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三日后,墨莲手持休书出现在杭州臬司衙门,她击鼓鸣冤,声称给太平军提供军火之事是她一人所为,与刘家无关。在公堂之上,墨莲道:“大人,是民妇给堵王提供二百条枪支,事出之前,民妇已被刘镛休弃,所以民妇所为跟刘家无关。”臬台大人疑道:“你为何要为堵王提供军火?理由何在?”墨莲道:“堵王以刘镛和他四个孩子的命相挟,民妇实属无奈,只能讨了休书,然后瞒着刘家干出此事,只为了救出他们一家人!”墨莲怕臬台大人不信,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描绘了购买枪支的经过,她隐瞒了梅若锦帮助她的情节,只说自己在十六铺码头寻得军火商,以团练女儿的身份骗购了枪支。臬台大人将信将疑,立刻派人去十六铺码头调查,一切确如墨莲所供述的那样,且购买枪支时刘镛尚在堵王监牢之中。再看那张休书的日期,也和墨莲所说的时间对得上。既然真犯已经自首,刘镛便无罪释放。那日一早,方回便派人来邢家别墅报信,邢墭得知刘镛将被释放,喜出望外地去臬司衙门接他,他接上刘镛直奔混堂洗浴搓背,去除一身晦气。刘镛换上邢墭带来的全套新衣裳,被邢墭拉着去向方回致谢。方回道:“若不是宋墨莲去臬司衙门自首,这个案子恐没有那么容易能翻过来,刘镛此番能够逃脱牢狱之灾,算不上是我的功劳。”刘镛和邢墭闻得此言,皆大吃一惊,如同五雷轰顶。方回把墨莲自首的经过讲述一遍,刘镛和邢墭双双跪地,磕着响头恳求道:“求方大人救救宋墨莲!”方回叹道:“此妇人舍身救夫家老小,的确可敬可叹,可她却因此犯了王法,证据确凿,恐谁也救不了她!”“方大人,方世伯!”邢墭问道,“宋墨莲会被判什么罪?”“按大清律,叛国通敌者,该当凌迟之刑。”方回道。刘镛浑身颤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邢墭把刘镛扶进后堂休息,刘镛泣道:“她当初三番两次跟我要休书,我还疑她有了外心,谁曾想她竟然是打算好了牺牲自己来保全我们刘家,我们刘家如何对得起她?你叫我心里如何能过得去?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她跟了你!”邢墭又何尝不心痛,但是他知道此刻刘镛已经没了主张,自己决不能再崩溃。邢墭忍痛劝道:“事情还没有到绝路,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刘镛绝望道:“连方大人都没有办法,我们还能求谁去?”刘镛知道,若是别的事情,还可以去京里求求郭寿春,可事关长毛,为两宫太后最为痛恨之事,郭寿春又岂敢开口求情?邢墭带刘镛回邢家别墅歇着,他独自又去找方回商量。方回出主意道:“我思来想去,若要救出宋墨莲,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刘家给朝廷捐银抗击长毛是事实,我也可以出面证明曾托刘家购买枪支,宋墨莲这二百支长枪实为朝廷所购,不料却被堵王夺走。”邢墭大喜过望,激动道:“您若能肯帮刘家,便是刘家的再生父母!此大恩大德,我和刘镛终生不敢相忘!”方回却道:“我出此策,并非只为救宋墨莲,我亦有自己的打算!”邢墭道:“您请说!我们一定照办!”方回道:“今年入夏以来,浙江各地水灾和干旱交替,情况十分严重,朝廷命浙江自救,我和抚台大人正为此事发愁,刘镛身为南浔丝业公会会长,他若能带领南浔丝商捐出赈灾钱银,为浙江商人开个好头,接下来就好办多了!”邢墭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吧!刘镛定会照办!”“但此事还是没有这么简单!”