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张颂贤突然把梅若锦叫回来打理南浔的丝行,心里有他的盘算。战后的南浔百废待兴,辑里丝的重心又由上海转回南浔了,战乱中,丝行原来的掌柜回了老家,前些日子张颂贤托人带信,得到的消息却是老掌柜得了肺痨,无法再出门做事。他左思右想,还是想到了梅若锦。上海贸易虽然也重要,但跟随梅若锦的助理成储义已经能独当一面,反倒是南浔的张恒和丝行需要一位既熟悉丝径生意,又能和上海的贸易行打交道的掌柜,这人选就非梅若锦莫属了。梅若锦不负众望,没过几日就把张恒和的账理得清清楚楚,各项人和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为了扩充人力,还新招了五名学徒,个个伶俐能干且吃苦耐劳。这一日,正逢梅若锦生辰,张颂贤为犒赏她辛苦,便在五福楼摆了一桌替她祝寿。许氏接到张颂贤的邀约,心里更不痛快了:一个妾室的生日罢了,顶多让小厨房做上几个菜意思一下,还大张旗鼓地去五福楼摆寿宴,真是太过头了!可不痛快归不痛快,许氏也不能驳了张颂贤的面子,她带着小棠一起赴宴,在席上,她索性就把话挑开了。许氏对张颂贤道:“老爷,梅姨娘如今成了大掌柜,没时间服侍您,我觉得小棠这孩子不错,就让她跟了你罢!”张颂贤惊了一跳,一是他没想到许氏真的想让他纳小棠为妾,二来许氏竟然在梅若锦的生日宴上提出来,无疑是在给梅若锦难堪了。张颂贤看到梅若锦神情自若,仿佛此事与她无关,再看小棠的脸色已经红成了一块布似的。张颂贤尴尬中透露着不快,对许氏道:“好端端地怎么想这一出?小棠花一样的年纪,你也不怕耽误了她!再说我外头一堆的买卖,丝行、贸易行、酱园、当铺,今年又新入股了钱庄,那一样不用我去管?我一年里头在府里才多少天?哪里就需要人服侍了?再说府里丫鬟小子这么多,还不够我用的?”许氏被驳了面子,心里思忖定是张颂贤顾及梅若锦之故,便勉强地笑道:“您瞧瞧镇上的大户人家,谁家没有几位姨娘?您当初纳梅姨娘,我也是欢欢喜喜把她迎进门,怎么换小棠就不行了呢?莫非小棠不入您的眼?”梅若锦冷眼听这两口子打着哑谜,菜也吃不下去,她放下酒杯,笑道:“老爷,太太,我须回丝行安排一下明日事务,先告辞了。”许氏见梅若锦走了,不满道:“我们巴巴地跑来替她做寿,她怎么管自己跑了!”“还不是你送的寿礼太好!”张颂贤撂下一句话,也匆匆跟了出去。梅若锦前脚走进张恒和丝行,张颂贤后脚便赶到了。梅若锦忙活自己的,并没有理睬张颂贤。张颂贤以为梅若锦对小棠吃心,讨好地笑道:“明兰她自作主张,事前我并不晓得……”梅若锦头也不抬,道:“自古贤妻为夫君纳妾,都无须请示夫君,这才显得自己贤良。太太的贤良,您受着便是,何须推托?更无须跟我解释什么!”张颂贤道:“天地良心,我并无纳妾之意!”梅若锦冷笑道:“我说过了,您无须跟我解释。”张颂贤见梅若锦这副态度,不悦道:“那你何必阴阳怪气的?饭吃了一半就跑了!”“您以为我为了小棠吃心?”梅若锦道,“那我告诉您,还真不是!”张颂贤不解道:“既然不是,那你又为何?”梅若锦放下手头的活,走到张颂贤跟前,突然跪下。张颂贤唬了一跳,道:“你做什么?”梅若锦正色道:“老爷,我想离开张府,请您成全!”张颂贤气得暴跳如雷:“你闹什么?不成体统!”梅若锦毫无畏惧,坚定道:“请老爷成全!”张颂贤指着梅若锦,怒道:“我瞧着你素日里也是个之理的人,今儿个怎如同妒妇一般?且不说我并未有纳妾之意,便是有,跟你又有什么干系?由得了你来闹腾!”“老爷,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今日想离开张府,和您纳不纳妾并无关系。”梅若锦冷静地争辩道,“当日您救我时出的银子,我加倍还给您,且用的是我打理上海贸易行您支付我的工钱,是我自个儿挣的钱!况且,我只想离开张府,而不是离开丝行,您若愿意继续聘请我,我仍然愿意当您的掌柜!”张颂贤见梅若锦认了真,禁不住问道:“你为何突然有这个念头?”梅若锦道:“老爷,当年您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可如今不同了,我可以帮您打理铺子,替您赚钱,如您不弃,我愿意一辈子为您的产业出力。可我不想再当谁家的姨娘了,我只想要个自由身,成吗?”梅若锦一番肺腑之言,让张颂贤感到颓然。他突然明白,梅若锦嫁给他只是为了报恩,并无男女之情,而张颂贤却对梅若锦动了真情,梅若锦突然提出要离开他,他心里接受不了。张颂贤摆摆手道:“地下凉,你先起来说话。”梅若锦扶着膝盖起身,低头不敢多看张颂贤。她知道张颂贤对她好,从不把她当做妾室对待,可她今日却非要负他不可了。