打拼,却什么也没有落到,没有爱情,没有后代,也没有名分,她只是个妾室,永远不会是张府的主人。梅若锦大醉一场,等她苏醒过来,重新洗了脸上了妆,若无其事地去了张恒和丝行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