方回皱着眉头道,“我和臬台大人政见不同,不和已久,他未必肯配合!”“难道不能请抚台大人说和说和?”邢墭小心翼翼道。方回冷笑道:“咱们这位抚台大人,是最不愿意淌混水,我可以料定,此事他即使有所耳闻,也定会装聋作哑,但如若须他从中斡旋,他必定会黄了咱们的事!”邢墭道:“我们给臬台大人多使些银子试试?”方回道:“银子自然要使足了,可还不到使银子的时候。”“那您说什么时候才合适?”邢墭疑问道?方回突然笑道:“贤侄,你难道近日没有听到你堂舅父马大人的消息?他马上要接任两江总督了!”邢墭又惊又喜,堂舅父出任两江总督,那么墨莲定有救了!方回道:“妙就妙在臬台大人是马大人的门生,只要马大人出面,一切都好解决了!”邢墭得了这个好消息,急忙回邢家别墅给刘镛报信。刘镛以为邢墭哄他,不敢相信。邢墭再三发誓没有骗他,刘镛才相信绝处逢生,墨莲有救了!刘镛心中仍有疑虑,问道:“你堂舅父马大人真的肯帮我吗?”邢墭笑道:“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是我堂舅父从小寄养在我外祖家里,视我母亲如同亲姐,我母亲去世以后,他也次来信关照我。刘镛哥哥,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求他老人家帮忙救出墨莲!”刘镛知道凭邢墭对墨莲往昔的情分,他也不会袖手旁观,于是心中又多了几分希望。可事情并未如他们想象的那般容易,邢墭的堂舅父马大人虽然已经上任,但因江苏发现太平军余部,马大人迟迟未来浙江。而宋墨莲的案子在臬司衙门审结后,被发送回湖州府,人犯关押在湖州府牢狱,只待批文呈报朝廷,待霜降后,由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后判决。方回仍然事实压住批文没有上报,但臬司衙门虎视眈眈,方回也快顶不住压力了。绝望中,邢墭提出让刘镛先回南浔,自己去江宁两江总督府寻找堂舅父。刘镛心灰意冷,心里默默做好与墨莲诀别的准备。他让唐漾荷尽快带着安澜和安江回国,期盼孩子们能见上墨莲一面。刘镛回到南浔,母亲出来迎接,母子俩抱头痛哭。墨莲被压回南浔时,刘镛娘才知道事情真相,南浔镇上无人不夸墨莲仁义贞孝,刘镛娘后悔不迭,直抽自己的耳光。刘镛娘哭道:“儿啊,娘不是人啊,墨莲来看我,我还把她打出去,娘悔死了呀!”刘镛强忍悲痛道:“姆妈,邢墭还在替我们想法子,墨莲或许还有救。”刘镛娘道:“宋茂生和兰贞如今都病得卧床不起了,你赶紧去看看他们,还有,你就带我们去牢里探探墨莲吧!”“我知道了,姆妈。”刘镛应道。刘镛在刘鋌的陪同下去了辑里村,在宋家门口,刘镛踟蹰不前,刘鋌道:“东家,我们快进去吧!”刘镛叹道:“我真正是无颜面对宋家,你叫我进去跟他们说什么好呢?”刘鋌道:“毕竟是他们家女儿自愿所为,您并没有逼她,亲家老爷和太太都是讲理之人,不会责怪您的。”刘鋌推着刘镛进了宋家大门,祖和媳妇出来迎道:“公公婆婆都卧床不起好几日了,万一墨莲真的……,估计他们也活不成了!”刘镛走进宋茂生和兰贞的屋里,见他们夫妻俩一头一尾躺在床上,宋茂生面如死灰,兰贞神志不清。祖和媳妇对他们说道:“阿爹,姆妈,妹夫来看你们了!”可宋茂生和兰贞如同未听到一样,丝毫没有反应。祖和媳妇对刘镛说:“他们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你还是回去吧!”刘镛“噗通”一声跪倒在他们床前,大声道:“阿爹,姆妈,你们放心,我一定把墨莲救回来!”刘镛从宋家出来,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样,他真想无牢狱中换出墨莲,可凭着墨莲的供词和证据,已经再难翻案了。