梅若锦不知道用多大的勇气才说出刚才这番话,既然说了,就绝没有收回的道理。张颂贤颓然问道:“你真的要走?”梅若锦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张颂贤在椅子上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你且先在丝行住着,等我找到替代你的人,你就回上海贸易行去吧!”听见张颂贤应允了,梅若锦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子瓶一样,百感交集。她向张颂贤磕了三个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梅若锦在南浔又待了半个月,张颂贤从苏州新聘得一名掌柜,梅若锦与新掌柜交接完毕,预备次日回上海。梅若锦回张府收拾自己的东西,名竹枝提着,两人悄悄从后门离开张府。走过丝行埭的时候,见一家装潢一新的丝行正在上匾,匾上蒙着红布,想来这是一家新开的丝行。战后的南浔丝业发展迅速,遍地开花似地新开张了许多丝行,所以梅若锦不觉奇怪。丝行里出来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讨论着,梅若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望去,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许德铭。竹枝道:“原来是侄少爷开的丝行呢!”梅若锦不由站住了脚,道:“我倒是从未听闻侄少爷也开丝行了,他何时从漕帮退出来的?”竹枝道:“我听夏绛提起过一嘴,说侄少爷在漕帮赚了不少钱,于是便来南浔开丝行了,谁知竟这么快,今日就要开张了!”挂完门匾,伙计们在丝行门口放起爆竹鞭炮,接着就由新任东家许德铭揭幕,许德铭满面笑容,在众人的目光下扯下匾上的红绸子,露出招牌名:许锦裕丝径行。梅若锦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几乎窒息过去。她以为和许德铭早已经成了路人,彼此心里不再有丝毫瓜葛,可眼前的这个“锦”字却提醒她,他们曾经的过去,所有哀怨情愁,是永远抹不去的印记。梅若锦对竹枝轻轻说道:“我们走吧!”主仆俩离开丝行埭,从广惠桥边的码头上了船,悄悄离开南浔。梅若锦心里知道,这一次离开南浔,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等到梅若锦回上海后,张颂贤才向许氏透露,他已经给了梅若锦放妾书,张府再也没有梅姨娘了。许氏大惊,问及缘由,张颂贤含含糊糊。许氏见梅若锦走了,她的心病已去除,也就没有必要再纳小棠为妾,她把小棠送回嘉兴乡下,给了她一份丰厚嫁妆,让她娘替她自行择婿。又到了春蚕季节,丝行埭的码头上停满了茧农的船只,各家丝行都在码头开称收茧,整个南浔镇都热闹非凡,一派繁荣景象。吟冬和吟夏来码头寻找祖和,向他打探墨莲的消息。她们从祖和这里得知墨莲并不在娘家,而在离辑里村不远的沈庄漾独居。吟冬和吟夏一合计,打算去沈庄漾找墨莲。她们趁祖母和小玉她们去庙里烧香的时候偷偷溜出门,雇了轿子寻往沈庄漾。到了沈庄漾,吟冬和吟夏下轿,让丫鬟蔷薇和杜鹃去村里打听,不一会儿,蔷薇来报,在村子西头发现了墨莲的住处。他们赶紧往西边赶过去,走过一个大池塘,在一棵大樟树下,见到三间黑瓦白墙的大瓦房,房前的场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只母鸡拎着一群小鸡在觅食,一只花公鸡跳在矮墙上虎视眈眈。堂屋的门虚掩着,吟冬推门而入,吟夏紧紧跟上。昔日的母女久未见面,她俩心里都莫名紧张。正在屋里剥丝绵的墨莲听到动静,以为是邻居过来闲聊,因此不以为意,并未起身,手上仍然劳作着。吟冬和吟夏站在门口,她们看到墨莲似乎苍老憔悴了不少,不禁一阵心酸。墨莲不见人进来,奇怪地抬头,她看到呆立在门口的吟冬和吟夏,不由地怔住了,手上的丝绵套了一半,热水顺着手腕滴在地上。墨莲颤声道:“吟冬,吟夏,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吟冬咬着嘴唇不出声,吟夏率先道:“是祖和舅舅告诉我们的!”墨莲强忍着热泪,招呼道:“快进来坐,别傻站着了!”墨莲拉过两张凳子,让她们坐下,又给她们沏了熏豆茶。墨莲问道:“你们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们煮糖氽鸡蛋。”吟冬想起昔日墨莲也总这么问她,然后端出一碗香甜泛着热气的糖氽鸡蛋。