如今他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邢墭身上,只是不知道邢墭是否已经找到马大人,马大人什么时候可以来杭州救他们于水火。南浔丝业公会中人也都为刘镛心焦,墨莲属于未决犯,不允许探监,幸得庞怡泰丝行庞老板家有亲戚在湖州知府处任职,替刘镛争取到了一次探狱的机会。刘镛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独自上了湖州府。在湖州府衙,他的银子像雪片一样花出去,逢人就塞,为的就是墨莲能多得到一些关照。牢头拿到银票,自然就网开一面,给刘镛和墨莲多些独处的时间。刘镛和墨莲已是许久未见,两人面对着面,呆呆地彼此相望,竟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墨莲对刘镛的到来并不意外,她知道刘镛定会想办法来看她,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良久,还是墨莲先开口道:“老爷,您什么都不用说了,若定要问我这么做的原因,那便是我不能辜负毓惠姐对我的嘱托,我得护好孩子们,护好您,护好刘家。我马上要去见毓惠姐了,我会跟她说,您和孩子们都很好,让她放心。”刘镛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墨莲用袖子替刘镛拭去眼泪,面带微笑平静地望着他。刘镛道:“墨莲,是我对不住你,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要靠你一个弱女子来护我,我都没脸活着!”墨莲道:“老爷,您千万别这么想,你我夫妻一场,换做是您,您也会护着我,不是吗?”刘镛捶胸道:“可我竟未能护住你!未能护住你呀!”“老爷,我知道您是护着我的。”墨莲道,“臬司衙门将您抓了去,这事明明不是您干的,可您并未喊冤,更未将我供出来,所以我知道,您是护着我的!所以我不怕,我觉得很值。”刘镛一把搂过墨莲,紧紧拥抱着她,墨莲也紧紧抱着刘镛不撒手。刘镛在墨莲耳边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活着,我们都要你活着!邢墭已经去江宁找他堂舅父设计营救,你会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墨莲只当是刘镛宽慰她的话,她心里根本不信自己还能活着出去,但仍然配合地笑道:“嗯,我定要好好活着,看着吟冬和吟夏出嫁,看着安澜和安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是,我们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儿,你这么漂亮,生的孩儿也定很齐整!”刘镛哽咽道。墨莲偷偷苦笑,突然恳求道:“老爷,事情万一不能转圜,您一定要好好带着孩子们活下去,时常帮我回辑里看望我阿爹姆妈。刘家不欠我的,你们都不欠我的,这都是我自愿所为,你们心里万不可背着包袱。我真的不怕,我知道老爷您疼我,定会为我使足了钱,哪怕是凌迟处死,那刽子手也会通融,一刀便结果了性命,不会让我受苦。”刘镛听到这番话,心痛得滴血,他用拳头捶地,砸得鲜血模糊。探狱时辰已过,牢头请刘镛出来,刘镛又给牢头一张银票,请求他弄些好吃的给墨莲,牢头满口应承。自此以后,牢中上下都知道牢里关了个财神奶奶,只要伺候得好,银子哗哗地流进口袋。牢头指使大家给墨莲弄来崭新的褥子铺盖,续了新丝绵的软被,每日三餐都从酒楼叫餐送来,甚至连胭脂花粉都给墨莲送了去。墨莲在狱中无聊,托牢头弄些书籍来读,牢头便从旧书铺挑了闲书给墨莲打发时间。邢墭日夜兼程赶到江宁总督府,可总督府的人说:“制台大人去苏州追余寇了,不知道何时才会江宁。”邢墭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苏州,可是又扑了个空,他去江苏布政使处询问,却连藩台大人都不知道马大人去向。幸而苏州是邢墭外祖和舅舅家,他只得先去外祖家暂住,每日里在苏州城里打探马大人的消息。渐渐的,邢墭在苏州城里听得一些传言,说马大人曾去过云舒阁,而且去过多次。云舒阁是苏州城东的青楼,里头有位红姑娘花名黛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样貌自然更是不俗,被称作苏州第一红姑娘,马大人三番二次出现在云舒阁,众人都猜是为了见黛玉姑娘。邢墭深知堂舅父的为人,他断不会留恋一位青楼姑娘,进入青楼定是事出有因。他决定自己去青楼看看,但他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心里有些发虚。邢墭在云舒阁门口走过来回过去,就是不敢往里面张望。邢墭的怪异举动被云舒阁的龟奴发现了,他拦住邢墭,笑道:“爷,我看您在我家门前徘徊许久,不如到里面坐坐?”邢墭脸一红,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龟奴推进云舒阁。云舒阁的老鸨立即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吆,这个爷面生得很,第一次来吧?”邢墭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道:“我找人。”老鸨笑道:“找谁?有相好的姑娘没?”邢墭道:“找黛玉姑娘!”老鸨一听是找黛玉的,立马换了一副脸色,冷笑道:“爷,您大概从来没有进过青楼吧?不知道规矩是不是?”邢墭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规矩?”老鸨讥讽道:“别说是姑苏城里排第一的红姑娘,就算是楼里头的红姑娘,也不是说见就见的。”邢墭虽没逛过青楼,但也听说过青楼红姑娘架子大,挑客人,但邢墭只是想找黛玉问问马大人的行踪,并没有兴致讨好红姑娘,于是干脆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道:“妈妈,我只是想见见黛玉姑娘,问她一句话而已,不打茶围不听小曲。”老鸨见邢墭出手阔绰,立马又换了付面孔,道:“哎呦,还真巧,这会子咱们黛玉姑娘正好闲着,我带您上去,您有什么话就亲自问她!”黛玉姑娘的房间在云舒阁楼上东头第一间,碧纱隔断的暖阁,房中陈设比邢家闺房还要阔绰,邢墭心想,大约宫里娘娘的住处也不过如此吧。邢墭在黛玉姑娘的房门外听得她在抚琴,那轻声的确清雅高远,仿佛出自雅士之手,根本听不出一丝红尘之气。鸨母推开门,把邢墭带进屋子,说道:“女儿啊,这位公子来问你句话,你别太怠慢了啊!”鸨母对邢墭道:“你们自个儿聊!”鸨母出门,顺手就把门带上了。黛玉姑娘仿佛没看到邢墭一样,仍然专注着弹奏,压根就不理睬邢墭。邢墭见她眉若远山黛色,眼如秋水含怨,恰如其名“黛玉”,见之忘俗。邢墭暗叹,原来还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邢墭拱手道:“姑娘,邢某这厢有礼了!”琴声戛然而止,黛玉姑娘抬起头来,问道:“公子可知方才的琴曲?”邢墭没学过琴,自然不知她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他据实作答:“姑娘勿怪,邢某不懂琴谱。”黛玉姑娘冷笑道:“原来也是一俗人,不过你还算老实。坐吧。”邢墭坐到凳子上,黛玉姑娘过来斟了茶。邢某忙接过茶,谢道:“多谢姑娘。”