墨莲的这一句问候,让她感觉又回到了喊墨莲“姆妈”的日子。吟冬心中伤感,低头抹起了眼泪,她很想再叫一声“姆妈”,可是却开不了口。墨莲上前替吟冬抹去泪水,勉强笑道:“哭什么呀,都快出门子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呢!”吟冬实在忍不住了,她抱着墨莲哭道:“姆妈,我想煞你了呀!”吟冬这一声“姆妈”,使得墨莲泪就满面,她紧紧搂着吟冬和一旁发傻的吟夏,昔日的母女三人哭作一团。等三人平静下来,墨莲打了热水给她们洗了脸,抹了雪花膏,收拾整齐了,才坐下来说话。吟夏问道:“姆妈,你和姐姐一直弄不明白,您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开我们?”吟冬亦是一脸期盼地瞧着墨莲,希望听到疑惑已久的答案。自从离开刘家,墨莲多次想象过再见到孩子们的时候该怎么回答,她也曾演练过许多种理由,可是当她面对吟冬和吟夏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墨莲道:“你们不要怪姆妈,姆妈也舍不得你们还有安澜、安江。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们。可是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们原因,你们不要再问了,回去劝劝你们阿爹,让他赶紧给你们再找个姆妈,千万不要因我耽搁了。”吟冬和吟夏失望极了,吟冬问道:“那您就这么过一辈子吗?”墨莲话中有话道:“若真能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造化了。”墨莲杀鸡宰鱼,留他们吃了饭。吟冬他们临走时,墨莲捧出一堆绣品,有枕套、有肚兜,有帕子和香囊,皆绣着鸳鸯戏水、花开并蒂之类。墨莲道:“这些是给你们出嫁时用的,皆一式两份,你们俩回去分了,你们出嫁时我也不能来送你们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到了夫家要孝敬公婆、妯娌和睦,更要夫妻相敬如宾。”吟冬和吟夏捧着这些绣品,苦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墨莲把她们送出门,狠心道:“你们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你们若再来,我只好搬到别处去了。”墨莲不等她们离开,就关上了大门。吟冬和吟夏又难过又生气,吟夏跺着脚,咬牙喊道:“我再也不会来了!”吟冬拉着吟夏便走,待他们走远了,墨莲开门出来,远远望着吟冬和吟夏的背影,蹲在地上痛哭流涕。刘镛娘和小玉、小玉娘一起从嘉应庙烧香回来,发现吟冬和吟夏偷着去找墨莲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等吟冬和吟夏进门,刘镛娘亲自操着鸡毛掸子追打两个孙女,吓得小玉和小玉娘连忙阻拦。小玉娘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她们都是许了婆家的人了,你这么打她们,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刘镛娘毕竟年纪大了,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一下都没打到。刘镛娘鸡毛掸子一扔,生气地隔空骂道:“两个没出息的东西,人家都不要我们了,你们还巴巴地跑去求她!怎么地?一个乡下女人罢了,咱们刘家还离不开她了?你们又不是她亲生的,你们的亲娘躺在坟地里,也不见你们跑得这么殷勤!”小玉娘好声好气地劝道:“嫂子,您别动气了,吟冬和吟夏这俩孩子实诚,重情重义,依我看来,她们也没什么大错!她们毕竟是墨莲从小带大的,一时离了墨莲心中惦记,那也是有的!”刘镛娘的怒火渐渐平息,叹道:“我们刘家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毓惠这么好的媳妇,死了!如能续娶匀薇也不错,她也死了!挑来挑去让墨莲进了门,谁知却是个不安份的!如今也不知道阿镛是怎么想的,成天忙着生意上的事,对自己的亲事却一点也不上心!”小玉娘笑道:“阿镛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您犯不着为他操心!走,跟我推牌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