黛玉姑娘眉头一挑,问道:“公子想问奴家什么?”邢墭茶碗,拱手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听闻制台大人近期出入过云舒阁,姑娘可见到过他?”黛玉姑娘一听到邢墭提及“制台大人”,脸色微变,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帕子。与此同时,邢墭听得碧纱橱内室发出一声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邢墭以为黛玉姑娘有客人在里面,于是尴尬不已,不由自主地向内室看去。黛玉姑娘脸色大变,愠怒地站起身来,道:“我没见过什么制台大人,公子请便!”邢墭满是疑惑,黛玉姑娘的反应恰好证明她一定知道制台大人,难道……?邢墭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制台大人再不堪,也不会藏到一个青楼女子的房间里。邢墭心想,自己花了这么多银子,不能一点消息都打探不着就被赶出去吧,于是诚恳道:“黛玉姑娘,我真的有急事要寻找马大人,您若知道他的行踪,请告诉我一二,邢某感激不尽!”黛玉姑娘见邢墭纠缠不休,再三下逐客令,邢墭还不肯走,黛玉姑娘情急之下便推搡邢墭,嗔怒道:“快走!快走!”她与邢墭拉拉扯扯之间,翻到了凳子,压到了黛玉姑娘的脚上,黛玉姑娘吃痛,惨叫一声:“哎呦!”正在邢墭不知所措之时,只见从碧纱橱内室窜出一个男人来,那人身手矫捷,一个箭步来到邢墭背后,用匕首抵着邢墭的喉咙。邢墭大吃一惊,腿都软了,他万万没想到会遭遇这一出。黛玉姑娘眉头紧皱,低呼道:“不要杀他!”邢墭赶紧讨饶:“好汉饶命!”那人把匕首往邢墭喉结除压了压,邢墭感到一阵冰凉和刺痛。那人道:“说,你是不是清狗派来的?”邢墭拼命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商人,做生意的!”那人狐疑道:“你为何打听官府之人?你和姓马的什么关系?”邢墭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那人十有八九是太平军残余,马大人来苏州找的就是他们。邢墭不傻,他怎么还敢承认和马大人的关系,他急中生智道:“我受人之托,替他打探制台大人下落!”那人逼问道:“他是谁?”邢墭只能赌一把,他瞎编道:“我在枫桥镇遇到一个人,他托的我!”黛玉姑娘在一旁冷笑道:“胡说八道,非亲非故的,你为啥这么热心?”那人恶狠狠道:“那个人长什么样?你为何要帮他?”邢墭只好继续瞎编道:“他是个和尚,光着头,披一件袈裟。我是信佛之人,僧人所托,岂有不理之理?”那人和黛玉姑娘对视了一眼,松开了邢墭。邢墭这才看清楚那人,居然也是个光头。邢墭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太平军余部决计不肯留辫子,只能剃光头。刚才他信口胡诌,也是看准了这一点。黛玉姑娘问那人:“张大哥,我们怎么办?”姓张的说道:“姓马的几番来探,我不能再待在你这儿了!”黛玉姑娘着急道:“全城都在搜捕你,你如何走得出去?”“原本没法子,如今有了!”姓张的瞥了邢墭一眼,冷笑道。黛玉姑娘立马走得邢墭跟前,跪下求道:“邢公子,求您把张大哥带出苏州城,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我知道制台大人在哪里,等张大哥安全出城后,您再来找我,我都告诉您!”邢墭已是六神无主,为了保命,他只能连连应道:“好,好,好,我带这位好汉出去!”邢墭口中答应,可心里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大活人,如何能带出去呢?姓张的似乎看出了邢墭的心思,他戴上装有假发辫的瓜皮帽,把邢墭推到后窗前,道:“从这里跳下去!”邢墭看了下高度,他曾学过舞狮,这点高度倒是难不住他,他配合地踏上窗台,和姓张的一起一跃而下。窗下是条弄堂,一头通河道,一头通大街,邢墭问道:“我们往哪儿走?”姓张的指指前面,吩咐道:“咱们分道扬镳,你往前走,我往后走。”邢墭巴不得甩开他,他也没管姓张的有没有往后走,自己立马向前走去,刚到街角,就被几个摁倒在地。那些人喊道:“抓到一个!”趁着混乱,姓张的悄悄溜到街上,飘然而去。邢墭被摁在地上,大喊道:“抓错人了!”这几个人把邢墭拎起来一瞧,扯了扯他的辫子,喝道:“你这个人,为啥好好的大门不走,从后窗跳下来?”原来这些人都是马大人埋伏下的,他早就怀疑云舒阁中藏有太平军余党,这条弄堂前后都有人埋伏,一旦有人跳窗而逃,就能一举抓获。邢墭想解释,但突然想到黛玉姑娘,如果他供出姓张的,势必会连累到她。于是他改口道:“不瞒各位大人,我刚在云舒阁姑娘屋中喝酒,忽闻有人要闯进来,我恐是家中母老虎派人来寻,情急之下就跳了窗。”这些兵勇信以为真,就放走了邢墭。邢墭走在大街上,一路想着如何去找堂舅父,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守城的兵勇对进出城的行人一一检验,邢墭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城,突然后背上伸过来一只手,把他往后一拽,拉到角落里。邢墭回头一看,正是在姓张的。姓张的抱拳道:“大哥,我谢您没有出卖我们,我倒无所谓,只是能保住宝珠平安,您便是我的大恩人!”刚才那姓张的逃走后,在暗处观察邢墭,他看到兵勇们并未去云舒阁找黛玉姑娘麻烦,就知道邢墭并未说出实情,而是替他们遮掩了。邢墭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又遇到这个瘟神。姓张的恳求道:“大哥,我必须出城去,请您再帮帮我!”邢墭皱眉道:“你也看到了,守城士兵盘查这么严,我怎么帮你?”姓张摸出一瓶火油,说道:“你趁过城门的时候把这些火油弄撒在地上,其他就不用管了。”邢墭立即明白那人打的什么主意,姓张的想让邢墭在城门口泼洒火油,等他自己过关的时候,趁机点火制造混乱,然后趁乱逃出城去。放火这种事情,邢墭自然不能答应他,可邢墭也不敢明着拒绝他,怕他又拿出匕首来威胁自己。正在僵持之际,城门口突然一阵骚动,邢墭看到守城的兵勇们忙着维持秩序,他们把两边行人都往后赶,似乎在给什么大人物清道。只见在一队兵勇的簇拥和开道下,一顶八抬大轿从城外进来,看这架势,定是巡抚以上官员。官轿进入城门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侍卫长走近轿帘,似乎在听从长官吩咐着什么。邢墭突然发现旁边姓张的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他眼睛盯着前方的轿子,只见轿帘一动,那大官出了轿门。邢墭打眼一看,这不正是他要找的堂舅父马大人吗?邢墭心中一喜,立马向马大人跑去,他边跑边想,天可怜见,自己总算找到了堂舅父,这下墨莲有救了。谁知还没等邢墭跑到轿子跟前,那姓张的不知从哪来又出现了,他右手揣在怀中,正快速向马大人移动。“不好!”邢墭心里暗呼,他猜测姓张的手里定是握着匕首想行刺,目标正是马大人。邢墭脑子一片空白,他拔腿发力猛跑,幸亏他舞过狮子脚力超常,几乎和行刺之人同时到达马大人跟前,姓张的亮出匕首刺向马大人的同时,邢墭一手拉开马大人,自己侧身挡在马大人身前,行刺之人的匕首插到了邢墭左胳膊上。兵勇一拥而上,抓住了姓张的,向马大人禀告:“禀大人,此人正是长毛余孽。”马大人顾不得其他,他扶着邢墭喊道:“快送医馆包扎!”邢墭道:“不碍的,刺得不深!”马大人心疼道:“阿墭,你怎么在这里?太险了!”马大人让人把邢墭送到医馆包扎后,接回邢墭外祖家。当夜,马大人来看邢墭。邢墭终于见到了堂舅父马大人,急忙说明来意。马大人问道:“阿墭,你确定要淌这趟浑水?”邢墭恳求道:“舅父,若他们与我无天大的干系,我也不会求到您这里来!且方大人说了,只要您肯出面说服臬台大人,他愿意担个案子。”马大人思忖一番,道:“各省欺上瞒下的案子多了去了,方回一向做事妥帖,既然他愿意出头,想必已有完全之策,事不宜迟,我便跟你走一趟吧!”制台大人上任后首次驾临浙江,从抚台、藩台到臬台,各府都整治一番,出城恭迎马大人。马大人当夜便密会方回,马大人和方回是同科进士,两人向来交好,如今一人为制台,一人为藩台,成了上下级,方回甚是高兴。方回把宋墨莲案子来龙去脉告诉了马大人,并把案卷调出来给马大人审阅。方回道:“案卷一直压在我这里,除了臬台大人外无人知道。只要您出面,他定会顺水推舟,配合我把这案子了结了。”马大人问道:“浙江赈灾银子究竟亏缺多少?要你如此着急,不惜出此险招?”方回道:“瓯江一带灾情严重,已经开始饿死人了。”马大人道:“朝廷几次给洋人赔银,如今国库亏空,河南河北的赈灾银子都不够用,遑论浙江了,西太后说了,浙江自古富庶之地,就让他们自个儿救灾去吧!我可知道,浙江虽然富庶,可银子都在富商手里,如何才能轻易拿出来呢?”“马大人说得极是,所以我令刘镛带领南浔丝商率先捐银,给浙江富商做个表率。”方回点头道。马大人道:“我知你用心良苦,因此速速赶来,与你共商此事。”方回担忧道:“臬台大人是您的门生,只要您出面,自然不在话下。我忧虑的是宋墨莲一案的告发之人,他若非正义君子,而是挟私报复的小人,那么倒是个绊脚石。”马大人道:“你放心,我自有主张。”“如此,我代浙江灾民多谢大人了!”方回行礼道。次日,马大人便招来臬台大人,臬台大人是马大人门生,又惯会见风使舵,马大人轻猫淡写三言两语,他便揣摩到了老师的意思。臬台大人巧言道:“宋墨莲一案,虽证词证据俱全,但也并非无暇可击,宋墨莲一介女流之辈,怎敢勾结长毛,与朝廷为敌?她供述的原因是为救刘镛和四个孩子,可这四个孩子并非她亲生,她犯得着豁出命去营救吗?这案子确实有漏洞,请恩师再审。”马大人道:“我已然知晓真相,昨日方大人向我禀报,当年他向刘镛募集军费抗击长毛,顺便还提过让他弄二百支洋枪,所以这批枪支应是刘家替朝廷所购,半路被黄文金部下抢夺而已。我外甥邢墭亦是南浔丝商,你可叫他来问话,他或许能知道一二。”臬台大人领命道:“学生遵命!”臬台大人招邢墭来问,邢墭把编好的话跟臬台大人说了一遍,签字画押,作为证据。又招来刘镛问话,刘镛说的也和邢墭证词吻合。再让方回随从作证,证明方大人当然的确提起过二百支洋枪之事。臬台大人把这些证词归拢,看看没有破绽了,再呈报布政使方回,方回审阅一边,暗叹臬台大人的确是老狐狸,把这些证词整理得无懈可击,如同真的一样。方回把案卷呈到巡抚处,抚台大人不愿多事,直接转呈马大人。既然是冤案,案子就在马大人手里结案,不用再上报朝廷。臬台大人来见马大人,马大人问道:“那个告发之人如何了?”臬台大人心领神会,道:“此人乃宵小之辈,学生已经查清,他因敲诈不成所以恶意告发,现已经被关在归安县牢狱之中,今后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马大人赞许道:“此事你办得甚好,刘镛乃及南浔丝业公会同仁皆会感恩,若浙江赈灾得力,也有你的功劳。”臬台大人卑谦道:“幸得恩师明察秋毫,使得学生免犯错误,学生不胜感激!”其实臬台大人内心想道,此案虽未能抓得方回的把柄,可这样一来,既顺了老师的意,又得了刘家送来的银子,也算圆满。